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愛國
關(guān)鍵詞:朱熹;董仲舒;正其誼;明其道;功利
摘 要:朱熹推崇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既講“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又講“無欲利之私心”,既就心性而言“仁義未嘗不利”,又就現(xiàn)實(shí)而言“仁義未必皆利”,既反對把義與利對立起來,又反對把利與義混為一談,對后世影響很大。但是,董仲舒所言以及朱熹的推崇多被誤解為把義與利對立起來而否定功利??涤袨橘澩偈妗罢湔x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并進(jìn)一步提出“取利而和,則謂之義”,超越了朱熹,但仍需作更為深入的理論貫通和闡釋。
中圖分類號:B244.7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2)02-0010-07
Zhu Xi's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notation of Dong Zhongshu's "Seeking Righteousness Is not for Benefit"
LE Ai-guo(Department of Philosophy,Xiamen University,Xiamen Fujian 361005,China)
Key words:Zhu Xi;Dong Zhongshu;seeking righteousness;understanding the way;merit and benefit
Abstract:Zhu Xi highly praised Dong Zhongshu's claim that "seeking righteousness is not for benefit;it is essential to understand the way and neglect the merits". Its connotative meaning is "there is benefit in seeking righteousness;there are merits in understanding the way". Also,Zhu Xi once said "benevolence and righteousness are not disadvantageous"and "benevolence and righteousness are not always beneficial",which opposed the opposition between righteousness and benefit and the confusion between them,thus exerting a great impact on later generations. However,Dong Zhongshu's words and Zhu Xi's praise are often misunderstood as the opposition between righteousness and benefit and the negation of merit and benefit. Kang Youwei agreed with Dong Zhongshu's idea that "seeking righteousness is not for benefit;it is essential to understand the way and neglect the merits",and further proposed that "to obtain benefits and to be harmonious is the righteousness",which surpasses Zhu Xi,but it still needs more in-depth theoretical analysis and interpretation.
董仲舒講“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經(jīng)朱熹的推崇,對后世影響很大,直至現(xiàn)代。蔡元培《中國倫理學(xué)史》說:“仲舒之倫理學(xué),專取動機(jī)論,而排斥功利說。故曰:‘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此為宋儒所傳誦,而大占勢力于倫理學(xué)界者也?!?胡適《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批評董仲舒所言,說:“儒家只注意行為的動機(jī),不注意行為的效果。推到了極端,便成了董仲舒說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只說這事應(yīng)該如此做,不問為什么應(yīng)該如此做?!?認(rèn)為董仲舒所言是只講道義動機(jī),而不講功利效果。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也說:“董仲舒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又艘?,行其義也,即‘正其誼‘明其道也;至于道之果行與否,其結(jié)果也,‘利也,‘功也,不必‘謀,不必‘計矣。”1不過,馮友蘭肯定董仲舒說的是一種道德境界。賀麟說:“我們做事最先考慮的,……是理想和目的,先問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其次再問有用無用。做事應(yīng)以道義為重,實(shí)用其次。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就是這個意思?!?認(rèn)為董仲舒所言不是不講功利效果,而是“以道義為重,實(shí)用其次”。李澤厚引董仲舒《春秋繁露》言“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并說:“董的這句原話比最早見于《漢書》董傳并流傳廣久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要高明一些?!?最近,仍有學(xué)者撰文,認(rèn)為“正誼明道是董仲舒針對仁人而言”,“而不是對于所有人的要求”。4然而,這些討論大都忽略了朱熹對于董仲舒所言之內(nèi)涵的闡釋,而有所缺憾。當(dāng)今社會,功利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儒家義利觀也日益受到關(guān)注。應(yīng)當(dāng)說,董仲舒講“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以及孔子講“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孟子》講“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5,《易傳》講“利者義之和”6,是理解儒家義利觀的基本經(jīng)典,需要作更為深入的解讀,從而推動儒學(xué)的發(fā)展。
一、“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
孔子罕言利,而最有影響的是講“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與此不同,墨子則大講“興利”“除害”,說:“仁者之事者,必務(wù)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墨子·兼愛下》)與墨子一樣,董仲舒說:“圣人之為天下興利也,其猶春氣之生草也,各因其生小大而量其多少;其為天下除害也,若川瀆之瀉于海也,各順其勢,傾側(cè)而制于南北……是以興利之要在于致之,不在于多少;除害之要在于去之,不在于南北?!?又說:“天常以愛利為意,以養(yǎng)長為事,春秋冬夏皆其用也。王者亦常以愛利天下為意,以安樂一世為事,好惡喜怒而備用也?!?同時,董仲舒又認(rèn)為義與利二者不可或缺。他說:“天之生人也,使人生義與利。利以養(yǎng)其體,義以養(yǎng)其心。心不得義不能樂,體不得利不能安。義者心之養(yǎng)也,利者體之養(yǎng)也。體莫貴于心,故養(yǎng)莫重于義,義之養(yǎng)生人大于利矣。”9這里既講義與利二者不可或缺,又講“義之養(yǎng)生人大于利”,講義重于利,所以他的《春秋繁露》又說:“仁人者,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0而據(jù)《漢書·董仲舒?zhèn)鳌份d,董仲舒說:“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1應(yīng)當(dāng)說,對于這里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的理解,不能與董仲舒言“圣人之為天下興利”、王者“常以愛利天下為意”以及“體不得利不能安”之類相互沖突。
程頤贊賞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說:“此董子所以度越諸子。”12朱熹推崇董仲舒所言,并以孔子所言“先難而后獲”“先事后得”予以闡釋。他的《論語集注》解“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曰:“先其事之所難,而后其效之所得,仁者之心者。”1《論語或問》也說:“為是事者,必有是效,是亦天理之自然也。然或先計其效,而后為其事,則其事雖公,而意則私,雖有成功,亦利仁之事而已。若夫仁者,則先為其事,不計其效,惟循天理之自然,而無欲利之私心也。董子所謂‘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正謂此意爾。然正誼未嘗不利,明道豈必?zé)o功,但不自夫功利者而為之耳?!?朱熹《論語集注》還注“先事后得,非崇德與”,說:“先事后得,猶言先難后獲也。為所當(dāng)為而不計其功,則德日積而不自知矣?!?朱熹還說:“‘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專去計較利害,定未必有利,未必有功?!?這里對于董仲舒所言的闡釋,有兩層含義:其一,“正其誼”則利自在,未嘗不利,“明其道”則功自在,并非無功,這是“天理之自然”;其二,“正其誼不謀其利”講的是“惟循天理之自然,而無欲利之私心”,“明其道不計其功”講的是“先為其事,不計其效”。
在朱熹看來,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并不是不要功利,而是先要“正其誼”“明其道”,并且“不自夫功利者而為之”,避免“專去計較利害”,也就是要“無欲利之私心”。實(shí)際上,這與朱熹解《孟子》“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而講“仁義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則不求利而自無不利;殉人欲,則求利未得而害己隨之”5完全一致,講仁義是天理之公,利心是人欲之私,講“不求利而自無不利”“求利未得而害己隨之”,講的是仁義與利心的對立,而不是把義與利割裂開來,只講義而不講利。
朱熹特別強(qiáng)調(diào)《易傳》“利者義之和”,并作了深入的解讀。他說:“利者,義之和也,惟合于義,則利自至;若多言利,則人不知義,而反害于利矣。”6又說:“胡氏曰:義固所以利也,《易》所謂‘利者義之和者是也。然自利為之,則反致不奪不厭之害,自義為之,則蒙就義之利而遠(yuǎn)于利之害矣。”7應(yīng)當(dāng)說,朱熹推崇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既講“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又講“無欲利之私心”,要求“不自夫功利者而為之”,避免“專去計較利害”,與他解《易傳》“利者義之和”既講“惟合于義,則利自至”又反對“多言利”、講“自義為之”而反對“自利為之”相吻合。
需要指出的是,朱熹解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不僅講“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就義利關(guān)系而言,與董仲舒講“興利”“除害”不相沖突,與其講義與利二者不可或缺、義重于利相一致,而且正如朱熹解《孟子》“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講仁義是天理之公,利心是人欲之私,特別強(qiáng)調(diào)“無欲利之私心”,就心性而言義利,因而與董仲舒就“仁人”而言“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也是相符的。也就是說,董仲舒說“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其中“仁人”以及“正其誼”“明其道”是就心性而言,“不謀其利”“不計其功”,并不是不要功利之實(shí),而是不能有功利之心,都是就心性而言。在朱熹看來,只有在心性上做到“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不僅“正其誼”“明其道”,而且去除功利之心,“惟循天理之自然,而無欲利之私心”,就能實(shí)現(xiàn)“不求利而自無不利”,否則“求利未得而害己隨之”。
二、“仁義未嘗不利”與“仁義未必皆利”
朱熹推崇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而講“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是根據(jù)程頤講“仁義未嘗不利”而來。程頤解《周易》“元亨利貞”之“利”,說:“凡順理無害處便是利,君子未嘗不欲利。然孟子言‘何必曰利者,蓋只以利為心則有害。如‘上下交征利而國危,便是有害?!从腥识z其親,未有義而后其君。不遺其親,不后其君,便是利。仁義未嘗不利?!?明確講“君子未嘗不欲利”“仁義未嘗不利”。朱熹解《孟子》“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也講“仁義未嘗不利”2,因而可以說明“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
需要指出的是,朱熹在《孟子集注》講“仁義未嘗不利”的同時,又在《孟子或問》批評把仁義看作“求利之資”,說:“曰:子謂仁義未嘗不利,則是所謂仁義者,乃所以為求利之資乎?曰:不然也。仁義,天理之自然也,居仁由義,循天理而不得不然者也。然仁義得于此,則君臣父子之間,以至于天下之事,自無一物不得其所者,而初非有求利之心也。《易》所謂‘利者義之和,正謂此爾。曰:然則孟子何不以是為言也?曰:仁義固無不利矣,然以是為言,則人之為仁義也,不免有求利之心焉,一有求利之心,則利不可得而其害至矣,此孟子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也。”3在朱熹看來,“仁義未嘗不利”是“天理之自然”,“循天理而不得不然者”,但不可由此而把仁義看作“求利之資”,以仁義而求利,不可有“求利之心”,這就是《易傳》所謂“利者義之和”之意。為此,朱熹又認(rèn)為,“仁義未嘗不利”雖然是“天理之自然”,但不可“以是為言”,以避免“求利之心”的產(chǎn)生。這就是朱熹所說:“利最難言。利不是不好。但圣人方要言,恐人一向去趨利,方不言,不應(yīng)是教人去就害,故但罕言之耳。蓋‘利者義之和,義之和處便利?!?
朱熹不僅繼承程頤而講“仁義未嘗不利”,而且又認(rèn)為“仁義未必皆利”。據(jù)《朱子語類》載,在浙中見諸葛誠之千能云:“‘仁人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仲舒說得不是。只怕不是義,是義必有利;只怕不是道,是道必有功。”先生謂:“才如此,人必求功利而為之,非所以為訓(xùn)也。固是得道義則功利自至;然而有得道義而功利不至者,人將于功利之徇,而不顧道義矣?!?諸葛誠之不贊同董仲舒所言“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認(rèn)為“若是利成,則義自在其中;功成,則道自在其中”,6強(qiáng)調(diào)功利中自有道義。應(yīng)當(dāng)說,諸葛誠之講“是義必有利”“是道必有功”,與朱熹講“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多有相似之處,都是講“得道義則功利自至”。但是在現(xiàn)實(shí)中,朱熹又強(qiáng)調(diào)“有得道義而功利不至”,因而就會有人只追逐功利而不顧道義,惟利是圖,甚至把利與義混為一談,正如諸葛誠之“直說義理與利害只是一事”。7
朱熹還說:“孟子說‘未有仁而遺其親,未有義而后其君,便是仁義未嘗不利。然董生卻說‘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又是仁義未必皆利,則自不免去彼而取此。蓋孟子之言雖是理之自然,然到直截剖判處,卻不若董生之有力也?!?在朱熹看來,孟子言“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未有仁而遺其親,未有義而后其君”,講的是“仁義未嘗不利”,而董仲舒所言“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則進(jìn)一步講“仁義未必皆利”;由于在現(xiàn)實(shí)中“仁義未必皆利”,就會有人“去彼而取此”,逐利而害義,所以,雖然孟子之言講的是“理之自然”,但面對現(xiàn)實(shí)中“仁義未必皆利”,需要對義利做出分判時,董仲舒之言要比孟子所言更為直接有力。
在朱熹看來,講義利,既要講“仁義未嘗不利”,又要講“仁義未必皆利”;“仁義未嘗不利”講的是“理之自然”,就心性而言,而“仁義未必皆利”是就現(xiàn)實(shí)而言;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既與孟子講“未有仁而遺其親,未有義而后其君”一樣,講“仁義未嘗不利”,又在面對現(xiàn)實(shí)中“仁義未必皆利”,比孟子更為有力??梢姡祆渫瞥缍偈妗罢湔x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講“不謀其利”“不計其功”,反對諸葛誠之“直說義理與利害只是一事”,更多的是針對現(xiàn)實(shí)中“仁義未必皆利”、義與利相互分離而專注于利,所作出的應(yīng)對,是要反對惟利是圖,見利忘義,既反對把義與利對立起來,又反對把利與義混為一談。
董仲舒講“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不僅就“仁人”而言,就心性而言,而且就現(xiàn)實(shí)中義與利相互分離而言,是要批評只講功利而輕視道義。所以他說:“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稱五伯,為其先詐力而后仁誼也。”1認(rèn)為“仁人”應(yīng)當(dāng)“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因而要反對“先詐力而后仁誼”,反對逐利而害義。應(yīng)當(dāng)說,朱熹解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既就心性而言“仁義未嘗不利”又就現(xiàn)實(shí)而言“仁義未必皆利”,反對把利與義混為一談,與董仲舒所言是一致的。
三、后世的爭議與發(fā)展
朱熹解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從心性層面講“正其誼”“明其道”,講“仁義未嘗不利”,并強(qiáng)調(diào)“無欲利之私心”,因而講“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反對將義與利對立起來,同時又從現(xiàn)實(shí)層面,講“仁義未必皆利”,反對把利與義混為一談。應(yīng)當(dāng)說,無論董仲舒還是朱熹,他們都沒有把義與利對立起來而否定功利,而只是強(qiáng)調(diào)仁義與“欲利之私心”的對立,他們甚至還把功利與“欲利之私心”對立起來,所以,“不謀其利”“不計其功”指的是不能對功利有所“計謀”,不能有功利之心,而不是排斥功利。
然而,就字面上而言,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很容易被誤解為是把義與利對立起來;而朱熹對于董仲舒的解讀,雖然講“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但又要求“無欲利之私心”,“不自夫功利者而為之”,反對“專去計較利害”,也會被草率地看作是對功利的否定。與朱熹同時代的葉適說:“‘仁人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此語初看極好,細(xì)看全疏闊。古人以利與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義光明。后世儒者行仲舒之論,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爾!”2在這里,葉適是以道義與功利的不可分割,批評董仲舒所言將道義與功利對立起來而不講功利。問題是,在朱熹看來,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并沒有將道義與功利對立起來而不講功利,而只是強(qiáng)調(diào)“無欲利之私心”,反對功利之心,同時又反對將道義與功利混為一談。
清初顏元對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有過深入思考。他說:“以義為利,圣賢平正道理也。堯、舜‘利用,《尚書》明與‘正德、‘厚生并為三事。利貞,利用安身,利用刑人,無不利。利者,義之和也。《易》之言‘利更多。孟子極駁‘利字,惡夫掊剋聚斂者耳。其實(shí),義中之利,君子所貴也。后儒乃云‘正其誼,不謀其利,過矣!宋人喜道之,以文其空疏無用之學(xué)。予嘗矯其偏,改云:‘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3又說:“這‘不謀、不計兩‘不字,便是老無、釋空之根;惟吾夫子‘先難后獲、‘先事后得、‘敬事后食三‘后字無弊。蓋‘正誼便謀利,‘明道便計功,是欲速,是助長;全不謀利計功,是空寂,是腐儒?!?與葉適一樣,顏元也認(rèn)為儒家講功利。其實(shí),這與董仲舒、朱熹并無二致。如上所述,朱熹贊同“不謀其利”“不計其功”,并不是否定功利,而只是不贊同對功利有所“計謀”,反對功利之心。然而,顏元批評朱熹對于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推崇,而提出改為“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既講“正其誼”“明其道”,又講“謀其利”“計其功”。這看似做了修正,但是又有所顧忌,因此又講“蓋‘正誼便謀利,‘明道便計功,是欲速,是助長”,認(rèn)為“‘正誼便謀利,‘明道便計功”是“欲速則不達(dá)”,是“揠苗助長”。顏元門人李塨則認(rèn)為,董仲舒《春秋繁露》言“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本自可通,《漢書》說成是“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因為“誤易‘急為‘計”。1把董仲舒《春秋繁露》所言與《漢書》所言區(qū)別開來,贊同“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而不贊同“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其實(shí)就語義而言,“不急其功”與“不計其功”都反對對于功利的急于求成和主觀計謀,并沒有否定功利,二者沒有根本的不同。
清中期心學(xué)家馬時芳2說:“古之仁圣賢人,大都正誼以謀利,明道以計功。斯功利悉歸道誼之中矣。后儒云:‘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此徒為大言耳。不謀利,利與何有?不計功,功與何有?功利者,道誼之載也。離功利而言道誼,則道誼虛而無所措。尚虛辭而藐實(shí)務(wù),究其害,至于破家亡國?!?顯然是贊同顏元之說。
后來,嚴(yán)復(fù)說:“孟子曰:‘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董生曰:‘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泰東西之舊教,莫不分義利為二涂。此其用意至美,然而于化于道皆淺,幾率天下禍仁義矣。”4梁啟超也說:“儒者動曰:‘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又曰:‘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庸詎知義之與利,道之與功,本一物而二名,去其甲而乙亦無所附耶!……初未嘗以正誼明道之教而易其俗也,宜其富力甲天下,財競雄五洲?!?在嚴(yán)復(fù)、梁啟超看來,董仲舒所言與孟子所言一樣,都是將義與利對立起來。
與此不同,王夫之推崇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并且說:“心有可信之實(shí),而立以為事物之準(zhǔn)者,必有質(zhì)焉。君子則酌乎事之所宜,而裁以其心之制,不謀利,不計功,執(zhí)其當(dāng)然而不可撓,唯義而已矣?!?還說:“初學(xué)之始,正義而不謀利,明道而不計功;及其至也,義精仁熟,當(dāng)為而為,與時偕行,而所過者化矣。圣功之始基,即天德之極致,下學(xué)上達(dá),一于此也?!?肯定董仲舒所言為“圣功之始基”。
劉寶楠《論語正義》解“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既講“君子、小人以位言”,又引述董仲舒所言:“夫皇皇求利,惟恐匱乏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植荒芑裾撸浯蠓蛑庖?。”8認(rèn)為庶人之求利,如同卿大夫之求仁義,更多的是就庶人和卿大夫各自的本分而言,并不存在道德上的君子與小人的對立。由此亦可看出,在董仲舒那里,求仁義與求利在道德上并非對立。
清末何良棟編撰的《皇朝經(jīng)世文四編》有《西國富教合為一事說》,認(rèn)為孔孟并非“僅言仁義而不言利”,還說:“董仲舒曰:‘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蓋謂當(dāng)盡吾分之所當(dāng)為,而不必專以利為事。后儒于言語畸輕畸重之間失其大旨,遂謂儒者不言利而專言仁義。”9認(rèn)為“正其誼不謀其利”是就卿大夫的本分而言,并非“不言利而專言仁義”。
康有為贊同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他注孔子“君子謀道不謀食”,說:“耕所以謀食,而未必得食;學(xué)所以謀道,而祿在其中。然學(xué)也者,明其道正其誼,而非為謀利也?!?而且他還說:“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日日訟過懺罪,懲忿治怒,皆學(xué)者自修之要?!?肯定“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為學(xué)者修身之根本。應(yīng)當(dāng)說,康有為對于董仲舒所言的推崇,與朱熹多有相似之處。
同時,康有為解“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又引述董仲舒所言“夫皇皇求利,惟恐匱乏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植荒芑裾?,卿大夫之意也”,并且解“放于利而行,多怨”,說:“利者,從刀刈禾,假借為以力有所取益之謂?!兑住吩唬毫x者,利之和也。人不能無取,取利而和,則謂之義,不謂之利;取利不和,則謂之利,不謂之義。蓋人己之間有一定之界,取不侵人之界,則謂之和,和則無怨;取而侵人之界,則謂之利,利自多怨。蓋己益則人損矣,損則必怨。故人人皆取于己之界,而不侵人之界,則天下平?!?這里解《易傳》“利者義之和”而言“取利而和,則謂之義,不謂之利;取利不和,則謂之利,不謂之義”,對“取利”有較多的肯定,與朱熹講“惟合于義,則利自至”多有不同,應(yīng)當(dāng)是對儒家義利觀的新闡釋。4當(dāng)然,康有為既贊同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又講“取利而和,則謂之義”,仍需作更為深入的理論貫通和闡釋。
應(yīng)當(dāng)說,朱熹解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講“正其誼,則利自在;明其道,則功自在”,既強(qiáng)調(diào)“正其誼”“明其道”,又講道義與功利的相互聯(lián)系;他把“不謀其利”“不計其功”解為“無欲利之私心”,只是反對功利之心,并非排斥功利,甚至反對功利之心,也是為了功利,這就是所謂“循天理,則不求利而自無不利;殉人欲,則求利未得而害己隨之”。然而,朱熹的這一解讀只是就“仁義未嘗不利”的“理之自然”而言,就心性而言,并不能回答在面對現(xiàn)實(shí)中“仁義未必皆利”、義與利相互分離的狀況時如何由“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而實(shí)現(xiàn)功利;也就是說,當(dāng)現(xiàn)實(shí)中“仁義未必皆利”時,“正其誼”“明其道”如何能夠“利自在”“功自在”??涤袨榧热缰祆鋸男男陨峡隙ā罢湔x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為學(xué)者修身之根本,又講“取利而和,則謂之義”,實(shí)際上就是要通過“正其誼”“明其道”,“無欲利之私心”地應(yīng)對義與利相互分離的現(xiàn)實(shí),并通過“取利而和”,從而實(shí)現(xiàn)義與利的統(tǒng)一。這就是康有為對朱熹解董仲舒“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新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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