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視野下的《記念劉和珍君》《為了忘卻的記念》聯(lián)讀

景慧穎

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七》中說：“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弊髡邉?chuàng)作這兩篇散文的社會狀態(tài)分別是這樣的：《記念劉和珍君》寫于1926 年，正值全國革命高潮的到來，《為了忘卻的記念》寫于1933年，正值白色恐怖時期。不同的社會狀態(tài)，會對作者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下面就結(jié)合文本來具體分析。

兩篇文本中的“我”的形象的比較

兩篇文本中的“我”主要是1926 年的和1933 年的，這兩個“我”在諸多方面具有一致性：第一、都表達(dá)了對堅強樂觀、追求進(jìn)步、關(guān)懷民族命運的青年人的贊頌。第二、都表達(dá)了對青年人犧牲的強烈悲慟：《記念劉和珍君》：“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于呼吸視聽，那里還能有什么言語？”“中國的女性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薄稙榱送鼌s的記念》：“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薄岸谶@三十年中，卻使我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第三、都表達(dá)了對反動政府、劊子手的痛恨。第四、“我”一直在理性地戰(zhàn)斗，也時時勸告青年人要講究戰(zhàn)斗的策略。

但是，由于社會背景不同，以上的“一致性”中還能比較出“差異性”來。比如同樣是揭批反動政府，1926 年的“我”就顯得更加“痛快”，那時的“我”：“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華蓋集·忽然想到》）“論時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類型。”（《偽自由書·前記》）“我”直接罵了那個黑暗的“非人間”的社會，直接罵了當(dāng)局者竟然如此兇殘，直接罵了流言家竟然如此下劣。因此，1926 年的“我”是金剛怒目式的、義憤填膺式的，強調(diào)一種要敢于正視現(xiàn)實的使命感與擔(dān)當(dāng)精神，“必須敢于正視，這才可望敢想，敢說，敢作，敢當(dāng)。倘使想正視而不敢，此外還能成什么氣候”。（《論睜了眼看》）所以，《記念劉和珍君》更像是一篇明亮的檄文。而1933 年的“我”則是以更為含蓄、隱忍的方式來表達(dá)對反動政府的切齒之恨。

再如，1926 年“我”是以旁觀者的角度來審視、反思青年人的戰(zhàn)斗姿態(tài)、戰(zhàn)斗策略，勸告他們不要魯莽，不要做無謂的犧牲。《記念劉和珍君》一文說：“人類的血戰(zhàn)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dāng)時用大量的木材，結(jié)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請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緊接著魯迅在1926 年4 月2 日創(chuàng)作的《空談》一文中又說：“血的應(yīng)用，正如金錢一般，吝嗇固然是不行的，浪費也大大失算?！边@顯然是對青年人徒手請愿的否定。

相較于1926 年旁觀者的“我”，1931 年和1933 年的“我”成為了參與者、親身實踐者的角色，面對著可能到來的生命威脅，1931 年“我”是這樣做的：“我不是高僧，沒有涅槃的自由，卻還有生之留戀，我于是就逃走?！倍摇斑@一夜，我燒掉了朋友們的舊信札，就和女人抱著孩子走在一個客棧里”。1933 年的“我”是這樣訴說的：“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棧里，他們卻是走向刑場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聲中逃在英租界，他們則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保ā稙榱送鼌s的記念》）因此，關(guān)于如何戰(zhàn)斗，魯迅是很理智的，孫歌在《絕望與希望之外——魯迅〈野草〉細(xì)讀》中結(jié)合《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這首散文詩闡釋說：“不是所有的行動都是有意義的，有些表面上看慷慨激昂、毫無私心行動，未必會有正面的效果，有些行動很可能跟傻子砸泥墻一樣，它最后成全的是聰明人膚淺的人道主義。當(dāng)我們搞清楚了魯迅這樣的邏輯之后，我們才能理解他給自己確定的那個戰(zhàn)斗位置。魯迅的戰(zhàn)斗，絕不是傻子的戰(zhàn)斗，它貫徹了清醒的政治判斷。因此，魯迅拒絕自己的戰(zhàn)斗被任何聰明人所利用，他因此不得不以特別的方式使自己的戰(zhàn)斗區(qū)別于‘傻子’們的戰(zhàn)斗?！濒斞杆J(rèn)可的是睿智的戰(zhàn)士：“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xiàn)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yuǎn)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保ā兜难壑小浤顜讉€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總之，這兩篇紀(jì)實散文中的真實的“我”，如果1926 年的“我”更多地表現(xiàn)出“嵇康氣質(zhì)”，那么1931 年和1933 年的“我”則更多地表現(xiàn)出“阮籍氣質(zhì)”；但是兩個“我”都呈現(xiàn)出一種理性的反思精神，都展現(xiàn)了那顆對民族未來熾熱的心，也都包含著反抗黑暗、伸張正義的骨氣。

兩篇文本寫作側(cè)重點的比較

《華蓋集·碰壁之后》：“我們都不太有記性，這也無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國。記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壓死了；只有記性壞的，適者生存，還能欣然活著?！眹松朴谶z忘，記性差。兩篇散文的寫作目的都是“抵抗遺忘，銘記歷史”。這在文本中都有體現(xiàn)，《記念劉和珍君》一文中說：“離三月十八日也已有兩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為了忘卻的記念》說：“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眱蓚€“忘卻”針對的對象不同，前一篇強調(diào)的是當(dāng)時的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劉和珍等人的犧牲的事情，可惡的流言家還在篡改真相，還在中傷青年人，因此“忘卻”更多體現(xiàn)的是一種諷刺；而后一篇，是作者為了還清心靈上的欠債，為了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松，而不是真的要忘記這段歷史。由此可知，兩篇作品共同的目的是讓當(dāng)時的人了解那段歷史的真相、銘記歷史，因為人們太愿意遺忘了，所以將這兩段歷史寫成紀(jì)實散文。這正如《空談》所說：“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p>

相似的事件，但是魯迅在寫作上卻有不同的謀篇布局特征?！队浤顒⒑驼渚酚兄敿?xì)的被虐殺場面的描寫，過程的客觀敘述，有新聞的零度寫作的特征?？傊@時的魯迅是敢于去播報“時事新聞”的：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請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wǎng)。但竟在執(zhí)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chuàng)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于是死掉了。

這段文字，她，第三人稱的使用，拉開了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拒絕抒情性、拒絕渲染，力求一種客觀性、真實性的呈現(xiàn)與還原。任何一位讀者，讀了這段文字之后，都會有一個共同的感覺——整個的犧牲過程是慘絕人寰的，簡直是虐殺！

而到了《為了忘卻的記念》，對于青年被殺掉的過程，沒有詳細(xì)的交代，對整個犧牲的事實的闡述字?jǐn)?shù)寥寥：

“但突然得到一個可靠的消息，說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龍華警備司令部被槍斃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彈。

原來如此！……

這里，我們要注意數(shù)字“十”，殺一個人需要“十”顆子彈，可見殘忍至極。另起一段的四個字加兩個標(biāo)點，文字量雖然少，但是留下大量的空白，內(nèi)蘊著大量的信息。這里不僅有悲痛，更有控訴與痛斥！

而且，《為了忘卻的紀(jì)念》在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中對與白莽和柔石的交往的敘寫過于“絮叨”，很多都看似“閑筆”，很不符合為文的經(jīng)濟簡約的原則。但是恰恰是這種“絮叨”，能夠以小見大地折射出青年人的品質(zhì)，使得人物的形象具有一定的飽滿感、豐富性，不至于干癟化、概念化。透視這種表現(xiàn)平靜的敘事，我們更能體會作者字字是血淚的痛心。這就是作者用“敘事”來隱藏“抒情”，而《記念劉和珍君》中對劉和珍的敘事散落在文本的各處，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不多，似乎有主觀壓縮、提煉、聚焦的處理，目的是凸顯鮮明的抒情、議論。不同的寫作時代背景，影響著作者謀篇布局、表情達(dá)意手法的使用。

兩篇文本中的語言特點的比較

《記念劉和珍君》的語言特點是講究辭采，情感抒發(fā)直露顯豁、汪洋恣肆；而《為了忘卻的記念》的語言特點是追求質(zhì)樸，情感抒發(fā)隱晦曲折、含蓄蘊藉。馬克思說：“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xiàn)實。”因此，語言和情感互為表里。

《記念劉和珍君》，在詞語的選用上，是有充分的考量的，例如下面句子中的加點字：

1.凡我所編輯的期刊，大概是因為往往有始無終之故罷，銷行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預(yù)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

2.我才見她慮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

3.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

4.下午便得到噩耗，說衛(wèi)隊居然開槍，死傷至數(shù)百人，而劉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

5.但是中外的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

6.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其中，“毅然”“黯然”“居然”“奮然”等詞語是對劉和珍君這樣真的猛士的贊美。而“居然”是對反動政府的鞭笞與揭批。直接表明立場態(tài)度的詞語特別多，諸如“悲哀”“憤怒”“陰險”“虐殺”“尊敬”“從容”，等等。

句式整齊，增強語言的力量，例如：“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薄皯K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本哂袉拘衙癖?、振聾發(fā)聵的效果。

還有反語諷刺的恰切使用，增強了語言的表現(xiàn)力，例如：“當(dāng)三個女子從容地轉(zhuǎn)輾于文明人所發(fā)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八國聯(lián)軍的懲創(chuàng)學(xué)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薄拔拿魅恕薄皞タ儭薄拔涔Α边@些詞語充滿了譏諷。以上，是我們對《記念劉和珍君》的語言特點所進(jìn)行的分析。

下面，我們再來看《為了忘卻的記念》這篇散文的語言特點。魯迅與莊子一樣，都面臨著恐怖、惡劣的社會現(xiàn)實?！耙蕴煜聻槌翝?，不可與莊語。”（《莊子·天下篇》）《為了忘卻的記念》用語含蓄，例如：“兩年前的此時，即一九三一年的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是我們的五個青年作家同時遇害的時候。當(dāng)時上海的報章都不敢載這件事，或者也許是不愿，或不屑載這件事。只在《文藝新聞》上有一點隱約其辭的文章?！笨梢姰?dāng)時的反動勢力對輿論的鉗制之嚴(yán)，這也恰如魯迅所言的“可是在中國，那時是確無寫處的，禁錮得比罐頭還嚴(yán)密”。

很多語句都是隱晦地、間接地指向當(dāng)時反動派政府的。例如對自己的書籍流落到“三道頭”手上的不滿。例如：“誰料竟會落在‘三道頭’之類的手里的呢，這豈不冤枉！”“但不久，他們竟一同被捕，我的那一本書，又被沒收，落在‘三道頭’之類的手里了。”再如詩歌中的“城頭變幻大王旗”“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引用向子期《思舊賦》的典故，都是為了間接地突出當(dāng)時社會的黑暗。所以，這篇散文的四、五部分的語言具有豐富的潛臺詞，而前三部分的語言平實舒緩。

情緒和語言的關(guān)系是緊密相連的，不同的“表情”需要不同的語言來營構(gòu)?！队浤顒⒑驼渚返那榫w單刀直入，怒不可遏，全篇充滿了投槍與匕首；《為了忘卻的記念》娓娓道來交往經(jīng)歷，始終在約束、節(jié)制著自己的情緒。顯然，不同的語言策略的選擇，是囿于文章創(chuàng)作之時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

總之，通過比較閱讀，我們對《記念劉和珍君》和《為了忘卻的記念》這兩篇散文會形成一種更為清晰的認(rèn)知，充分理解不同時代背景下，魯迅的生命狀態(tài)與創(chuàng)作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