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亮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書面語”是“用文字記載下來供人閱讀的語言,在口語的基礎上形成,使‘聽、說’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變成‘看’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在文字產生之后才出現(xiàn),詞匯豐富,表達更為準確”[1]12?!艾F(xiàn)代漢語書面語”可簡單定義為“在現(xiàn)代漢民族口語的基礎上形成的用漢字記載下來供人們閱讀的語言”。一般認為書面語體主要包括事務語體、政論語體、藝術語體、科學語體等語文體式。①
白話文運動之前,文言文一直是漢民族的正式書面語?!爸钡轿逅倪\動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這才從根本上動搖了文言的統(tǒng)治地位”[2]2。馮勝利指出,“文言文廢棄伊始,漢語的機制就開始了她‘機體再生’的歷程”[3],也就是說文言文的廢棄,意味著漢語開始了新的現(xiàn)代書面語代替舊的書面語的歷程。對于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的形成與發(fā)展,人們經常提及的是五四前后的陳獨秀、胡適、傅斯年、魯迅、周作人等人的突出貢獻。但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的形成與發(fā)展,僅僅這批文人學者的推動是不夠的,更為重要的,是需要把這種新的書面表達形式從個人、團體擴大為社會思潮,乃至演變?yōu)閲乙庵?。這其中,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學論爭、文藝大眾化運動都是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得以確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革命文學論爭和文藝大眾化運動雖然主要是文學問題,但實際上涉及到大眾文藝的載體,因此本質上是語言文字問題。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瞿秋白不但在文藝創(chuàng)作和翻譯外國作品方面成就斐然,而且對這些文藝的載體——語言文字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薛榮指出:“瞿秋白的語言文字學思想對現(xiàn)代漢語的發(fā)展和文字改革,乃至中國新文化建設都有著深遠的影響?!盵4]實際上,瞿秋白的理論探索對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的形成與發(fā)展也起著重要作用。
瞿秋白對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的認識是建立在他對當時白話文使用現(xiàn)狀的深入觀察基礎之上的,同時也是建立在他個人創(chuàng)作實踐基礎之上的。
1.反對脫離漢語表達習慣的歐化漢語
1919 年五四運動前后,由胡適、陳獨秀等人掀起的白話文運動實質上就是針對文言文書面語的改革運動。有識之士都意識到必須廢止文言文,用新的白話文來表達新思想,做到“言文一致”??墒前自捨淖鳛樾碌臐h語的書面語,如何既能精確表達思想又能達到口語和書面語一致,還需要摸索。這些先驅們深感漢語書面語表達不夠精密,需要向西方語言學習,正如胡明揚所說,在這樣的氣氛中,“首先是在外譯中,特別是英譯漢的作品中,大批原先不見于漢語書面語的詞語和句式頻頻出現(xiàn)了,不久也在我國作家的自創(chuàng)作品中出現(xiàn)了。這就是所謂‘歐化現(xiàn)象’?!盵5]1
瞿秋白堅決反對文學作品中脫離漢語表達習慣的歐化漢語。1923 年12 月,瞿秋白以陶畏巨的筆名在《新青年》季刊第2 期發(fā)表《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指出“小說里的‘引語’至少要貼切說話的人,何況簡直不成‘話’”[6]312。瞿秋白以當時一篇小說中的對話為例:
或者——“本來,為這件,我和他們大傷情感?!?/p>
瞿秋白批評“為這件”三個字,中國人,尤其是說白話的人,不會這樣說話。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奇怪別扭的表達,是因為這是翻譯過來的。
對于那些歐化的非口頭用語,瞿秋白在1932年的《英雄的言語》中稱之為“不是活人說的話,也不是死人說過的話,而是非驢非馬的騾子話”[6]434。他諷刺夾雜著英文如“她是需要中國Russianized,而不是Americanized”之類的“紳商的小老婆的話”;嘲笑夾雜著諸如“動搖死滅的一步前進”之類不知所云的新造詞語的“革命騾子的話”[6]432-434。
2.反對“五四式新文言”和“時文的文言”
除了反對違背漢語固有表達習慣的歐化語言,瞿秋白還強烈反對口語性不強的“新式文言”,特別是“五四式的新文言”。瞿秋白口中的“五四式的新文言”,是指那些“中國文言文法、歐洲文法、日本文法和現(xiàn)代白話以及古代白話雜湊起來的一種文字,根本是口頭上讀不出來的文字”[7]16。對這種夾雜著文言、外來詞語、外來語法、混雜著現(xiàn)代白話和古白話的人們口頭從來不說的生搬硬造的言語,他稱之為“騾子話”。
早在1923 年,瞿秋白(署名陶畏巨)就提醒大家部分白話文有發(fā)展為“新式文言”的趨勢。他說:“可是我們應當承認近年來散文和小詩都與小說不同,已經開始鍛煉中國之現(xiàn)代的文言。譬如朱自清先生的《毀滅》……”[6]312
1931 年10 月瞿秋白(署名笑峰)在《亂彈》中批評紳商階級不白的白話,因為帶著等級的“氣味”,“他們連自己大吹大擂鼓吹的所謂白話,都會變成一種新文言,寫出許多新式的詩古文詞。”[6]350
瞿秋白(署名史鐵兒)1932 年在《普洛大眾文藝的現(xiàn)實問題》一文中描畫了這種新式文言,如梁啟超式的文言(簡單地用“的嗎了呢”代替“之乎者也”)、“直譯式”的文章(滿是囫圇吞棗式的外國文法)。他分析這種新式文言的根源,“《說文》和《康熙字典》,東文術語詞匯和英文句法分析練習簿,——就是這種新式文言的來源的主體?!盵6]462-469
1932 年6 月瞿秋白(筆名宋陽)在《大眾文藝的問題》中指出中國資產階級不能進行徹底的文學革命,是因為他們造成了一種所謂白話的新文言,他說:“現(xiàn)在,紳士之中有一部分歐化了,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歐化的新文言?!盵7]13
瞿秋白曾嚴厲批評新詩中文言色彩濃厚的非平民語言。在1931 年12 月《新鮮活死人的詩》中,瞿秋白尖銳地指出,“中國詩人在所謂歐化的詩里面,用著很多的文言的字眼和句法”,把外國詩的格律、節(jié)奏、韻腳的方法和文言腔調生吞活剝的混合起來,結果就成了一種不成腔調的腔調,他稱之為“新鮮活死人的腔調”[6]394。
相較于周作人對文言的態(tài)度,瞿秋白要激烈得多。周作人認為文言的致命傷在于“思想自思想,文字自文字,寫出來的時候中間須經過一道轉譯的手續(xù),因此不能把想要說的話直捷的恰好的達出”[8-9],而瞿秋白則是徹底地反對使用文言,厭惡半文不白的書面語。他明確地提出工農群眾沒必要去研究“之”“其”“但””“資”“亦”“者”“此”“潤”等等的文言漢字和所謂白話的句法[7]529-530。
瞿秋白把古文和當時諸如報刊上的電報、時評、廣告、新聞、公文的語言等看作“時文的文言”,稱之為“鬼話”,并把當時用這種文言寫成的新聞、公文稱之為“符咒”。[6]394
1932 年在《英雄的言語》中說:“這種符咒就是所謂古文文言,這是紳商的言語文字?!宾那锇缀芗怃J地諷刺寫著這些話語的階層,認為他們“對著民眾他是大人老爺,對著洋大人,他卻是西崽”,“西崽念古文,洋大人是懂不了的,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因此,必須另外有一種言語。這就是用中國的文言,扣著歐洲的文法,制造出一種西崽之間的‘切口’。這可以叫做時文的文言?!盵6]432-433
瞿秋白觀察到社會上存在不同文體的用語各不相同的現(xiàn)象:有的還帶有古文的文言性質(四六電報等等),有的是梁啟超式的文言(法律,公文等等),有的是五四式的白話,有的是舊小說式的白話。瞿秋白在《大眾文藝的問題》中說:“中國的漢字已經是十惡不赦的混蛋的野蠻的文字了,再加上這樣復雜的,互相之間顯然有分別的許多種文法,這叫三萬萬幾千萬的漢族民眾怎么能夠真正識字讀書!?這差不多是絕對不可能的事?!盵7]15他反對這樣復雜的、不同語體間相互迥異的用語和文法,認為這些妨礙了民眾識字讀書。
3.反對聽不懂的“啞巴言語”
瞿秋白心目中理想的文學語言是口語與書面語高度一致。他清楚地意識到,在中國,口語與書面語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撇開文字的因素,他認識到核心的問題是漢語已有的書面語大多數(shù)是用來看的(目治)而不是用來聽的(耳治),識字者大多只能看懂但是讀出來卻聽不懂。
瞿秋白(署名董龍)1931 年9 月在《北斗》月刊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啞巴文學》,指出了漢語書面語(文學語言)存在的問題是只能夠給看得懂的人消遣,無法讓人聽懂。他指出:“任何一個先進國家的文字和言語,固然都有相當?shù)膮^(qū)別,但是書本上寫著的文字,讀出來是可以懂得的。只有在中國,‘國語的文學’口號叫了十二年,而這些‘國語文學’的作品,卻極大多數(shù)是可以看而不可以讀的?!盵6]359瞿秋白認識到當時的新式小說只能看不能聽也不能讀,這種貌似白話實則脫離口語的語言,不是文學的言語,瞿秋白稱之為“啞巴的言語”[6]359-360。
不僅小說不能只能看而不能聽不能讀,瞿秋白認為詩歌也不可以只能看,不能讀出來。在《新鮮活死人的詩》中,瞿秋白指出所謂的白話詩,仍是混雜著文言、歐美外國詩的格律節(jié)奏方法的“新鮮活死人”的腔調,這些都是讀不出來的腔調。[6]395
1.創(chuàng)建一個大眾能“耳治”聽得懂的新語體
瞿秋白指出五四式的白話和文言一樣,讀出來都是聽不懂的,非看著漢字不可。他批評這種“啞巴的言語”只能用于“目治”(看得懂)而不能實現(xiàn)“耳治”(聽得懂)。瞿秋白主張創(chuàng)造一種能聽得懂的新式白話,這種白話里可以有新名詞,可以有新句法,用這種白話寫出的作品在朗誦之中能聽得懂,這才是“通順的中國現(xiàn)代文寫的作品”[6]360。
瞿秋白談的“目治”與“耳治”問題,實際上就是口語與文學語言(書面語)的距離問題,是書面語未能與口語保持一致的問題。瞿秋白一方面是要使文學語言平民化,另一方面是要使這種語言深入到平民中去。1932 年瞿秋白(署名史鐵兒)在《普洛大眾文藝的現(xiàn)實問題》中提出要采用離口頭文學很近的故事小說、歌曲小調、歌劇、話劇、連環(huán)圖畫等文藝形式,并且一切作品都能夠成為口頭朗誦、選唱、演講的底稿,“我們要寫的是體裁樸素的東西——和口頭文學離得很近的作品?!盵6]471文體與語體密不可分,針對普洛大眾文化水平低、識字率低的特點,瞿秋白提出要采用的諸如故事小說、歌曲小調、歌劇、話劇、連環(huán)圖畫等體裁的文藝作品,從語體角度看,都是俗常體,是與口語最為接近的書面語。它們的共同特點是貼近生活實際,大眾能聽得懂。
對翻譯作品的語言,瞿秋白同樣主張要“聽得懂”。在針對復旦大學教授、北新書局編輯趙景深的錯誤觀點(“譯得錯不錯是第二個問題,最要緊的是譯得順不順”),瞿秋白在1931 年發(fā)表的《苦力的翻譯》一文中說:“這樣的翻譯錯是不錯,但是不順,苦力也不需要他。因為他的‘中國話’不是中國活人嘴里講的話,不是活人耳朵里聽得懂的話。難道翻譯不能夠又順又不錯嗎?”[6]380
1931 年12 月《論翻譯——給魯迅的信》中,瞿秋白主張各種內容的書面的白話文,都應該以聽得懂為前提,即使有時因為文章內容的原因而不是語言本身。他認為真正的白話就是真正通順的現(xiàn)代中國文,而這里所說的白話,包括從一般人的普通談話直到大學教授演講口頭上說的白話。“寫在紙上的說話(文字),就應當是這一種白話,不過組織得比較緊湊,比較整齊罷了。”[6]508-509
瞿秋白強調書面語要符合白話文的文法,不能隨意“創(chuàng)造新的”,要顧及普通群眾說話的習慣。瞿秋白1932 年在《普洛大眾文藝的現(xiàn)實問題》再次明確提出,普洛大眾文藝要用現(xiàn)代話來寫,要用讀出來可以聽得懂的話來寫。
2.真正的用俗話寫一切文章,形成“現(xiàn)代的中國普通話”
在瞿秋白的心目中,對于大眾文藝(其實就是書面語)“用什么話寫”的問題,答案是很清楚的:第一,絕對不是用文言來寫。第二,不能夠用五四式的白話寫。包括梁啟超式的文言(不用“之乎者也”,而用“的嗎了呢”)、“直譯式”的文章(其中的“外國字眼和外國文法并沒有消化,而是囫圇吞棗的”)。第三,不能用章回體的白話來寫。“那簡直是文言白話混合得亂七八糟的東西”,這種白話,顯然不是現(xiàn)代中國人的話。[6]462-469
瞿秋白指出五四式的白話仍舊是士大夫的專利,和以前的文言一樣。這兩大類的所謂白話,都不能作為大眾文藝的載體,因為制造的新詞語,創(chuàng)造的新文法,都不是以口頭上的俗話做來源的主體,而是以文言做來源的主體,沒有“運用漢文的,歐美日本文的字眼,使他們盡量的容納而消化”。他主張真正的用俗話寫一切文章,形成現(xiàn)代的“中國普通話”。在1932 年的《普洛大眾文藝的現(xiàn)實問題》中他指出:“普通俗話的發(fā)展,必須無產階級的文化運動來領導,就是要把這種言語做主體,用它來寫一切文章?!彼J為事情其實很簡單,只要把自己嘴里的話寫出來。這種口頭的俗話同樣有深淺,同樣有書面的和口頭的分別。他提出的標準是:“當讀給工人聽的時候,他們可以懂得?!彼麑τ每陬^俗語有堅定的自信,“無產階級在這里有一個堅定的自信力:他們口頭上所講的話,一定可以用來寫文章,而且可以寫成很好的文章,可以談科學,可以表現(xiàn)藝術,可以日益進步而創(chuàng)造出‘可愛的中國話’?!盵6]462-469
瞿秋白認為雖然俗話里的字眼單調貧乏,然而平民百姓的真正活的言語正在一天天地豐富起來,他主張創(chuàng)造平民的詩的言語,并且堅信平民自己能夠創(chuàng)造出平民的詩的言語。[6]394-396
3.絕對用白話做本位來正確地翻譯一切東西
晚清以來,翻譯國外的著作是中國社會極為重視、極為重要的工作。翻譯作品作為書面語體的重要組成部分,該用什么樣的語言來翻譯呢?
對于翻譯語言,趙景深主張“寧可錯些不要不順”;魯迅主張“寧信而不順”,“現(xiàn)在可以容忍多少的不順”;瞿秋白則提出“絕對用白話做本位來正確地翻譯一切東西”的原則。
1931 年12 月,在《論翻譯——給魯迅的信》中,瞿秋白強調翻譯要使用“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白話”,而“所謂絕對的白話,就是朗誦起來可以懂得的”[6]505-506。在這篇文章中,瞿秋白認為書面上的白話文,如果出現(xiàn)“不順”的情況,是因為沒有就著白話原有的規(guī)律,在創(chuàng)造新詞語新句法的時候,沒有顧及口頭說話習慣。瞿秋白主張翻譯應當把原文的本意完全正確的介紹給中國讀者,且這樣的直譯應該用中國人口頭上可以講得出的白話來寫。[6]508-509
1932 年6 月在《再論翻譯——答魯迅》一文中,瞿秋白再次提出,翻譯的語言的核心問題應該是“能否幫助現(xiàn)代中國文的發(fā)展”,如果不是用的現(xiàn)代中國文,還在用文言,或“西崽式的半文言”,或“嚴又陵那樣的古文腔調”,那即使譯文順暢,那也“和中國現(xiàn)在活著的三萬萬幾千萬的活人兩不相干”。
瞿秋白認為魯迅說的“寧信而不順”“現(xiàn)在可以容忍多少的不順”,是“沒有著重的注意到絕對的白話本位的原則”。瞿秋白提出,翻譯的時候一方面和原文的意思完全相同(“信”),另一方面又要使這些句子是中國人嘴里可以說出來的(“順”),認為翻譯時“信”與“順”不應當對立。[6]515-525
瞿秋白對翻譯抱有很高的期待,期待翻譯文學能幫助我們創(chuàng)造出新的中國的現(xiàn)代言語。不過瞿秋白這里有一個矛盾的論述,他一方面認為必須要使用工農的言語,另一方面又認為“中國的言語簡直沒有完全脫離所謂‘姿勢語’的程度——普通的日常談話幾乎還離不開‘手勢戲’。自然,一切表現(xiàn)細膩的分別和復雜的關系的形容詞,動詞,前置詞,幾乎沒有”。他實際想表達的,是以口頭俗語為基礎,以翻譯補充新的詞語,新的句法句式,從而創(chuàng)造出中國現(xiàn)代的新的言語——新的書面語。而他所說的絕對的白話,就是朗誦起來能聽得懂的新語體。
瞿秋白在1932 年的《歐化文藝》明確指出:“革命文藝的作品,必須用完全的白話,必須用完全的現(xiàn)代中國文的文法去翻譯。”[6]492-496
4.大膽創(chuàng)造精密、清楚、豐富的新的言語
瞿秋白主張以白話為本位,反對文言半文言,并不是排斥新詞、新語、新句法,而是要求這些新的表現(xiàn)手法,要達到“能夠說得出來”的條件,并且這種新的表現(xiàn)方法能夠容納到廣大的群眾生活里去。瞿秋白1932 年6 月在《再論翻譯——答魯迅》中說,在翻譯甚至于自己寫文章的時候,應當大膽地運用新的表現(xiàn)方法、新的字眼、新的句法。他認為,最重要的是,要創(chuàng)造新的表現(xiàn)方法,就必須顧到口頭上“能夠說得出來”的條件。他認為雖然一些新的詞語和句法,因為口語中原本沒有,群眾最初會聽不慣,但是,如果這些詞語和句法能夠在口頭上說得出來,那就有可能使群眾逐漸地接受。他說:“我不但不反對新的表現(xiàn)方法,而且要求這種新的表現(xiàn)方法能夠容納到廣大的群眾生活里去。”[6]515-525
瞿秋白與魯迅都主張要“借著翻譯輸入新的表現(xiàn)法”。魯迅認為要“裝進異樣的句法,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國的,后來便可以據(jù)為己有”,就是說新的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應該容納古代的、方言的、外國的各種合理成分。而瞿秋白認為這還不夠,他認為“不但要采取異樣的句法等等,而且要注意到怎么樣才能夠‘據(jù)為己有’”。當翻譯的時候,要做到活人嘴里能夠說得出來。瞿秋白提出大膽運用新的表現(xiàn)手法,“就是竭力使新的字眼、新的句法,都得到真實的生命,要叫這些新的表現(xiàn)法能夠容納到活的言語里去?!盵6]515-525
瞿秋白鼓勵他心目中真正的“歐化”。在1932 年《歐化文藝》中,瞿秋白說真正的“歐化”是要創(chuàng)造廣大群眾的新的文字和言語,創(chuàng)造廣大群眾的新的文藝形式。[6]492-496瞿秋白認為中國的言語非常貧乏,創(chuàng)造新的言語是非常重大的任務。他認為翻譯的確可以幫助我們造出許多新的詞語、新的句法、豐富的詞匯和細膩的精密的正確的表達。因此,“對于翻譯,就不能夠不要求: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中國白話文。這是要把新的文化的言語介紹給大眾。”“翻譯——除出能夠介紹原本的內容給中國讀者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幫助我們創(chuàng)造出新的中國的現(xiàn)代言語。”[6]505-506
1932 年6 月的《再論翻譯——答魯迅》中,瞿秋白進一步明確提出了真正使中國言語豐富起來的方法,認為只要口頭上能夠說得出來,并且能夠增加白話文的精密、清楚、豐富的程度,那么那些新的詞語、新的句法可以來自文言,可以來自外國。他說:“我們在翻譯的時候,輸入新的表現(xiàn)法,目的就在于要使中國現(xiàn)代文更加精密,清楚和豐富。我們可以運用文言的來源:文言的字根,成語,虛字眼等等,但是,必須要使這些字根,成語,虛字眼等等變成白話,口頭上能夠說得出來,而且的確能夠增加白話文的精密,清楚,豐富的程度……同樣,我們應當用這樣的態(tài)度去采取外國文的字眼和句法?!盵6]515-525
1932年瞿秋白在《普洛大眾文藝的現(xiàn)實問題》中還提出,必要的時候,還要用土話來寫。他說:“有必要的時候,還應當用某些地方的土話來寫,將來也許要建立特殊的廣東文福建文等等?!?/p>
汪祿應、郭熙(2020)將瞿秋白1919 年的白話時評與同一年魯迅發(fā)表的《暴君的臣民》等隨感作比較,發(fā)現(xiàn)魯迅的隨感留有明顯的文白夾雜痕跡,瞿秋白的時評已是“相當?shù)氐?、相當漂亮的白話,差不多就是現(xiàn)在的現(xiàn)代漢語寫作”;將魯迅1926 年的《漢文學史綱要》與1924 年瞿秋白的《現(xiàn)代社會學》作比較,魯迅的學術討論純用文言,瞿秋白則全用現(xiàn)代白話。他們指出除了通俗政治讀物,瞿秋白留下的學術著作和學術論文也都是用一般讀者讀得懂、聽得明白的現(xiàn)代白話寫的。[10]
瞿秋白主張以白話為本位,善于吸收新的表現(xiàn)手法,新的句法,以達到精密的、清楚的、豐富的新的言語的理想,在他的譯文中也有突出的體現(xiàn)。
1931 年12 月在《論翻譯——給魯迅的信》中,瞿秋白校對魯迅譯的《毀滅》,并將自己有建議的譯文用編號依次列出。我們選擇一段文字進行比較(前者為魯迅譯文,后者為瞿秋白譯文)。
結算起來,還是因為他心上有一種——“對于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的渴望,這種渴望是極大的,無論什么別的愿望都比不上的”。
結算起來,還是因為他心上——“渴望著一種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這個渴望是極大的,無論什么別的愿望都比不上的”。
比較兩段譯文,后者顯然更貼近口語,更符合漢語本身的表達習慣。前者“他心上有一種對于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的渴望”,賓語中心語“渴望”前是一個介詞短語,跟著介賓短語的又是復雜的多層定語,而且用了書面色彩濃烈的介詞“對于”——這顯然是遠離口語的純粹書面語;后者“他心上渴望著一種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雖然賓語中心語前也是有多層定語,但句子結構簡單得多,句義也更加顯豁。
他用自己的譯文說明如何完整精確地翻譯原文。例如:“這些受盡磨難的忠實的人,對于他是親近的,比一切其他的東西都更加親近,甚至于比他自己還要親近?!宾那锇渍f“‘……甚至于比他自己還要親近’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和俄文相同的。同時,這在口頭上說起來的時候,原文的口氣和精神完全傳達得出?!彼匾馀c魯迅的譯文“較之自己較之別人,還要親近的人們”對比,指出魯迅的譯文有誤,一是丟掉了“甚至于”這一個字眼,二是用了中國文言的文法,所以就不能夠表現(xiàn)出那句話的神氣。[6]510-512
從上面的舉例可知,瞿秋白一是堅持白話本位,堅決不用文言文法,二是不憚于借鑒西方文法——漢語口語多流水句,少用多層定語,但是我們看到瞿秋白翻譯的例(1)的多層定語就很自然。他說:“我的譯文,除出按照中國白話的句法和修辭法,有些比起原文來是倒裝的,或者主詞,動詞,賓詞是重復的,此外,完完全全是直譯的。”[6]510-512由此可見,瞿秋白并不是簡單地使用口語為基礎的白話,而是以能否口頭說出來為標準,根據(jù)實際需要對詞語增補、移位,以達到既“信”又“順”的效果。
《再論翻譯——答魯迅》中,瞿秋白明確提出需要大批最通俗的各種書籍,這些書籍運用通俗的現(xiàn)代中國白話文,逐漸地解釋科學藝術等新名詞,逐漸運用新的詞語、新的句法,循序漸進地使得一般讀者可以進到更高的程度,可以懂得世界的科學藝術。瞿秋白主張用白話字根來翻譯新事物新名詞。比如他認為 “工錢”“租錢”之類的名詞,比“工資”“地租”等類的字眼容易解釋得多。[6]515-525
從瞿秋白對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的理論主張和創(chuàng)作實踐看,瞿秋白最核心的主張是新的書面語體除了能讓讀者“看”得懂,更要能“讀”出來,讀出來了還要能“聽”得懂,這種書面語必須以口頭俗語為基礎。為了達到新的書面語表達更精密、更清晰、更豐富的目的,可以適當容納歐化新詞語新句法。如果文言成分變成白話,口頭上能說出來,也可以吸收一部分。他甚至想到可以適當吸收方言成分。
學界對瞿秋白的語言文字思想早有關注。汪祿應從漢語規(guī)劃建設的角度,認為瞿秋白漢語現(xiàn)代化建設的主張是采用普通話來書寫“一切東西”,在漢語書面語系統(tǒng)中,瞿秋白明確地將口語,尤其是民眾口語置于基礎性地位。[11]瞿秋白對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的理論主張和創(chuàng)作實踐有著深遠的影響。例如,汪祿應認為,20 世紀20 年代末30年代初中國翻譯界長達八年的“翻譯標準”論戰(zhàn),使得瞿秋白和魯迅成為日后的莫逆之交,伴隨兩人交往的深入,魯迅對未來“中國語文”的認識不斷接近瞿秋白。[12]288
回顧瞿秋白的思想,他主張革命的文學語言應來自工人農民口頭的“俗話本位”,而不是“文言本位”的改良。他認為五四式白話文還沒有做到足夠的口語化,因而激烈地予以批判。當然,五四以來的文學成就絕不能僅用“五四式的半文言”來評價,從這方面說,瞿秋白有其偏激的一面。但不容否定,五四以來的書面語確實受到文言影響,尤其是一些古文功底深厚的作家知識分子,寫出來的書面語離口語有很遠的距離,甚至有向文言返潮的趨勢,瞿秋白反對“半文言”絕非空穴來風。
周作人意識到白話文文體單調,語言結構不夠復雜,不足以作為藝術學問的工具[13],主張“為便利計,現(xiàn)在中國需要一種國語,盡他能力的范圍內,容納古今中外的分子,成為言詞充足,語法精密的言文,可以應現(xiàn)代的實用”[8-9]。魯迅也主張新的白話文要吸收外國文法、文言中有用成分。相比之下,瞿秋白則主張一切的借入都必須以能夠容納到口語為前提。這看似失于偏頗,因為言語只要形成為書面表達,就一定會與口語有差異,且不說純口語的文字并不能適合所有的表達場合,社會有不同的語體需求。但他真正要倡導的,是“要用現(xiàn)代話來寫,要用讀出來可以聽得懂的話來寫”,是大眾能“耳治”聽得懂。這一主張,即使放在今天,也是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應該遵循的原則。
瞿秋白重視新詞語的口語性,但瞿秋白的一些新譯名今天的書面語并沒有完全采用,而只在口語使用,如“價格-價錢、工資-工錢、地租-租錢、利潤-利錢”(后者為瞿譯),這顯示出書面語的發(fā)展自有其內在的規(guī)律。他所說的“白話字根的優(yōu)點”也有其局限性。因為隨著國民教育水平的提高,勢必要求書面語的進一步典雅化。
囿于時代的局限,瞿秋白混淆了文字與語言,提出了一些激進的諸如廢除漢字改用拼音文字的激進主張。但他想表達的,實際是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所用的詞語、句法句式應該是活躍在普通人口頭的活的語言,記錄這些活的語言的文字應該是易學易寫好認的,從這方面看,簡化漢字何嘗不是易學易寫好認這一理想的另一種形式的實現(xiàn)。
今天,當我們審視日常使用的書面語時,我們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在很大程度上其實就是瞿秋白心目中的“現(xiàn)代中國普通話”:這是一個以口語為基礎,口語書面語基本一致,大眾能“耳治”聽得懂的新語體;這是一個吸收了大量西洋句法、大量外來新詞,能表達任何精密思想的、清楚、豐富的新書面語;這是一個吸收了必要的文言的字根、成語、虛詞的書面語。
注釋:
①《語言學名詞》收有“書卷語體”(written style)詞條,與“談話語體”相對。指“運用書面語言進行各種社會性交際中形成的語文體式?!煞譃槭聞照Z體、政論語體、藝術語體、科學語體等。它們各自具有特定的功能和相應的語言材料,因而表現(xiàn)出各自的語體特征”。見參考文獻【1】第14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