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茜
冰雪初融,楊柳稍稍抽出一點新綠的芽,正是初春的好光景,然而因著金兵圍城,金陵城內(nèi)一絲活氣也沒有,官道上人跡罕至,幾只烏篷船胡亂泊在碼頭上,一對青年男女坐在船艙內(nèi)低聲密語,頭戴斗笠的船家跟里面的客人打了聲招呼,駕輕就熟地搖開船槳,準備渡河。
“船家,等等我?!?/p>
清脆得如同黃鸝鳥一般的聲音從岸上傳來,船家回頭,一位緋衣少女涉水而來,只見她雙足輕點,身輕如燕,不消一會兒就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船頭。
饒是見慣了武林高手的船家,都要暗贊一聲好輕功,緋衣少女立在船頭,忙不迭地從袖兜掏里出一個沉沉的錢袋扔給船家,急聲道:“船家,快送我過河?!?/p>
船家看著面前明艷嬌俏的少女為難地搓了搓手:“姑娘,實在不好意思,這船被里面的兩位客人給包了,您還是趕下一趟吧?!?/p>
“什么?”
緋衣少女急起來,白皙的臉蛋漲得通紅,身形一頓,似乎是想要使輕功飛回岸上,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哀求地看著船家道:“您能不能行個方便,幫我跟里面的客人通融通融,我實在著急過河?!?/p>
“這恐怕……里面的客人指名要包船。”船家拿著錢袋進退兩難。
“我去跟他們說!”緋衣少女留下這么一句話,立時就要去撩客艙的門簾。
然而一只修長如玉的手快她一步,一位朗眉星目的公子從客艙里探身出來,兩人打了個照面,差一點碰到頭。
從船艙里出來的公子著一襲白袍,墨黑的長發(fā)用玉冠束起,英挺的眉毛下是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站在初雪稍融的春意里,身長玉立,豐神俊朗。
他看著面前呆滯的少女,不由輕輕一笑,緋衣少女這才發(fā)覺自己竟然一直在盯著人家看,白皙的臉蛋騰地紅起來,忙收回目光。
“公子,這位姑娘也想要渡河,不知您可否行個方便?!贝逸p咳一聲,與白袍公子打商量。
緋衣少女這才想起自己還有正事要辦,看著眼前的俊朗少年,一向無所畏懼的她難得漲紅了臉,低聲道:“麻煩您行個方便?!?/p>
“罷了,捎她一程吧?!卑着酃优暤?。
緋衣少女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抱拳道:“萬分感謝,不曾想你們中原也有這般仗義的人。”
這話說得古怪,白袍公子細看了她一眼,面前的女子一身胡人裝扮,輕裘短靴,英姿颯爽,毫無一絲中原女子的羞澀扭捏。
“姑娘自西涼而來。”白袍公子沉吟道。
“公子好眼力……”緋衣少女正要與他細談,船艙內(nèi)忽然傳來一陣低低的咳嗽聲,身著白袍的公子神色一黯,朝著容顏嬌俏的少女頷一頷首,轉(zhuǎn)身進了船艙。
“話這么少……”緋衣少女似乎有些失望,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船上的桅桿。
“姑娘可是看上我們中原的好兒郎了?”船家笑著打趣。
“大叔不要胡說?!本p衣少女的臉再次紅到了耳根,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腰間的金錯刀。
“這兵荒馬亂的,金人都圍城了,姑娘此刻出城,怕是不安全?!贝疑埔馓嵝选?/p>
“我不管,我才不要留在這里,我要回西涼去。”緋衣少女滿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微風(fēng)佛過,初春的暖意襲來,空氣中有淡淡的花香,緋衣少女與船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尚覺春光甚好。
然而只是一剎之間,細不可聞的風(fēng)聲傳來,只聽“奪”的一聲,接二連三的暗器呼嘯而至。
緋衣少女反應(yīng)極快,想也不想地拔出腰間的金錯刀回身格擋,她身形敏捷,一把短刃被她舞得密不透風(fēng),一時間,密如雨點的暗器竟無法近身。
然而,終究是身單力薄,不消一刻,少女的氣息便急促起來,一個失手,鐵灰色的暗器扎進了肩膀,淡淡的血色在緋衣上渲染開來,無數(shù)刺客點水而來,將一只烏篷船圍得密不透風(fēng)。
密密麻麻的暗器撲面而來,緋衣少女呼吸一滯,胳膊卻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拉住,朗眉星目的公子自船艙飛掠而出,將身著緋衣的少女護在懷里,手中的青影刀如白虹貫日,刀鋒所過之處不見血色,然而不消片刻,有殷紅的鮮血從刺客口鼻里噴涌而出,圍上來的刺客七零八落地落入水里。
“未錚,你護好這位姑娘,剩下的我來吧。”一個清越的聲音自船艙內(nèi)傳來,只聽一聲輕叱,著煙灰色衣裙的女子騰空而起,挽起萬道劍花,似白練當空,森冷的劍光直取刺客咽喉。
“淺雪,幫我留一個活口。”在劍氣逼入最后一個刺客的咽喉之前,身著白袍的公子這樣吩咐。
被喚為淺雪的女子停住了手中劍,將刺客押至白袍公子面前,朗眉星目的公子俯身撿起一枚銀灰色的暗器,眉目間閃過了一絲淡淡的厭棄,仿佛他手里抓著的是什么骯臟之物,他緩步走到刺客面前,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閃過森然的冷意,雙指一并,勁風(fēng)掃過,銀灰色的暗器噗地沒入刺客胸膛。
刺客悶哼一聲,身著白袍的公子盯著他的臉一字一字道:“回去告訴你的主子,等我死了,這位子自然是他的,不用這么著急?!?/p>
被喚為淺雪的女子聽見這話,一腳把刺客踢下了水。
四目相對,他們方才意識到這里還有一位被嚇傻了的緋衣少女。
“姑娘,你沒事吧?!蔽村P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
誰成想身著緋衣的少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一面號啕大哭,一面抓過未錚的衣袍擦拭臉上的鼻涕眼淚:“要……要不是你們,我今天就死在這了,我還沒有見著我二哥,我還沒有回西涼,可不能死……可不能死。”
眼見自己素凈的白袍上有了斑駁的痕跡,未錚哭笑不得地看著大哭的少女,只能輕輕地拍著她的肩,等她情緒平靜下來。
太陽落山之前,緋衣少女終于平靜,她看著眼前眉目俊朗的白袍少年,錚的一聲拔出腰間的金錯刀,平舉至白袍少年跟前,朗聲道:“多謝你的救命之恩,那寧無以為報,唯有這把金錯刀相贈。”
“你叫那寧?”未錚瞧著她,臉上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
“是啊,你可別小瞧了這刀,在西涼,見此刀如見可汗。”緋衣少女以為他是瞧不上這把不起眼的短刃,耐心地解釋。
“既如此,姑娘還是先把這刀收著吧,我們以后怕是還有再見的機會。”身著白袍的公子沉吟了一瞬,將刀推了回去。
“啊?”緋衣少女驚訝地睜大眼睛。
未錚下意識地去看站在船頭的淺雪,然而湖面早已沒有了煙灰色的身影。
夜近子時,空曠的金陵城內(nèi),馬蹄聲由遠及近,身騎白馬的緋衣少女從狹窄的甬道內(nèi)一躍而過,朝著緊閉的城門疾馳,這是出城未遂之后的第三天,被困在內(nèi)苑的緋衣少女終于找了個機會溜出宮朝著故鄉(xiāng)飛奔,讓她跟一個素昧平生的太子完婚,這可不是她的性格。
城門近在眼前,身輕如燕的緋衣少女喝停白馬,縱身一躍站在馬背上,準備躍上城墻,肩頭的包袱卻不知何時松散開來,掉出幾個白白胖胖的饅頭,滾落在金陵城冰涼的地面上。那寧一愣,想起來這是溜出宮之前,阿拓給她準備的干糧。
幾個饅頭而已,也不值什么,緋衣少女拍拍衣裙上灰準備躍上城門,身后卻莫名傳來一陣類似于獸類搶食的撕扯聲。那寧警覺地拔出腰間的金錯刀,轉(zhuǎn)身,片刻前還空無一人的街道,此時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幾個人,掉落在地面的幾個饅頭被幾人爭搶。一只干瘦開裂的手伸在她面前,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萎黃的臉,眼窩深陷,形銷骨立,恍若在一具骷髏架子上蒙了一張薄脆的皮。饒是膽大如那寧都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嚇了一跳,她很快意識到,這是由于金兵圍城,被困陷在城里的難民。
“給口吃的吧。”眼前的難民氣若游絲地說。
那寧心里一陣難過,趕緊解開背上的包袱遞給他一個饅頭。另一只手朝她伸了過來,難民不止一個,他們不知什么時候起圍成了一個圈。一樣襤褸的衣衫,一樣薄脆的皮膚,只有在看到食物的那一刻,眼里才發(fā)出了聚焦的光。那寧手里的饅頭,像野火一樣點著了他們瞳孔里的光,一簇一簇地亮了起來,幽幽的,鬼火一般,亮在沉沉的夜色里,莫名的有些瘆人。
那寧正要遞出第二個饅頭,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不要給!”
那寧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只粗糙的大手就環(huán)住了她的腰。那寧只覺得身體騰空而起,耳邊是呼呼的風(fēng),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一角白袍,雙腳落地的時候,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站上了城墻。柔和的月光灑下來,在白袍公子的面龐上結(jié)下一層冷霜。待看清了身邊之人的眉目后,緋衣少女驚喜地叫出聲來:“是你啊,未錚,我們又見面啦!”
白袍公子淡淡頷首,隔得那樣近,卻是淡漠而疏離的,眉心有一道深刻的痕。
“對了,你為什么不讓我給他們干糧?”那寧想起眼下的事情來。
白袍公子沒有回答,只是近乎悲憫地看著城墻下的難民。
唯一的糧食源頭被切斷,城樓下的難民憤怒起來,拍著城門,朝著城樓嘶吼:“把糧食給我們!”
那寧把包袱解開,把隨身帶的饅頭扔下去,只是一瞬,饅頭就在眾人的撕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數(shù)量畢竟有限,沒有搶到饅頭的人怒火無處發(fā)泄,片刻之后,盯上了那寧綁縛在城墻下的白馬,掏出身上隨身帶的銳器刺向了馬脖,隨著白馬負痛的嘶吼,殷紅的鮮血從馬脖子里噴涌而出,難民一擁而上,生剝起了馬皮。
“呀!我的馬!”那寧驚呼,就要跳下城樓去救自己的馬,胳膊卻被白袍公子牢牢抓住。
“危險!不要去?!?/p>
“可是……”那寧還要再說什么。
樓下難民生分馬肉的狂熱結(jié)結(jié)實實地駭住了她,馬的悲鳴漸漸微弱了下去,很快被難民們分食得只剩一具巨大的骨架。鮮血流了一地,一張張萎黃的臉泊在鮮血里,狀如鬼魅。
“怎么……怎么會這樣?!蹦菍幱行┦瘛?/p>
“金陵圍困得太久了,糧食短缺,再不破防,就是金兵不攻進來,這里也會是一座死城了。”
那寧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戰(zhàn)爭的殘酷。她有想過,太子求親是有所圖謀,卻沒有想過,金陵城內(nèi)已經(jīng)困頓成了這個樣子。
那么……如果,不和親,阿爸有沒有可能出兵呢,那寧搓著手指,心里百轉(zhuǎn)千回。樓下分食完馬肉的難民再次叫囂起來,膽大一些的拍著城門對著樓上的兩人喊話。
“看你們的穿著,不是達官也是顯貴,一定認識金陵太子,讓他滾出來跟我們說話,我倒是要問問這群吸人血肉的豬玀,這戰(zhàn)事什么時候是個頭!”
白袍公子沉默良久,突然從腰間摘下一塊龍鳳玉佩,對著樓下的難民朗聲道:“我就是金陵太子,我們現(xiàn)在兵力有限,但是作為一國太子,我發(fā)誓,必定死守金陵,除非是踏著我的尸首,否則金人的鐵騎不能傷我城民分毫!”
空氣有了一瞬間的凝滯,那寧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白袍公子,未錚是金陵太子?自己結(jié)親的對象居然是他?冷風(fēng)漸起,看著身旁挺拔如松竹的少年,那寧不合時宜地紅了臉。
安靜只持續(xù)了一瞬,在得到這樣的答復(fù)之后,樓下的難民再次騷動起來。有人以頭撞墻,在血泊中絕望地嘶吼:“死守這破城有什么用?讓金兵攻進來好了,只要能給口吃的!當奴隸我們也情愿!”
聽得這席話,白袍束發(fā)的公子眼底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隱痛,攥緊了手里的玉佩,厲聲道:“我金陵的子民從何時開始這么沒有血性了?你們認為只要投降,金人便會給你們一條生路?妄想!你們忘記兩國交戰(zhàn),屠我上萬百姓的歷史了嗎?!這血書還銘在歷代的城志里,未錚一刻不敢忘懷!”
淡淡的月華下,溫潤如玉的公子陡然間所迸發(fā)出來的殺意讓人為之一攝,樓下的難民面面相覷,難得地沉默下去。
未錚轉(zhuǎn)身看定了身著緋衣的少女,像是拿定了主意,輕聲道:“那寧,我是未錚,金陵的太子,金陵的情況你也明了了,與我結(jié)親,對你來說,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你回西涼去吧。”
那寧沒成想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在這樣的困境里,他都不愿以他們的婚姻作為籌碼,解這燃眉之困,金陵的太子……原來是這樣磊落的人啊。她瞧見他眼底的疲憊,莫名覺得不忍,然而,夜幕之下,一方是身陷囹圄的死城,一方是西涼廣闊的天地,那寧動搖起來。
“走吧?!?/p>
他遞給她一包碎銀。
“再不走,皇宮的人來了,就走不成了?!?/p>
那寧退后兩步,城門之外,居然有人給她備好了馬匹。那寧不再猶疑,朝著身形挺拔的白袍公子抱拳,足尖輕點,朝著城樓一躍而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城樓下的馬背上。那寧最后看了一眼城樓上的未錚,白袍束發(fā)的公子負手立在萬丈高樓之上,肩頭落滿清輝,如同一只負重萬鈞的松鶴。
那寧心里莫名一陣酸楚,她輕叱了一聲,騎著馬匹朝西涼奔馳而去。
有冰涼的雨點飄灑而下,身后的騷亂逐漸遠去,然而不知道怎么,每前行一步,那寧便愈加煩悶,未錚的臉一再浮上心頭。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身上卻負擔(dān)著傾國之困,這樣的雨夜,他只怕也要死死留守,他也只是一個人哪。
在西涼的蔥蘢歲月里,那寧也無數(shù)次的幻想過自己未來的夫君是什么樣子,不說其他,他一定是一個有擔(dān)當,不懦弱的鐵血漢子,那么未錚,不就是那樣一個人嗎?
身著緋衣的少女輕叱一聲,徒然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朝著片刻前一躍而下的金陵飛奔而去。
金陵城內(nèi)騷亂漸起,大批的難民涌向城門叫囂著朝金人投降換取生路。城墻上架滿了弓箭手,只等白袍公子一聲令下,城樓下騷亂的難民就會被射成一只只馬蜂窩。身著白袍的公子眉頭緊鎖,卻遲遲沒有下令。他抬頭瞧了眼滿月的清輝,不知從何時起,他便總是處在這樣兩難的境地,進一步虎狼,退一步深淵。
一只冰冷柔軟的手搭在了他的肩頭。白袍公子一轉(zhuǎn)身,便看到了一張清麗柔和的臉。淡淡的眉眼,不驚艷,眉梢眼角都是從容,安靜地望著他??吹镁昧?,心里每一條煩躁的褶皺都被撫平,多少年了,不論是煙花三月的揚州,還是泥濘的沙場,她一直都在這里,一直都陪著他,與他并肩作戰(zhàn)。
“阿淺?!彼麊÷晢舅?。
“嗯?!敝鵁熁疑氯沟呐虞p輕地答應(yīng)了他一聲。
他突然很想把她抱在懷里,但是他不能,他是即將與西涼公主結(jié)親的太子,而她是二皇子的未婚妻,擺在他們面前的路,每一條都是死的。
“怎么又起了騷亂?”著煙灰色衣裙的女子皺眉看著城樓地下暴亂的難民,眼底承載著跟他一樣的悲憫。
“餓狠了。”
“糧草還有多少?要不……”
“加起來只夠軍中用上三日?!?/p>
淺雪眼里的光寂滅下去。
“那寧呢?這幾日你有沒有去找她?”
重新燃起一絲希望似的,著煙灰色衣裙的女子滿懷期望地看著他。
“你要我去找她么?”著白袍的公子反問。
淺雪低頭,一時間沉默下去。天空中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和著烈烈的風(fēng),卷動著兩人翻滾的衣角。
“未錚?!?/p>
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兩人身后響起,著白袍的公子回頭,看見了站在冷雨里的緋衣少女,緋色的裙裾在風(fēng)中飄搖,在凄迷的冷雨里,如同一團燃燒著的火焰。
“你怎么回來了?”
身著緋衣的少女沒有答復(fù),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你討厭我嗎?”
著白袍的公子被她問得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那寧直視著他,目光灼灼,逼得他不敢直視,良久才說:“不討厭的。”
“我也不討厭你。”
那寧上前一步,握住未錚冰涼的手,未錚下意識想要松開,著煙灰色衣裙的女子不動聲色地朝他搖了搖頭。
“如果我們聯(lián)姻,能救一城百姓的命,那為什么不呢。阿娘跟我說,感情是可以培養(yǎng)的,況且……”
那寧低頭,臉頰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半晌,她堅定地看著他說:“況且我覺得你是很好的人哪,我覺得我會喜歡上你的。”
未錚沒有回答他,他越過那寧去看那一抹煙灰色的身影。面龐清麗的女子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目光卻是堅定的,她上前一步,拉住那寧的手放進未錚手心,不容置疑地說:“這就是天作之合了?!?/p>
淺雪的手涼得讓人心里發(fā)冷,單薄的裙裾在夜風(fēng)中飄搖,如同一只單薄的蝴蝶,仿佛隨時都要振翅而去。
那寧臉上的紅暈更深了一層,她拉住未錚的手高高舉起,朝著樓下的難民喊話:“我是西涼可汗的小女兒那寧,不日我將和你們的太子未錚完婚。西涼可汗將出兵金陵,一舉擊潰金兵。勝利指日在望,請你們立刻停止騷亂,不要給即將出兵的太子增加負擔(dān)!”
樓下暴亂的難民靜默片刻,膽大的揚著頭質(zhì)問:“你說你是西涼的小公主,有何憑證?”
那寧錚的一聲拔出腰間的金錯刀:“見此刀如見可汗!”
即便是在這樣昏暗的夜色里,刀柄上的寶石也依舊散發(fā)著璀璨的光芒。
有人輕笑:“你們西涼是塞外之王,何必費兵力來搭救我們這樣一個即將傾頹的小國,謊話!”
那寧語塞,一時間想不出什么有力的憑證,只急得漲紅了臉。她看了朗眉星目的公子一眼,像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踮起腳尖在未錚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語無倫次地跺腳道:“就……就憑我喜歡他,你們管得著嗎!”
雖是做出了這樣沒羞沒臊的舉動,也是一時間害羞到了極致,那寧一跺腳,從城墻上飛奔而下,丟下身后錯愕的金陵太子。不知道是不是那寧的話給難民們吃了一劑定心丸,又或是親眼見一國太子被一個女子這樣輕薄也不反抗,便有幾分信以為真,城樓下的騷亂逐漸平復(fù)下去。
著白袍的公子卻沒有離去,而是靜靜地看著站在一側(cè)的淺雪。許久,苦笑道:“阿淺,這是你想要的么?”
有清冷的淚珠從著煙灰色衣裙的女子眼角滑落,無聲無息地沒入暗影里,那樣淡然的眉目里,還是有細碎的痛楚一閃而過,但是她轉(zhuǎn)身直視著未錚道:“是的,這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不過是百姓安康,金陵太平?!?/p>
這是未錚第二次見到她哭。
她是那樣堅韌而倔強的女子,第一次哭是什么時候呢?大約是數(shù)年前,肅穆莊嚴的大殿里,父皇面無表情地宣布了她與二皇子的婚事。那時戰(zhàn)事未起,她與自己在大殿跪了一夜,只求父皇收回成命。那時的他們那樣年輕,也那樣無畏,只為自己活著。他們是從少年時便相伴的戀人啊,于他而言,她是沙場回來書房的一盞暖燈,于她而言,他是信念是依托。很早的時候,他們便根植在了彼此的生命里,無需解釋,也無需多言。他們是要私奔的,然而戰(zhàn)事一層一層地圍繞上來,他們所依托的便不再是彼此的感情,而是偌大的金陵城。只此一夜,他們之間便是隔了萬重人海了。
白袍公子伸手,卻沒能觸摸到昔日戀人的臉,于是他說:“阿淺,再為我唱首歌吧。”
身著煙灰色衣裙的女子沉吟了一瞬,徒然開口,清麗婉約的聲音便在宮墻上飄蕩:“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以情相悅,以心相許,以身相偎依,可逆風(fēng)不解,挾雨伴雪,摧梅折枝去……”
月明星稀的夜里,萬丈高樓之上,白袍公子負手而立,風(fēng)吹起他寬廣的袍袖,猶如一位遺世獨立的仙人。身披斗篷的女子如約而至,摘下斗篷,露出一張清麗的臉。
“二皇子心急了?!泵纨嬊妍惖呐尤酉乱涣P⌒〉耐杷?,淡淡道。
“他這次準備下手的人是誰?”
“那寧。”
白袍公子眼底閃過一抹復(fù)雜的神色。
“自小他就急躁,其實金陵城已經(jīng)成了這樣,誰當皇帝又有什么要緊?!卑着酃涌嘈Α?/p>
淺雪沒有答話,只是輕輕地為他披了件斗篷。
“你聽到城外的鼓聲了么?”白袍公子點了點城外某處。
“是金兵在想念他們的家鄉(xiāng)啊?!睖\雪的指尖劃過木制的欄桿,心底騰地升起一股透心的冷意。
“那寧怎么樣?你跟她……處得來么?”淺雪艱澀地開口。
她的話并沒有得到回應(yīng),耳邊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她握住了白袍公子的手,對方的手跟她一樣冷,并不能傳遞給她什么溫度,但她還是轉(zhuǎn)頭看著他。
“未錚,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你即刻就要跟那寧完婚。這樣,西涼可汗才會同意借兵,再這樣下去……金陵就完了?!?/p>
白袍公子卻置若罔聞,只是看著閣樓下的萬家燈火,囈語似的低聲道:“阿淺,我們走吧,這金陵城不要也罷。”
身著斗篷的女子豁然掙開他的手指,指著閣樓下的萬家燈火冷笑道:“我們走了,他們呢?他們又能走到哪里去?”
眉目俊朗的白袍少年低頭看著自己年少時的戀人,眉心有一道深刻的皺痕。
這位身負家國社稷的少年,其實也才不過二十出頭,卻獨自一人承擔(dān)了這么多。淺雪突然有些心疼,她伸出冰涼的手指,撫平他眉心的皺痕,柔聲道:“我不該對你發(fā)火,但是你知道的,未錚,我們已經(jīng)退無可退了?!?/p>
“那寧……她是無辜的,她不該被卷入這樣骯臟的紛爭里。”白袍少年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大廈傾頹,近在眼前,國都要傾了,兒女私情是最不打緊的了,未錚……你知道輕重的。”她低低嘆息。
四下無聲,只有春風(fēng)輕輕拂過。淺雪頓了一頓,像是下定了決心,往后退了一步,冷聲道:“我們以后不要在私下里見面了。”
白袍少年看著那個身著斗篷的煙灰色身影,站在烈烈的寒風(fēng)中,倔強清冷,如同一盞易碎的琉璃,眉目間卻是不懼風(fēng)寒的堅韌,年少時的戀人不知從何時起,長成了一位堅毅果決的女戰(zhàn)士。
白袍少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附身用力親吻她冰涼的唇。少年的吻冰冷而熾熱,身著斗篷的女子一時竟掙扎不開,眼角有咸澀的淚珠滑過,最終還是沉淪。
一聲輕叱在黑暗中響起,長鞭呼嘯而至,白袍少年反應(yīng)極快,摟著懷里的女子飛身躍起。
一襲緋衣在黑暗中燃燒,那寧不知道什么時候躍上了閣樓。她看著眼前相擁的男女,眼里是不可置信的震驚與憤怒,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憤然道:“有人跟我說你們經(jīng)常在這里私會,我還不信,只當是同我玩笑,沒想到居然是真的。與別人的未婚夫私會,你們中原女子都是這么不知廉恥的么?”
“那寧你聽我說,不關(guān)阿淺的事,我們只是……”
“只是什么?”
那寧上前一步,眼里清亮的雪光逼得未錚不敢直視。他苦笑一聲,像是拿定了主意,頹然道:“我只是愛著淺雪而已,對不起……那寧,我不能同你完婚了。”
“不是這樣的,那寧你聽我解釋?!睖\雪推開他,看著面前的緋衣少女,焦急地解釋。
身著緋衣的少女卻輕輕地笑了,淚從她的眼角滑過,她滿不在乎地把它擦掉:“互相喜歡又不是什么罪過,喜歡的話在一起就好啦。只是你為什么要騙我說想娶我呢,我還以為是真的呢,你看……弄得這么尷尬?!?/p>
緋衣少女用力地扯出一個笑臉來,卻比哭還難看。之前她得知她和親的太子就是烏篷船上救她的白袍公子時,心底居然有一絲絲的竊喜。原本想要逃回西涼的打算也沒有了,整日地纏著未錚帶她各處游玩,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是有愛人的。
“那寧……”未錚艱難地開口。
“算了!”緋衣少女打斷了他。
“我們西涼的兒女最是灑脫,你們既然是真心相愛,我退出便是了,我們西涼的好兒郎大把都是,我又不是嫁不掉。”她毫不拖泥帶水,揚手擦干了臉上的淚痕,收起手中的長鞭,飛身躍出了閣樓。
“這可怎么辦……”淺雪看著遠走的少女,抓緊了未錚的袍袖。
未錚卻低聲輕笑:“我們總算放過了一個無辜的女子,阿淺,你怕什么呢?我們總歸是要在一處的?!?/p>
淺雪抬頭看著他許久未見的笑顏,忍不住也輕笑起來。
那寧的二哥巴圖找到她的時候,金兵已經(jīng)攻入了金陵,城內(nèi)一片兵荒馬亂,四處都是四散奔逃的百姓。
“二皇子叛國,勾結(jié)金兵開了城門,金陵城陷?,F(xiàn)在太子帶著一干武將死守皇城!大家能逃的快逃?!?/p>
前線的負傷的士兵飛馬來報,聞得此訊,即將出城緋衣少女身形一震,她遲疑片刻,飛身下馬,就要往城內(nèi)跑,卻被她孔武有力的二哥巴圖拉住。
“阿爸在城外等你,你這是瘋了不成!”
巴圖怒喝,低頭卻看到了一張憂心忡忡的臉。
“未錚他救過我的命哪,我得回去救他!”緋衣少女皺眉,神色無比堅定。
“那個負心漢!有什么可救的,隨我回西涼!”
鐵鉗似的大手絲毫不肯放松,著緋色衣衫的少女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她錚然一聲拔出金錯刀,抵住咽喉,大聲道:“你不讓我去救他,我就死在這里!”
鐵骨錚錚的西涼漢子看著自己著急去送死的小妹,額上青筋直跳,然而只是一個錯神,動如脫兔的緋衣少女,立馬掙開了他的鉗制,雙足輕點,往皇城飛掠而去。
無數(shù)的百姓擁向城門,一時間哭喝四起,大量金兵攻入皇城,那寧艱難地殺出一條血路。
然而,還是遲了一步。
兩軍對峙,眉目清麗的女子被人高高地綁在了城樓上。金兵首領(lǐng)恬不知恥地望著樓下的太子未錚,慢慢地舉起一把鋒利的小刀,訕笑道:“你殺一個金兵,我就在她身上劃一刀,我們來看一看,誰的血先流干?!?/p>
浴血而戰(zhàn)的太子雙目赤紅,他抓過身邊侍衛(wèi)身上的箭筒,羽弦輕震,數(shù)箭齊發(fā),箭羽直入咽喉,竟生生地將淺雪身旁的兩個金兵釘死在廊柱上。百米之外竟能取人性命,樓上的金兵一陣騷動。首領(lǐng)被激怒,寒芒一閃,眉目清麗的女子半張臉泊在了血泊里。
“阿淺!”白袍公子低喝,素日平靜的聲音里有一絲凝滯。
但這個身形瘦削的女子居然一聲都沒有吭,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樓下的未錚,淺褐色的眼底漾起星光,恍若樓下的男子是這世上無上的珍寶。
片刻的靜默之后,她徒然開口唱起了一首小調(diào):“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以情相悅,以心相許,以身相偎依,可逆風(fēng)不解,挾雨伴雪,摧梅折枝去……”
白衣束發(fā)的公子神色大變,不管不顧地朝著城樓奔去。
“瘋婆娘,住嘴!”金兵首領(lǐng)搧了她一個耳光,然而只是一剎那,面容清麗的女子嘴里吐出一枚細細的銀針,直擊首領(lǐng)面門。首領(lǐng)揮刀格擋,一抽身的空當,身形清瘦的女子從高高的城樓上一躍而下,如同一只斷線的紙鳶,朝著地面墜落。
“阿淺!”
這聲音如同從地獄里傳來,眼見那一襲羽衣輕飄飄的墜落,白衣束發(fā)的公子狀若瘋魔,劍氣盈滿全身,寒光乍起,所過之處,尸橫遍地。這樣的武功,已經(jīng)近乎于“神”。
“我來幫你!”緋衣少女輕叱一聲,長鞭一揚打開幾個想要從后背偷襲的金兵。兩人并肩而戰(zhàn),于千萬人之中殺出了一條血路,白衣束發(fā)的公子直取金兵首領(lǐng)的面門。
看著面前妖異如鬼的白衣少年,首領(lǐng)膽寒,然而他手中的刀還未出鞘,青影刀就插入了他的咽喉,將他釘死在身后的城墻上。
“未錚,我們怎么辦?。俊币惠喪勘瓜?,新一輪的士兵又撲上來,看著越縮越小的包圍圈,緋衣少女不由的帶了哭腔。然而包圍之外,廝殺聲四起,大批鐵騎沖入了陣營,為首的正是那寧的二哥巴圖。
“二哥,我在這兒!”緋衣少女喜極而泣,一面擋開那些紛擁而至的冰刃,一面跳起來沖著巴圖揮手。
失了頭領(lǐng),在洶涌的鐵騎之下,金兵很快就潰不成軍。緋衣少女拉了白袍少年的手道:“未錚,我哥哥來救我們了,我們走吧?!?/p>
白袍少年卻沒有出聲,緋衣少女回頭,只見他輕輕地抱起一具支離破碎的尸身,片刻之前還在城墻上高歌的女子此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無聲無息的尸體。
未錚仔細地擦干她臉上的血痕,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仿佛懷里的女子是一盞易碎的琉璃。那個決絕地從萬丈高樓上躍下的女子,臨死之前,嘴角還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不知怎么,那寧心底居然有一絲羨慕,她羨慕這個無聲無息躺在這里的女子,生前被人這樣愛過,死去也是無憾的吧。晶瑩的淚水涌上她的眼角,但這一次它沒有去擦,而是任憑它從頰畔滑落。
她拉了拉白袍少年的衣角,哽咽道:“未錚哥哥,我們走吧,淺雪姑娘她……救不活啦。”
白袍少年似乎有些恍惚,沉吟片刻,伸手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啞聲道:“謝謝你,那寧,你跟你哥哥回西涼吧?!?/p>
“我不回去。”緋衣少女哭喪著臉。
“那你為我吹奏一曲鳳凰于飛吧。那寧,就是……阿淺方才唱的曲子。”
白袍少年提出了一個古怪的請求,那寧看著他,以為他是傷心得瘋了,但她還是拿出西涼特有的篳篥,低低地吹奏起來。她本就音律天賦極高,又聽阿淺唱過幾次,第一次吹奏也流暢悠揚。
低低的音律在修羅場上游走,白袍的少年抱著孤身殞命的愛人,眼里沒有一絲活氣。
巴圖找到了吹奏篳篥的那寧,一把將她抓上了馬,這一次,他沒讓她再有機會逃脫。
“二哥,我們帶未錚一起走吧?!本p衣少女低聲哀求。
“你看他還有活下去的勁頭嗎?你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你的諾言,救了他一命,我們該走啦?!?/p>
巴圖看著淚盈于睫的小妹,難得地沒有開口訓(xùn)斥。
不知從何時起,紛紛揚揚的雪花落了下來,初春的第一場雪慢慢地覆蓋住白袍少年的眉眼。緋衣少女最后看了抱著尸首雪中靜坐的少年一眼,不再強求,低頭重新吹奏起了篳篥。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以情相悅,以心相許,以身相偎依,可逆風(fēng)不解,挾雨伴雪,摧梅折枝去……”
馬蹄疾馳,音律聲漸行漸遠,那寧伸手接了片雪花,輕聲呢喃道:“中原的雪花,這么苦的嗎?”
巴圖低頭看著她,只見一滴淚珠從她眼中滑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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