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方言可能補語式中的同音歸并和成分衍生

王自萬

(河南警察學院 警察管理系，河南 鄭州 450046)

同音歸并即兩個相同的音合二為一，這里的“音”既可以是音素，也可以是音節(jié)。在語音學中有“掉音”的概念，“掉音”(haplology)是一種語流音變現(xiàn)象，指發(fā)音相近的語音序列中某音的省略，也稱為脫漏、刪略等[1]。這個概念最初是針對印歐語多音節(jié)單詞中的音變現(xiàn)象說的，由于這些單詞中的某個音素并不單獨表示意義，所以一般認為這是一種音素省略現(xiàn)象。在漢語中，某些相鄰的同音或近音的音節(jié)也會發(fā)生類似的變化，由于漢語單音節(jié)語素居多，因此這種變化經(jīng)常會造成語素的減少，但從意義上說并不會造成任何缺失，所以這時不宜認為是省略了一個音節(jié)，因為意義上并沒有隨著音節(jié)的減少而變得不完整。

成分衍生是一種過度的類推。類推是產(chǎn)生新的語法結(jié)構(gòu)的一種方法，類推得出的新格式和所模仿的格式相比，并不存在多余的部分。但方言可能補語式中還有一種過度類推的情況，具體指受某種強勢格式的影響，在本已完整的結(jié)構(gòu)上又增加了某種成分，從而造成成分的多余或重復，我們稱這種現(xiàn)象為成分衍生。

漢語方言某些可能補語式存在同音歸并和成分衍生兩類句法變化形式。普通話中有“V得”可能補語結(jié)構(gòu)，朱德熙[2]認為這里的“V得”是由“V得得”省略了中間的助詞“得”而形成的，僅留下動詞“得”作V的可能補語，方言中存在“V得得”式可能補語。方言研究中也有認為可能式“V得得”是“V得”按照“V得C”結(jié)構(gòu)類推得出，在有的方言中，可能補語還會發(fā)生過度類推即衍生出多余成分的情況。那么“V得”和“V得得”之間的關(guān)系到底如何，成分衍生又有哪些具體表現(xiàn)，以下分別列舉具體方言例證加以說明。

一、方言可能補語式中的同音歸并

(一)“V得得”和“V得”

在湖北大冶、鄂東等地，可能補語式“V得得”也可以說成“V得”。汪國勝[3]指出，大冶話中“V得得”歸并為“V得”的原因不僅是因為同音，而且兩個“得”功能也大體相同，一個是可能式的標記詞，一個是傀儡補語，二者共同參與構(gòu)成可能補語的形式?？疾於鯑|方言中的情況[4]也屬于同音且功能大體相同。

有的方言中兩者讀音相近也可以發(fā)生歸并。安徽績溪方言中，補語標記“得”音nie，而補語“得”音tie，兩者聲母的發(fā)音部位相同，僅發(fā)音方法不同，可以同時出現(xiàn)，也可以省略補語標記“得”，只出現(xiàn)補語“得”。[5]如：

(1)績溪：顧(得)得爾個，顧不得那個︱爾舍(得)得舍不得？爾舍得不舍得︱渠坐(得)得，我就坐不得︱件衣裳我把爾補得穿(得)得了

某些地方只用“V得得”的說法?？吕硭继岬浇K北部漣水話里，跟“吃不得”對應的肯定形式就是“吃得得”，而不用“吃得”[6]。山西文水話有“V的的”的說法[7]：

(2)文水：果子紅了，吃的的了︱果子還青，吃不的︱麥子黃了，割的的了︱麥子沒熟，割不的

(二)“V了了”和“V了”

在北方方言中，有一部分地區(qū)同時存在“V了(咾、嘮等，下同)”和“V了了”兩種同義可能補語式。山西平遙方言中不帶補語動詞的可能式是“動詞+咾”，如問：“這碗面你吃咾吃不咾”，答：“吃咾”。有些上了年紀的人也可以說“吃咾咾”。[8]北方話里這種歸并既不要求完全同音，也不要求必須是傀儡補語，一些有實義的補語也可和標記發(fā)生歸并，如山東臨清方言，當“嘮”前補語成分為“了”時，可以歸并，“你拿了嘮吧？”有時可以說成“你拿嘮吧”[9]，這里的“拿了”完全可以理解為“拿完”。

從意義上看，方言中有的“V了”可能式中“了”具有實義，相當于“完”，如：

(3)太谷：(問)一個人兩碗面，吃嘍吃不嘍？(答)我飯量大，吃嘍[10]

(4)聊城：半斤酒他喝嘍/半斤酒他喝得了[11]

(5)曲阜：三個饃饃吃了(同上)

(6)林州：一瓶茅臺他喝咾/一瓶茅臺他喝得了[12]

有的“V了”可能式中“了”無實義，僅指動作V的實現(xiàn)，如：

(7)淄博：(問)這活又臟又累，你能干了嗎？(答)干了！[10]

(8)晉源：你來咾來不咾嘞？來咾/來不咾[13]

(9)陽谷：這件事我辦嘮[14]

但以上這兩類“V了”可能式是不是來自于“V了了”的歸并無從得知。也有傀儡補語和標記同音，但不發(fā)生歸并的例子：

(10)博興：看見哩/看得見︱聽清哩/聽得清︱走哩哩/走得了[15]

河南開封方言中，存在“V嘍嘍”可能補語式，但并不發(fā)生歸并，沒有“V嘍”可能式。由此可見，同音不是必然發(fā)生歸并，是否發(fā)生歸并很難找到統(tǒng)一的規(guī)則。

(三)歸并還是類推？

從歷史上看，可能式“V得”先于“V得C”出現(xiàn)，“V得得”作為“V得C”的一種特殊形式，有可能發(fā)生同音歸并而成“V得”，但無法斷定所有的“V得”都來自于此，因為歷史上早于“V得C”出現(xiàn)的“V得”并不是同音歸并而來的。今天方言中的“V得”究竟是來自于對歷史的繼承還是來自于現(xiàn)實的刪略，無從確定。羅常培、王均在論述同音刪略(其稱為“同音脫漏”)時說：

這種現(xiàn)象不常發(fā)現(xiàn)，原因是在一種語言或一種方言中不容易同時找到脫漏的和未脫漏的兩種形式。假使在一種方言中真找到了兩種形式(長形及短形)，也不敢斷定短形一定是脫漏的形式，而長形是本來的形式。很可能短形是本來的形式，而長形是短形的重疊形式。所以，如果要斷定脫漏現(xiàn)象，必須依靠歷史的或比較的材料才能斷定。[16]195

這段討論本意是針對多音節(jié)單詞內(nèi)部音變說的，但從道理上說，同樣也適用于語法結(jié)構(gòu)的分析。與此類似，對方言中“V得”和“V得得”的關(guān)系還有另一種解釋，汪國勝[3]認為“V得得”有可能是由“V得”仿照“V得C”類推得出，吳福祥[17]也推測大冶等地方言中“V不得”的肯定形式最初為“V得”，由于肯定和否定的不對稱，說這種方言的人參照“V得C”的形式類推出“V得得”。

“V了了”的情況稍有不同，目前無確切證據(jù)證明歷史上先有“V了”可能式，因此從“V了”類推出“V了了”的可能性不大。

二、成分衍生

(一)傀儡補語的衍生

根據(jù)陳淑靜的調(diào)查，北京話中的兩種可能補語說法“謂詞+得de+補語”(如“吃得完”)“動詞+補語(得)de”(如“吃得”)在平谷方言中都常用，此外平谷還有兩種特殊說法：一種是謂詞或述補詞組+了得liǎo de(或“了liǎo嘍”)表示可能的說法。[18]如：

平谷：這趟車要走不了，下趟車準走了得︱這個箱子我拿了嘍︱這倆西紅柿下霜前紅了得︱那個孩子我也抱動了嘍︱你放心，他這病好利落了得

另一種是：

那個小蟲兒我看見嘍(=看得見)︱聲兒再小我也聽見嘍(=聽得見)︱三人一條板凳坐下嘍(=坐得下)︱這碗飯我吃了liǎo嘍(=吃得了)

從以上描述可以得知，平谷方言既有可能標記“得”(同北京話)，又有標記“嘍”(同很多北方方言)，而用謂詞或述補詞組+了得liǎo de(或“了liǎo嘍”)表示可能的方法則出現(xiàn)了成分衍生。

首先分析“了嘍”。以“嘍”為標記的既有“拿了嘍”，又有“抱動了嘍”，不管可能式“拿了嘍”中的“了”是有實義的“完”還是僅為傀儡補語，其格式都是“VC嘍”，這種格式并不奇怪，因為平谷方言中“看見嘍”等于普通話“看得見”，“坐下嘍”等于普通話“坐得下”?！氨恿藝D”的說法中間多了一個成分，本來按照“VC嘍”的結(jié)構(gòu)，“抱動嘍”就是一個完整的可能式，現(xiàn)在多出來的“了”顯然是衍生出的一個傀儡補語。這種衍生與“V了嘍”格式有關(guān)，由于單個動詞后用“了嘍”可以表示可能意義，說話人會認為“了嘍”是一個表示可能固定的結(jié)構(gòu)(陳淑靜文章正是將“了嘍”看作固定組合)，在動補短語VC后也用“了嘍”表示可能，和可能式“VC嘍”相比，衍生了一個多余的成分“了”。

再看“了得”。平谷方言中，“得”作為可能標記與北京話用法相同，這在有“VC了”可能式的北方方言中是不多見的，可見“得”“了”在當?shù)胤窖灾械牡匚缓妥饔没鞠喈?，平谷方言并沒有從“V得C”類推出“V嘍C”，說明該方言還是默認一種“VC+標記”的結(jié)構(gòu)方式，從“V了嘍”類推出“V了得”也就不難理解了，所以有“走了得”“紅了得”這些說法，“得”是處于末尾的一個可能標記，“好利落”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述補結(jié)構(gòu)，照此標準“好利落得”即可表達可能意義，因為這已經(jīng)是“VC得”結(jié)構(gòu)了，但方言中還是有“好利落了得”這種結(jié)構(gòu)，其中的“了”應該是衍生出來的一個傀儡補語。

(二)可能標記的衍生

1.“了”的衍生根據(jù)楊秋澤的研究，山東利津方言中，可能補語既可以使用標記“哩”，又可以使用“得”。綜合當?shù)胤窖哉Z料判斷，“哩”就是北方話可能標記“了”的地方變體。在使用“哩”構(gòu)成的可能補語式中，既有“吃哩哩”又有“吃完哩哩”，都是表示“吃得了”“吃得完”的意思。分析“吃哩哩”這個可能式，其中第一個“哩”是表示完結(jié)意義的“了”，是述補結(jié)構(gòu)VC中的補語C，第二個“哩”是可能標記，而“吃完哩哩”中“吃完”就是述補結(jié)構(gòu)VC，后邊除了可能標記“哩”之外還多了一個“哩”，大概是受“吃哩哩”格式的影響而衍生出的。楊著中指出，利津話中如果可能補語帶賓語，賓語應置于“哩”前，如“我拿動這些書哩哩”，動補結(jié)構(gòu)尾部帶一個還是兩個“哩”，多屬習慣問題。[19]

辛永芬[20]談到，?？h話可能式帶賓語無論是肯定式還是否定式都有衍生可能標記“了”的情況，并且形成特殊的帶賓語的語序結(jié)構(gòu)。如：

(11)?？h：我聽著了你嘞聲音了/我聽得見你的聲音︱這個布袋兒裝進去了三斤了/這個袋子裝得進去三斤︱你打不過他了/你打不過他

在河南開封方言中，表示“舍得”有“舍嘞”和“舍嘞嘍”兩種說法，如：

(12)開封：舍嘞花錢︱舍嘞花錢嘍︱花錢可舍嘞嘍/花錢非常舍得(自擬)

其中“嘞”相當于“得”，“嘍”是可能標記。后兩式相當于普通話“舍得”再加上可能標記，“舍嘞嘍”中的“嘍”明顯是受“VC嘍”格式影響而衍生出來的多余成分，因為“舍嘞(得)”本身就是表示可能意義，只是已經(jīng)詞匯化了，并不同于一般的述補結(jié)構(gòu)，后加“嘍”的時候一般前邊要加上表示強調(diào)程度的副詞“可”，作用是為了加強語氣。

2.“得”的衍生根據(jù)陳鳳霞的記錄，天津薊縣話中存在以下說法：

(13)薊縣：去親戚家，你吃飽了都嗎？︱他們走了好半天了，你快點兒，追上了都︱他家有狗，進去了都嗎？沒問題，進去了都[21]

原作者解釋：在這些格式中，“了”都不再做補語，而只是一種標記，使補語的肯定式成為可能。如果去掉“了”，就不再是可能補語的形式，或根本就不存在這種形式。如果把“都”去掉，句子仍然成立，人們有時也這樣說，似乎“都”只是起某種語氣作用。從這段解釋可以看出，“都”是一個衍生出的成分，而“都”的性質(zhì)，在這里似乎只表示某種語氣，但薊縣話中“都”還可以作為可能標記：

(14)薊縣：東西這么多，你拿了都嗎？拿了都︱這么多肉，你一個人吃了都嗎？吃了都[21]

這里的“都”實際上是“得”，在薊縣方言中，還存在北方常見的“VC了”可能式：

(15)薊縣：吃完了/吃得完︱進去了/進得去︱看見了/看得見[注]委托天津師范大學支建剛博士2018年實地調(diào)研薊縣方言獲取的用例，下同。

觀察薊縣方言中的“吃飽了都”，其中的“了”本可以做可能標記，“吃飽了”就是一個完整的可能補語結(jié)構(gòu)，而“都(得)”則是衍生出的可能標記，因為在V和“了”組成的可能補語式中，可以以“得”為標記，如“拿了都(得)/拿得了”“干了得/干得了”。當V和其他補語成分組成可能補語式時，則會衍生出一個可能標記“得”：

(16)薊縣：進去了得/進得去︱打過了得/打得過

同音歸并和成分衍生是兩類相反的句法結(jié)構(gòu)變化現(xiàn)象，前者使音節(jié)減少，后者造成音節(jié)增加。漢語方言中“V得得”和“V得”的關(guān)系既有可能是從繁到簡的同音歸并，也有可能是從簡到繁的類推，方言中“V了了”和“V了”的關(guān)系更傾向于是從繁到簡的同音歸并，因為歷史上沒有可能式“V了”先于“V了了”出現(xiàn)的證據(jù)。類推和衍生都是受到某種強勢結(jié)構(gòu)模式影響的結(jié)果，衍生是一種過度的類推，在可能補語式中傀儡補語和可能標記都有可能出現(xiàn)衍生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