賈海建
(紹興文理學院 學報編輯部,浙江 紹興 312000)
梅鼎祚(1549—1615),字禹金,南直隸宣城(今安徽宣城市)人,“著書甚富,詩乘文紀之外,旁及書記小說,兼精傳奇”[1]。其中,《玉合記》是梅鼎祚最為成功的戲曲作品,在當時出現(xiàn)了所謂“士林爭購之,紙為之貴”[2]“凡天下吃井水處,無不唱章臺傳奇”[3]171的景象,清初時還被改編成了16回的章回小說《章臺柳》[4]。《玉合記》語言駢儷典雅,在戲曲史上被推為“駢綺派”的扛鼎之作,而對“情”的自覺表現(xiàn)和頌揚則被看作是“萬歷劇壇寫‘情’高潮到來之際的先聲”[5]。因此,學界已對作為戲曲家的梅鼎祚及其代表作《玉合記》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出現(xiàn)了諸如徐朔方《梅鼎祚年譜》(《晚明曲家年譜》第三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侯榮川《梅鼎祚戲曲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等令人矚目的成果。不過,關(guān)于《玉合記》的成書時間、刊刻時間以及創(chuàng)作時所依聲腔等問題,目前學術(shù)界尚未達成一致意見。本文擬以梅鼎祚的蘇州之行為中心,對上述問題重新加以審視,略陳拙見,以就教于方家。
關(guān)于《玉合記》的成書時間,目前主要有四種說法:八木澤元的“萬歷十一年(1583)說”[6],郭英德的“萬歷十二年(1584)說”[7]167,侯榮川的“萬歷十三年(1585)說”[8]70以及徐朔方的“萬歷十四年(1586)說”[9]148。其中,影響最大的是“萬歷十四年說”,如新近出版之程華平《明清傳奇雜劇編年史》仍沿襲了此種觀點[10]。
促使梅鼎祚創(chuàng)作《玉合記》的因素有很多,如紀念亡妾潘氏、受湯顯祖《紫簫記》的影響等,此外,呂胤昌在《玉合記》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推動作用也不應被忽視。呂胤昌(1560—1609),字玉繩,紹興府余姚縣(今浙江余姚市)人,明代著名戲曲理論家呂天成之父。呂胤昌是萬歷十一年進士,于萬歷十一年至萬歷十六年(1588)任寧國府推官,期間,與梅鼎祚“具主賓之禮,齊昆弟之契”[3]532,對梅鼎祚的戲曲創(chuàng)作多有建議或幫助。如梅鼎祚打算以單符郎與邢春娘的故事為藍本傳寫《玉導記》,但經(jīng)呂胤昌提醒,沈璟《雙魚記》已演此事,梅鼎祚“遂止”[11]304;呂胤昌還曾建議梅鼎祚以裴航藍橋遇云英的故事為素材創(chuàng)作一部傳奇作品[3]542。對于《玉合記》的創(chuàng)作,呂胤昌也給予了鼓勵及指導:
呂使君清標秀韻,時相抵掌,每借解頤……《章臺》傳奇,實以寄其無聊,強面作笑,而使君絕倒,慫恿之。顧曲辨撾,殆為近是。[3]518
萬歷十一年,梅鼎祚“買數(shù)椽城內(nèi)”[3]506,開啟城居生活,因此有了與呂胤昌“時相抵掌”的條件,二人時常見面交流。萬歷十八年(1590),梅鼎祚在《與呂玉繩文選》中回憶創(chuàng)作《玉合記》時的情形云:
仆往傳《玉合》時,有呂公霏屑之談足以潤耳,如澠之酒可以澆胸。復東而游吳,吳人善度曲,倚聲朝出我手,而暮傳國口。桃花淥水之間,曉風殘月之外,洋洋乎不自覺筆之罷也。[3]542
由此可見,在梅鼎祚創(chuàng)作《玉合記》之初,呂胤昌不僅積極鼓動而且提供了諸多有益的建議,更為重要的是,梅鼎祚的自述表明,在《玉合記》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曾“游吳”即有一次蘇州之行,這就為我們確定《玉合記》的創(chuàng)作及成書時間提供了坐標。
梅鼎祚有據(jù)可查的蘇州之行有兩次:第一次從萬歷十二年甲申十月持續(xù)到萬歷十三年乙酉四月(下文簡稱“甲乙蘇州之行”)[3]508,520,第二次是在萬歷二十年(1592)五月到十月間[3]347,584。很顯然,《與呂玉繩文選》中“游吳”指的是梅鼎祚第一次即甲乙蘇州之行。
甲乙蘇州之行在梅鼎祚眼中并不是一次美妙的旅行:“鼎祚自有母之喪,弟妾繼歿,淚眼未燥,射影薦興,寇在門庭,禍在心腹,以故甲乙之際,勾吳之逃,被發(fā)文身,吹簫行乞,頗為近之。”[3]554一方面,梅鼎祚慈母、幼弟、愛妾相繼病亡,游歷蘇州有紓解憂愁之目的。另一方面,在父親梅守德去世后,梅鼎祚一直面臨著“家難相仍,門庭多寇”[3]592的窘境,甚至喟嘆“男子墮地,何所不可,何必生自我家”[3]512,此次出行也是為了擺脫是非,逃避家難。不過,需要指出的是,甲乙蘇州之行是梅鼎祚首次也是最長的一次吳中之旅。宣城之外,人文薈萃且友朋同道眾多的南京是梅鼎祚最常光顧的寄居之地,甚至一度有移家卜居南京的想法,如《與史司馬》中就說:“昔人‘寧從建業(yè)死’真名言也。仆不樂與鄉(xiāng)里游……今將卜一室鐘山大江間……”[3]532萬歷十二年,梅鼎祚之所以選擇出游蘇州并停留七八個月,完成或完善正在創(chuàng)作的《玉合記》也當是重要原因之一。對此,梅鼎祚《答張伯起》也透露了一些端倪:
足下最后出《祝發(fā)記》,曲終奏雅,樂且有儀,其殆《關(guān)雎》之亂乎?仆近傳《章臺》,尚不及請耳。使君快士,歸而談石湖、虎丘之游甚樂也。秋中仆自金陵來詣伯起,問西施于舟,吊要離于壕,得無如君家仲蔚蓬蒿沒人邪?試以此約。[3]534
徐朔方《梅鼎祚年譜》將此封書信系于萬歷十四年[9]149,《張鳳翼年譜》進一步認為梅鼎祚曾于萬歷十四年到蘇州拜訪過張鳳翼[12]。不過,梅鼎祚于萬歷十三年四月離開蘇州,一個月后到南京參加鄉(xiāng)試,四個月后返回宣城[3]522,因再次落第,心情低沉。梅鼎祚萬歷十四年冬所作《與湯義仍太?!?關(guān)于寫作時間的考證見下文)自述鄉(xiāng)試后的行跡曰:“歸而杜門,一再尋舊史,略加丹墨。室有萊婦,頗同龐隱,不大置足城府……”[3]519尤其是,萬歷十四年梅鼎祚在寫給蘇州友人如毛文蔚、汪顯節(jié)等人的書信中,回憶甲乙蘇州之行,表達謝意與懷念,但并未表露有再次前往蘇州的計劃[3]521-522。另外,徐朔方將《答張伯起》系于萬歷十四年的依據(jù)是信中“最后出《祝發(fā)記》”的表述:“最后出”即“最近新出”,而學界一般認為《祝發(fā)記》成書于萬歷十四年。不過,根據(jù)蔣夢龍《祝發(fā)記序》、張鳳翼《答勞比部惟敏書》等可以確定,《祝發(fā)記》的創(chuàng)作時間實際上是在萬歷十一年秋季[13],“最后出《祝發(fā)記》”只是相對于張鳳翼早年所作《紅拂記》而言。因此,萬歷十四年梅鼎祚曾前往蘇州拜訪張鳳翼既無證據(jù)也不合理,這也就可以排除《答張伯起》作于是年的可能性。
梅鼎祚《答張伯起》中提及:“使君快士,歸而談石湖、虎丘之游甚樂也?!奔词钦f,“使君”曾有蘇州之行,并與張鳳翼同游石湖、虎丘。其中,“使君”當指呂使君即呂胤昌,這可以從張鳳翼所作《曾令君舜征邀陪呂郡理玉繩夜游石湖遇雪》得到印證:
仙郎結(jié)綬并賢豪,選勝聊紓州縣勞。宰劇并酬曾點志,割鮮還借呂虔刀。江寒劍氣雙龍影,風度簫聲一鳳毛。乘興不嫌昏黑到,肯辭沖雪步林皋。[14]386
“呂郡理玉繩”即時任寧國府推官的呂胤昌。從詩題及詩的內(nèi)容來看,呂胤昌游吳的時間為冬季,或是受時任長洲知縣、同年好友曾鳳儀所邀。曾鳳儀(1556—?),字舜征,萬歷十一年十月任長洲知縣,萬歷十三年三月前已離任[15]。因此,呂胤昌游蘇州的時間應在萬歷十一年冬季或萬歷十二年冬季。考慮到萬歷十二年冬季梅鼎祚已經(jīng)身在蘇州,呂胤昌返回宣城與之“談石湖、虎丘之游”肯定在此之前,因而呂胤昌游吳只能是在萬歷十一年冬季。梅鼎祚《答張伯起》作于呂胤昌從蘇州歸來之后,“秋中仆自金陵來詣伯起”的表述則表明其寫作時間在萬歷十二年的“秋中”之前。“近傳《章臺》,尚不及請耳”的言外之意是:梅鼎祚正在創(chuàng)作《章臺》傳奇(《玉合記》),今年秋天到訪蘇州時將向張鳳翼當面請教。
綜上可知,《玉合記》的創(chuàng)作在萬歷十二年十月梅鼎祚游吳之前已經(jīng)開始(1)一般認為梅鼎祚的雜劇《昆侖奴》與《玉合記》的創(chuàng)作時間相距不遠,且《昆侖奴》稍前。而《昆侖奴》創(chuàng)作并完成于萬歷十二年三月,那么,《玉合記》的創(chuàng)作起始時間或在此之后。,而據(jù)《與呂玉繩文選》中“桃花淥水之間,曉風殘月之外,洋洋乎不自覺筆之罷”的表述,《玉合記》的成書時間則當在梅鼎祚離吳返鄉(xiāng)之前的萬歷十三年三四月間(桃花盛開之期)。
關(guān)于《玉合記》的刊刻時間,目前學界主要有侯榮川之“萬歷十三年說”[16]157,徐朔方[9]149、郭英德[7]167之“萬歷十四年說”以及黃芝岡之“萬歷十五年(1587)說”[17]三種觀點。
梅鼎祚雖然自述創(chuàng)作《玉合記》“實以寄其無聊”[3]518,“殆與飲醇酒弄婦人何異?”[3]533但他其實對這部作品頗為看重,刊刻前后在與友人的通信中就曾多次提及。其中,梅鼎祚在寫給湯顯祖的《與湯義仍太?!分姓f:
憶與足下別署中,何黯然也。歸而杜門,一再尋舊史,略加丹墨。室有萊婦,頗同龐隱,不大置足城府,無由問訊……來春足下定去為近侍也……姜令君辭邑十年而猶有后思,諸父老以七尺之石將謀之仆。仆謂于今中郎宜莫如足下,且故習令君,敬遣待命,在足下追修前好而己?!队窈稀房炭?,乃費我姫人金步搖耳。吳越之間盛行樂部,正緣大序關(guān)之以賣珠飾櫝也。[3]519
信中提及的“姜令君”即姜奇方,隆慶五年(1572)任宣城令,萬歷五年(1577)考滿離任?!稗o邑十年”后應是萬歷十四年(計首尾)或萬歷十五年。此外,“來春足下定去為近侍”一句,當理解為梅鼎祚預祝湯顯祖京察順利。湯顯祖萬歷十二年任南京太常博士,屬于京官,“京官六年一察,察以巳、亥年”[18],萬歷十五年為丁亥年,正是京察之年。而京察的“考察日期或于二月初二日或于正月二十八日”[19],皆在春季,所以梅鼎祚說“來春足下定去為近侍”。從“來春”這一措詞來看,《與湯義仍太常》的寫作時間當在萬歷十四年冬,此時《玉合記》已“刻竣”。
盡管徐朔方、郭英德認為《玉合記》刊刻于萬歷十四年,但徐朔方的結(jié)論建立在《玉合記》成書于萬歷十四年基礎(chǔ)上[9]149;郭英德的結(jié)論建立在梅鼎祚于萬歷十四年八月前往南京拜訪湯顯祖,湯顯祖為之作《玉合記題詞》基礎(chǔ)上[7]167。正如前文所說,《玉合記》完成于萬歷十三年三四月間,而湯顯祖《玉合記題詞》的寫作時間是在萬歷十三年八月[16]156-157,那么,尚不能排除《玉合記》刊刻于萬歷十三年的可能性,如侯榮川《湯顯祖〈玉合記題詞〉新考》就認為《玉合記》刊刻于萬歷十三年冬[16]157。
對于《玉合記》刊刻時間的確定,梅鼎祚寫給周光鎬的兩封書信為我們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信息。梅鼎祚《答周使君國雍》云:
鼎祚雖交游半天下,而為役日淺,為知日深,則未有如我公者。萬里一書,三時甫達,顧瞻靡及,言笑宛如……至讀都門寄篇,情見乎詞,聲葉于律……鼎祚東首之行,遂歷旬月,五湖一舸,同載有人。少頗盛氣肥腸,亦欲乘時效一割之司,不則奉身畢柔翰之業(yè)。進退維谷,今皆已矣。乃惟寄情酒內(nèi),混跡徘優(yōu),因本故實為傳奇,譜之樂部,即無誤矣,能不使周郎顧乎?[3]500-501
與此信同時,梅鼎祚還作有《春日得周國雍去秋宕渠書兼前上計所寄詩,且頒月俸,書中問我東游事,并答四詩》(以下簡稱《答四詩》),所涉內(nèi)容與《答周使君國雍》基本對應。周國雍即周光鎬(1536—1616),曾任南京吏部主事、郎中,對梅鼎祚有知遇之恩。萬歷九年(1581)周光鎬升任四川順慶府知府,“都門寄篇”“上計所寄詩”即指萬歷十一年周光鎬在順慶知府任上、進京上計時所作之《都門答梅禹金見寄》[20]。顯然,《答周使君國雍》作于萬歷十一年之后?!洞鹬苁咕龂骸分姓f:“鼎祚東首之行,遂歷旬月,五湖一舸,同載有人”,《答四詩》其四則云:“自君西上久,東道我淹留?!对浇^》還偏記,吳歌似昔浮。莼羮千里味,鰕菜五湖舟。”[21]592將“東首之行”“歷旬月”“《越絕》還偏記,吳歌似昔浮”“五湖”等結(jié)合起來考察,所謂“東首之行”即太湖(五湖為其別名)之行,也就是甲乙蘇州之行,并且作《答周使君國雍》時出行已經(jīng)結(jié)束。梅鼎祚《答四詩》說“春日得周國雍去秋宕渠書”,由于萬歷十二年春蘇州之行尚未開始,萬歷十三年春梅鼎祚尚在蘇州(梅鼎祚于萬歷十三年“清和之月”[3]520即四月離開蘇州),因此,“周國雍去秋宕渠書”當寫于萬歷十三年秋,而梅鼎祚收到來信并作《答周使君國雍》則在萬歷十四年春。此時《玉合記》尚未刊刻,梅鼎祚所謂“本故實為傳奇,譜之樂部,即無誤矣,能不使周郎顧乎”,只是告訴周光鎬,自己心灰意冷,“寄情酒內(nèi),混跡徘優(yōu)”,目前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傳奇作品,完成后將向其請教。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是因為《玉合記》刊刻后,梅鼎祚再次寫信給已經(jīng)調(diào)任建昌兵備道的周光鎬,并寄贈了《玉合記》,其《與建昌周兵使》云:“秋中鼎祚再舉一子,玩弄掌上,聊用為娛……向談傳奇,具馳展笑,或可代軍中斗雞之戲,帳前朱鷺之歌乎?”[3]519梅鼎祚有兩子,次子梅士好生于萬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22],所以,《與建昌周兵使》當作于萬歷十四年秋冬時節(jié)?!跋蛘剛髌妗本褪侵浮洞鹬苁咕龂骸分械摹氨竟蕦崬閭髌妫V之樂部……”而言。既然確定了萬歷十四年春《玉合記》尚未刊刻,那么自然也就否定了《玉合記》刊刻于萬歷十三年的說法。
梳理梅鼎祚提及或贈送《玉合記》的時間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以萬歷十四年秋冬季最為集中。除前文論及的《與湯義仍太常》《與建昌周兵使》外,其他如《與汪子建》(2)徐朔方因未見到《文峰梅氏宗譜》而誤將梅鼎祚次子的出生時間系于萬歷十六年(《梅鼎祚年譜》,第154頁),從而認為《與汪子建》作于萬歷十六年(《梅鼎祚年譜》,第150頁)。云:“弟秋初亦添丁矣……《玉合》傳奇頗行樂部,聞吳中亦有譜者?!盵3]522如前所言,梅鼎祚“添丁”時在萬歷十四年七月,“秋初”的說法則表明《與汪子建》作于梅鼎祚“添丁”的當年即萬歷十四秋季或冬季?!杜c毛豹孫》說:“仆方東反,足下有事越游,盈盈一水,黯然內(nèi)傷。秋中之役,自匿不深,復爾汗漫,不有我輩何由見足下真逸邪。仆于南四閱月歸,歸凡一歲而始訊足下……傳奇一種,頗稍具致,妖而且浮,固吳風……”[3]521萬歷十三年四月梅鼎祚從蘇州返回,六月入南京參加鄉(xiāng)試[3]521,大體九月、十月間歸家,“歸凡一歲而始訊足下”即萬歷十四年九月、十月間作《與毛豹孫》并寄去《玉合記》。綜合以上信息,將《玉合記》的刊刻時間確定為萬歷十四年秋冬時節(jié)是比較符合實際的。
徐朔方認為梅鼎祚不喜歡當時盛行的昆腔[23],《玉合記》“仍由帶本地地方色彩的海鹽腔演唱”[9]106。但從梅鼎祚的甲乙蘇州之行來看,事實并非如此。
前文提到,梅鼎祚出游蘇州前正在創(chuàng)作《玉合記》,而他之所以選擇蘇州作為出行地并客居七八個月,目的之一就是創(chuàng)作或完善《玉合記》。我們知道,梁辰魚《浣紗記》之后,昆腔盛行于樂部,吳音備受曲家推崇。王驥德認為“在南曲,則但當以吳音為正”[24],潘之恒也說“曲之擅于吳,莫與競矣”[25]。甚至在一些晚明曲論家看來,是否到過吳地與是否擅音律存在著一定的因果關(guān)系:臧懋循就曾以“生不踏吳門,學未窺音律”[26]來批評湯顯祖。梅鼎祚也表達過類似的看法,如他在《丹管記題詞》中指出,徽州“未有以填詞聞?wù)摺保词故峭舻览サ膭∽饕柴狸?,但汪宗姫的《丹管記》卻頗合音律,其原因在于汪宗姫“幼即扶侍,客廣陵。已入太學,為秣陵游,金閶、虎林,蓋所常往來地。以故絕不能操歙音,時時把吳姬之袂,嚙越女之唇,倚節(jié)和歌……”[3]345《長命縷記序》中則進一步強調(diào)“填南詞必須吳士,唱南詞必須吳兒”[3]171。具體到《玉合記》,客居蘇州期間,梅鼎祚就《玉合記》的創(chuàng)作與梁辰魚、張鳳翼等昆曲創(chuàng)作名家有過交流[3]171,尤其是梁辰魚,在《玉合記》完成后,還曾應梅鼎祚之邀對其進行校正(3)萬歷秣陵陳大來繼志齋刊本《重校玉合記》,是現(xiàn)存較早的《玉合記》刊本,其目錄頁即題“友人仇池外史梁伯龍?!薄H绻队窈嫌洝肥菫楹{}腔創(chuàng)作的,梅鼎祚不可能找昆腔宗師梁辰魚來校正,而梁辰魚想必也不會允諾。;在梅鼎祚客居蘇州創(chuàng)作《玉合記》過程中,“吳人善度曲,倚聲朝出我手,而暮傳國口”[3]542,換句話說,在《玉合記》的手稿階段,吳地已出現(xiàn)了傳抄和譜曲者,這也促成了《玉合記》刊刻之前即已在“吳越之間盛行樂部”[3]519。上述情況表明,《玉合記》當為昆腔而作,正因如此,梅鼎祚選擇出行蘇州,以在昆腔圣地完善自己的第一部傳奇作品。
另外,對于徐朔方論證《玉合記》是為海鹽腔而作的一些論據(jù),筆者也有不同意見,現(xiàn)擇要申說如下(4)蘇子?!稖@祖、梅鼎祚劇作的聲腔問題》(《藝術(shù)百家》1999年第1期)、黃振林《梅鼎祚〈玉合記〉是為“宜黃腔”而創(chuàng)作嗎?》(《明清傳奇與地方聲腔關(guān)系考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48—153頁)對梅鼎祚家班演唱宜黃腔、《玉合記》以宜黃腔演出等問題進行了辨析,本文對此不再論及。。
其一,徐朔方認為梅鼎祚《與汪子建》中“《玉合》傳奇頗行樂部,聞吳中亦有譜者”一句表達的意思是,除原來的海鹽腔外,《玉合記》在南京一帶(5)徐朔方將《與汪子建》中的“吳中”誤作“南中”,并將其解釋為“南京及其附近蘇州一帶”。又被改編成昆曲譜,“如果《玉合記》本來以昆腔演唱,‘聞南中亦有譜者’,這句話就難以理解”[9]107。汪子建即汪顯節(jié),雖為安徽歙縣人,但長期客居蘇州。甲乙游吳時,梅鼎祚受到了汪顯節(jié)的熱情接待。所謂“聞吳中亦有譜者”是告訴汪子建,《玉合記》在其所居之地已有人譜曲搬演。同時,昆腔以蘇州最為正宗,“吳中亦有譜者”也是試圖借此說明以昆腔創(chuàng)作的《玉合記》之成功。
其二,徐朔方指出呂胤昌是沈璟的追隨者,在梅鼎祚創(chuàng)作《玉合記》時“顧曲辨撾”,是說“梅鼎祚的《玉合記》原本遵照南戲韻例,呂胤昌以昆腔的格律要求它,嫌它太粗疏”[9]108。這一部分徐先生用墨最多,卻有過度解讀之嫌?!邦櫱鎿搿睆淖置嫔峡梢岳斫鉃橹刚煞矫娴腻e誤,但我們也不能忽略了其引申之義。“顧曲”源自《三國志·吳志·周瑜傳》:“瑜少精意于音樂,雖三爵之后,其有闕誤,瑜必知,知之必顧,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盵27]“辨撾”源自《世說新語》劉孝標注:“敦嘗坐武昌釣臺,聞行船打鼓,嗟稱其能。俄而一槌小異,敦以扇柄撞幾曰:‘可恨!’應侍側(cè)曰:‘不然,此是回帆槌’。使視之,云:‘船人入夾口?!瘧挠稚朴诙匾??!盵28]周瑜、王應精曉音律的故事借助《三國志》《世說新語》兩部重要原典得以廣泛傳播,“顧曲周郎”“辨撾王應”在后世成了知音善曲者的代稱,王世貞就曾說:“東南之士未盡顧曲之周郎,逢掖之間又稀辨撾之王應?!盵29]呂胤昌在宣城為官時,與梅鼎祚過從甚密,對梅鼎祚創(chuàng)作《玉合記》“慫恿之。顧曲辨撾,殆為近是”[3]518?!邦櫱鎿搿?,一方面是說,呂胤昌像周瑜、王應一樣,審聲知音,是精通音律之人;另一方面是說,梅鼎祚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常與呂胤昌溝通交流,呂胤昌給出了很多專業(yè)的意見,即梅鼎祚所謂“霏屑之談足以潤耳”[3]542。因此,將“顧曲辨撾”理解為呂胤昌以昆腔的格律為標準,對以南戲韻例來創(chuàng)作的《玉合記》提出批評,這是沒有事實根據(jù)的。
梅鼎祚在寫給屠隆、汪道昆的《酬屠長卿序章臺傳奇因過新都寄汪司馬》中云:“我不解楚竹,又不好秦箏。驚心動魄置何所?別有肉譜縱且橫。金元樂府差快意,吳越新聲橫得名?!盵21]529從詩意來看,“金元樂府”“吳越新聲”并非泛泛之談,而是與自己的戲劇創(chuàng)作密切相關(guān):“金元樂府”指《昆侖奴》雜劇,“吳越新聲”指《玉合記》傳奇。同時,梅鼎祚對《玉合記》也有“頗稍具致,妖而且浮,固吳風”[3]521的自我評價。因此,梅鼎祚的《玉合記》只能是為昆腔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