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劍
秋聲近,吉安城郭天凈沙,我看到白鷺洲。一洲分兩水,青螺嶼樓浮在水上,章貢之水贛南來。白鷺展翼,扶搖直上江天。一派好風光,好風水,地靈人杰,滋潤眾多學子。北宋以降,古廬陵鼎甲四十九人,拜相入閣,歷朝宰輔十九人,尚書六十九人,素有“一門三進士,隔河兩宰相,五里三狀元,十里九布政”之稱。一個個寒門學子戴烏紗,穿紅袍,胸繡錦雞,真是無限風光在廬陵啊。
在眾生眼里,五千年大中華,于男兒,人生有兩喜: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于個人,洞房只是第一景,第一喜,紅燭羅帳,出水芙蓉,共一席錦被,此乃人生之妙也。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千年緣、半生緣,天緣、仙緣,皆系在三生石上。然此畢竟為個人樂,床笫之歡,是為歡喜樂,非為天下之樂而樂啊。真正的歡樂情,應(yīng)該是高頭大馬,兵丁舉著紅牌,狀元及第,肅靜回避,鳴鑼開道,狀元進士榮歸故里,這才是村樂、鄉(xiāng)樂、縣樂、府樂、眾生之樂,這才是大境界啊。
那天在白鷺洲書院進士園中,我仰首三千進士、四十九名狀元,共一故鄉(xiāng),驚嘆不已。七百余年間,凡春闈,廬陵城的人都能看到白鷺洲書院的學子金榜題名。悠悠萬事,天下高光、追光都投向金廬陵。斯時,紫氣浮冉,于天,于地,于舊城郭,雨后彩虹,橫跨贛江水面,是稻花香時的太陽雨吧。九州之秋,秋盡,雪落,春天亦不遠了,下一季的春闈快到了,白鷺洲書院學子棄舟上岸,該赴京城趕考了。
大晴天白日夢,一枕黃粱夢斷,一個剎車,有人喊,白鷺洲書院到了。我睜眼一看,還在吉安城里,此地舊時稱廬陵,意思是茅廬蓋在丘陵之上。
而今的廬陵,歷史又稱“半座蘇州城”??梢呀?jīng)找不到舊時模樣。天好熱,陽光金晃晃地灑滿城郭。車門前站了一排年輕人,下車,一路臺階,至底,是一個廣場,正中央立了一塊石碑,行書“白鷺洲書院”,落款周谷城。
繞過白鷺洲書院石碑,朝前走向廊橋。一橋飛架南北,猶如長虹橫空,將白鷺洲書院與城池連為一體,成為吉安城里的一道風景。漫步橋上,感覺其風格酷似侗寨風雨橋,更有幾分漢家氣派。給人的感覺,猶如走進頤和園長廊,圓柱林立,飛檐斗拱,雕梁畫棟,書法彩畫,皆由畫工妙筆梁繪于上。畫法有拙有巧,內(nèi)容大抵為民間廣為流傳的故事,如五子登科、狀元省親、松下聽琴、蘭芷古松、瘦石太湖,一派中國古雅風味。窨井上的天穹漸次壘高,收龍于八九層,深邃遼遠,天上人間,恰如在一橋中。橋長約五六百米,每個方向看出去,都是一段贛江四季。
太陽斜照下來,站在橋上極目遠方,贛江碧流天際來,八面見畫境,廬陵皆金秋,是一派“山為驚濤涌,水拍白鷺洲”的境界。是詩,是詞,更是秋水文章。乍看,不見一只白鷺翱翔,可我以為,綠樹掩映中,定然棲息著萬千白鷺,亙風掠竹動,必是一鳴沖天,一如歷朝歷代的學子。
白鷺洲中學出奇的靜,據(jù)說在洲上就讀的高三和初三學子,有兩千多人,就是為了讓他們沾一點白鷺洲書院的底氣、文氣、運氣和正氣。徜徉其中,不聞瑯瑯讀書聲,也未見學生身影,萬般靜寂如潮水淹沒。循階而下,過一座四角為石柱的亭子,見南邊兩棵石方柱,鑲一副楹聯(lián):
芟其蕪,行其涂,似有天作地生之狀
視其細,知其大,豈獨山原林麓之觀
不消說,此定是賢者撰聯(lián)。割去豐茂的荒草,行泥土上,好像有一種天作地生的狀況;從細小知曉博大,怎么僅以為高山林莽才是洋洋大觀呢。妙哉此聯(lián),以小見大,誠哉斯言,修雜蕪而成參天大樹也。移步石亭,但見贛江岸邊一棵古樟樹,樹似高千尺,遮天蔽日。據(jù)說,古樟樹樹齡已有三百多年,至于白鷺洲書院,則在朝朝暮暮中觀鷺棲鷺飛七百年矣。
遙想當年,上饒府人氏江萬里任吉安知府,知州廬陵,想為百姓辦點事,留得好官聲。他以為,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事,莫過辦一所書院,讓貧寒子弟讀得起書。尋來找去,唯白鷺洲風水極佳,江水湯湯,一洲浮于兩水之上,芳草萋萋,綠樹連江天,船槳舟楫,可載廬陵學子行贛水,入鄱陽湖,進長江,云帆高掛,金榜高中登入殿堂。且白鷺洲書院又在水中央,浮如一萍洲,白鷺棲于樹尖之上,書院坐落于云樹碧水藍天下。彼時,學子上學,皆坐船以往,一篙撐舟,渡江而過,登洲,驚起白鷺一片,盤旋半空,復(fù)又落回樹上,仿佛可以看到江水云樹間,鵠立一個個白衣隱士,渾似莊周化蝶、老子騎青牛而來,又似孔子浴乎沂風雩,詠而歸,還有孟子、屈子、司馬遷等或白衣高冕化鷺而來,或者李白、杜甫從唐詩的痛飲高歌中還來橋上,唐帝國最偉大的兩位詩人俯瞰廊橋、楓橋、風雨橋下的酒肆,杏旗迎風招展,廬陵的謝娘在喊酒神呢!一杯濁酒家萬里,走吧,謫仙!去吧,杜拾遺!
酒肆流觴,一大壺米酒喝完了,一碗又一碗,一缸又一缸,終于喝到臨安城的南宋末世了,一個富裕年代已然式微。時任廬陵府的江萬里請出歐陽守道當山長,彼為淳祐元年(1241)進士,剛春闈高中三載,請他回鄉(xiāng)主持白鷺洲書院。江萬里安然隱于幕后,因為這塊土地,早就被宋代大儒朱熹和二程兄弟春風化雨過了,后來,有不少理學心學大師留下勝跡屐痕。一座風月樓,望廬陵,遠極羅霄,祥云連廣宇,石階伸江中,浪擊扶欄樓猶在。登斯樓也,群賢畢至,遠眺贛江滾滾,終歸萬里長江,一行白鷺上青天啊。
太陽轉(zhuǎn)身了。別過老樟樹,朝南,唯見一座漢白玉雕像兀自挺立,英姿勃發(fā),烏紗錦袍的宰相巍然在上,不用猜,這位白衣卿相,一定是文天祥了。未謁其身,腦際也涌其詞:“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被炭譃┚驮谮M江上,離廬陵城不遠,流連于贛水,可聞暗流涌動,沖激亂石。這位廬陵城最驕傲的兒子,生不逢時,本該像那株擎天的香樟,撐起南宋江山,可是帝國大殿早已爬滿了白蟻,大廈將傾,誰又能力挽狂瀾?涯山一戰(zhàn),南宋水軍灰飛煙滅,文天祥最終成了戰(zhàn)俘,陸秀夫背著小皇帝縱身一跳,大宋從此化為水沫泡影。但誰道仕子已死絕!涯山之后的中國還活著,活在廬陵,活在九州。蒙古朝廷欲留他一命,遠押北廷二年,反復(fù)勸降,可是他頭上的華夏天空,始終有忠肝義膽天大地大圣人坐標,從小飽讀圣賢書,知道太史簡、董狐筆的厲害,人生不過有百年,清白一世,青史可記萬代喲。張良椎、蘇武節(jié)、嚴將軍的頭、嵇侍中的血,還有張睢陽的齒、顏常山的舌?;蜃鬟|東帽,或作出師表,不一一列舉了,泱泱中華,哪一個壯士不驚天地泣鬼神,哪一個賢者不冰雪鑒日月?吾養(yǎng)吾浩然正氣,文天祥又豈能投降?否則以何顏面見白鷺洲書院的師長學弟。吟罷《正氣歌》,大限已將近。金風起,秋決至,文丞相想廬陵故鄉(xiāng)了,一如白鷺洲上摶翮而起的白鷺,悲戚長鳴,要魂歸吉安故鄉(xiāng)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何足惜,砍頭,也不過風掠須發(fā)長罷了。
元軍馬蹄在上饒府街衢閭巷響了起來,兵燹映紅半座饒州城。白鷺洲書院創(chuàng)始人、南宋兩任丞相江萬里佇立石階之上,仰望城郭,一家末日到了。寧可玉碎,決不瓦全。難忘靖康恥,金人屠汴梁,后來元軍再屠金人,如法炮制,金大都全無活口。偏安江南,最終換來大宋覆滅。江萬里兩度罷相,告老歸鄉(xiāng),絕不能讓一家老少成為元軍俘虜,遣散女傭,他讓家丁往江家大院投去一炬。濃煙滾滾中,主與仆別,仰天長呼:“大勢不可支,余雖不在位,當與國共存亡?!崩溲蹆?nèi)眷跳塘自盡命,一個個孩子和使女皆在水中掙扎。陰風四起,江萬里匆辭家祠,如上風波亭,白衣,白發(fā)、白胡須,就像白鷺洲上一鷺鳥一樣,鵠然而起,翻過漢白玉欄桿,縱身一躍。此時,一聲驚雷,南宋江山應(yīng)聲崩塌,滿地冷灰。
再過一周,就是辛丑中秋節(jié)了,真?zhèn)€是江萬里投塘而亡,文天祥壯烈殉國。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遠眺,廬陵淡月初現(xiàn),倒映在贛江里。千江有水千江月,和平樹下的日子真好。在白鷺洲中學流連,展室是百年前的教室,灰磚門洞,磚柱,寬大穹頂,走廊,是二層的老建筑,倏忽,刮來一陣百年穿堂風。
空谷幽蘭,君子之愛。百年、千年的秋風中,總有一股清馨吹過來,是遍地開放的八月的桂花吧。三春楊柳,九夏芙蓉,八月桂子紅,十葦?shù)竟赛S,好個金色廬陵。
那天傍晚,在白鷺洲中學,我提筆寫下一對條幅留念:白鷺云霄,春風廬陵。
千載白鷺鳴廬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