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與印度兩國相互為鄰,卻有世界最高的喜馬拉雅山脈橫亙其間,這一特殊地緣,決定了兩國文化交流的基本特點。若站在中國立場上說,要與印度進行交流,必經(jīng)一個字方可,那就是“翻”。“翻”這個漢字既會意,也很形象,頗能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力。晉唐之際歷代求法僧的天竺之行,靠的是“翻”山;而中國歷代佛經(jīng)的漢語轉化,靠的則是“翻”經(jīng)。梵漢兩種語言阻隔甚大,不能只靠平行迻譯的“譯”,更需要使用中國古代譯學家所說的“翻轉”或“翻”的翻譯方法。
無論是“翻山”之翻,還是“翻經(jīng)”之“翻”,難度都很大,只有少數(shù)勇于舍身求法、甘于寂寞、獻身學問的人能夠做到。這樣的人物,在古代有法顯、義凈、玄奘等,在現(xiàn)當代則有季羨林、金克木、徐梵澄、黃寶生、劉安武等,人數(shù)雖不多,卻能以一當千,成果有質有量,蔚為大觀,從而形成了中國的印度文學翻譯與研究的另一個特點,那就是精英性和高端性,在中國文化寶庫中尤顯璀璨與珍貴。
由于這樣的特性,要對印度典籍、印度文學的漢譯與傳播進行縱向的歷史研究,并寫出相關的學術史著作來,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古人并沒有“翻譯史”這樣的研究模式,但也曾經(jīng)有過類似的寫作動機與嘗試,梁朝慧皎的《高僧傳》、宋代贊寧的《宋高僧傳》以高僧傳記的方式做了初步的總結與梳理,梁朝僧祐的《出三藏記集》、今人許明編著的《中國佛教經(jīng)論序跋記集》(五卷)等,匯集編纂了相關版本的序、跋、記,也可以視為一種翻譯史的史料長編?,F(xiàn)當代出版的各種中國佛教史著作也自然會涉及佛典漢譯,但是除了普及性的小書之外,迄今仍未見從翻譯史角度寫出的內(nèi)容翔實可靠的佛典翻譯史研究的專門著作。不僅如此,近現(xiàn)代中國的印度文學翻譯史、研究史之類的著作,也是長期付諸闕如。
進入21世紀后,學界也為此做過一些努力。2001年,我在《東方各國文學在中國·譯介與研究史述論》一書中,對印度文學在中國的翻譯與研究史,用了六萬來字粗陳大概。接著,又與學生們合著《佛心梵影·中國作家與印度文化》一書,并于2007年出版。該書從中國作家與中國文學的接受角度對中印文學關系做了探索嘗試。2011年,曾瓊獲得博士學位后,來北師大文學院博士后流動站做博士后研究,曾瓊在北京大學師從劉曙雄教授攻讀印度文學,受過專門訓練,我認為由她來研究中印文學關系的課題,是有條件、有優(yōu)勢的,作為合作導師,我支持她將“印度文學在中國”作為博士后研究課題。經(jīng)過兩年的努力,她完成了這一研究課題,并通過了專家組的評審驗收。接著,曾瓊在天津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任職后,申請到了2013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印度文學20世紀中國傳播史”,此后發(fā)表了一系列相關論文作為前期成果,并于2018年順利結項。現(xiàn)在,在該課題結項成果基礎上修訂而成的《印度文學在中國:百年譯介與傳播》一書將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是令人十分快慰的事情。
《印度文學在中國:百年譯介與傳播》中的“百年”,指的是20世紀。從東漢時代以來的中印上千年文化交流史上看,在宋代以后六七百年的沉寂后,20世紀的一百年,中國迎來了譯介印度文學的轉型期和復興期。曾瓊的這部著作將整個20世紀作為一個整體,從縱向上把握不同階段印度文學譯介傳播的不同特點,尋求和總結其中的一些規(guī)律性現(xiàn)象,尤其是對民國時期中國的印度文學譯介與中印文化交流的重視,強化了此前被忽視的一些現(xiàn)象與環(huán)節(jié),也影響啟發(fā)了相關領域的深入探索,如深圳大學王春景教授近年來對民國時期中印文學交流,特別是印度游記的發(fā)掘與研究,實與曾瓊的研究相互呼應、相得益彰。
在研究范圍上,曾瓊的這部著作除了關注了印地語、烏爾都語這兩大語種之外,還較為系統(tǒng)關注了孟加拉語、泰米爾語、旁遮普語以及英語等其他語種的印度文學。而對孟加拉語、旁遮普語、泰米爾語文學的譯介和接受的研究,在中國學界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而且,不只是關注名家名作的翻譯及研究,還將大眾文藝范疇的電影和游記作品納入了研究視野之中,也能更全面地反映20世紀印度文學在中國譯介傳播的整體面貌。
尤為可貴的是,曾瓊的這部書對中印文學關系的研究,不僅僅是國別的研究,更具有作為區(qū)域研究的東方學的學科意識與自覺。這些年來,曾瓊曾在北大、天津外大、北外等協(xié)調(diào)組織了多次東方學、東方文學的學術會議,編輯出版了《認識“東方學”》《探索“東方學”》等論文集。曾瓊的著述與學術活動,都是對中國的東方學學科建設的切實貢獻,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當然,正如我在本序開頭所說的那樣,由于語言文化等種種方面的原因,這個領域的研究十分不容易。從翻譯學上看,如何由一直以來的“譯介學”(翻譯的文化學研究模式)的研究,進一步轉向以譯文的微觀分析、以譯文的審美評價為中心的“譯文學”的研究模式,還是一個尚需努力的方向。
在《印度文學在中國:百年譯介與傳播》卷首寫下這些話,是我作為一個讀者的心得,也是作為曾瓊教授學術成長歷程關注者的一份感言。我覺得,這部書是研究中國東方學、印度學的學術史的,同時它本身也是中國的東方學、印度學學術史的一部分。有了曾瓊這部書,再加上早幾年出版的郁龍余、劉朝華著《中外文學交流史·中國—印度卷》(2015年)、郁龍余等著《印度文學研究的學術歷程》(2016年)等,這方面的相對完整的知識領域就基本上建構起來了。這是讀者的眼福,也是中國東方學、印度學之幸。
本文作者王向遠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本文摘編自《印度文學在中國:百年譯介與傳播》一書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