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賢豪李 寧吳震陵
文化傳承本質上是一種輔助記憶、保存記憶與延續(xù)記憶的方式[1],歷史遺跡保護的重要價值就在于其物質屬性上附加的精神與象征意義對文化傳承的不可替代性。由此,對歷史遺跡的保護自然不能僅站在物質屬性的修復與保存這一基礎層面,更為緊要的是考量歷史遺跡本身之外的文化延承。
而歷史遺跡空間保護更新的目的,一方面應該考量是否能通過空間場景的塑造實現(xiàn)與歷史文脈的對話,激發(fā)未來者對該遺跡所承載的附加文化價值的認同;另一方面,更應該思考的是,遺跡周邊的歷史城市環(huán)境多已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變遷,如何將遺跡作為現(xiàn)時城市空間的一部分融入城市生活,保持其文化屬性的連續(xù)是現(xiàn)實問題。
在浦城泮池遺跡保護更新設計中,遺跡本身指征舊時地方文廟建筑的文化價值已超越其物質本身。保護更新設計以文脈的空間感知與空間環(huán)境改造的當代性為脈絡,探索在文化價值較高的歷史遺跡更新保護設計中具有可行性的空間策略與價值標準。
“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泮池存在的歷史可追溯到《禮記·王制》。作為舊時地方官學(文廟)的重要空間組成部分[2],“泮宮之半”的空間形制所承載的絕不僅是地方廟學次于中央的等級表征[3]。地方文廟建筑在明清時期形成較為統(tǒng)一的形制和布局之后[4],泮池已經(jīng)成為地方文廟建筑不可替代的特殊標志。
而后,在“嚴學宮,遵廟制”[5]的禮制約束與地方文化的演繹下,承載于泮池之上的諸多儒學禮儀更使其成為了廟學文化不可或缺的物質象征,也是儒學文化的物化載體。今天散存于各地的文廟、泮池遺跡也就成為了舊時廟學合一、地方官辦教育體制的重要例證。研究與保護這一具有文化特殊性的遺跡在地方文化傳承中具有重要現(xiàn)實意義。
浦城縣是福建省最早置縣的5個縣之一,自古文風鼎盛[6]。自陳襄于1041年—1048年(宋慶歷年間)設孔廟以來,浦城官學便以文廟的形式立學育人。1521年(明正德16年)浦城文廟遷建至城區(qū)皇華山麓,所建泮池即今浦城一中校內(nèi)遺跡。1874年(清同治13年)文廟重修,嚴格遵循“右廟左學”[7]之地方文廟空間形制,1647年(清順治四年)于泮池中再建泮橋,稱金水橋①。
近現(xiàn)代浦城文廟祭祀功用雖衰敗無用,但古文廟依舊延續(xù)育人之根本,成為浦城一中辦學舊址。1967年文廟大成殿及附屬用房毀于大火,曾經(jīng)形制完整的地方文廟至今僅存泮池、金水橋遺跡,2016年該遺跡被列入浦城縣第八批文物保護單位。
浦城泮池遺跡今位于浦城一中老校區(qū)教師宿舍區(qū)內(nèi)。泮池平面呈長方形,向南缺角,四周圍以青石護欄,用柱28根。自南向北池中橫跨石拱橋一座,為金水橋,亦稱泮橋、狀元橋。單孔石拱,橋長11m,寬4.3m,跨徑2.8m,條石砌筑橋拱及橋面,毛石堆砌橋身,橋面兩側圍青石護欄,立柱16根,間距1.4m,柱高1.3m,護欄高0.7m。
橋面臺階南七級,北五級,臺階與護欄共用青石板72塊,隱喻孔子門下七十二賢人之意。舊時狀元、進士頭插金花,身著狀元袍,擊鼓蹬靴上金橋,取功成名就之意。1921年,在孔廟設浦城縣私立中學后,浦城文廟與現(xiàn)代教育體系結合,仍作教書育人之場所,泮池與金水橋所含指的功成名就與狀元之意不減,成為一代學子特殊的場所記憶(圖1)。
圖1 泮池、金水橋遺跡現(xiàn)狀
《清光緒浦城縣志·孔廟學宮圖》展現(xiàn)了浦城文廟與泮池舊時的周遭盛景。自南向北,由影壁(又稱“萬仞宮墻”)入學宮,依次過欞星門、泮池、金水橋至戟門,為文廟前導空間。
戟門北接院落一進,左右為東西廡房,供奉儒家先圣、先賢牌位,軸線正對大成殿,供奉孔圣塑像,為文廟的空間主體。大成殿后建藏經(jīng)閣,集典藏經(jīng)之用。
層次分明、空間收放有序的南北軸線是浦城古文廟的重要空間特征,泮池之半的向南缺角實則是對舊時城市建設方位與文廟軸線的重要暗示(圖2)。
圖2 浦城古文廟格局與中軸線分析
位于欞星門與戟門之間的泮池金水橋在舊時文廟空間中所起到的作用主要是前導禮儀的氛圍渲染,為進入文廟主體空間(大成殿)祭祀烘托莊嚴肅穆的氛圍[8],承載著獨特的儒學文化與等級表征。
如依明清舊制,士子若鄉(xiāng)試中舉則要舉行繞池一周的儀式,追念先師孔子,同時為之后貢試、殿試祈福;若高中狀元,則有資格從中央“泮橋”上跨池“入泮”;到近現(xiàn)代浦城中學時期,仍有泮池洗臉濯足,金水橋喜結狀元花的歷史抽象隱喻[9]?!百_泮池為虛,廟宇樓臺為實;以三進院來勾勒,以欞星門、大成殿來白描?!盵10]
作為僅存的浦城文廟一部分,浦城泮池所承載的文化屬性儼然已超越其物質本身。其所代表的文廟虛體空間是舊時浦城地方官學儒家儀典的物化載體,也是教育體制、選拔體制千年變革的默然訴說者。
泮池金水橋遺跡的保護性更新可以分解為兩個主要部分。其一,泮池與金水橋遺跡作為被毀文廟的歷史僅存,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成為了浦城舊時官學的重要物質表征。而“泮水采芹”的精神隱喻與文廟的空間格局在浦城一中的現(xiàn)代教育體系中又留有重要的時代記憶。保留其遺跡原真性的同時如何提供感知文廟歷史性空間的場所氛圍是保護性更新的第一要務;其二,1967年文廟被毀后,隨著浦城城市建設的推進,泮池周邊城市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保護更新設計中,如何將文廟歷史軸線與其超越物質屬性的場所氛圍同現(xiàn)在的城市空間環(huán)境協(xié)調(diào),是其組織空間感知流線的重要立足點。
歷史的“真實性”可以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保留有逝去事件的記憶;二是保存有人類造物的標本;三是具有表征某種場所精神的紀念象征意義[11]。
浦城泮池與金水橋的歷史原真性保護理應將其置入舊時文廟建筑的空間格局中考量,一是激發(fā)浦城舊時地方官學教育、選拔人才制度的歷史記憶,回眸近現(xiàn)代浦城一中在文廟辦學的育人歷史;二是對“狀元橋”“入泮”“采芹”等特殊場所精神的回應。
除了對泮池、金水橋的保護性修復、劃定泮池周邊10m的保護范圍,更重要的是通過跨時空的空間軸線對位、游覽路徑與視線的組織,搭建起對歷史文脈(文廟建筑)的空間感知。浦城原文廟空間被毀后,北側新建了浦城一中教師宿舍。受此限制,此次保護更新所限的空間范圍南北進深僅42m有余,恢復舊時文廟前導空間實無可能。
在此范圍內(nèi),設計對應泮池向南缺角的歷史軸線,依次從南至北布局院墻、石柱門、碑亭、泮池、金水橋與月門洞,對應文廟空間中的宮墻(院墻)、欞星門(石柱門)與戟門(月門)。以現(xiàn)代手法重建碑亭,亭內(nèi)石碑為清理院內(nèi)舊址所得,新刻碑文以銘泮池與金水橋修繕記事、懷浦城古文廟育人祭祀之舊時。
院墻向南軸線對景處開景窗一扇,《論語·子張》謂萬仞宮墻:“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墻數(shù)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12]?,F(xiàn)代意義的院墻與景窗所承載的不僅是歷史軸線與外部城市空間的對望、空間層次的延續(xù)與滲透,更有對舊時文廟“萬仞宮墻”之“學問高深、無法窺探”意蘊的回應(圖3)。
圖3 更新保護設計與文廟歷史軸線前導空間的對應
隨著文廟與儒學禮制的崩塌,泮池周邊的城市環(huán)境早已不是浦城縣志中所描繪的北依皇華山、南臨柘溪的山水格局,城市主干道皇華山路自南向北緊臨泮池西側穿過,臨街地塊由此均面朝西而入。
故此,當代性的設計處理主要關注三個方面內(nèi)容:其一,協(xié)調(diào)現(xiàn)有東西城市軸線與歷史文廟軸線的關系;其二,通過路徑的合理組織與空間層次的疊合,隔絕西側城市環(huán)境的喧囂,營造具有歷史感的場所氛圍;其三,合理安排由外而內(nèi)、跨越時間的空間觀覽序列,實現(xiàn)歷史與現(xiàn)代的交互感知(圖4)。
圖4 總平面圖
受古典園林“露則淺藏則深”[13]手法啟發(fā),主入口由城市主干道西入,設置一條向東向南不停轉換的曲折路徑。第一轉折為“引”,以園內(nèi)小窗與泮池記事為序,兩側高墻留白,包裹著城市觀者進入狹長的“時空”通道;第二轉折為“借”,向西回望城市干道,一株紅楓冒窗而入,向東前行,園內(nèi)碑亭若隱若現(xiàn);第三轉折為“繞”,向南穿過長墻一片,隨即進入第四轉折;沿長墻望去,空間舒朗,正對碑亭中軸處半顯石碑一塊,宛若掘土新出的遺跡,上刻金水橋與浦城文廟興衰;由碑亭向北,金水橋自南向北跨立泮池之上,仿若昔日狀元及第,待登狀元橋入文廟以祭孔圣。
由西向東這一復雜空間序列設計的目的有三:其一,為公園的核心(泮池、金水橋遺跡)營造一個相對隔世安靜的空間環(huán)境,同時拉長觀者從城市環(huán)境入園的路線,逐漸將其從城市環(huán)境的喧囂代入文廟歷史空間的肅穆;其二,浦城文廟由南向北的歷史軸線肅穆平直,搭合一園林手法的通幽曲徑,從空間上明確暗示了現(xiàn)代與歷史的時間感知;其三,通過路徑的媒介整合,將現(xiàn)在的城市軸線與歷史軸線合而為一,由東西向的強限定空間逐漸引導向南北歷史軸線的舒朗場所,從高墻環(huán)抱到泮水顯現(xiàn),欲揚先抑,節(jié)奏分明(圖5)。
圖5 入口空間序列組織
整體來看,通過路徑的引導,一路經(jīng)“甬道”、“碑亭”、“汀步”、“采芹”、“月門”、“曉風”、“廊亭”八點串接一線,可形成環(huán)路從西側皇華山路西進西出,亦可自浦城一中老校區(qū)東進東出觀覽,亦可貫穿式環(huán)繞泮池東進西出,故而,成為城市虛體空間的功能性流線補充。歷史遺跡與現(xiàn)代構筑物交織為完整的空間序列,八景成園,故稱“八景園”(圖6)。
圖6 八景園
材料的對比性相似[14]是空間界面交互感知的關鍵。在保護更新設計的空間流線中,穿插交互出現(xiàn)的新舊事物應是觸發(fā)場所精神的重要媒介,意在營造一場穿越時空的空間對話[15]。
場地內(nèi)除泮池、金水橋遺跡外,在清理過程中發(fā)掘舊石板三塊、石柱兩根、舊磚千余,同局部保留的月門洞一起,巧妙融入空間流線,成為可觸可感之物。新建構筑物,凡墻體、空心磚與碑亭、廊亭均不飾粉刷,以混凝土裸面澆筑的現(xiàn)代性保持新舊事物的清晰區(qū)分。同時以新舊兩種材質之間相似的厚重屬性去顯現(xiàn)整體空間的歷史感,以一種積極的方式回應了空間的歷史文脈。
浦城泮池遺跡雖小,但其承載的歷史記憶一直延伸到舊時浦城的文廟育人與儒學禮制格局。
追溯近來,又有浦城一中辦學與近代人才選拔的歷史縮影,保護更新一方面回溯了浦城舊時文廟格局,通過歷史軸線與物的對應,嘗試激發(fā)觀者對歷史空間與歷史事件的感知。
另一方面,通過功能路徑的安排、園林手法的借用,將泮池遺跡與現(xiàn)代構筑物交織為完整的空間序列;八景園將作為浦城城市生活的組成部分與現(xiàn)代生活相融,遺跡將不止為遺跡。
資料來源:
圖2:根據(jù)《清光緒浦城縣志·孔廟學宮圖》整理、繪制;
文中其余圖片均為作者自繪。
注釋
① 文廟歷次的修葺,都留有大量的碑文,記錄了維修的經(jīng)過、集資捐款者名錄,并有大量田產(chǎn)收入的記錄;目前僅存的四塊中三塊位于縣博物館(浦城縣學田記、浦城重修大成殿記、重修浦城文廟記),一塊立于皇華山頂。同時主要的幾次修葺紀要仍能從明清兩代五部縣志中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