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飛
(電子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1731)
1997 年,美國敘事學家戴維·赫爾曼(David Herman)提出“后經(jīng)典敘事學”,標志著西方敘事研究正式進入后經(jīng)典階段。敘事學的發(fā)展動向和整體形態(tài)在此階段發(fā)生了較為明顯的變化。比較顯性的特征是,涌現(xiàn)出了女性主義敘事學、修辭性敘事學、認知敘事學,以及非自然敘事學等幾大主流敘事研究新范式。這些新的敘事研究范式各有千秋,不但產(chǎn)生了不少先進的敘事理論成果,推動了敘事詩學的建構,同時也為闡釋形態(tài)多元的敘事文本提供了分析工具和批評視角,給文學研究帶來了新鮮氣息。與此同時,在上述主流敘事研究范式的間隙,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諸如后殖民主義敘事學、可能世界敘事學、數(shù)字敘事研究等富有新意并飽含發(fā)展?jié)摿Φ臄⑹卵芯款I域。如何精準把握西方敘事學自新世紀以來所呈現(xiàn)出的眾聲喧嘩的跡象似乎是一個重要問題。實際上,眾多學者就后經(jīng)典階段的多元化敘事研究路徑和百花齊放式的發(fā)展趨勢提出了多種不同的主張,他們大多強調敘事研究在這一時期的諸多“轉向”,如語境主義轉向①See Roy Sommer,Contextualism Revisited:A Survey (and Defense) of Postcolonial and Intercultural Narratologies,Journal of Literary Theory,vol.1,no.1,2007,pp.61-79.、跨文化轉向②See Susan Friedman,Towards a Transnational Turn in Narrative Theory:Literary Narratives,Traveling Tropes,and the Case of Virginia Woolf and the Tagores,Narrative,vol.19,no.1,2011,pp.1-32.、倫理轉向③See Ansgar Nünning,Narratology and Ethical Criticism: Strange Bed-fellows or Natural Allies?Forum for World Literature Studies,vol.7,no.1,2015,pp.15-40.、比較轉向④See Shang Biwu,Toward a Comparative Narratology:A Chinese Perspective,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vol.54,no.1,2017,pp.63-92.等等,不一而足。這類理解雖然都有各自的道理,但似乎只能描述后經(jīng)典敘事學的眾多研究范式或路徑的某一方向,因此不能擊中要害,把握西方敘事學在其后經(jīng)典階段的根本特征和核心邏輯。本文以敘事學從其經(jīng)典階段向后經(jīng)典階段轉型為基本的背景參照,考察經(jīng)典敘事學中的結構主義敘事理論的“本質主義”及其困境,并以后經(jīng)典敘事學中的非自然敘事學為個案,論述“反本質主義”敘事研究范式在西方敘事學界的興起,并嘗試探討其啟發(fā)價值。
“對于任何問題作精密的思考,第一樁要事是正名定義,作淺近而卻基本的分析工作。文藝方面許多無謂的爭執(zhí)和誤解都起于名不正、義不定,條理沒有分析清楚,以至于各方爭辯所指的要點不能接頭,思想就因而不能縝密中肯?!盵1]在討論結構主義敘事理論中的“本質主義”之前,有必要首先界定“本質主義”及“反本質主義”兩個概念在本文的涵義。“本質主義”和“反本質主義”實際上是非常龐雜和復雜的概念,涉及哲學、文學、歷史、人類學等諸多學科領域,倘若要對其來龍去脈作一番詳盡的考察,勢必會使本文偏離其所要論述的基本問題。這里需要搞清楚的是其在本文當中的確切內涵。
總體來講,“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認為任何事物都含有某些特定的“本質”特征,而這些本質特征能夠界定事物的基本屬性和功能。①See Richard Cartwright,Some Remarks on Essentialism,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65,no.20,1968,p.615.這意味著那些“非本質”的特征只是附屬要素,并不像本質特征一樣不可或缺。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認為,認知活動的根本任務是要去把握那些能夠界定事物屬性和功能的“本質”。實際上,這種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自20世紀中葉以來招致了不少批判和質疑,這類批判和質疑共同構成20 世紀盛行于西方哲學和文藝批評界的“反本質主義”思潮。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語言游戲”、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反“羅格斯中心主義”,以及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的反“宏大敘事”則是西方反本質主義思想譜系中的關鍵節(jié)點。②參見章輝《反本質主義思維與文學理論知識的生產(chǎn)》,《文學評論》,2007年第5期,第19頁。
新世紀以來,中國文論界就文藝學中的“本質主義”和“反本質主義”問題展開了多元化的學術爭鳴,這儼然構成中國文藝理論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要學術事件。其持續(xù)時間較長,直到今天還有對該問題的相關討論。有學者認為,“本質主義”與“反本質主義”之爭為新世紀以來的中國文藝理論探究“提供了一個涵蓋面極其廣、綜合程度極高的問題域或話語場”[2]。圍繞文學研究中究竟應該堅持“本質主義”還是“反本質主義”的問題,國內文藝理論界在思想的碰撞中產(chǎn)生了不少新見,推動了新世紀以來國內的文藝理論研究。在朱立元看來,所謂的“本質主義”,是指“那種認為一切事物、現(xiàn)象都具有單一、絕對、固定不變的本質,因而學術研究以尋求這唯一本質為根本目的的思維方式”[3]。陶東風在批判國內文藝研究中盛行的“本質主義”時指出,文藝研究中的“本質主義”思維方式“把文學視作一種具有‘普遍規(guī)律’‘固定本質’的實體,它不是在特定的語境中提出并討論文學理論的具體問題,而是先驗地假定了‘問題’及其‘答案’,并相信只要掌握了正確、科學的方法,就可以把握這種‘普遍規(guī)律’‘固有本質’,從而生產(chǎn)出普遍有效的文藝學‘絕對真理’”[4]。
敘事學研究中的“本質主義”思維同樣如此。它試圖通過對敘事文本作形式分析來把握敘事的本質規(guī)律,并認為敘事分析能夠從多樣性的敘事實踐中抽取出某種普遍性的敘事模式,而這種模式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廣泛的適用性,構成了根植于紛繁復雜的敘事實踐中的母結構。以結構主義敘事學為代表的西方傳統(tǒng)敘事理論研究帶有較為明顯的“本質主義”色彩。結構主義敘事學受結構主義語言學啟發(fā),旨在探究敘事文本中的結構程式,無論是普羅普式的對被敘述故事的整體語法和發(fā)展邏輯的研究,還是熱奈特式的對敘述話語和被表達對象之間的結構關系的研究,都體現(xiàn)出了捕捉敘事本質結構的強烈訴求。
法國《交際》雜志在1966 年第8 期以“符號學研究——敘事作品結構分析”(Recherches Sémiologiques: L’analyse Structurale du Récit)為題刊發(fā)專欄,這標志著敘事學的歷史出場。在其經(jīng)典階段,敘事學可以被視為是受“文學科學主義”和“結構主義”雙重刺激而產(chǎn)生的一門學科,③See Gerald Prince,Classical or/and Postclassical Narratology,L’Esprit Créateur,vol.48,no.2,2008,p.115.而法國結構主義者則是敘事學草創(chuàng)時期的中堅力量。法國結構主義者格雷馬斯(A. J. Greimas)和托多羅夫(Tzvetan Todorov,法籍保加利亞人)以俄國民俗學家普羅普(Vladimir Propp)的民間故事結構分析為基礎,同時借鑒法國結構主義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對于神話的深層結構的研究,著重探討了敘事的普遍語法。格雷馬斯試圖通過對句子結構作語義分析來發(fā)現(xiàn)統(tǒng)領敘事文本的普遍敘事模式,托多羅則在《〈十日談〉的語法》(Grammaire du Décaméron, Mouton, 1969)一書中嘗試將敘事文本中的所述人物、事件和特征等實體轉化為語法中的名詞、動詞和形容詞,以此對故事進行結構化分析。相比之下,另一位法國結構主義敘事學先驅人物熱奈特(Gérard Genette)則更強調敘事理論的實用性,他的《敘事話語》(Narrative Discourse:An Essay in Method,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0)以具體的小說文本為基礎,建構了一套系統(tǒng)描述敘事文本的理論模式,為讀者提供一套能夠運用于分析作品的更為有效的敘事學。
區(qū)分“發(fā)布拉”和“休熱特”(即“故事”和“話語”)對于結構主義敘事學而言極為重要,這種區(qū)分方式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現(xiàn)代敘事學的根本基礎。所謂“故事”,就是敘事文本所講述的內容,而“話語”則是講述故事內容的文本。在對敘事的“故事”和“話語”進行區(qū)分的基礎上,敘事學確定了諸多研究方向。這種區(qū)分方式對于敘事研究之所以至關重要,是因為它暗示了三個問題:第一,“敘事的諸多元素構成了兩類不同的組合”:一是集于“故事”概念之下的事件、人物和場景,二是集于“話語”概念之下被用于呈現(xiàn)這些元素的手段;第二,“這兩類組合中諸元素之間的關系會因不同的敘事而產(chǎn)生極大的變化”;第三,“同一則敘事通過跨越不同媒介能夠產(chǎn)生不同的版本”[5],即當敘事從一種媒介轉換到另一種媒介時,其主要的變化乃是發(fā)生于話語層面而非故事層面。以色列特拉維夫敘事學派的代表人物梅爾·斯滕(Meir Sternberg)伯格曾隱晦地強調了這種區(qū)分對敘事理論的重要性。他論述到:“行動性話語,不管是文學的、歷史的,還是電影的,都預先假定了時間的延續(xù)性,這便自然為整個話語提供了連貫性原則,它使得敘述者能夠根據(jù)故事中事件的發(fā)展軌跡去建構其自身的演進順序。”[6]斯滕伯格所謂的“連貫性原則”和“演進順序”實際上就是讀者能夠從敘事文本中推導出的一種故事發(fā)展邏輯,是讀者閱讀文本后的一種再敘述化,即從特定的敘事“話語”中推導出相應的“故事”。
結構主義敘事理論通過把五花八門的文學現(xiàn)象之間的共性抽取出來,得出了較為系統(tǒng)且容易把握的結構模式,為理解紛繁復雜的文學現(xiàn)象提供了一條捷徑。與此同時,結構主義敘事學嘗試借用語言學的相關理論,對文學文本作有條有理的結構研究,這在某種程度上推動了文學研究的嚴謹性和科學化,從而建立了敘事學這門學科。另外,經(jīng)典時期的敘事理論家建構了一套嚴密的理論系統(tǒng),正是這一理論系統(tǒng)構成了敘事學這一門學科的根基,為后續(xù)的敘事理論研究者提供了進一步探索的起點,同時也為敘事學后來的勃興鋪設了一條穩(wěn)固的路基。從更為廣闊的知識譜系學的角度看,作為結構主義文論的一個重要部分,結構主義敘事學實際上也構成了一種“思想范式”,通過作為“詩學范式”與“闡釋學范式”“現(xiàn)象學范式”“社會學范式”[7]之間互動與對話,深入?yún)⑴c了20世紀風起云涌的世界文學理論的建構。
但應該指出,結構主義敘事學所倡導的從宏觀上探查敘事文本的總體性結構的假設實際上可能遮蔽特殊的個體意義,容易走向過度概括、化繁為簡的“本質主義”極端。結構主義敘事學家大多嘗試通過對敘事作品作敘事形式的分析來探究敘事的本質,從較為“科學”的角度去闡釋敘事文本的形式結構,這種高度概括的結構分析方法可能會遮蔽具體文本虛構藝術的復雜性,同時也可能由于過分強調形式結構而忽略文本產(chǎn)生的歷史語境,遺漏粘附于文本的文化因素。如張隆溪所言:“這種追尋基本故事的努力使結構主義敘事學顯然趨于簡單化和抽象化,離文學的具體性越來越遠,也就逐漸脫離文學中豐富的內容。”[8]此外,為了便于總結規(guī)律和發(fā)現(xiàn)普遍敘事語法,結構主義敘事理論研究實際上只是訴諸極其窄化的文本范圍,往往在研究對象上僅僅局限于有利于抽取模式的敘事文本。由于其研究的目標是要發(fā)現(xiàn)敘事文本中的普遍語法,建構一套標準化的敘事模型,故選擇擁有清晰可循的人物構成、事件組合、時間結構、情節(jié)發(fā)展的文本就顯得尤其重要,這也是為什么結構主義敘事學家大多以民間故事、神話、現(xiàn)實主義作品等敘事文本作為分析對象的原因。如果將結構主義敘事理論實際運用于敘事文本的分析,尤其是用于分析現(xiàn)代主義晚期及后現(xiàn)代主義時期的實驗性文本,其解讀文本的有效性往往捉襟見肘,顯示出結構主義敘事理論的一大流弊,即理論模式與實踐批評之間的脫節(jié)。雖然結構主義敘事理論為敘事學作為一門學科的建立做出了重要貢獻,但這種“本質主義”式的敘事研究路徑存在固有的局限性。若是一味地強調敘事的本質結構,我們就仿佛為敘事研究預設了一個先驗的框架,這可能將虛構敘事中紛繁復雜、變化萬千的故事世界簡化為一條干癟無味的敘事語法或世界建構模式,對個體意義形成遮蔽效應。
作為對“本質主義”敘事研究范式的反撥,當代西方敘事學界正在興起一股“反本質主義”敘事研究的潮流?!胺幢举|主義”敘事研究的思維模式對結構主義敘事研究范式的高度概括性和普遍實用性提出質疑,通過把個別、特殊、邊緣的敘事實踐拉回敘事理論建構的文本庫,并在過程中強調隱匿或依附于敘事文本內外的歷史主義、意識形態(tài)和倫理內涵,力圖拓展敘事研究的范疇和視野。與結構主義敘事學尋求自上而下式的敘事形式分析的研究路徑不同,“反本質主義”敘事研究往往關注的是如何理解“非自然”的實驗性敘事的獨特形式結構,以及“嵌入具體文化和歷史語境中的具體文本的具體特征”[9]。女性主義敘事學、非自然敘事學、后殖民主義敘事學是當下“反本質主義”敘事研究的主要代表派別,其共通之處在于它們都試圖以揚棄的方式,在吸納現(xiàn)有敘事理論中的有益成果的基礎上,批判現(xiàn)有敘事理論對性別書寫或邊緣敘事中的歷史主義和意識形態(tài)的遮蔽效應,并嘗試探尋敘事文本的形式美學與意義指涉之間的契合。
從2006 年布萊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出版《非自然的聲音:現(xiàn)當代小說中的極端化敘述》(Unnatural Voices: Extreme Narration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iction,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6)一書以來,非自然敘事學已經(jīng)走過了十來年的發(fā)展歷程。非自然敘事學作為一個后經(jīng)典敘事學派的迅速崛起是過去十來年西方敘事學界一大引人矚目的現(xiàn)象。緊隨西方敘事學“后經(jīng)典轉向”的滔滔大潮,非自然敘事學在理論建構和實踐批評方面都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績。新世紀第二個十年伊始,西方敘事學界對非自然敘事的研究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對其探討的熱度不斷增強。其中具有標志性的學術事件是,文學研究領域的著名國際期刊《文體》(Style)在2016 年第4期以專題論壇的形式,隆重推出了關于非自然敘事學的專題討論。杰拉德·普林斯(Gerald Prince)、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瑪麗-勞勒·瑞安(Marie-Laure Ryan)、申丹等知名敘事學家就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關于非自然敘事學的理論觀點展開了激烈的學術論戰(zhàn)。非自然敘事學在后經(jīng)典敘事學整體圖譜中的迅速崛起也從側面反應了它作為一個新興敘事研究范式的生命力。應該說,時至今日,非自然敘事學已經(jīng)“成為一支與修辭性敘事學、女性主義敘事學、認知敘事學比肩齊名的后經(jīng)典敘事學流派”[10]。
那么問題的關鍵在于,非自然敘事學究竟在哪些層面上體現(xiàn)了“反本質主義”?首先,從研究出發(fā)點來看,非自然敘事學區(qū)分了“模仿敘事”和“反模仿敘事”。在此基礎上,非自然敘事學家試圖通過聚焦“反模仿敘事”來建構具有補充性質的敘事理論模式,以使得敘事理論更加完整。在非自然敘事學創(chuàng)始人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看來,“非自然敘事”就等同于“反模仿敘事”。他把“模仿敘事”界定為“那些效仿非虛構敘事,或與非虛構敘事極為相似的虛構作品”,它們“系統(tǒng)性地以可辨認的方式去描述我們的經(jīng)驗世界”[11]。與“模仿敘事”相對,“非自然敘事”則指“包含反模仿事件、人物、場景或敘述行為的敘事”,它們不但“違反非虛構敘事的預設、現(xiàn)實主義的實踐,或其他建立在非虛構敘事基礎之上的詩學”,還“超越了現(xiàn)存已經(jīng)建立的文類規(guī)約”[12]。從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關于“非自然敘事”的定義不難看出,他將虛構敘事劃分為“模仿敘事”和“反模仿敘事”兩大類別,而這構成了非自然敘事學研究的基本出發(fā)點。非自然敘事學家們認為,現(xiàn)有敘事理論的建構忽略了文學史上廣泛存在的“反模仿敘事”,因而它不能有效解釋后現(xiàn)代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的實驗性敘事策略,敘事理論本身也就不完整。為了使得敘事理論更加具有解釋力,敘事理論研究必須對“反模仿敘事”展開系統(tǒng)而廣泛的探討。
如前所述,結構主義敘事學圍繞敘事的本質對敘事文本作形式和結構分析,力圖發(fā)現(xiàn)敘事的普遍性規(guī)則。為了總結普遍性敘事語法的便利,結構主義敘事學家往往選擇的文本大多屬于現(xiàn)實主義的模仿敘事,因為這類敘事有一條明確的故事發(fā)展線索,其中的人物、時間、情節(jié)等敘事要素都符合經(jīng)驗世界的整體認知框架。然而,由于“文學本身在不斷地進化,創(chuàng)造性的新文學形式持續(xù)涌現(xiàn),其中有不少作品以原創(chuàng)性的方式去挑戰(zhàn)模仿的規(guī)約”[13]。非自然敘事文本挑戰(zhàn)了模仿敘事理論的邊界,顛覆了結構主義敘事學基于模仿敘事文本建構的一系列理論假設,所以圍繞反模仿敘事去建構敘事理論就成為非自然敘事學的主要任務。非自然敘事學就是要通過聚焦這類反常規(guī)的敘事實踐來擴充敘事理論建構的文本庫,由此掙脫模仿主義的羈絆。
其次,從研究路徑來看,非自然敘事詩學的建構實際上是建立在質疑現(xiàn)有敘事理論的普適性這一基礎之上的,它旨在以大量的反模仿敘事為對象,通過歸納式的研究方法去建構具有補充性質的非自然敘事理論。這種“反本質主義”的敘事研究視角摒棄了從部分敘事作品中建構高度概括的敘事理論模式的思路,有效規(guī)避了對離奇的非自然敘事文本視而不見的問題,開始對那些特殊的反常規(guī)敘事實踐給予理論關注。不難看出,非自然敘事學具有一種明顯的反本質、崇尚個別和特殊的傾向。雖然其理論探索是為了補充現(xiàn)有的敘事理論,以建構更為完整和綜合的敘事理論為目標,但是非自然敘事學總是以個別和特殊的敘事現(xiàn)象作為其思考的出發(fā)點。按照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的話說,他的目標“不是提供一些可供選擇的、少數(shù)派的,或是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而是要去展示一個完整而全面的敘事理論該有的樣態(tài)”[14]。這意味著他所提倡的非自然敘事研究路徑并不是要否認現(xiàn)有敘事理論的成果,更不是以釜底抽薪式的激進主義為導向,做另起爐灶式的顛覆性敘事理論建構工作。其目的是要拓展敘事研究的范疇,通過發(fā)掘在主流敘事建構過程中被忽略的敘事實踐,在原有敘事理論中汲取有效的理論滋養(yǎng),建構反模仿敘事理論,增強敘事理論的整體有效性和解釋力。換言之,非自然敘事學并不是從某種普遍意義上去重新審視“敘事”,進而建構新的敘事理論,而是通過摒棄將“敘事”界定為攜帶某種固有本質的實體的思維模式,關注不同敘事文本的具體特征,考察反模仿敘事這種特定的敘事實踐。這就從根本上決定了非自然敘事學并不是以“本質主義”為導向,而是一種“反本質主義”的研究范式。
“反本質主義”敘事研究以質疑根植于結構主義敘事研究范式之中的普遍實用性為出發(fā)點,把長期被敘事理論研究所忽略的個別、特殊、邊緣的敘事文本作為考察對象,借助現(xiàn)有敘事理論中的有益資源,對這類敘事文本作形式方面的分析,過程中既有嶄新的敘事模式開拓,也有通過修正或顛覆傳統(tǒng)敘事理論而作出的概念修正。“反本質主義”敘事理論研究同樣在研究過程中關注敘事中的語境主義、意識形態(tài)、倫理內涵等具體因素,細查它們如何與敘事的形式結構發(fā)生關聯(lián),以此來發(fā)揮敘事理論的實踐批評效用,驗證敘事理論模式對敘事實踐的解釋力道。總體看來,這種“反本質主義”的敘事研究范式具有如下三個方面的啟發(fā)價值。
首先,拓展敘事研究的范疇,進一步推進敘事詩學建構。赫爾曼(David Herman)認為,敘事學家一般可以通過兩種方式推動敘事研究:其一是“重新思考敘事研究的基本概念和方法”,其二是“開辟新的不斷出現(xiàn)的研究領域”[15]。應該說,赫爾曼(David Herman)的觀點是中肯的。敘事學在過去十來年間也基本上是從這兩個方面不斷開拓前行的。新世紀以來,一方面,聚焦、隱含作者、不可靠敘述等基本敘事概念被持續(xù)闡發(fā)、辯護、修正、解構,新的理論概念和主張層出不窮,不但進一步擴充了現(xiàn)有的敘事批評工具庫,極大地豐富了關于敘事基本問題的探討,還以學術交流和爭鳴的方式保持了敘事學作為一門學科的活力。另一方面,敘事學家通過從其它學科領域汲取養(yǎng)分,把其它學科的相關理論資源嫁接至敘事理論研究,激發(fā)出了不少新的理論創(chuàng)建,鑄就了認知敘事學(認知科學與敘事研究)、女性主義敘事學(性別研究與敘事研究)、后殖民敘事學(后殖民研究與敘事研究)等后經(jīng)典敘事學派的蓬勃興起。除此之外,開辟新的敘事研究領域也是后經(jīng)典敘事學的一個重要特征,當下的敘事研究已經(jīng)不再拘泥于某種單一的文類或媒介形態(tài),敘事研究越來越注重跨媒介和跨文類的探究,這拓展了敘事研究的范疇,給新的敘事理論的生長提供了更為廣闊的土壤。
“反本質主義”敘事理論研究同樣具有拓展敘事研究范疇和推進敘事理論建構的作用?!胺幢举|主義”敘事理論研究在考察對象上超越了傳統(tǒng)敘事理論早已有較多著墨的經(jīng)典文本,轉而關注特殊的、邊緣的、非經(jīng)典敘事實踐或“非小說”文本形態(tài),這將大大拓展敘事研究對象的邊界,把原來被敘事研究所忽略的敘事文本納入到敘事理論建構的版圖當中,為敘事理論的建構提供新的可能性。另外,這種敘事研究新范式以實驗性的反常規(guī)敘事文本為敘事理論建構的基礎,通過考察這類特殊敘事實踐中的結構模式,對現(xiàn)有的敘事理論中的部分敘事概念、觀點和模型提出修正,甚至是解構,因此也具有優(yōu)化和推進敘事理論建構的重要意義。
其次,還原文學敘事的復雜性,為多樣性的敘事實踐提供解釋模式和分析工具,深化讀者對敘事作品的理解和闡釋。傳統(tǒng)的結構主義敘事理論研究旨在發(fā)現(xiàn)敘事文本的敘事語法,試圖圍繞敘事的本質去分析敘事的根本結構,這難免具有以偏概全和遺漏細節(jié)的問題,可能忽略文學敘事的復雜性,遮蔽具體敘事產(chǎn)生和運作的歷史語境及其中蘊含的意識形態(tài)。在眾多敘事文類中,小說應該是最為復雜的一種敘事,實驗性小說則更為復雜。從文類的擴張和敘事策略的演進來看,小說敘事的復雜性還體現(xiàn)在它對訴諸創(chuàng)新性的敘事策略樂此不疲,不斷更新著故事世界的呈現(xiàn)方式,這對現(xiàn)存敘事理論模式帶來持續(xù)的挑戰(zhàn)。因此,如果不對既有敘事理論概念和模式加以更新,那么固有的理論框架也不能對變動中的敘事文本作出有效的解讀,在面對層出不窮的故事講述方式的復雜性時顯得乏力。
“反本質主義”敘事理論研究則能夠通過關注進化中的敘事實踐來還原其復雜性,突出這類敘事文本的敘事手法的新穎和獨創(chuàng)。以非自然敘事學為例,針對實驗性敘事實踐中常見的反常規(guī)敘事文本難以為人所理解的問題,非自然敘事學家亨利克·斯科夫·尼爾森(Henrik Skov Nielsen)提出了“非自然化閱讀”策略。所謂的“非自然化閱讀”就是要還原非自然敘事文本的本質,對其非自然性作本體論的閱讀。在尼爾森(Henrik Skov Nielsen)看來,非自然敘事中的反模仿敘述特征暗示讀者應該以不同于理解真實世界中的敘述行為和對話性故事講述的方式去闡釋其中的“非自然性”,因為虛構敘事作品本身的虛構性不一定和真實世界中的認知參數(shù)相吻合,并非所有的敘事都能夠被歸類于基于真實生活講述情景的敘事交流模式當中,很多非自然敘事實際上超越了現(xiàn)實世界的交流情景。①See Henrik Skov Nielsen,Naturalizing and Unnaturalizing Reading Strategies: Focalization Revisited,in Jan Alber, et al,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Columbus: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3,pp.91-92.“非自然化閱讀”實際上就是要把非自然敘事視為一種特定的敘事實踐來闡釋,對超越“自然敘事”模式的陌生化敘事筆法作本體論的探討,以此還原其本身的虛構性,把讀者對這類運用復雜敘事策略的敘事文本的理解推向深入。
最后,推動形式批評與文化批評相結合的研究路徑。“反本質主義”敘事研究范式并不認為文學作品的敘事結構與敘事文本中蘊藉的意識形態(tài)、權力結構和倫理思想之間是絕緣的?!胺幢举|主義”敘事研究范式對傳統(tǒng)敘事理論所倡導的“本質主義”式的高度概括性提出質疑,轉而強調“語境主義”及多樣化敘事形態(tài)所具有的特殊性。這種敘事研究強調敘事文本產(chǎn)生和運作的歷史語境與敘事的形式結構之間的互動性。眾所周知,傳統(tǒng)的結構主義敘事理論研究試圖將敘事文本置于一種脫離社會歷史文化語境的真空狀態(tài)下加以考察,擱置敘事文本中的文化政治問題,對敘事文本只作純粹的形式美學和敘事結構的分析?!胺幢举|主義”敘事研究方法嘗試摒棄這種過于籠統(tǒng)和概括的敘事探究路徑,因為從“反本質主義”的立場來看,敘事文本具有多樣性、復雜性、語境性等具體特點,很難用簡單且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某條敘事規(guī)律對所有敘事作出有效的解釋。
非自然敘事學家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認為,“非自然敘事詩學和反抗政治之間的一個根本的交叉點在于,那些政治思想激進的作家期望創(chuàng)造革命性的敘事形式對社會及主流文化實踐提出批判”[16]。若要發(fā)揮敘事理論的批判性功效,敘事研究就應該建構一套能夠敏感反映敘事中所隱含的意識形態(tài)的敘事模式。“反本質主義”敘事理論研究強調探索“形式的政治”,它在敘事探究的過程中考慮具體文本的文化特殊性,通過借鑒女性主義、酷兒研究、后殖民和族裔批評等領域的思想資源,把結構化的形式分析與意義和文化分析相結合,考察形式建構如何作用于意義生成。由此看來,“反本質主義”敘事理論研究能夠彌合敘事的形式結構分析和敘事的意識形態(tài)研究之間的裂痕,尋求二者之間的交叉和融通,同時為形式批評和文化批評提供新穎的視角。
如果說“后經(jīng)典轉向”是西方敘事學自新世紀以來發(fā)展和流變的最為明顯的歷史語境,那么“反本質主義”則是西方敘事學在該語境中呈現(xiàn)出的一大重要特征。自敘事學開啟其“后經(jīng)典轉向”以來,關于敘事研究的方法路徑和發(fā)展趨勢,學界提出了多種不同的主張,倫理轉向、語境主義轉向、跨文化轉向、比較轉向等等。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敘事學家強烈的學術熱情,另一方面也彰顯了敘事學的強大生命力。然而,倘若我們對這類描述多樣化的敘事研究范式的話語作一番深入思考,不難發(fā)現(xiàn),蘊藏于這般多樣化言說方式深處的一條根本邏輯,乃是對傳統(tǒng)敘事理論所堅持的絕對性、去歷史主義、去意識形態(tài)化、西方中心主義等“本質主義”具體表征的多維質疑。從這個層面來看,它們實際上都是“反本質主義”敘事研究的多重變體。與傳統(tǒng)的結構主義敘事理論研究范式不同,“反本質主義”敘事理論研究摒棄了那種認為某一特定敘事理論系統(tǒng)能夠有效解釋所有敘事實踐的獨斷式思維模式,力圖在廣泛的敘事現(xiàn)象中歸納新的敘事規(guī)律,以此對現(xiàn)有敘事理論作出增補、修正和拓展。“反本質主義”敘事研究范式在西方敘事學界的興起和發(fā)展反映出西方敘事學自新世紀以來呈現(xiàn)出的一大動向,即希圖以演繹的方式探尋本質主義的概括性敘事模式的熱望已經(jīng)讓位于同時關注敘事詩學建構和文本特殊性的理性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