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國明,滕文強,郅 慧
(北京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北京100875)
在社會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革命性技術的發(fā)展往往激發(fā)著人類對于社會文明與結構變革的深度想象。面對數字文明的飛速發(fā)展,媒介作為社會的基本構成要素,已逐步發(fā)展成為形塑社會與文明的重要力量。從宏觀來看,“現代社會已被媒介浸透(permeated),媒介不再被視為一種與文化和其他社會制度相分離的中立性要素”[1]。這種對于媒介重要作用的理解表明,對于媒介問題的考量,需將媒介視為社會與文化結構的調節(jié)者,即媒介以一定程度的自決(self-determination)和權威(authority),使社會按照媒介的邏輯來發(fā)展和運行。從微觀上看,媒介滲透到自我圖景和世界圖景之中,它們的廣泛使用使個體的感覺、認知和記憶等文化實踐行為發(fā)生了劃時代的轉折。[2]媒介調節(jié)、進入和塑造個體之間以及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體現出微觀和宏觀過程的相互塑造的、動態(tài)的、非線性的意義。[3]這種結構性的轉變幫助我們更加準確地理解媒介作為一種社會和文化過程,如何改變其他社會要素的內部結構及運作關系,進而在影響個體自主性的同時,實現社會生態(tài)文明的變革,這便是媒介浸透。
媒介的技術屬性含有改變社會形態(tài)和文明階段的訊息。[4]20世紀初,廣播和電視等全新通信技術的發(fā)明和應用曾引發(fā)眾多對于全球未來與人類文明的預測。媒介對于時空邊界的拓展極大影響了個體的行動范圍,將機械化的感官重新統合成有機整體,實現基于感知平衡基礎上對于原始部落化情感的回歸,進而影響社會交往、社會結構的變革。21世紀,數字社會的發(fā)展提供了新形式的文化活動、個人賦權和游戲模式,帶來生活、工作和思維的革命。[5]當下,以人工智能、區(qū)塊鏈、5G為后端基建,以VR/AR/MR、可穿戴設備為前端設備,元宇宙作為一種升維意義層面的技術媒介集成,為個體提供沉浸感和具身性的交互體驗,實現個體流動性與行動自由度的拓展,使之能夠在物理空間與虛擬空間的融合共生中生存,進而形成不同于現實社會的新的規(guī)則、新的體系與新的結構。從本質上看,元宇宙提供了更具想象性的未來傳播圖景,成為繼原始文明、農耕文明、工業(yè)文明之后,代表數字文明發(fā)展的一種全新的文明形態(tài)。[6]
把握元宇宙作為一種未來傳播的形式,對于社會生態(tài)與文明變革的圖景想象,我們首先需厘清媒介對個體感知與行為的影響及其發(fā)展演變的內在規(guī)律。換言之,我們無法拋開人這一核心要素來探討元宇宙。媒介技術的起點和終點都是人類,人類自身就是最原初和最核心的。[7]以“人”這一具有自主性、能動性的要素為起點,通過審視元宇宙對于個體感知與身份的重新構造,進而能夠更為深刻地理解媒介與社會的復雜的關聯和作用機制。實際上,加拿大媒介理論家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基于技術對于社會發(fā)展階段的論述,提供了具有啟發(fā)意義的思路。他認為,人類社會經歷了“部落化(tribalization)—去部落化(detribalization)—重新部落化(retribalization)”的三次社會形態(tài)更迭,帶來社會關系、社會秩序的解構與重構。因此,本文以探析“媒介浸透”下元宇宙對于社會的“重新部落化”為起點,審視元宇宙對于媒介生態(tài)與社會文明的變革機制。在此基礎上,本文探討了社會基于關系與連接進行“再組織化”的可能性,并結合元宇宙未來發(fā)展的關鍵性入口,理解元宇宙作為一種全新的數字文明的未來愿景。
元宇宙的最初的表述即意味著對于現實空間的超越(meta),在這一高度超越、廣泛存在的新型空間中,虛擬與現實的邊界變得模糊,中心化的社會網絡正逐漸被打破,被多元技術賦權的個體成為傳播與行動的能動性因素,也成為推動社會生態(tài)與文明變革的能動性力量。概言之,元宇宙是在時空突破、感知整合、深度參與下對“部落化”的回歸,這種回歸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回歸,也就是對于社會的“重新部落化”。若要理解元宇宙發(fā)展下社會結構的宏觀圖景,則要立足于人的主體性,探討元宇宙如何通過重塑感知,使個體成為自我意識的塑造者、社會環(huán)境的塑造者,進而影響社會連接、環(huán)境乃至文明的進程。
時間與空間是傳播所蘊含的基本維度。通過現實與虛擬的不同層次,可以將空間分為客體化的物理空間和主觀化的感覺空間。其中,物理空間是一種實體,它可知可感,是有形實體的廣延狀態(tài)與伸張狀態(tài)。[8]而感覺空間則是在社會關系、社會連接基礎上的感知延展,是廣泛意義上的社會聯系。人類早期的生產生活由于社會連接的相對匱乏,大多存在于可知可感的客體物理空間。而技術的發(fā)展打破物理空間與感覺空間界限,甚至以關系連接和感知提升超越現實空間的行為界限。正如麥克盧漢所說,借助電子媒介,人類生活在瞬時世界的信息之中,時間和空間在一個時空世界中相互滲透,每一個物體憑借它與其他物體之間的關系而產生自己的獨特空間。[9]因此,從某種意義上看,“部落化”的概念滿足了媒介對于環(huán)境的空間想象,其中既包含著具有實體意義的地域的物理空間特性,也包含著以人的中樞神經系統為基礎的感覺空間特性。在媒介帶來的廣泛連接下,物理空間意義上的“地球”已經被感覺空間意義上“村落”所取代。即對于個體而言,媒介通過對視覺、聽覺、觸覺等多維感官的激活,以接近瞬時的傳播速度縮短了人類交流交往的障礙,個體之間的距離也被縮短,而感覺的作用則被凸顯,實現理想意義上的“和諧”與“平衡”,形成重新部落化的理想狀態(tài),并通過技術與媒介達到感覺空間對客體物理空間的超越。
不同于電子媒介時代,元宇宙是一個虛擬與現實高度互通、且由閉環(huán)經濟體構造的開源平臺。[11]通過沉浸感、交互感、高擬真等特性,元宇宙使時間和空間的拓展上升到一個新的維度。正如美國科幻小說家尼爾·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在其出版于1992年的科幻小說《雪崩》中描述的場景:原本被現實地域限制的個體可以通過“數字化身”(avatar)進入虛擬空間,開展一系列的娛樂、社交乃至經濟行為。元宇宙涉及的空間范圍是無限的,它擺脫了物理空間的時空觀,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被進一步拉近,使得個體能夠在物理空間與虛擬空間中自由穿梭,通過連通豐富個體的感知,并通過體驗性的活動進一步打破了現實社會的身份束縛,為延伸人的創(chuàng)造力提供了更多的想象和可能。從另一層面來說,元宇宙由現實物理空間延伸得出,通過對現實的描摹和復刻,又再次反作用于物理空間,最終在交互中模糊空間之間的界限,從更具想象力的維度,恢復了個體在虛擬與現實空間更為廣泛的面對面乃至意識層面的交流,實現對“部落化”的回歸和升維構建。
從歷史角度看,媒介技術的每一次變革都影響著個體感知世界的方式。麥克盧漢對人的感知賦予重要意義,他認為,人的感覺是個體身體能量上“固有的電荷”,形成了每個人的知覺和經驗。在最初的部落化時代,由于傳播條件的限制,口語傳播使得人們得以當面交流,個體是具有平衡、和諧的感知的人。隨著文字的出現和印刷術的發(fā)展,人類地域的空間界限被打破,傳播的廣度有所增加,也促使個體形成一種單一、線性、理性化的思維,使得傳統的部落開始解體。而電子媒介的出現,延伸了個體的感官,身體的技術性延伸攪動了原本的感知平衡,使得感官系統必須謀求新的平衡。[12]在此基礎上,個體重新成為完整意義上的感知平衡的人,“給部落親屬關系和相互依存編織了一張?zhí)煲聼o縫的網絡”[13],部落化的社會形態(tài)逐步實現回歸。但實際上,這種部落化的回歸與理想化的部落仍存在一定的差距。由于技術對于單個感官的過度延伸,個體的感知也呈現出碎片化的狀況,其僅僅達到了機械化的整合,卻并未真正實現沉浸感、交互性、想象力的感知平衡。換言之,保持身體感知的完整和平衡是人類傳播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14]
技術本身蘊含著對于個體行為的塑造與偏向,美國生態(tài)心理學家詹姆斯·吉布森(James J.Gibson)在1979年提出“可供性”(affordance)的概念,來描述環(huán)境為用戶提供行動的可能性。這意味著,媒介的特有屬性也為個體提供了感知與行為框架。元宇宙以人工智能技術、網絡及運營技術、物聯網技術、區(qū)塊鏈技術、交互技術、電子游戲技術作為支撐性技術,也為個體在現實和虛擬社會的感知與行為提供了可能。這是一種更高維度的提升,因為其帶來的變化,與電子媒介時代僅實現感官物理整合的機械化的部落化存在差異。例如,在當下,盡管我們也可以通過電子媒介瀏覽網頁、視頻,獲得視覺和聽覺的雙重體驗,但仍然處于現實時空,時刻可能被周圍發(fā)生的一切事情打斷,并無身臨其境之感。相反,元宇宙則使人類得以進入一個更具自由度、更高靈活性、更多體驗性、更強功效性的超現實世界,[15]通過個體的數字化,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感官互動與平衡。個體在元宇宙中具有極高的自由度,能夠實現接近于現實的沉浸體驗,且將個體本身作為媒介帶入不同環(huán)境之中,實現中樞神經系統全方位、多維度的系統整合。個體感官不再是電子媒介時期機械意義上的整合狀態(tài),而是一種激活與融合的全新體驗。在這一脈絡下,元宇宙可視為社會“重新部落化”的表征與實踐。通俗地說,個體從最初部落狀態(tài)下的“聽覺人”進化為電子媒介時期的“視覺人”,最終在元宇宙時期成為感官融合與感知平衡的“部落人”。
從社會實踐層面,部落化對于個體與環(huán)境的塑造則體現為個體能動性的深度卷入。麥克盧漢曾這樣評價電子媒介帶來的影響:“電子媒介時代是一個內爆、具有包容性意識、個人深度參與的時代?!痹谒磥?,部落化需考慮每個人對于生活與行動的全面參與,把它視為一個創(chuàng)新性與動態(tài)性的全新因素。具體而言,人們有機會創(chuàng)建虛擬部落,可以和世界各地的其他人一起進行交流和溝通,甚至在虛擬環(huán)境中生存。這一觀點對理解目前的社會與媒介環(huán)境具有洞見。當下,媒介已實現對社會各方面的浸透,因技術變革使得時空的界限變得模糊,地球上任何兩點之間的瞬時連接成為可能,人類被卷入了一場參與的運動之中。[16]概言之,技術的發(fā)展提升了個體與部落間傳播的能力,逐步突破了時空的界限,這一變化使任何一個個體都無法獨立存在,連接與關系成為媒介實踐的底層邏輯。通過原子化的個體的聚合,相互依存成為部落化社會的典型表征。
一部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史,從某種角度上看就是人類的實踐半徑不斷擴大的歷史。[17]從信息行動的本體意義上看,元宇宙中行動主體與行動工具之間已發(fā)生深刻改變。在傳統社會中,人的行動需要依靠工具實現,并未實現真正的自主和流動,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個體行動的范圍。而在元宇宙時代,個體以數字人的身份進入虛擬世界,完成與現實世界類似的各種行為,不再受制于物的束縛,實現了對于個體的“解放”。媒介是人的連接點,人體也是媒介的連接點,展現的是技術與人和世界的關聯。[18]作為社會實踐中的能動性力量和積極因素,人是元宇宙發(fā)展中的核心,一定程度上可以開拓整合性的部落發(fā)展方向。在網絡社會之中,當社會行動的社會情境發(fā)生變化,社會行動的主體發(fā)生變化。從邏輯上推論,社會行動的過程和結構也就會發(fā)生重大的變化。[19]元宇宙中通過技術的升維與助推,使個體能夠選擇性地進入自己所期望的場景之中,滿足自身的實踐需求。法國著名哲學家莫里斯·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曾指出,直接感知并不是被動接受產生于大腦內的表征,而是身體主體在生活中的交互實踐。[20]當前,元宇宙交互用戶的數量已達到億級規(guī)模,已可被視為一種大型的交互參與式媒介,加之5G等底部技術的普及與推動,元宇宙在未來將承載更大規(guī)模的用戶參與。元宇宙對于實踐環(huán)境的擴展已經超越了現實社會,深入到虛擬社會中,進一步擴大了個體的實踐半徑,并在此基礎上認知和把握世界的復雜性,以提升實踐操作的有效性。因此,個體以元宇宙為場域,深度參與虛擬與現實的媒介實踐。
媒介技術與形式的每一次“巨變”都與人類生產、生活方式的“劇變”息息相關,以元宇宙為代表的新興媒介下沉為社會“肌理”時,其已然成為當代部落化景觀的重要動力。這既表現在其無限連接本質所帶來的信息傳輸的超時空化,更在于其徹底改變了人的感知思維和行為方式,更深刻影響了社會結構與社會變遷。[21]
元宇宙作為一種升維意義上的集成形式,其對于視覺、聽覺、觸覺等多種感官的連接與激活以及虛擬與現實的交融已超越傳統技術單一、靜止的感官觸動,有望在更大程度上實現多元感官與環(huán)境的整合,對世界產生新的感覺和認知,使個體在“去部落化”時代偏向線性和單一的思維方式得到改變,在感官平衡中得以統合,人們開始向“體驗時代”過渡,社會得以“重新部落化”并逐漸走向整體化。
當新媒介技術下沉為社會變革的“核心序參量”,在聲音、圖像、文字、感覺等多種信息載體的融合過程中,又給人們的感知系統帶來了新的突破。伴隨著元宇宙對媒介技術的升維重組,這將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壁壘成功突破,智能媒介技術將人、物和環(huán)境之間建立了廣泛連接,實現虛擬和現實交互,以至“萬物皆媒”。有賴于新媒介技術的發(fā)展,人們達到了感知的巔峰,人與媒介、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連接進化到更高維、更廣泛、更深層的階段,人們基于新的感官連接快速沉浸,將未知的生活場景變?yōu)榈谝蝗朔Q的體驗場景,實現了“認知時代”到“體驗時代”的跨越。
在“體驗時代”,視覺、聽覺、觸覺、味覺乃至神經系統被全方位調動,最終達成了全面且深度的綜合感知體驗。[22]如果說,“認知時代”是人去單向度地理解世界,那么體驗時代的重點則是基于實現生理連接、心理連接與時空連接的種種媒介可供性,人成為虛實相間世界中的重要居間主體。但更為重要的是,在體驗時代,人體開始作為媒介技術的延伸。媒介技術將認識世界的物理方式逐步拓展,人的身體開始通過媒介進行呈現,成為媒介化進程中重要的符號之一。從元宇宙的發(fā)展來看,“體驗時代”的媒介不再局限于和人類感官的融合,而是開始逐步突破人類感覺器官的瓶頸,將原有的“半沉浸式”人媒連接延伸到生理維度和心理空間,實現感官維度和神經系統的深度連接與共鳴。同時,元宇宙將人與媒介技術建立的新的連接也開始發(fā)生轉向,從依據身體思考技術轉變?yōu)橐罁夹g思考身體。
“體驗時代”的到來,無疑將人們的社會實踐自由度再次提高?,F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交互,真實身份與虛擬身份的共生,媒介中的人得到前所未有的實踐自由度,從本質上而言,人是連接媒介與社會的核心,人的價值、人的能力開始空前釋放,人的生活生產方式和組織治理模式將會被重構。
盡管媒介技術的進步對于社會的進步和人類生活實踐的創(chuàng)新發(fā)揮了根本性的作用,但始終以“單槍匹馬”的狀態(tài)進行,一直無法發(fā)揮最大公約數的協同效用,人媒關系相對割裂,媒介技術對人、對生活場景的構建是獨立的。從“重新部落化”的視角來看,此刻的人媒關系并不是簡單的連接即可形容,以元宇宙為代表的新媒介將技術、媒介與人按照新的傳播法則充分解構,按照“協同與共生”的底層邏輯進行交織、重組。
元宇宙時代下的人媒關系早已不再是傳統時代的二維關系,傳播主體、傳播媒介、傳播技術與傳播環(huán)境融為一體,成為一套新的傳播法則。它們相互協調、共同發(fā)展。究其本質,關系不固定、關系不單一、影響不單向,人與媒介相互塑造,共同在一個新的“傳播部落”中互動共生。元宇宙作為一種升維媒介,[23]提供了一個天然的傳播“部落”。在這其中,人的生活需要通過媒介實現,媒介的價值需要人的發(fā)展實現,二者的耦合共生直接決定了新媒介環(huán)境下人生存與發(fā)展的新方式。一定程度上來說,人與媒介的共生其實是一種必然,個體以元宇宙為場域,深度參與媒介實踐。
媒介往往與人通過彼此協商、對話形成了主體間性,并不斷展開新的社會實踐。[24]在社會發(fā)展的邏輯之下,人與媒介之間的共生與協同,必然會與人、社會和媒介三者產生交互作用。同時,人媒關系之間的新變革,也將會進一步重構人與人之間彼此的連接方式與社會結構。當元宇宙將人媒關系演變至協同與共生,人、媒介和社會構成“部落”共同體時的協同作用也開始顯現,此時,社會結構開始迭代重組,社會深度媒介化的進程開始起步。
從傳播學的視角來看元宇宙,其重要的角色就是人與社會連接的中介,整個社會是在媒介化基礎之上進一步深度媒介化的過程。如今的社會已完全被媒介所浸透,媒介參與和改變了社會的整體生態(tài)環(huán)境和人們的全部社會活動。除了內容傳播之外,媒介已經“跨界”成為重構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基礎設施。
媒介化是指由于媒介數量級的增長,使得許多社會空間中的生產活動與運作機制逐漸受到媒介邏輯的影響的過程。[25]而深度媒介化是不同于媒介化的一種社會結構創(chuàng)新的全新范式,以元宇宙為代表的新媒介和以算法為代表的智能技術開始下沉為社會肌理,成為一種新的社會力量,其不再是數量增長、效果增強等粗放型社會變遷,而是成為社會的操作系統,帶來根本性、顛覆性的社會變遷。從媒介化到深度媒介化范式的變革本質是傳播不再只是社會結構中一個組成部分,而是社會形態(tài)的基本要素,傳統的社會結構開始按照傳播法則、傳播形態(tài)和傳播邏輯變革與發(fā)展。
當下,以“元宇宙”為代表的下一代數字媒介的使命在于重構社會形態(tài)的“再組織化”。新技術革命催生下的“新”媒介并不是時間新,而是理念新、環(huán)境新。伴隨著數字技術的下沉,技術的發(fā)展對于傳統社會結構的解構已經基本完成,但如何重塑組織形態(tài)、重現組織活力、重構社會機制,仍然是一個重要的命題。深度媒介化的視角下,將原有的“粗放型”社會連接轉變?yōu)椤熬氉鳌钡年P系聯結是基礎,將傳統的“分布式”社會力量進行“再組織”是底層邏輯,這需要高層次、更深刻的社會革命,更需要媒介的深度參與。
不可否認,“元宇宙”的誕生成為我們理解社會的“再組織”與深度媒介化的重要抓手和范例,同時對于進一步探求未來深度媒介化過程中媒介變革的價值實現、未來傳播的肌理構造和社會發(fā)展的底層邏輯有重要意義。
元宇宙作為社會深度媒介化的樣態(tài),是數字技術協同創(chuàng)新、升維重組的必然結構。AR、VR、NFT、邊緣計算、數字貨幣、區(qū)塊鏈、數字孿生、計算機視覺、傳感技術、游戲引擎、3D建模、腦機接口等技術都向元宇宙匯聚,這些技術賦能交叉、匯總了傳播的諸種可能,正向社會大眾提供經濟、娛樂等多層次的方案。[26]在可預測的未來,數字資產對新經濟體制的構建、虛擬人對個人主體性價值的實現、部落共同體的契約關系對社會新的文明形態(tài)的落地達成,將成為元宇宙時代媒介價值實現的關鍵入口。
從部落化的視角出發(fā),基于情感聯系的部落個體對于價值傳遞與共享的需求已提升到更為重要的層面。法國社會學家米歇爾·馬費索利(Michel Maffesoli)在《部落時代》一書中指出,現代部落本質上是流動的、小規(guī)模的、感性的(affectual)。進一步而言,部落化的社會秩序維持并不依賴于中心權力的存在,而是依靠成員在社會互動過程中的情感體驗。[27]這種情感化的部落是一種經濟體系下的“利益共同體”,需要以價值建立牢固、持久的聯系,即價值交換與互惠提供了部落中的個體建立共生關系的機會。[28]概言之,媒介與部落化的發(fā)展使得價值作為傳播內容的重要性得到重視,并催生了社會價值互聯的潛在需求。這種復雜交織的方式在元宇宙時代可能會呈現出更廣的形態(tài),為理解元宇宙如何構建新經濟體制提供了核心特征與關鍵事實。
從當下的媒介環(huán)境來看,互聯網促進了信息的實時傳輸,這種基于連接產生的效應不僅在于廣義層面的信息共享,更在于其對于價值交換雙方信息不平等的打破。但實際上,現有信息不平等格局的改變并不徹底,由于中介機構的存在,價值流通的效率仍有待提高,并進一步影響了價值流動的成本。數字資產(non-fungible token,NFT)作為一種基于區(qū)塊鏈技術的資產憑證,具有區(qū)塊鏈技術具有唯一編號、永久存證、不可復制、不可篡改等特性的特質,被視為在未來的元宇宙中建立數字所有權(digital ownership)和經濟系統的基本要素。[29]基于區(qū)塊鏈技術的數字資產是元宇宙發(fā)展的重要催化,若將元宇宙社會比作一片汪洋,人是其中的島嶼,那數字資產就是穿梭在島嶼間的快艇。數字資產具有超鏈接全域證明的能力,能夠實現不同的應用場景之間的全域化證明。[30]
因此,數字資產是“重新部落化”的重要連接手段,是一種新的社會連接,它已然超越趣緣關系,由源代碼幫助數字居民完成資產的流通與共享,形成虛擬身份的構建與感知,進而完成虛擬世界的“虛擬社會化”進程。當這種連接開始落地,人與社會之間的壁壘開始打破,認知信任開始強化,人們在新價值交換體系中真正實現對等。數字資產作為一種非實體化的虛擬形態(tài)參與到未來媒介的實踐之中,其屬性從原有的信息互聯變?yōu)閮r值共享,是元宇宙發(fā)展的新經濟體制構建的關鍵入口之一。
元宇宙世界更強調的是整體感官的回歸,是依托于數字媒介技術而達到傳播的極大賦權,在數字軀體的驅動之下為麥克盧漢的“重返部落化”概念提供了更徹底的實踐闡釋,其也一定映射著某些真實生活場景的人的行為。作為一個全新的數字文明的未來愿景,元宇宙能夠開啟全新的時代,人則是這個新時代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而數字虛擬人的出現,拓展了人類實踐自由度,一定程度上來說,其已然成為元宇宙的入口。從元宇宙具身傳播的視角看,數字虛擬人具有面對面交流和跨越時空社交的優(yōu)勢,將傳統傳播特征與數字傳播特征進行有機整合,一方面數字虛擬人整合了感官互動,另一方面彌合了技術之間的鴻溝,這更符合“重新部落化”的顯著特征。[31]
數字虛擬人是建立在聚合變化的基礎上對人的身體進行再次構造,并由此實現與世界萬物的互聯互通。數字虛擬人具有三大屬性,即存在、感知和交往。從存在屬性來看,數字虛擬人同現實人類一樣,具有基本的社會化形態(tài),有肢體也有靈魂。從感知屬性上來看,通過CG和深度神經網絡渲染實現數字虛擬人的創(chuàng)作與協同,其可以感知環(huán)境、感知情緒、感知社會。從交往屬性來看,數字虛擬人的核心就是能夠像真人一樣交流、歌唱,有情緒,也會創(chuàng)作。
因此,數字虛擬人是“重新部落化”的重要入口,是以人為本的未來媒介,在社會深度媒介化的進程中,在“重新部落化”的場景中,數字虛擬人對于人個體主體性的實現具有雙向作用。一方面,透過數字虛擬人的連接,可以重新整合和互聯各次元;另一方面,人可以借助于數字虛擬人來實現自我進化,來擴張人的實踐半徑,組織成一種新的實踐的時間和空間。
麥克盧漢用“地球村”來形容現在的媒介社會,新興的感知模式和新興的數字技術為人類社會帶來了更加融洽的社會環(huán)境,這進一步消除了地域與文化的限制。[32]同時,“重新部落化”還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每個“部落”都有屬于自己的文化、內涵以及符號,而以元宇宙為代表的新媒介帶來的“部落”勢必會帶來社會新的文明形態(tài)。
回顧每一次科學技術的進步,人們認知世界的水平都達到新的高度,改造世界的能力實現新的飛躍,經濟、社會和人類文明上升到新的層次。元宇宙媒介時代的重新部落化已不再僅僅是對于人感知系統的重新整合,更是對部落化的重新定義和全面超越,社會新的文明形態(tài)將由此落地達成。若把當下視作數字文明的初級階段,那么元宇宙時代將是數字文明的高級階段。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元宇宙時代下的數字技術革命看作一次工業(yè)革命或技術革命,它實質是對農業(yè)文明和工業(yè)文明的迭代,也是一次社會文明形態(tài)的升級。
其實,無論是數字資產、數字虛擬人,還是當前的智能媒體技術,都只是數字文明的開始。按照社會動力學的邏輯,新的文明形態(tài)落地之后,必將打破人的單向度,重構人類的多向度。元宇宙帶來了新的智能虛擬世界,現實世界和智能的虛擬世界互通共生,在進入元宇宙這一高級階段的數字文明之后,高度智能的數字文明將成為人類社會文明的新入口。
綜上,元宇宙滿足了我們對未來媒介嬗變邏輯的想象,它雖然還是一個“待落地”的過程,但其代表的媒介發(fā)展方向或許能彌補電子媒介時代的機械“部落化”特征。從媒介演進機制來看,我們還需著眼那些能讓元宇宙越過技術泡沫破裂低谷的社會性條件及個體能動性實踐,把握住元宇宙帶來的媒介革新和社會變革,緊抓元宇宙時代媒介價值實現的關鍵入口,這才是我們面向未來傳播的著眼點和著力處。[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