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永干
魯迅在《故事新編·序言》中寫道:“油滑是創(chuàng)作的大敵,我對于自己很不滿?!盵1]341在與朋友的信件中,他也有過相近表達:“《故事新編》……內容頗有些油滑,并不佳”[2],“《故事新編》真是‘塞責’的東西,除《鑄劍》外,都不免油滑”[3]299,“上月印《故事新編》一本,游戲之作居多”[4]?!坝突奔热皇恰皠?chuàng)作的大敵”,為何它會長期存在于《故事新編》之中?面對“創(chuàng)作的大敵”,魯迅有著怎樣的應對?既然“不佳”,為何又拿其“塞責”?要深入回答這些問題,“油滑”當是難得的引線。本文試圖循此發(fā)微索隱,闡發(fā)上述問題,進而整體把握《故事新編》創(chuàng)作心理。
“油滑”最初出現在《不周山》(后改名為《補天》,為論述方便,后統(tǒng)一稱為《補天》)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魯迅就此有過記述:創(chuàng)作間隙他去看報紙,讀到了“對于汪靜之君的《蕙的風》的批評,他(評論者胡夢華,引者注)說要含淚哀求,請青年不要再寫這樣的文字。這可憐的陰險使我感到滑稽,當再寫小說時,就無論如何,止不住有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了。這就是從認真陷入了油滑的開端”[1]341。由此觀之,“油滑”的出現很是偶然,但若要獲得更為全面具體的把握,則需對《補天》的創(chuàng)作進程進行應有的還原。
《補天》創(chuàng)作于1922年11月,為《吶喊》的收官之作。與《吶喊》中其他作品相比,它并非從生活中攫取血肉的現實之作,也難與《吶喊》“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5]的取向相和。但從魯迅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態(tài)勢來看,它當是魯迅意圖突破“吶喊”困窘的嘗試之作?!犊袢巳沼洝泛螅端帯贰犊滓壹骸贰讹L波》《阿Q正傳》等作品無不因“‘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6]238。但《阿Q正傳》后,《兔和貓》《鴨的喜劇》等作品的審美張力和意蘊內涵明顯呈現疲弱態(tài)勢。這是同一主題下生活積累急劇釋放后出現的暫時性匱乏癥候。嘗試歷史題材、突破創(chuàng)作窘境以尋求新的發(fā)展可能,成了魯迅的需要。與此同時,在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教授中國小說史的便利,整理《會稽郡故書雜集》《古小說鉤沉》等文集的積累,翻譯芥川龍之介《鼻子》《羅生門》等小說的經驗,應都給他啟動此一嘗試以各樣的機緣。
《斯巴達之魂》可視為魯迅歷史敘事的先聲。小說闊大的場景、浪漫的故事和凜然剛烈的人物,不僅與宣揚忠孝仁義的傳統(tǒng)演義不同,也與言必有據的現代歷史小說迥異,“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1]342的創(chuàng)作路向躍然紙上。啟蒙敘事疲弱態(tài)勢下借助女媧造人和補天的故事來建構歷史敘事,可說是魯迅此一創(chuàng)作取向的繼續(xù)。如果說1903年的《斯巴達之魂》是其前路,那么芥川龍之介“取古代的事實,注進新的生命去”[7]227的取向則是切近的鏡像。為了“新”,魯迅“取了茀羅特說,來解釋創(chuàng)造——人和文學的——的緣起”[1]341。也就是說,他是以現代精神分析學來祛魅傳統(tǒng)神話,進而還原民族祖先的凡人性。這種做法雖然讓舊的篇章帶有新的時代氣息,但與《太平御覽》《淮南子》《列子》等典籍中的本事相比,其主題意蘊和藝術表現雖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性,但還有著“不為讀者們所注意”[6]239的潛在危險。
魯迅在創(chuàng)作的“中途停了筆,去看日報了”[1]341。這種中斷,是創(chuàng)作的自然停頓,也可視為其創(chuàng)作的艱難停滯。待到閱讀胡夢華的《讀了〈蕙的風〉以后》,誨淫誨盜陳腐朽敗的現實讓他無法平靜。憤激中他將厭惡和蔑視的情緒對象化為“古衣冠的小丈夫”,并將其安置在了“女媧的兩腿之間”[1]341?;蛟S就是這樣靈光一閃或順勢一擊,讓敘事峰回路轉,但同時也讓作品楔入了“異質”?;趾昵f嚴的氛圍中出現了滑稽可笑的因素,先前鄭重嚴肅的語態(tài)中摻雜了喜劇性的變調——“油滑”由此開端?!皠?chuàng)作意圖的‘宏大’結構和‘莊嚴美妙’的畫面有所損害?!盵8]180意蘊的整體性、風格的圓融感以至于敘述語態(tài)的嚴肅性都受到了影響。同時,小東西的添入讓作品的整個意圖和情節(jié)也有了新的調整,先前“解釋創(chuàng)造——人和文學的——的緣起”中“文學”的緣起被擱置,“禁軍”掠奪、老道士尋仙和巨鰲四散開去的內容雖以女媧造人和補天為中心生發(fā),但與主體事件的關聯度不大,收束也很是倉促。這于魯迅“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9]的取向說,是出乎意料;對于“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的藝術追求來說,也是不盡如人意。對此魯迅反省道:“《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的,決不能稱為佳作”[1]342,“油滑是創(chuàng)作的大敵,我對于自己很不滿。我決計不再寫這樣的小說,當編印《吶喊》時,便將它附在卷末,算是一個開始,也就是一個收場”[1]341。
《補天》后,魯迅并未沿此一路向繼續(xù),而是轉向了《彷徨》的創(chuàng)作。之所以會有這種轉向,知識分子命運的強烈感召是主要根由,《補天》的不順也應是不可忽視的因素。但即便如此,《補天》“從古代和現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1]341的思路,“將現代人、事與語言穿插進古代情節(jié)之中,古今雜糅”[10]的寫法等應是深深留在了他的創(chuàng)作經驗之中。
1926年10月,魯迅離開北京去了東南海濱的廈門。在寂靜與荒蕪中,他“仍舊拾取古代的傳說之類,預備足成八則《故事新編》”[1]342。但他并未寫成8篇,而是僅僅創(chuàng)作了《鑄劍》和《奔月》2篇。他對《鑄劍》很滿意,“除《鑄劍》外,都不免油滑”[3]299,“《故事新編》中的《鑄劍》,確是寫得較為認真”[11]。為何單提《鑄劍》寫得認真?難道《鑄劍》中就沒有“油滑”?
廈門時期,魯迅重啟了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之所以重啟,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彷徨》后創(chuàng)作拓展的需要?!夺葆濉泛螅F代知識分子命運書寫漸趨消歇,創(chuàng)作需要新的拓展。二是對《補天》的續(xù)接和呼應。魯迅創(chuàng)作有一種習慣,那就是一種取向一旦啟動,他總能以之為中心進行豐富有效的拓展和發(fā)掘。國民性批判主題下的《吶喊》、知識分子自審取向中的《彷徨》就是如此?!堆a天》肇始的歷史敘事要有新作,才能讓他的開拓得以繼續(xù)和深化。但要順利推進,自然得克服和規(guī)避《補天》時的缺欠和不足。
就創(chuàng)作動機來看,《鑄劍》雖是故事新編式創(chuàng)作,但它與《補天》那種主題先行性的創(chuàng)作不同,它是作者審美體驗和情感積聚后的自然噴發(fā)之作?!叭烁械郊拍瘯r,會創(chuàng)作?!盵12]初到廈門時,地方的荒僻與人事的單純讓他擁有了難得的清靜,教授小說、翻閱古書更容易讓他心騖八極、思接千載。在“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的體驗中,他陷入了“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13]的情勢。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審美情感郁積于心只待機緣興發(fā)。
“創(chuàng)作心理能的引發(fā)是一種難得的機遇,必須在刺激與主體的內在需求相契合時,它才可能激發(fā)出主體巨大的心理能量,形成真正的創(chuàng)作心理能。”[14]魯迅向來酷愛“復仇”,《摩羅詩力說》《譯了〈工人綏惠略夫〉之后》《雜憶》《孤獨者》《復仇》《復仇( 其二)》《記談話》等就都是圍繞“復仇”的興發(fā)。魯迅很熟悉《列異傳》《搜神記》等古籍中眉間尺復仇的奇幻故事,眉間尺替父報仇的凜然血性,劍客快意生死的豪氣灑脫,三頭相搏場面的驚心動魄,底層世界中“予及汝偕亡”的抗爭意志等,這與他所認同的墨家“赴湯蹈刃,死不旋踵”的精神有著諧振,更與他那“絕望的抗戰(zhàn)”的生命體驗有著高度共情。于是,在心境體驗與材源故事兩相湊泊中,創(chuàng)作行為也就將心理意向化為了具體的審美實踐。他評價芥川龍之介時所說的“他的復述古事并不專是好奇,還有他的更深的根據:他想從含在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當中,尋出與自己的心情能夠貼切的觸著的或物”[15],可說是他興發(fā)《鑄劍》創(chuàng)作的夫子自道。
再來看創(chuàng)作的具體過程。要重寫眉間尺的復仇故事,自然得“注進新的生命去”,“便與現代人生出干系來”[7]227。魯迅不僅讓《鑄劍》浸淫著凝練含蓄、沉郁樸毅的審美個性,更在其間寄寓著自我的生命體驗。最為精粹處莫過于黑色人的話語:“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干凈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里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16]425,“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復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16]426。將其與魯迅“你的反抗,是為了希望光明的到來罷?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卻不過是與黑暗搗亂”[17],“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18]等言論比照,可發(fā)現兩者非常相似??梢哉f,黑色人就是魯迅的化身,他身上有著魯迅個性意識和生命體驗的強烈投射。在情節(jié)設置上,作品也是在傳統(tǒng)的父報子仇、民抗王惡的基礎上增添了新的復仇模式——現代知識分子向自我的復仇。這種復仇的融入讓小說成了魯迅復仇話語的集大成者[19]。正是這樣的悲壯故事與極富現代意味的創(chuàng)新取向,再加上場景的恢弘瑰麗,人物的冷峻決絕,意蘊的悲壯深沉,讓敘述者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沉浸式的審美體驗,也讓魯迅得到了生命的大飛揚和“大歡喜”[20]。
《鑄劍》篇幅不長但情節(jié)嚴謹、開合有致,想象瑰麗動人且場景恢弘,可謂魯迅小說中少有的大氣磅礴之作。當然,小說中也有喜劇性的內容,如干癟臉少年說他丹田被壓壞須眉間尺抵命的細節(jié),大臣王妃們辨頭的滑稽片段,出殯時庸眾圍觀車隊的可笑情形等,讓作品在審美風格上形成了某種異樣,崇高與可笑、悲劇與喜劇、壯烈和荒唐呈現出了犯沖激蕩的復調性存在。正基于此,有的研究者認為這是“油滑”的再度出現。但應看到,上述書寫是敘述者對圍觀看客的痛徹和忿憤,是在對庸眾殘忍“散胙”的反撥與輕蔑。作品雖有著“愛憎不相離,不但不離而且相爭”[21]的呈現,但整體來看則是悲壯慷慨而非玩笑戲謔。其次,辨頭和出殯等細節(jié)雖然可笑,但《越絕書》《搜神記》等材源中本來就有,而非游戲點染,份額也小,沒有也不可能離散和解構作品悲壯崇高的審美基調。再有,此中并未出現“油滑”“將現代人、事與語言穿插進古代情節(jié)之中,古今雜糅”[10]的慣用寫法,干癟臉少年、大臣王妃們的言語行狀、辨頭出殯等事項也并未突破故事的時空界域,也無古今交錯的混搭性。王瑤曾論道:“癟臉少年,也是穿插進去的喜劇性人物;不過筆墨不多,沒有摻入現代性細節(jié)?!盵8]163這種認識是準確的,但他依然將其視為“油滑”,則可能是為了統(tǒng)一論述邏輯的勉強之舉。
《鑄劍》并無“油滑”之性。這有著材料來源嚴峻典重的原因,也有著創(chuàng)作主體悲壯沉郁心理體驗對“油滑”自覺規(guī)避的緣由。正因如此,魯迅才會說“《故事新編》中的《鑄劍》,確是寫的較為認真”,“除《鑄劍》外,都不免油滑”[3]299。但令人吊詭的是,同為廈門時期的《奔月》卻是“油滑”不已。要對此中原委尋求貼切把握,只能從魯迅具體境遇與審美心理去探幽燭微,才能得知此中壺奧。
魯迅敏感“多疑”,峻急剛毅,且容易受外界刺激。初到廈門時,人事糾葛尚未展開。時日一多,矛盾開始集聚。顧頡剛的到來讓他感到現代評論派勢力“將彌漫廈大”[22],“北京如大溝,廈門則小溝也,大溝污濁,小溝獨干凈乎哉”[23]。廈門大學對研究成果的催逼,工作人員的驕諂與怠惰,讓他深感“在金錢下呼吸,實在太苦,苦還罷了,受氣卻難耐”[24]。高長虹因《莽原》稿件之事而遷怒于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殺了煮吃”的“惡毒”[25]讓他寒心不已。許廣平離開廣州大學而他往的想法更是讓他緊張焦慮。生活“恰如將沒有曬干的小衫,穿在身體上”,“終日渾身不舒服”[26]。這與先前所預設的生活完全不符,是一種尷尬的喜劇性境遇。喜劇性“一般都自始至終要涉及目的本身和目的內容與主體性格和客觀環(huán)境這兩方面之間的矛盾對立”[27]。這種矛盾需要解決,但目的本身的凡俗性和渺小性讓解決問題缺乏自由性可能,主體只能在無奈中煩擾。于是,這種境遇又帶有了悲劇感。這種情形直接影響到了《奔月》的創(chuàng)作?!霸诮疱X下呼吸,實在太苦”的感受演變成了后羿孜孜切切為吃食奔波勞碌的疲憊灰白;高長虹糾纏中傷的忿?;癁榱朔昝蓪篝嗟谋撑?;許廣平想要離開廣州他往引發(fā)的焦慮投影成了嫦娥獨自飛升的魅影……這種同構與隱喻,讓整個作品在諷刺時又傾向于自嘲,在可笑中又有著可悲,在幽默時又有著無奈。再加上“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zhàn)士”“有時看去簡直像藝術家”“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等時下語言的戲擬,“炸醬面”“上飯館”“打牌”等現代元素的加入,古今越界,新舊混搭中呈現出了異樣的雜糅。這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煩擾困窘,也是將“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28]的虛白;這是可笑而又無法諷刺的無奈,也是無法承受而又無從悲壯抗爭的悖謬。總體上來說,它已非一般意義上的幽默或諷刺,而是一種想輕松而又無法輕松、想嚴肅而又難于振作的魯迅式“油滑”。
整體來看,《奔月》的形象真切,情節(jié)自然,內涵悲喜雜陳,不僅敘事比《補天》完成度要高,而且技術也要圓熟許多。如果說《鑄劍》是對“油滑”的規(guī)避,那么《奔月》則是對“油滑”的借用。此時有一處特別值得注意,那就是魯迅將1924年已經翻譯好了的鶴見佑輔的《說幽默》重新拿了出來,并鄭重地加上了譯者附識。這或許是他的偶然行為,也可能是他試圖將其作為參照以期妥帖把握“油滑”的舉動。
1934年8月,《非攻》的創(chuàng)作讓停頓8年之久的《故事新編》得以續(xù)接,“油滑”也隨之回歸。為何停頓8年之久后再度重啟?“油滑”回歸的因由何在?是否會出現新的變數?回答這些問題是深入理解《故事新編》的需要,也是把握魯迅后期創(chuàng)作心理和生命體驗的題中之義。
《故事新編》之所以被擱置如此長的時間,有魯迅緊張不適而難于創(chuàng)作的原因,也有未曾積蓄足夠體驗、找到恰切表現視點的緣由。1927年10月,進入上海的魯迅開啟了新的人生階段,也遭遇了新的煩擾和焦慮。生活負擔的沉重,功利惡俗的氛圍,錯綜復雜的人事,思想精神的陣痛……讓魯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狀?!白鲭s感不要緊,有便寫,沒有便罷,但連續(xù)的小說可就難了”,“小說我也還想寫,但目下恐怕不行”[29],“學術文章要參考書,小說也須能往各處走動,考察,但現在我所處的境遇,都不能”[30]。在與蕭軍、蕭紅的信件中,他更是大吐苦水:“一個作者,離開本國后,即永不會寫文章了,是常有的事。我到上海后,即做不出小說來,而上海這地方,真也不能叫人和他親熱?!盵31]先前圍繞“國民性批判”和“知識分子自審”等主題的佳作迭出的狀態(tài)難于再現,“瑣事太雜”“著作太雜”“腦子就永遠是亂七八糟”[32]38成了他的常態(tài)?!敖箲]”蘊蓄著新的可能,魯迅也渴望獲得突破。但魯迅有著他的創(chuàng)作習慣,他說:“我素來的做事,一件未畢,是總是時時刻刻放在心中的”[33],“自從弄筆以來,有一種壞習氣,就是一樣事情開手,不做完就不舒服”[32]38。當巴金代表文化生活出版社向魯迅熱情約稿時,先前廈門時期“預備足成八則《故事新編》”的念想再度出現,且讓他加速了行動。1935年11月到12月,短短兩個月時間內,他就創(chuàng)作了4篇小說。值得注意的是,“油滑”不僅再度出現,而且呈現出不斷增強且全面鋪開的狀況。
雖說“油滑”的審美屬性較為復雜,但就藝術表現看,它是一種技術、手段或方法;而對創(chuàng)作主體來說,則是“一種歷史態(tài)度”[34]或“創(chuàng)作主體對待世界和人生的態(tài)度”[35]。這種內化于心、外現于文的審美體驗,是且只可能是源自作者的境遇和遭際?,F代中國本是一個歷時性生活、共時性存在的場所,也是一個異質性體驗、同質性應對的空間,新與舊、土與洋、中與西、現代與傳統(tǒng)等雜然悖謬混同一體。1927年10月魯迅進入的上海,則更為典型和突出。在這里,革命團體與反動黨派、封建勢力與西方列強交錯纏斗;流水線與小作坊、機器生產與手扛肩挑雜然并存;跨國公司與舊式店鋪、財閥大亨與販夫走卒紛繁錯雜;西方理念與傳統(tǒng)生活、現代時尚和封建迷信多樣犯沖。魯迅早就深味現代中國的紛雜和悖謬:“外國用火藥制造子彈御敵,中國卻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國用羅盤針航海,中國卻用它看風水;外國用鴉片醫(yī)病,中國卻拿來當飯吃”[36],上海更甚。上海是“勢利之邦”[37],是近官和近商炒在一起的“‘京海雜燴’”[38]:一面是饑寒交迫,一面是紙醉金迷;一面是“文明”潮流的前沿,一面是殘忍野蠻的淵藪;“‘一面是莊嚴的工作,另一方面卻是荒淫和無恥”[39]。在這種生活下的創(chuàng)作,不同時代事項越界出現,不同屬性觀念疊加穿插的出現也是自然之事。于是,大學、幼稚園、飛車、雪茄、《神農本草》、水利局、起重機、展覽會、剝豬玀等事項荒誕團現;古貌林、好杜有圖、帕米爾高原、維生素W、海子、優(yōu)待老作家、上流的文章、自殺是弱者的行為等語匯觀點紛亂攢集;優(yōu)生論者、考古學者、小品文學家、個人主義者、巡士等形象穿越會合。
時空脫序混搭、事項穿越拼盤的上海,讓魯迅緊張躁動而又無可奈何。即使在此生活了十年之久,他依然不能適應,感覺“在上海還是一個陌生人,沒有生下根去”[40],“如在洪爐上面,能躁而不能靜”[41]。在感受著上海淆亂荒誕的同時,他也直覺到“中國現在是一個進向大時代的時代”[42]。他與“革命小將”攜手組建“左聯”,激進抗爭英勇前行,認為“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43],“無產階級社會一定要出現”[44],堅信“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45]。思想和認識的變化,會影響創(chuàng)作主體的審美心理,也與“油滑”的隱顯濃淡直接關聯?!斗枪ァ分?,他對墨子形象的塑造,不僅與《鑄劍》中墨家堅確務實、勇于抗爭形成呼應,也表明魯迅在積極發(fā)掘走向未來的歷史資源和可以依托的人格典范。此種嚴肅的意向、崇偉的形象,自然要控制“油滑”的可能耗散。整個作品中,故事情節(jié)不僅盡量依循《墨子》本事,情節(jié)推進也很是樸素簡練,審美風格更是一派本色,雖說也有“民氣論”“飯碗論”,有募捐救國隊強捐等可笑細節(jié),但“油滑”顯然降至到了最低點。
但上述情形并未持續(xù),《理水》就有了很大的變化。與墨子一樣,大禹也是魯迅所認同和尊崇的對象,但大禹的四周卻圍繞著一大批無聊荒唐的學者和昏聵糊涂的臣僚。人物穿越、事項混搭高頻出現,認同與憤忿、肯定與批判、可笑與崇高糾纏交錯且陡然加劇,“油滑”比重大大增強。之所以如此,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最為關鍵的應是魯迅與“左聯”關系緊張,導致了他內心虛妄和憤忿的噴發(fā)。在與“革命小將”們攜手之初,魯迅聽令行事奮不顧身,“戰(zhàn)士”形象熠熠生輝。革命青年特別是“左聯五烈士”的奮斗與犧牲,讓他感佩不已;瞿秋白的思想、才華和真誠更讓他有同懷之嘆。但魯迅與“左聯”成員間因閱歷境遇、思想認識和性情氣質差異而產生的隔膜和矛盾并未消除。蕓生的長詩、廖沫沙的“倒提”、紹伯的“調和”、小將們的“鳴鞭”、“元帥”的頤指氣使等,讓他深陷困境,“敵人不足懼,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軍中的從背后來的暗箭”[46],“為了防后方,我就得橫站,不能正對敵人,而且瞻前顧后,格外費力”[47]。瞿秋白離開上海后,魯迅與“左聯”主要成員關系惡化。剛剛萌生的“希望”再度變?yōu)椤疤撏?,自覺擔負生命的悲劇卻遭遇可笑的荒誕,但人“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48]。這是一種悲喜焦灼而又無可奈何的體驗,也是一種自我選擇而又難于自我否定的悖謬處境。荒唐與荒誕中,歷史敘事不可能再有莊重的榮光;老子、孔子、伯夷、叔齊、莊子等人的文化華袞在言行表里的悖反中轟然剝落,顯露了可笑卑劣的本相;先前墨子、大禹等堅確樸素、崇高偉岸形象悉數退場;猥瑣可笑、無聊渺小、卑劣自私的丑角粉墨登場,并主宰著整個世界。時間流逝,人事紛雜,世界依然荒唐且荒誕,但魯迅卻又在創(chuàng)作,自然“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1]342。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語匯雜糅和事項越界、悲喜犯沖和是非交錯雖是上?,F實生活的真實和魯迅精神心理和審美體驗的真實,但是上述創(chuàng)作并沒有讓魯迅獲得生命的大自由與大快樂,也沒有讓他實現審美的大沉醉和大飛揚?;蛟S正因如此,魯迅認為這些作品“并不佳”,只能算作“塞責的東西”。
“一切體驗不是很快地被忘卻,對它的領會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且它們的真正存在和意義正是存在于這個過程中?!盵49]魯迅與“油滑”的關系,也是一種離散和合中不斷發(fā)展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魯迅也對其進行了改造和創(chuàng)化。
“油滑”最先出現在《補天》時,它的喜劇效果和批判色彩不是來自對對象的夸張與變形,更不是來自敘述者故意將對象的鼻子涂白,而是來自內容的越界出現和不同屬性對象并置形成的反差:創(chuàng)始者的悲壯崇高和掠奪者的厚顏無恥的對比,女媧渾樸崇偉和小東西的猥瑣虛偽的反差。這種情形也出現在《鑄劍》《非攻》《理水》中。《鑄劍》中黑色人的決絕果敢、堅毅精警與庸眾的滑稽無聊、可笑荒唐的對比;前半部復仇的悲壯激越、瑰麗雄渾與后半部辨頭、出殯的可笑滑稽、荒唐戲謔的反差;《非攻》中墨子的務本求實、堅毅沉著、無畏勇敢與公孫高的口舌之利、曹公子的高蹈可笑、守城士兵的昏聵糊涂的比照;《理水》中大禹的胼手胝足、公而忘私、樸素堅確與學者們的空虛無聊、大臣們的可笑滑稽、庸眾們的捕風捉影等的對比……無不推進著“油滑”的生發(fā)。
隨著“油滑”的深入發(fā)展,魯迅不再僅僅通過不同對象的對比去促生“油滑”,而是逐漸在形象自身的前后對比、言行表里的反差中去發(fā)掘“油滑”。如果說《補天》等作品中的“油滑”是外發(fā)的話,那么《奔月》《出關》《采薇》《起死》等作品的“油滑”則是內生的?!侗荚隆分校羧丈淙盏挠⑿蹨S落為射雞射月的落魄者,偉岸灑脫的男兒如今降格成為吃食而奔忙的凡俗者、磊落偉岸的壯夫蛻變成了眾叛親離、畏葸懼內的可憐人?!冻鲫P》中,老子和孔子原本是文化昆侖,而今成了言辭機械的兩段呆木頭;原應情誼深厚的師生,現在卻變成了互不相容的敵人;原本不同派別的學術論爭,卻變成了你死我活的博弈。儒道兩家忌刻陰險、怯懦殘忍的屬性敞露無遺?!恫赊薄分?,伯夷、叔齊本是儒家標榜的圣人,現實中卻是世俗庸俗的卑瑣者;原本是首陽山中志高行潔的隱士,還原時卻是自炫自矜的尷尬者;原本是不食周黍的志士,切近看則為通體矛盾的可憐人。更有甚者是《起死》中的莊子,這一先前蔑視權貴而與天地萬物神交的智者,卻成了趨附權貴附著楚王的蠹蟲;先前飄逸高蹈不食人間煙火的真人,卻是一個為物役使、一毛不拔的庸者;先前滿嘴天地境界、自由精神的圣人,不過是個可笑荒唐圓滑無比的俗人。表里名實的矛盾,所持話語的混雜,個體身份的斑駁,言行做派的可笑等,由內而外無不通體“油滑”,趨于極致。
魯迅在創(chuàng)作《故事新編》后半部時,還有一現象值得注意,那就是他對“諷刺”“幽默”等關注的加強?!丁聪耐奕沼洝敌∫贰丁罢撜Z一年”》《從諷刺到幽默》《從幽默到正經》《“滑稽”例解》《漫談“漫畫”》《漫畫而又漫畫》《“尋開心”》《論“諷刺”》《什么是“諷刺”?》《一思而行》《小品文的生機》《玩笑只當它玩笑》等,這些是與《故事新編》后半部相伴隨的雜文,但不能簡單將這些雜文的創(chuàng)作視為魯迅的日常創(chuàng)作,還有著魯迅對“油滑”“諷刺”“幽默”等范疇的思考。他認為諷刺應以“真”為基礎,“非寫實決不能成為所謂‘諷刺’;非寫實的諷刺,即使能有這樣的東西,也不過是造謠和誣蔑而已”[50],“‘諷刺’的生命是真實;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51]328。對于真實的事情,不一定要重大,也不一定要夸張,“在或一時代的社會里,事情越平常,就越普遍,也就愈合于作諷刺”[51]329。他反對“幽默”,但并非完全否定,而是認為中國嚴峻危急的現實并不適于生發(fā)從容知趣的“幽默”,“現在又實在是難以幽默的時候。于是雖幽默也免不了改變樣子了,非傾于對社會的諷刺,即墮入傳統(tǒng)的‘說笑話’和‘討便宜’”[52]。與之不同,他對“油滑”則是極為警惕,認為“倘若油滑,輕薄,猥褻, 都蒙‘幽默’之號,則恰如‘新戲’ 之入‘×世界’,必已成為‘文明戲’也無疑”,“中國之自以為滑稽文章者,也還是油滑,輕薄,猥褻之談,和真的滑稽有別”[53]?!坝突比鄙賴烂C和虔敬,也不真實和深刻,它與魯迅一貫的嚴肅和深沉相左,也與他的認真和莊重悖反。正因如此,當它出現在《補天》中時,就被視為“創(chuàng)作的大敵”,且被謹慎規(guī)避。但生活的雜糅混搭、精神心理的淆亂緊張需要“油滑”,這也就讓魯迅對其進行了順應和容納。但魯迅并沒有對其放任,而是積極對其進行引導和改造。
首先,他強化了“油滑”的現實指向,積極拓展了它的關涉界域。如果說《補天》《奔月》中的“油滑”是對具體人事的隱射和諷喻,那么《故事新編》后半部的內容則更為豐富,或對重大事件順手一擊,或就世態(tài)百相走筆速寫。其次,他還積極從文化維度為“油滑”賦值:或捎入荒謬的言論與奇怪的思想,給讀者以時代精神的眉目;或就文化淵藪予以定點閃擊,發(fā)露沉渣泛起和借尸還魂?!斗枪ァ分锌梢姷綄δ椅幕目隙ǎ部梢姷綄γ褡蹇谷諔?zhàn)爭的呼應;《理水》中可見到對大禹精神的崇仰,也可見到對洪水泛濫的關切。及至后來,魯迅更是直接將中國文化思想史上的“奇瑞馬斯”式人物老子、孔子、伯夷、叔齊、莊子等作為“點染”的基礎,以深化“油滑”的文化內涵。他在與蕭軍、蕭紅的信件中說道:“近幾時我想看看古書,再來做點什么書,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盵54]于是,無為退縮的老子,混淆是非的莊子,通體矛盾的伯夷、叔齊在其筆下成了可笑的角色,也成了可悲的對象。非但如此,其筆鋒所向還有混跡上海灘的勢利猥瑣、虛偽自私的各色人等——無恥卑劣的文人清客,倚徙主奴之間的西崽惡少,昏聵糊涂的窮奇阿金等。雖然作品“油滑”色彩大大增強,但它并未墮入一般的“說笑話”和“討便宜”,而是喜劇色彩和悲劇意蘊相融。也正因如此,魯迅在感慨作品“油滑”時,又認為“有些文人學士,卻又不免頭痛,此真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弊’,而又‘有一弊必有一利’也”[3]299?!坝突钡某霈F“并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自然也就“還有存在的余地的罷”[1]342。
陳平原曾認為《故事新編》“在這種揶揄譏諷中,始終潛藏著一個充實樂觀、居高臨下、睥睨一切的作者形象”[55]。這種直覺很是敏銳,《故事新編》中,創(chuàng)作主體借“油滑”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笑”和“輕松”。但在這其間,何嘗不是創(chuàng)作主體情感隱遁“間離”的“無可奈何和苦澀愴然”[56]。不屈服于這個世界,又不能遠離這個世界;不滿于當下的自我,又無法獲得應有的自由;無法虔敬和嚴肅,又無法輕松和幽默;無法沉浸和飛揚,更無法深沉與悲壯。或許只有“油滑”才能讓魯迅獲得暫時的輕松和解脫,也只有從這個層面才能理解“油滑”為何會一直存在于《故事新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