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徐志摩的詩歌創(chuàng)作受哈代影響甚大,《在哀克剎脫教堂前》的那棵老樹可以說就是哈代的象征,而在其中對雕塑和天體的發(fā)問也是對其所譯的哈代《對月》的回音。此二者及徐志摩受哈代影響創(chuàng)作的《又一次試驗》《火車擒住軌》等可以說是一種“發(fā)問”的詩:發(fā)問的一方為飽受痛苦折磨的受難者,被問者為給自己帶來痛苦的造物者和在漫長生命中感到厭倦的人世見證者。二者互相組合進行問答,傳遞出一種悲觀的情緒,營造了一種神秘的氛圍。而這種悲觀與神秘的背后是一種積極的現(xiàn)實主義,是對現(xiàn)實的忠實和面對,以及對人世痛苦的積極抗爭。
關(guān)鍵詞:詩歌哈代徐志摩影響研究
作為第一個向中國讀者譯介哈代、第一個把“Hardy”翻譯成現(xiàn)代通用的“哈代”、第一個中國現(xiàn)代與哈代有直接交流的中國詩人,徐志摩受哈代影響極大。他對哈代的評價很高,曾對學生說:“哈代是現(xiàn)存作家中最偉大的一個……我覺得讀他一冊書比受大學教育四年都要好。”a 徐志摩于1925年登門拜訪哈代,翻譯過哈代的21首詩,并寫了大量關(guān)于哈代的評論,如《湯麥司哈代的詩》《哈代的悲觀》《謁見哈代的一個下午》《厭世的哈提》等。
徐志摩的詩歌創(chuàng)作自然也受到了哈代的影響,比如《落葉小唱》對《十一月之夜》由遠而近、由弱到強地向詩人延伸的筆觸的模仿。此外,哈代的悲觀情緒對徐志摩詩歌的基調(diào)也產(chǎn)生了影響。
一、《在哀克剎脫教堂前》——哈代“樹”的形象及“發(fā)問”的出現(xiàn)
1925年,拜訪哈代的當天,徐志摩創(chuàng)作了《在哀克剎脫教堂前》一詩。詩中作者對星宿、雕像發(fā)問:“是誰負責這離奇的人生?”但它們都對作者加以嘲諷。只有一棵老樹與作者“同心”,但它也沉默,“幽幽地嘆一聲長氣”,開啟了徐志摩在哈代影響下的“發(fā)問”詩寫作,而這棵“人間的變幻他什么都見過”的老樹正象征著哈代。
徐志摩在《哈提》中這樣寫道:“那晚有月亮,離開哈代家五個鐘頭以后,我站在哀克剎脫教堂的門前玩弄自身的影子,心里充滿著神奇?!眀 而《在哀克剎脫教堂前》的開篇,便是徐志摩在玩弄自己的身影。且在首發(fā)的《晨報副刊·詩鐫》中,緊跟在《哈提》后面排印的便是《在哀克剎脫教堂前》。而此時的徐志摩作為《晨報副刊》的主編,有權(quán)控制報刊的排版,因此可以看出,在他看來,拜訪哈代的事與這首詩是連續(xù)、整體的。
除了拜訪哈代與詩歌的連續(xù)性和詩歌本身的內(nèi)容外,徐志摩《厭世的哈提》中的一段也證明了老樹便是哈代:“他生下來就是老的,比老槐樹上長的疤節(jié)還老;生下來就是冷的,比北冰洋頭頂?shù)男枪膺€冷?!眂 用樹來象征哈代也并非偶然,因為哈代本人便愛用樹的形象比喻時光流逝,如在《十一月的黃昏》中,哈代寫道:“六月,我栽下一棵棵樹/而今,它們已遮天蔽日。”而在《在哀克剎脫教堂前》同樣涉及對時間的認識——相對于永恒的石頭和星宿來說,人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漫長時間的見證者老樹,即哈代的智慧像樹葉一樣灑落在詩人身上,但詩人與樹和哈代一樣,都不會永世不滅。正是哈代對樹意象的青睞和樹見證漫長時光(“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經(jīng)驗,人間的變幻他什么都見過”)以及非永恒的特性使得徐志摩將哈代的形象建構(gòu)成一棵老樹。
除了對哈代的形象構(gòu)建外,《在哀克剎脫教堂前》的思想也受到了哈代的影響,并開啟了徐志摩在哈代影響下的“發(fā)問”詩寫作。徐志摩曾翻譯哈代的《對月》,在其中哈代質(zhì)問月亮:“你倒是干脆發(fā)表一句總話,月/你已然看透了這回事/人生究竟是有還是沒有意思……啊,一句總話,把它比作一臺戲/盡做怎不叫人煩死/上帝他早該喝一聲‘幕閉’/我早就看膩了這回事?!薄秾υ隆泛汀对诎Э藙x脫教堂前》同樣都是詩人質(zhì)問滄桑的人世見證者有關(guān)人生的命題,且充滿了消極厭世的情緒,其影響關(guān)系顯而易見。這里姑且將這種詩稱為“發(fā)問”詩。
二、“發(fā)問”詩——與天體和造物者對話
除了《對月》和《在哀克剎脫教堂前》外,二人還有很多詩也都采用了這種結(jié)構(gòu)框架,即把詩歌中的形象分為兩方,一方為發(fā)問者,一方為被問者。發(fā)問者即在人世飽受痛苦折磨的受難者(多為人類),被問者則是造物主(多為上帝)或漫長人世的見證者(多為天體)。受難者們受盡苦難,對人世間的痛苦充滿了疑問。通過相對的雙方,多種形象或?qū)υ捇颡氄Z展示出一種相似的悲觀情緒。
(一)沉默的見證者
《對月》和《在哀克剎脫教堂前》中,被問者都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是人世的見證者,因而詩人對其目睹過無數(shù)次的人生發(fā)問,但它們雖然擁有近于永恒的壽命,但本質(zhì)和人類是一樣的——都是造物者的造物。因此,對于與自己同維度的人類提出的更高層次的問題,它們是無法回答的,只能沉默。所以《對月》中哈代要求月亮“你倒是干脆發(fā)表一句總話”,但月亮是沉默的。《在哀克剎脫教堂前》中徐志摩對人生的艱難發(fā)起質(zhì)問:“是誰負責這離奇的人生?”但雕塑只能發(fā)愣,星星只能眨眼,老樹也只能嘆氣。它們的形象就像徐志摩《火車擒住軌》中的星星一樣,“睜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說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就差你我的壽數(shù)比他們強”?
其實詩人也知道從同為造物的事物中無法得到答案,因而他們對于人世苦難的質(zhì)問,其實是向未出場的造物者發(fā)出的,而將人世見證者作為發(fā)問對象,與其說是希望得到答案,不如說是一種情緒的宣泄。
徐志摩的《火車擒住軌》同樣是寫星星對生命的感受,星星的獨白可以說是《一同等著》中的“星”的心理活動在具體情境下的擴寫。將星星吵醒的火車便是人類社會的象征,星星俯視火車,發(fā)現(xiàn)它全靠兩根“精窄”的軌,載著一車的人類及其欲望,但方向是“對著毀滅走”。車上的人在這種境況下仍能睡得著,“只圖眼前過得,咧大嘴打呼/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這里的下車便是死亡的象征。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群無視社會危機,只是麻木地過著自己的生活,等待在死亡車站下車的人物形象。但星星覺得,“這態(tài)度也不錯”,因為自己雖然作為人世見證者俯瞰眾生,但本質(zhì)與人類也沒有區(qū)別,都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不過是“壽命長些”。徐志摩的星星和哈代的星在精神氣質(zhì)上是高度契合的,都是在虛幻的生命和無法把握的命運中采取無為的消極態(tài)度。
由此可見,面對受難者的疑問,人世見證者們是沉默的,甚至與受難者抱有同樣的心理。
《在哀克剎脫教堂前》中老樹是哈代的象征,在徐志摩眼中,哈代也是漫長人世的見證者,他經(jīng)歷了一個時代,而且“哈代他且不死哪!我看他至少還有二十年活”d。老樹,也就是哈代,也沒有給出他的回答,相反,他也是一個發(fā)問者。老樹落在徐志摩身上的落葉,不是對人生問題的回答,而是一種求索的態(tài)度。至于回答,需要到造物主處去尋找。
(二)造物主的回答
如果說人世見證者的沉默帶來了一種迷茫,那么造物者的回答——它已拋棄了人類,則更加令人絕望。
哈代筆下的造物者往往是盲目的、無邏輯的,只是創(chuàng)造而不去管理。在《新年夜》中,詩人向上帝發(fā)問:“為什么要創(chuàng)造地球和人類,向他們做出福樂的許諾,卻放任人類在苦海中浮沉?”上帝對此不予解釋,他說人類可以任意解釋這一切,因為他的工作是無邏輯的。這種遺棄和不予回答的態(tài)度,便是一種最殘酷的回答。
而在《健忘的上帝》中,人類甚至干脆被遺忘了。“我”作為人類的使者,受“地球的兒子們的委托”,“向上帝提幾個問題”。詩中沒有直接寫出“我”的疑問,但從上帝的回答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的困惑:“你是說地球?人類?/是我創(chuàng)造的?處境惡劣?/不,我不記得有這樣的地方/我從未創(chuàng)造這樣的世界?!?/p>
由此可見,詩人詢問的是為何上帝創(chuàng)造了地球和人類,卻讓他們處于苦難之中。而上帝的回答則讓我們看到了一種不對等——人類將上帝放在至高位,對他從虔誠到疑問,到宣布“上帝已死”,但又抱著一絲救贖的希望;而對于上帝來說,地球只是自己造的“數(shù)以億計”的“小小球體”中的一個。地球及人類,連同名字一起,被上帝遺忘了。
在哈代的質(zhì)問中,我們看到宇宙往往是盲目的,因而向至高者請求救贖是無效的,這與現(xiàn)代西方“上帝已死”的觀念和非理性思潮密不可分。在哈代的影響下,徐志摩的《又一次試驗》同樣構(gòu)建了一個拋棄人類的上帝:“給了也還是白丟/能有幾個走回頭/靈性又不比鮮魚子/化生在水里就長翅!”“我老頭再也不上當/眼看圣潔的變骯臟/就這情形多可氣/哪個安琪身上不帶蛆!”
與哈代的上帝不同的是,徐志摩的上帝給出了拋棄人類的明確理由:一次次的創(chuàng)造,圣潔的產(chǎn)物卻一次次變骯臟。徐志摩受到宗教的影響較少,因此他的解釋更帶有現(xiàn)實色彩。他筆下的上帝不是哈代筆下冷冰冰的無理性無秩序的代表,而是帶有人性色彩的,甚至像人一樣“戴上了他的遮陽帽,老頭他抓起一把土,快活又有了工作做”。上帝不是不作為,或遺忘人類,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無法消除人性的缺陷。因此,上帝在發(fā)現(xiàn)救贖無望后也將人類拋棄了。
三、“倔強的疑問”——悲觀背后對現(xiàn)實的面對和忠實
在哈代和徐志摩對造物者與人世見證者的發(fā)問下,見證者選擇沉默,而造物者拋棄人類,這種看似沒有出路的對話似乎證明了哈代的悲觀主義者身份和徐志摩的憂郁氣質(zhì)。但哈代表面的悲觀背后,是他對現(xiàn)實的面對和忠實——盡管發(fā)問的對象總是非現(xiàn)實的,而后在對現(xiàn)實的反映和發(fā)問中積極地抗爭,探索出一條引領(lǐng)受難者走出人生痛苦的道路。
徐志摩也在《哈代的悲觀》中對“哈代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有著明確的否定,他這樣精準地概括哈代的發(fā)問:“最煩惱他的是這終古的疑問,人生究竟是什么?我們?yōu)槭裁匆钪考热换钪?,為什么又有種種的阻礙?使我們最想望的最寶貴的不得自由的實現(xiàn)。”e他將這種發(fā)問歸結(jié)為“倔強的疑問”,即“保存他的思想的自由,保存他靈魂擁有的特權(quán)——倔強的疑問的特權(quán)”。所以,徐志摩認為,哈代看似悲觀的“發(fā)問”只是一個人生的探索者對自己人生態(tài)度的自然流露。因此,哈代的發(fā)問,也就是“倔強的疑問”,是前進道路中的疑問,是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
人之所以從人世見證者和造物者身上找不到回答,是因為此二者畢竟是虛幻的,而出路從來都是在受難者自己身上的。哈代表現(xiàn)人世的痛苦,以及命運支配下人的無力,卻從不否認人的主動性,主張與痛苦抗爭。哈代本人便從不與痛苦的人世妥協(xié),而“倔強的疑問”正是他對抗苦難世界的手段。
而這種哈代式的“悲觀”對徐志摩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他像哈代一樣發(fā)問,向哀克剎脫教堂旁的雕塑、星宿、老樹詢問;向缺席的造物者發(fā)問:“為什么這到處是憔悴?”(《灰色人生》)向古怪的世界發(fā)問:“老年人為什么悲哀,為什么凄傷?/為什么在這快樂的新年拋卻家鄉(xiāng)/……我獨自的,獨自的沉思/ 這世界古怪——是誰吹弄著不調(diào)諧的人道的音籟?”(《古怪的世界》)他的發(fā)問不是來自中國古代屈原的天問傳統(tǒng),而是來自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思想。雖然較之哈代抽象化、哲理化的沉思,徐志摩的“發(fā)問”詩更多地依靠具體形象和具體情境,更加現(xiàn)象化,格局偏小,但仍然展示出一種憂郁背后對現(xiàn)實的面對和關(guān)懷——這種憂郁始于哀克剎脫教堂前老樹的落葉落在詩人身上之時。
a徐志摩:《徐志摩全集·補編3·散文集》,商務(wù)印書館1993年版,第481頁。
b徐志摩:《哈提》,見《徐志摩全集·卷四》,廣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285頁。
c徐志摩:《厭世的哈提》,見《徐志摩全集·卷四》,廣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509頁。
d徐志摩:《湯麥士哈代》,見《徐志摩全集·卷四》,廣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594頁。
e徐志摩:《湯麥司哈代的詩》,見《徐志摩全集·卷四》,廣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214頁。哈代的詩歌Hap與徐志摩詩歌《偶然》為例[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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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劉香華,南開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
編??? 輯:曹曉花E-mail :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