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筱紅

打擊拐賣婦女的所有關注、所有行動，如果最終結果不是被拐婦女獲得安全而有尊嚴的生存，那么這個治理就沒有意義

由于熱點事件引發(fā)輿論關注，加上政策活動家們的推動，農村婦女遭受拐賣、虐待成為了2022年全國兩會的熱議話題，黨和國家領導人在兩會的報告和談話中，都強調要嚴厲打擊農村“侵害婦女兒童權益”“拐賣婦女兒童犯罪行為”，相關的政策之窗已經打開，一系列加大打擊拐賣婦女犯罪的法律、政策和行動正在出臺。

隨著相關法律和政策的強力推進、農村社會打拐治理環(huán)境的改善，依法解救被拐婦女行動的有效性將會大大提高，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被拐賣婦女能夠得到解救。2022年之春，應該是屬于那些陷入困境的被拐賣婦女的春天。

當前的輿論熱點和政策熱點主要集中在兩點：打擊拐賣、虐待婦女犯罪（對賣買雙方及相關責任人加大追罪、追責）、解救被拐賣婦女，這是治理拐賣婦女犯罪非常重要的基礎性行動。雖然輿論的熱點會過去，但治理的熱點還需繼續(xù)延伸。下一個關鍵點是，婦女脫拐后，該怎么辦？

一百年前，魯迅的世紀之問是，“娜拉出走后怎樣？”如黃鐘大呂，振聾發(fā)聵，將問題引向深入。當下我們也有一問：“婦女脫拐后怎樣？”到目前為止，媒體輿論、政策建言和兩會提案，主要的關注點多放在打擊犯罪和解救被拐賣婦女上，無庸置疑，這當然非常重要。

但筆者認為，當下同等重要甚至更為重要的是，幫助脫拐婦女重建有安全感、有親情、有尊嚴的新生活，這是打拐治理最終要實現(xiàn)的初心。

換言之，打擊拐賣婦女的所有關注、所有行動，如果最終結果不是被拐婦女獲得安全而有尊嚴的生存，那么這個治理的意義何在？但目前為止，脫離拐賣困境的婦女面臨生活重建的重重困局，前景堪憂。

重建生活困難重重

獲救的被拐婦女大約有如下幾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是回家的獲救者。得到解救的被拐婦女，原生家庭條件尚可，能夠回歸原生家庭，盡管身心俱傷，但能得家人的保護，比如被拐至山東75天后獲救的王蓮。她們的身體與精神是否都得到恢復，則因人而異。這類獲救者原生家庭多在城鎮(zhèn)，人數(shù)有限，需要統(tǒng)計數(shù)據來證實。

第二種情況是回不去、或者是去而復返的獲救者。其中有經濟原因——被拐婦女中的絕大多數(shù)是來自偏遠窮困的農村，家鄉(xiāng)太窮，難以謀生;

其次是情感原因——婦女在被拐家庭生育了子女，難以割舍;

其三是原生家庭難接納或不愿接納，原生家庭成員可能有情，但歲月無情、現(xiàn)實無情，各種現(xiàn)實困難，不得不重返買家。

其四是社會文化排斥。大眾文化中，對拐賣婦女的罪行缺乏批判，此前的一些電影、電視劇、電視節(jié)目以及名家小說對于拐賣婦女兒童的罪惡不僅缺乏認識，反而對犯罪群體持有同情、甚至包容鼓勵;鄉(xiāng)村文化中，買方的區(qū)域文化縱容此類惡行，視而不見，甚至鼓勵幫兇;被拐出的區(qū)域鄉(xiāng)村文化對返回家鄉(xiāng)的受害婦女，雖有同情，卻也不乏歧視。因此，被拐賣的受害婦女回家的路既阻且長。

其五，重組家庭困難，單身婦女在原家鄉(xiāng)住地立足不易。

總之，被拐賣受害婦女回到家鄉(xiāng)、回到原生家庭重新開始生活困難重重。因此，繼續(xù)留下、或去而復返拐買方家庭的婦女是大多數(shù)。如《嫁給大山的女人》原型郜艷敏，回到家鄉(xiāng)后與父母抱著痛哭，但最終只能認命回到買家。

第三種情況是因被買方群體虐待而身體致殘、精神致殘。在已知的案例中，被拐賣婦女群體中的身體殘疾、精神疾病的人，相對其他婦女群體占比要高出很多，諸如剛被媒體爆出的鐵鏈女、鐵籠女、裹被女等。不排除確實存在被拐賣前有智障的女性，但其中多數(shù)是因被拐賣虐待致瘋致殘。

特別要指出的是，那些受虐待致身體殘疾、精神殘疾的婦女，恰恰是身陷困局堅持反抗的剛強女性，因逃離被打致殘，因為抗拒而發(fā)瘋。如阿麗森·賈格爾所言，在孤立無助的情況下，那些不堪屈從的婦女“甚至用精神錯亂的方式去擺脫社會為她們規(guī)定的角色”。她們不僅值得同情，更令人尊敬。

但現(xiàn)實的情況是，因為身心殘疾，買家用完利用價值剩下的便是嫌棄，政府的解救在某種程度上是幫助買家卸棄包袱。而她們的原生家庭父母都已年老，沒有能力、或許也沒有意愿接納和救治，等待她們的前景并不可期。

妥善安置是當務之急

打擊拐賣人口的犯罪極為必要和重要，但這是手段不是目的，最根本的目的是保護婦女和兒童，讓受害人的生活向好，盡量減少因拐賣而導致的傷害。因此，政府和全社會要通力合作，制定政策、完善法律、采取措施幫助獲得解救的婦女重建有安全、有情感和有發(fā)展機會的新生活。為此，筆者有如下建議：

首先是獲解救的身殘、智殘被拐婦女的制度化救治和安置。目前的相關救治和安置都是臨時性、地方性、碎片化的措施，隨著對該事件熱點關注的冷卻，常規(guī)的做法是找到她們的原生家庭，交由家庭實現(xiàn)長期照顧。如此安置對這些失去自理能力的受害人，是不安全、不靠譜、不可持續(xù)的做法。

建議將對這些受害人的救治和長期照護納入制度化的軌道，國家出臺相關政策和規(guī)定，尊重受害人及家人對其后續(xù)治療及生活地的選擇，不一定送回原籍和原生家庭（原籍地多是窮鄉(xiāng)僻壤，也是受害的地區(qū)，送回原籍會加重當?shù)氐慕洕摀芎彝ヒ膊灰欢ㄓ心芰撻L期照護），拐買方家庭所在的當?shù)卣胸熑我灿辛x務做好資金和相關機構安排，接納并妥善救治、安置受害人。同時制定賠償法律，強制施害人（買賣雙方）及責任人賠付一定比例的贍養(yǎng)金。

其次，賦予獲救的被拐賣婦女婚姻自主和居住地的選擇權力。因拐賣而成的婚姻性質非法，應該宣布無效。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被拐婦女的家庭都必須強制解散，在原非法婚姻宣布無效后，尊重被拐婦女婚姻自主的意愿，保證她們真實意愿表達，如仍愿留在當?shù)?、維持原家庭不變，可以重新進行婚姻登記。并在一定時效內由相關機構列入重點，進行家暴監(jiān)測，直到確定該婦女生存安全為止。

對于選擇婚姻無效、離開買方家庭，但仍留居在買方家庭所在地的婦女，應尊重其選擇，當?shù)卣按逦瘯枰酝咨瓢才牛姓J其村民身份并保障村民身份賦予的相關權益。

第三，被拐買婦女在買方家庭所生子女的歸屬及安置，應充分考慮婦女兒童的利益。部分被拐婦女不滿意非法婚姻，僅僅是因為子女原因而被迫留在被買家庭。因此在宣布拐賣婚姻無效后，被害婦女有子女隨母居住的優(yōu)先選擇權利，法律對隨母居住的子女贍養(yǎng)問題，要給予受害婦女法律支持，責成買方家庭為受害婦女和隨母生活的子女提供住所和足夠的贍養(yǎng)經費，盡可能通過法律保障受害婦女及其子女的生活需求，盡可能改善其生活條件。

受害婦女如放棄子女隨母居住的權利，其子女如何安置應該慎重。有建議說，為了不讓買家傳宗接代的目的得逞，建議將孩子送到福利機構養(yǎng)育。筆者不贊成這種對被害婦女和孩子造成二次傷害的做法，應該尊重孩子、母親的自主選擇，除非孩子或母親要求，并經相關第三部門評估，才送孩子去兒童福利機構，盡量為孩子成長保留親情看護。

第四，給予拐賣受害婦女情感及心理需求援助。除了關注人身安全外，同樣應該受到關懷的是因拐賣受害婦女的情感需求。離開買方家庭后，她們面臨孤單困境，重組家庭有困難，舍下孩子也是不得已的痛苦體驗。

因此，可以通過社會組織來聯(lián)結受害婦女，組織團體，開展相關活動，分享經驗、快樂，團結起來面對困難，也可以通過社會組織來提供社會交往機會，幫助她們重建家庭。

第五，培育獲救的因拐賣受害婦女重建新生活的孵化性能力。所謂孵化性能力，是指一種能力有可能促進其他相關能力。獲救后的被拐婦女，大多年齡已在中年以上，且大多來自邊遠窮困地區(qū)，文化水平以及數(shù)字技能有限，如果不提供必要的幫助，其在經濟上不能獨立自主，就仍有重返困境的可能。

因此，當?shù)卣ㄒ蚬召u受害婦女落腳地）應責成或委托民政、人力資源部門、婦女組織以及社會公益組織，通過各種孵化性能力的培養(yǎng)，如提供小額貸款，提供就業(yè)的機會，推動她們參與鄉(xiāng)村政治和公共活動，建立有歸屬感的社會關系網絡，確定她們的土地及財產的使用及所有權等等，提高她們選擇工作和選擇生活的能力、政治表達能力和家庭內部談判能力，幫助她們謀求力所能及的發(fā)展。

第六，是要開展正能量的社會大眾文化、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給予因拐賣受害婦女有尊嚴的生活。如上所述，因拐賣受害的婦女受文化的歧視，或者無家可歸、或者有家歸不得。這種有罪者不受討伐、受害者反受歧視的畸型文化顯然是滋生罪惡的土壤。

因此，應該在鄉(xiāng)村普遍開展打拐普法教育和善待受害人的新倫理教育，樹立正能量的新文化，通過國家和社會的共同努力，用政治來改變文化。

拐賣婦女兒童的高發(fā)期在世紀之交前后30余年，隨著國家對此類犯罪打擊力度的加大，從拐賣行為發(fā)生概率來看，可以預測從2022年開始，或將進入清算拐賣婦女兒童罪行、幫助受害人重建新生活的時期。

拐賣受害婦女的解救和妥善安置是當下現(xiàn)實而緊要的問題，應該引起國家和社會的充分重視，盡早采取措施，幫助因拐賣受害的婦女走出困境，重建有安全保障、有歸屬感、有尊嚴的新的生活。

（作者系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