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耀紅
郭嵩燾是一個超越其時代的思想者,是一個在一百多年前就懂得“文明互鑒”之理的思想者,是一個被晚清大變局所反襯出來的思想獨醒者。正是基于這種認知,我拜讀了孟澤的大著《獨醒之累:郭嵩燾與晚清大變局》(岳麓書社2021年版,以下簡稱《獨醒之累》)。
孟澤既以豐富而詳盡的史料將我們帶到波詭云譎的晚清歷史天空,又以出入史實的健朗、細膩而清明的文字對話郭嵩燾的靈魂,讀著讀著,我們常常為文字里那種理性的通透澄明、思想的惺惺相惜、情感的醇正節(jié)制以及文字的典雅蘊藉而深深感慨、嘆服。
正如唐浩明之于曾國藩一樣,孟先生與郭嵩燾之間亦堪稱“異代知己”。二十多年來,從“洋務先知”到“獨醒之累”,郭嵩燾一直是孟澤安頓其價值乃至人格理想的無形襟抱,是他多年來的沉潛、寄望與傾訴。
我們在看見“獨醒者”一個的同時,是不是還看見了那個時代里更為普遍的“昏睡者”或“裝睡者”?從這個意義說,我不愿將《獨醒之累》視為一般的歷史人物傳記,而祈望它像“鏡子”一樣折射出那個時代的千瘡百孔。
郭嵩燾生于1818年。他從傳統(tǒng)“夷夏之辨”中走出來,清醒地看見了西方世界的文明與進步。在他身后的歷史節(jié)點上,有不斷的呼應。這種呼應的偶然與神奇恍如先知的寓言。他誕生百年之際,即1918年,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高潮,其時正是西學東漸后對傳統(tǒng)文化的一次重要反省與批判,亦是一次關(guān)乎科學與民主的現(xiàn)代思想的深刻啟蒙;再過六十年,即1978年正是新時期中國改革開放的標志性年份,是中國向著世界開放的當代起點。顯然,這樣的節(jié)點像省略號一樣在不斷延伸。
在人們以為西方文明相對于中國文明來說不過是“奇技淫巧”的時候,他看到了西方文明“以政教為其本、以器物為其末”的本質(zhì)。作為首屆駐英公使,郭嵩燾對英國的政治、教育、學術(shù)、社會等種種領(lǐng)域的興趣,對青年嚴復的嘉許與期待,以及他在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的文明教養(yǎng),都具有現(xiàn)代人卓然的風姿。這里,我們要深思的問題是,這個出生于湖南湘陰的生命,他成長中的偶然與必然,何以會表現(xiàn)這樣一種寶貴的精神氣象?緣于他的經(jīng)驗,還是他的治學?是他的質(zhì)疑精神、批評勇氣,還是對話視野?這些都是偶然背后的“必然”。這是郭嵩燾精神照亮未來的關(guān)鍵。
然而,我們也不能只看到郭嵩燾這個中國的“獨醒者”而看不到同時代的世界不同地方的杰出者。我在讀《獨醒之累》的同時,也在重讀另一本書,那就是茨威格的《人類群星閃耀時》,那種歷史特寫在帶給我震撼的時候,讓我看到不同的改變世界的“星斗式”人物。
僅說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對比。1837年的時候,郭嵩燾、曾國藩和劉蓉都在岳麓書院準備科舉考試,三人從此義結(jié)金蘭。從《人類群星閃耀時》里卻偶然發(fā)現(xiàn)大洋對岸的年輕人的行動,也是這一年,一個叫祖特爾的法國青年坐船去紐約,開始了他的流浪與探險。后來,他到了舊金山,建立新赫爾維特。他在科洛馬農(nóng)場發(fā)現(xiàn)了“金子”,引發(fā)了全世界的“淘金熱”。
也是在這一年,這個世界有了人類第一臺電報機,電報可以以信號的方式將大海與陸地相連。等到郭嵩燾做廣東巡撫的時候,人類的電報線已然穿過了大西洋海底。這是郭嵩燾那個時代的世界。而在俄國,比郭嵩燾小三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作家,同樣也是一個勇敢的思想者。
曾國藩曾評價郭嵩燾乃“著述之才”,非“繁劇之才”,言下之意是郭的任事能力相對不足。孟澤在《獨醒之累》中引述大量的歷史文獻,似乎想證明郭未嘗不是“繁劇之才”。私以為,即令郭嵩燾在署理廣東時未充分顯示其任事的能力,似乎也不會影響他作為思想者的地位。事功者,多一時一地也;思想者,多永恒與普遍也。今天,重溫或講述郭嵩燾的故事,我以為,就是為思想者立傳,讓一個思想者真正擁有獨立的價值。
想到這一層,我突然發(fā)現(xiàn)《獨醒之累》的新書設計的色彩似乎帶有一種寓意。封皮是紅色的,那是晚清那個大變革時代的血色黃昏,精裝封面則是黑色的,那是對一個思想者的幽深與孤獨,也是對他的緬懷,是一種悲劇里的崇高;在“獨醒之累”四字則是金色的,那是郭嵩燾金子般閃光的思想與見識。
郭嵩燾是寂寞的,然而“寂寞”并不是讓人同情的,它是偉大與崇高的前提。偉大的寂寞之于偉大的思想,亦如悲憫的陽光之于眾生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