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記 何夢雪
(北京工業(yè)大學 文法學部,北京 100124)
今天,我們日常話語中的“社區(qū)”概念早已超出了學術的含義,而變成了一個充滿理論與實踐爭議的概念①彭兆榮 張進.“社區(qū)”的維度與限度[J].思想戰(zhàn)線,2019,(01).。這種概念認知爭議最先體現在學術變遷史上。學界一般認為,“社區(qū)”概念最早源自德國古典社會學家滕尼斯。滕尼斯在其著作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德文原書名,后被譯為英文Community and Society,中文譯為《共同體與社會》)中,基于現代社會發(fā)展的變化,建構出人類群體生活的兩種理想模型并將其概念化為共同體與社會,這兩種模式也可被視為社會秩序的兩種實現方式①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1-2.。
后來,滕尼斯的“共同體”概念被美國社會學芝加哥學派賦予了“地域性共同體”的含義。19世紀末,隨著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的興起,歐洲社會學的解釋主義和經驗主義傳統便在美洲扎根下來。在此背景下,滕尼斯的“Gemeinschaft”概念被轉譯為“community”概念,并在新世界流行開來。在芝加哥學派的領軍人物帕克看來,城市是文化與環(huán)境的產物,而非單純的人群聚集和建筑物組合,“它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是各種禮俗和傳統構成的整體,是這些禮俗中所包含,并隨傳統而流傳的那些統一思想和情感所構成的主體?!鞘幸淹渚用駛兊母鞣N重要活動密切地聯系在一起,它是自然的產物,而尤其是人類屬性的產物”②帕克.城市社會學[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1.。城市是由community組成的,而后者體現了城市的屬性——community是由特定自然生活環(huán)境上的兼具合作和競爭的共生關系人群構成的,其在地域差異性基礎上又具有獨特的文化和精神價值。
芝加哥學派研究中的“community”逐漸演變?yōu)橹形氖澜缰械摹吧鐓^(qū)”概念。20世紀30年代,以費孝通、吳文藻為代表的燕京大學社會學系師生在消化和吸收“community”概念時,發(fā)明“社區(qū)”一詞,用以傳續(xù)帕克所言的“community”③費孝通.費孝通文集(第5卷)[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530-531.含義,并予以中國化創(chuàng)新和擴張,明確社區(qū)是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約束下由同質性人群所構成的地域共同體。費孝通先生在談到“社區(qū)”這個術語翻譯時指出:“社區(qū)是人際關系的綜合,每一個社區(qū)都是社會?!雹芟慕ㄖ?社區(qū)概念與我國的城市社區(qū)建設[J].江南論壇,2011(08).社區(qū)是一定地域上的社會,是認識和觀察社會的“透鏡”⑤肖林.“‘社區(qū)’研究”與“社區(qū)研究”——近年來我國城市社區(qū)研究述評[J].社會學研究,2011(04).。尤其在今天社區(qū)建設和社區(qū)治理的時代,社區(qū)概念出現了“語義遷移”,變成了社會的基層地域治理單元。顯然,無論是“共同體”還是“社區(qū)”概念,都表明一種不同于一般社會的人類秩序存在。實際上,“社區(qū)”一詞的產生及社區(qū)研究便是“社會學中國化”的最早代表性產物。
通過梳理社區(qū)概念認知的學術變遷史,發(fā)現作為理想類型的“社區(qū)”,社區(qū)作為一種地理區(qū)位存在,在地域性基礎上,呈現出兩種差異性的認知界定,一方面社區(qū)被視為地域共同體,獨立于社會整體,呈現獨特性的組織特征和自發(fā)秩序是具有強烈情感性和心理性的共同體;另一方面,社區(qū)又被認為是社會整體的普通一部分,社區(qū)是社會的人群居住聚集,兩者屬于整體與部分的關系,社區(qū)只是整體社會的一個微觀縮影。前者的觀點認為,共同體天然的具有共同情感紐帶,這是共同體的內在核心屬性⑥成伯清.社會建設的情感維度——從社群主義的觀點看[J].南京社會科學,2011(01).。因此,作為共同體的社區(qū)在現實中則表現為地域鄰里⑦王小章.何謂社區(qū)與社區(qū)何為[J].浙江學刊,2002(02).,這表現為村莊、村寨、鄰里、街坊、樓院、小區(qū)等話語主體,只有在此地域條件下,作為共同體的社區(qū)才能發(fā)揮相應的共同體功能,從而產生居民的自發(fā)性的非組織參與,形成共同體情感,尤其是集體文化特質。后者的觀點則認為,社區(qū)是社會的縮影,是社會的微觀表達。作為社會一部分的社區(qū),其行動者的行為是理性化的、人際關系陌生化,利益訴求多元化,在社會建設和社會管理(治理)的政策驅動下,社區(qū)變成了社會治理的基層承載地,社區(qū)喪失共同體基礎,“區(qū)而不社”⑧顧東輝.從“區(qū)而不社”到共同體:社區(qū)治理的多維審視[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06).,社會建設、管理和治理的思路被移植到社區(qū)建設、管理和治理上①劉建軍.社區(qū)中國:通過社區(qū)鞏固國家治理之基[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06).,它是為了解決單位制解體后城市社會整合與社會控制問題的自上而下建構起來的國家治理單元,而不是地域社會生活共同體②楊敏.作為國家治理單元的社區(qū)——對城市社區(qū)建設運動過程中居民社區(qū)參與和社區(qū)認知的個案研究[J].社會學研究,2007(04).。不過,這種國家對基層社會的管理與介入也可能會促進社區(qū)自主性發(fā)展,促進社區(qū)共同體的產生③燕繼榮.社區(qū)治理與社會資本投資——中國社區(qū)治理創(chuàng)新的理論解釋[J].天津社會科學,2010(03).。兩種認知思路會影響社區(qū)的本質定位和社區(qū)治理的邏輯路徑④肖林(2011)認為,前者可視為對社區(qū)作為客觀對象的界定,后者則是將社區(qū)作為觀察社會的透鏡的方法論界定。這一界定雖然對厘清“‘社區(qū)’研究”和“社區(qū)研究”很有啟發(fā)意義,但卻無法有效整合兩種社區(qū)認知下社區(qū)治理的趨同性問題,也就是無論是作為“共同體”的社區(qū)治理,還是作為“社會”的社區(qū)治理,歸根到底在于人在共同體/社會中表現的行動選擇具有一致性,而非差異性(社會成員在“社會”中的行動模式與在“社區(qū)共同體”應保持連貫性,而非行為邏輯分裂)。。實踐中,社區(qū)演變?yōu)橐粋€復合體,既是一個公共服務提供單元,又是一個基層社會管理單元;既承擔服務性職能,又承擔管理性職能;既是實現居民交往的開放性社會公共空間,同時作為社區(qū)主體之一的居委會又被視為國家行政權力的基層延伸。這表明了實踐中社區(qū)的兩種性質和定位:共同體屬性還是社會屬性。
現實社區(qū)集社會性與共同體性于一身,盡管存在行政權力的侵入,但社區(qū)因包含共同生活的涵義仍然被視為共同體建設的依托之地,基于這種雙重邏輯,社區(qū)治理也呈現出不同的表現形式。
1.將社會治理的利益分析邏輯照搬到社區(qū)治理中。在社區(qū)制下,由于社區(qū)改制是為承擔單位制解體后的基層社會建設職能而被自上而下建立起來的,其行政性、建構性色彩濃厚,基于一定的地理空間,按照一定的人口標準即可成立一個社區(qū),這種情況下,社區(qū)多被視為行政區(qū),其本身應具有的關系性、共同體色彩被弱化,市場化本身攜帶的陌生性逐漸侵入到熟悉關系中,熟人關系和陌生關系既相互交織又相互排斥。
“社會”的利益遵循,是指社會成員基于利益最大化,而采取的利益交換、對抗和博弈等方式,最終實現利益平衡的行動邏輯。自“社區(qū)”概念于20世紀30年代被費孝通等一批學者引入伊始,社區(qū)與社會就從來不是對立關系,而是原型與縮影的關系,他們將社區(qū)視為一定地域上的社會,隨后開啟了通過區(qū)域性的社區(qū)研究以透視中國整體社會變遷的社區(qū)研究先河。通過加強社區(qū)事務治理與社區(qū)成員的利益關聯,推動社區(qū)多元共治,從而實現個體利益與整體利益的邏輯整合⑤顧東輝.從“區(qū)而不社”到共同體:社區(qū)治理的多維審視[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06).。
利益邏輯可以增強行動者具有一致性的行為選擇假設解釋。社區(qū)治理的利益邏輯實際上將社區(qū)等同于社會,將社會行動的理性化和利益追求帶入社區(qū)行動分析中。事實上,將社區(qū)視為社會的縮影,這有助于實現理論解釋的一致性:社區(qū)和社會分析下的個體具有一致性的行動假設,即理性和利益假設,這很好的避免了行動者從社會走入社區(qū)后人性從利己性轉向利他性的分裂問題。換言之,行動者在社會上所展現的行動應該與其在社區(qū)中所展現的行動具有穩(wěn)定不變的道德和價值基礎。
2.實踐中社區(qū)逐漸演變?yōu)樯鐣目s影和一部分。“社會”的邏輯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因社會背景的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實現手段。在20世紀50年代,表現為單位制的實現方式。在社會主義制度確立后,與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相對應,我國基層社會治理一度實行的是單位體制,80年代后,隨著市場化改革在總體社會領域的推行,單位制逐漸瓦解,基層社會治理轉向社區(qū)制,社區(qū)制是為解決單位制解體后城市社會整合與社會控制問題自上而下建構起來的。作為地域性構成的國家治理單元,社區(qū)的形成最初是處于國家管理和社會組織的需要,其地域性、行政性、社會性色彩濃厚①軒明飛.從“單位”到“社區(qū)”——困厄還是出路?[J].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3(02).。
進入新時代后,構建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在基層社區(qū)表現為社區(qū)協商共治。社會治理政策話語體系的變遷彰顯了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調整,強調社會不同主體基于各自的利益和訴求出發(fā),通過共同參與和共商共治達成治理效果,實現社會秩序,體現的是主體多元性和關系平等性,落實到基層社區(qū)也就決定了社區(qū)居委會、社區(qū)組織、社區(qū)居民等其他社會單位共同享有對社區(qū)事務的知情權、治理權,各個主體在進行行為選擇時因利益追求的多元化而遵循不同的行動邏輯,那么在利益多元、文化多元的情況下只有經過權力和利益的妥協和折中,才能保障各位行為主體的彼此利益,這樣才能避免各利益主體為達到各自私利不惜采取一切手段相互斗爭的“霍布斯陷阱”,最終實現的是利益妥協和平衡。
1.共同體的情感維度。相對于社會運行中的理性化邏輯,共同體呈現的是情感化(道德性)邏輯,它強調的是一種集體主義立場,強調共同體成員是彼此結合的,個人能深刻感受到是集體的一份子,并愿意為團體做出貢獻,擁有高度的集體認同感和歸屬感,集體、團結而非個人、分離成為組織常態(tài)②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2-5.。不幸的是,自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使得這種共同體色彩日趨消解,無論是成員關系還是社會行動都蒙上一層理性化外衣,理性的肆虐導致的后果是個人主義思潮泛濫,我們共同生活卻彼此陌生,相互分離。然而,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社會性生活是不可或缺的,一方面社會性才是人的根本屬性,人只有在與他者的聯系中才能建構自身,獲得自我認識,只有在共同體中才能實現真正的自由,人的價值也要通過共同體來實現③張賢明,張力偉.社會治理共同體:理論邏輯、價值目標與實踐路徑[J].理論月刊,2021(01).;另一方面,現代社會充滿不確定性,現代性的發(fā)展使生活處處布滿風險,個體聯合有助于共同抵抗分擔風險?;谝陨戏N種,現代人時刻處于對共同體的緬懷和追尋中,這種共同體是一種我們將熱切希望棲息、希望重新擁有的世界。
這便賦予了共同體的情感性的集體主義價值追求。共同體內的集體行動則是制造和形成情感紐帶的有效手段。在社群主義看來,共同體本質上是情感性群體。從外在形式和規(guī)模,其實很難界定何謂共同體,但其內核恰恰是一種軟性的、彌漫的主觀體驗。這也使得外在表現出來的共同體哪怕是“想象的共同體”④成伯清.社會建設的情感維度——從社群主義的觀點看[J].南京社會科學,2011(01).。
那么共同體內的集體行動該如何形成和展示?根據韋伯所述,社會行動一般有兩個生成機制,一種是利益聯結,社會成員基于實現某種工具性動機實現集體合作;另外一種是情感性聯結,是建立在人際關系基礎上的,行為的目的就在于維系關系本身,這兩種關系劃分只是一種理想構型,現實中個體兼具個人性與社會性,既有私利的一面,也有公利的一面,個體參與集體活動既可能是為了獲取個人利益也可能是價值追求,不能純粹以單一模型分析。哈貝馬斯則在韋伯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溝通行動這一行動類型,首先這一行動是建立在至少兩個及以上有言語能力和行動能力的主體之間,承認主體間的平等交往關系,以謀求主體間通過相互交往、溝通、理解達成一致意見和普遍共識為目標①哈貝馬斯.交往行動理論[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119-121.。溝通行動最具有包容性,強調以非理性手段實現理性化目標,建立在溝通行動基礎上的溝通理性更是把理性的概念擴大至主體間的語言與行動之中,彌合了主觀與客觀、制度與行動間的鴻溝,實現了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有機統一。
也就是說,共同體內部溝通和對話的前提基礎之一,便是基本規(guī)則和共識達成。在社會互動過程中,個體認知的建構與調整,社會共識的達成,必然無法擺脫必然情感的介入,甚至恰恰由于情感的投入,才改變了那些被理性所占據的枯燥無味的工具互動,樹立起一個個富有生命力的鮮活個體②Cooley, C. H. 1902. Human Nature and the Social Order[M]. Taylor and Francis,2017:111-114.。人是無法擺脫情感的,這是建構互動、形成關系網絡的必備條件,從而使互動各方經歷一個共同的社會要素和經歷—情感喚起—互動發(fā)生—社會行動的情感社會化過程③Emily Meanwell.Human Emotions:A Sociological Theory[J].Contemporary Sociology:A Journal of Reviervs,2009(2).,而人類行為中的情感表現則深受社會結構、文化的影響,與社會互動相互建構。這也就使得情感作為具有共同文化歸屬和認知共識的共同體的必備條件。按照涂爾干的思路,在傳統的機械團結的社會里,具有共同體規(guī)范認同和歸屬的情感一致性,通過個體間的關系導向的互動,實現了社會整合和社會秩序④涂爾干.社會分工論[M].北京:三聯書店,2000:33-40.。這恰恰是滕尼斯所謂的“共同體”的意識形態(tài)根源。
2.推動作為共同體的社區(qū)實現自治和參與。作為共同體的社區(qū),是建立在共同情感和集體意識的基礎上,本質上是情感性取向的,是社群性的,其行動的邏輯并非基于單純的工具理性,而是建立在彼此熟悉和非正式關系基礎上的溝通行動,共同體的含義和特征賦予了共同體的自組織特征,在社區(qū)中表現為居民自主管理社區(qū)事務、自定規(guī)章制度,自我監(jiān)督,充分保證社區(qū)的主體性和能動性發(fā)揮,不僅能避免政府失靈和市場失靈,同時建構主體作用發(fā)揮的公共空間⑤James S.Coleman.Social Capital in the Creation of Human Capital[J].American Journal of Sociliogy,1988(94).,促進社區(qū)成員間交往、認同與協作,增進彼此承諾和信任。
實踐證明,現代社區(qū)共同體建設不適宜用正式組織動員方式進行干預,而需要在黨政的適當推動下,以非組織化方式(鄰里坊)實現居民鄰里關系網絡的串連⑥陳佳俊,陳建勝.尋找平衡點:社區(qū)治理中國家與社會的銜接與融合——以杭州市江干區(qū)“雙網共生”社區(qū)治理實踐為例[J].社會工作,2020(06).,即是說社區(qū)共同體精神的培育依賴的還是居民主體自下而上的社區(qū)參與而非居委會自上而下的行政動員。真正有效的參與是自下而上式的,自發(fā)自主的,只有在居民實際參與社區(qū)公共事務的解決過程中,才會獲得一種社區(qū)是我家的認同感,也會為了維護社區(qū)公共利益做出行動,而這種實質參與依賴社區(qū)自由開放的公共空間建立,以使居民間溝通更加理性,更能達成共識實現治理效果。
綜上所言,“共同體”和“社會”分別遵循不同的邏輯,其邏輯的實現方式也存在差異(如下表1所示)。
表1 “共同體”與“社會”特性比較一覽
黨的十八大以來,基層社會治理成為探索實現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的“時代問答”內容之一。黨的十九大提出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要在全社會廣泛推行協商民主,完善社會治理體系。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和講話中多次指出,有事好商量,有事多商量,眾人的事情由眾人商量。沿著社區(qū)研究的“社會”邏輯和“共同體”邏輯,分別產生了社區(qū)協商共治的協商民主范式和溝通行動范式,兩種實踐范式的側重點前者在于利益及其博弈和平衡,后者則在于情感及其公共理性表達和追求。
從民主理論的角度來看,基層社會協商共治建立在協商民主理論與實踐基礎上?;鶎又卫淼暮诵氖腔鶎用裰鳍訇惣覄?基層治理:轉型發(fā)展的邏輯與路徑[J].學習與探索,2015(02).。協商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是20世紀后期興起的一種新的民主理論范式,強調基于承認利益的多元與分化基礎上的公民參與和公共協商②羅維.中西協商民主制度與實踐比較[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2-3。,背后的理性基礎是公共理性③譚東華,劉光明.發(fā)展基層協商民主 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J].理論視野,2015(07).,關心民主的過程和真實的內容④燕繼榮.協商民主的價值和意義[J].科學社會主義,2006(06).,要求公民通過自由而平等的對話、討論、審議等方式,參與公共決策和政治生活。因此,協商民主所依托的自由平等的議事空間和保障平臺,可以有效保證基層社會行動主體理性決策、公共參與、平等對話和公民自治。
協商民主的可取價值是對應于競爭民主而言的。競爭民主,是以工具理性作用下的選舉和投票為中心的民主,在民主實現方式上是以選票來實現偏好的聚合,因而將民主實現過程演化成簡單的數量多少的選票計算,以決策過程中的個體性訴求忽視為代價,從而實現決策的民主化,最終表現結果是“多數人的暴政”。競爭民主顯著異于協商民主。其中,前者是多元利益間的零和博弈,突出不同利益主體間內耗后的剩余利益結果,強調利益的立場;后者是求同存異,謀求共識,強調多元利益訴求與分化基礎上的調和利益結果,強調利益的主體(詳細對比見下表2)。
表2 協商民主與競爭民主的差異
因此,在基層社會推行協商民主,具有重要意義。(1)協商共治避免基層社會中的共同體分裂,促進社會團結,實現了“涂爾干效應”(分工致團結)。①王芳,陳進華.城市社區(qū)協商:從基層民主到社區(qū)共治的內在邏輯及實踐路徑[J].江海學刊,2019(05).協商民主表現為求取最大公約數、實現共贏的公共決策方式?;鶎庸仓闻c協商民主具有內在價值一致性①,后者通過社會成員通過自由而平等的對話、討論、審議等方式,參與公共決策和政治生活②俞可平.協商民主:當代西方民主理論和實踐的最新發(fā)展[N].學習時報,2006-11-06(01).,從而實現基層社會和社區(qū)的共治格局。②它更表現為一種社會治理方式,作為民主治理形式的協商民主在本質上以公共利益為取向,主張通過對話實現共識,明確責任,進而做出得到普遍認同的決策③崔潔,張博穎.基層協商民主有序運轉的邏輯[J].天津行政學院學報,2019(04).。(2)尤為特殊的是,協商共治促使協商民主超越工作途徑和方法的范疇,而變成工作內容。具體來說,①基層社會要面向社區(qū)居民和其他參與主體開展協商民主教育,如開展協商民主的社區(qū)教育,包括參與意識動員,溝通理性宣講,突出協商議事會議規(guī)則、內容、范圍教育等;②出臺支持政策,鼓勵基層社會搭建協商共治的議事平臺,強化公共空間參與,建立制度化渠道,為參與提供制度依據和參與平臺;③要以議事協商會等公共討論空間為制度化平臺,共同討論和決定協商平臺的功能與定位,如討論公共事務/分配權力,限制強權,賦予參與者平等的討論機會;④顧盼,韓志明.基層協商民主的比較優(yōu)勢及其發(fā)展路徑[J].行政論壇,2016(06).要以社區(qū)問題解決和居民需求滿足為內容,要求和引導轄區(qū)內的各類主體,參與公共事務的集體解決實踐中。
由此可見,協商民主與基層社區(qū)治理無論是在實踐主體、價值追求還是在任務目標上都完美契合④。一方面都強調多元治理主體運用協商對話的技術手段實現互動、協調與平衡,最終實現利益調和,就公共事務通過達成共識;另一方面,基層是參與精神的培養(yǎng)池,越是在行政權力較少干擾的基層,公民的自治性也就越可能發(fā)揮⑤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91-97.,社區(qū)是居民的日常活動場所,社區(qū)事務與居民利益直接相關,在基層社區(qū)能更好地實現公民直接參與,發(fā)展基層民主,可以得出,協商民主天然適用于社區(qū)治理,尤其是當前的政府通過項目制方式為社區(qū)提供民生和公共服務建設,更需要服務供給方與需求方的充分協商,彼此妥協,從而在理性選擇基礎上做出彼此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從社區(qū)治理的歷史和實踐變遷來看,隨著快速市場化和城市化的發(fā)展,中國基層社會從過去的共同體式的單位制小區(qū),演變?yōu)榻裉斓哪吧男姓男姓芾韰^(qū)域,社區(qū)關系開始淡化和松懈,人際之間趨于冷漠疏離,社區(qū)缺乏共同的情感歸屬,社區(qū)居民對社區(qū)公共事務表現的冷漠和漠不關心。在這種情況下,如何重塑具有凝聚力和集體意識的社區(qū)文化與歸屬情感,就成為強化基層社會秩序的根本出路。哈貝馬斯的溝通行動理論啟發(fā)我們,在共同體的邏輯下,以公開言說語言為媒介,通過溝通和對話形成共識,從而實現不同主體間的共識與合作,就變成了創(chuàng)新社區(qū)治理的有益嘗試。重點工作包括兩點,即集體導向下的社區(qū)共治主體培育和動員和作為自由溝通空間的社區(qū)共治平臺設立與維護。
推進作為共同體的社區(qū)開展協商共治,需要作為協商主體之一社區(qū)居民具有自組織的特征,具備協商議事的自由溝通空間,從而推進主體+平臺的制度完善。
1.在主體方面,社區(qū)共同體彰顯了同一社區(qū)成員基于倫理和情誼,彼此緊密聯系的公共生活,人們共同生活,就會有共同的利益,并進而形成共同的觀念。社區(qū)自組織、自治理效果能否達成依賴的是社區(qū)居民的實質參與,這種參與具體是指關心公共議題、以解決社區(qū)公共事務,維護集體利益為導向的居民自治性參與,實現的是自我管理的目標,居民公共意見能夠對政府決策產生影響,而非娛樂性或者一般志愿服務類參與。作為共同體精神的載體,地域生活共同體在現代社區(qū)的形成依賴于居民自主參與住區(qū)公共議題的決策過程,并通過參與過程產生對地域空間的認同①楊敏.作為國家治理單元的社區(qū)——對城市社區(qū)建設運動過程中居民社區(qū)參與和社區(qū)認知的個案研究[J].社會學研究,2007(04).。居民是社區(qū)治理的主體,社區(qū)治理效果達成離不開居民參與。居民參與其中一方面保證了主體性、能動性的發(fā)揮,居民在參與社區(qū)事務管理過程中能深刻覺醒主人翁意識,這種主體自覺的發(fā)揮進而有利于增強對社區(qū)的認同感、歸屬感,這種對社區(qū)的共同意識正是促進共同生活的物理空間向地域生活共同體轉化,形成共同體精神的前提基礎;另一方面,居民參與社區(qū)公共議題也是從家庭私人領域走出進入到公共領域的過程,正因此,實現從私人到公眾的轉換,培養(yǎng)的是一種集體意識,是對社區(qū)的集體責任感和社區(qū)歸屬感,自單位制解體后,居民重新感覺自己生活在集體生活中,重新處于組織化狀態(tài)中,這種對集體生活的向往引導居民參與的再生產和擴大生產引導鄰里參與等。同時,通過社區(qū)參與,居民在與其他主體圍繞公共議題溝通討論協商交流過程中,可以向群體內其他成員學習相關知識,其協商技巧、溝通能力也進一步提升,參與決策過程中更能深刻體會到主體責任,參與治理能力和資格也在進一步提升,培養(yǎng)成為更合格居民,成為一個具有公共精神的公民。
2.社區(qū)實質參與能否實現取決于社區(qū)是否存在一個能夠實現主體間自由公開討論的公共空間的打造。共同體建設以主體間的溝通行動為建構路徑,以溝通理性為行動基礎。根據溝通行動,集體共識的達成取決于行動參與者之間能否實現理性的、充分的、平等的溝通,在充分表達自身意見同時對他人意見表示理解,并進而產生認同,這種理性交往的存在以公共空間的存在為現實基礎,這種公共空間可允許每一參與者自由平等進入。社區(qū)就充當了這樣一個公共空間的角色,一方面基層政府通過項目進行動員,實現了國家和社會的重新連接,造成新公共空間的出現,這種新公共空間是國家與社會雙向互動形成的公共場域②王清.通過項目進行動員:基層治理的策略與影響[J].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05).。另一方面社區(qū)將分散的居民個體組織起來,實現了居民的再組織化。同時,社區(qū)不僅本身作為一個國家與社會互動的新公共空間存在,而且社區(qū)內成立的各種社會組織、草根組織、自組織,小團體等也提供了社區(qū)成員溝通交往的平臺,這種公共空間或平臺提供了居民參與公共事務的場域基礎。溝通行動以理解和認同為導向,以人際關系建構為核心,通過在主體間對話等交往行為可產生內在一致性,這種一致性具備先驗約束力,對成員行為具有規(guī)范作用①哈貝馬斯.交往行動理論[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375-376.,無論是在社區(qū)小團體還是自組織中,這種通過集體認同和行動創(chuàng)造的團體規(guī)范,無論是正式的還是非正式的,都充當了自治理機制,激發(fā)共同體成員向著同一目標作出普遍行動選擇。
協商民主遵循的是政治學分析框架,落腳點在于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相關理論,從社區(qū)的權利結構來分析政府與社區(qū)之間的關系,聚焦于政社良性互動關系的構建,連結政社兩個層次。協商民主的共治呈現以社區(qū)特定公共事務為發(fā)生基礎,體現的是一種利益導向的實踐過程,囿于工具性的傾向,“遇到問題才協商”“想協商就協商”“有時間就協商”②陳家剛.基層協商民主的實踐路徑與前景[J].河南社會科學,2017(08).的現象普遍存在,社區(qū)協商面臨形式化和參與不足等困境。
溝通行動則重新將社會中的人置于分析中心,注重挖掘參與行動的行為者的主體性。社區(qū)共同體建設依賴居民間自發(fā)自愿自覺的溝通交往和對社區(qū)公共事務的參與。為提高參與共同體行動的意愿,就需要培育公民的公共精神,在考慮自己個人利益之外,能夠更多融入共同體和社會愿望③霍普.個人主義時代之共同體重建[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106.,這一切都以成員間保持一定程度互信關系及經常性的接觸交往為前提。人的情感落腳點在行動上,側重于運用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組織的視角,從社區(qū)內部居民之間和利益群體之間關系的分化與整合來分析如何促進社區(qū)意識和社區(qū)歸屬感的形成,探討社區(qū)情感在現代社會的表現形態(tài)和實現途徑④趙定東,楊政.社區(qū)理論的研究理路與“中國局限”[J].江海學刊,2010(02).,體現集體價值對個體利益的超越,實現了個體行動(交往理性)與社會整體(公共價值和理念)的內在統一。溝通行動指向的居民交往發(fā)生在日常生活中,這種日常交往突破了情境限制,通過社區(qū)幫扶、鄰里互助等點滴小事黏合了社區(qū)社會關系,增進居民間距離,提升社區(qū)溫度,居民在交往中獲得一種普遍的、緊密的聯系,這是一種自發(fā)自覺的穩(wěn)定的關系,而非針對某個特定議題,為達成某個目標形成的機械的暫時性聯系,這種聯系使社區(qū)生活,居民關系更加和諧,有利于建立社區(qū)參與的常態(tài)化持續(xù)化機制,自覺推動社區(qū)共同體建設,做到人人盡責。溝通行動主導下的社區(qū)治理實踐,超越了民主立場下的偏好聚合分析,走向的偏好的行為改變與價值維持上⑤埃爾斯特.協商民主:挑戰(zhàn)與反思[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1.。
換言之,前者注重的是宏觀層次的制度建設,基層協商民主建設使這點得到充分體現;后者則歸屬于微觀實踐領域的行動建設,聚焦社區(qū)居民的集體行動,溝通行動同時保障了制度制約性和行動建構性的實現,保障了自上而下和自上而下的良性互動的實現,一方面主體受制度制約,社區(qū)居民行為受到社區(qū)規(guī)則、團體規(guī)則的制約;另一方面主體也在創(chuàng)造規(guī)則。盡管兩者分析略有區(qū)別,但兩者融合已成趨勢,相輔相成,共同促進社區(qū)善治目標的實現。(兩者具體比較分析見下表3)
表3 協商民主與溝通行動的比較
無論是理論認知還是實踐探索上,我們對“社區(qū)”的認識一直充滿矛盾和復雜性。通過梳理“社區(qū)”概念的演變,提出了作為理想類型的兩種社區(qū)分析和認知視角,共同體邏輯和社會邏輯。其中,一方面,共同體邏輯強調社區(qū)是一個共同體,突出居民對社區(qū)的認同感與歸屬感、人際交往頻度、社區(qū)凝聚力、社區(qū)參與、各種互幫互助小組和志愿服務的產生等社區(qū)情感維度,具有地域和情感的融合特征,符合人類的最初情感和秩序歸屬,追求的是共同體成員的主體參與和自由交往,在實踐上很大程度上表現為哈貝馬斯所稱的“溝通行動”。另一方面,社會邏輯則強調社區(qū)作為社會管理的一個地域單元,蘊含了社區(qū)與社會的一體關系屬性。也就是說社區(qū)是社會的微觀縮影和“拷貝”——因此,社會秩序實現賴以需要的民主實踐,也會毫無縫隙的轉用到社區(qū)治理中。進入新時代,作為民主實踐的協商民主是推進基層社會協商共治的核心做法。協商民主理論出發(fā)點立足于民主制度設計,強調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調適,屬于民主政治建設范疇,體現政治學分析框架。協商民主相對于競爭民主而言,具有非常巨大的理論進步性,不過它在實踐中仍過分關注原子化個體及其利益的博弈與平衡,仍從屬于利益分析的范疇。
通過分析可以發(fā)現,社區(qū)治理的具體實踐中,溝通行動要比協商民主具有更好的持久性、穩(wěn)定性效果。這是因為共同體所形成的情感和集體參與意識一旦確立,則具有比較強的穩(wěn)定性,突出社區(qū)作為共同體的自治取向。這可以有效克服因利益變遷所造成的民主協商失敗的風險。但也要看到,作為國家與社會交往的底層地帶,社區(qū)既是國家與社會兩種力量碰撞和彼此拓展的領域?!肮餐w”導向下的溝通行動和“社會”主導下的協商民主并無本質區(qū)別,兩者存在很多共通之處,在價值目標追求上,兩者都強調政治平等,公共參與,公民主體性發(fā)揮,追求普遍共識的達成;在決策或共識達成機制上,都強調協商、交往、討論、辯論等機制的作用,強調更佳論據,更好觀點的力量;在實踐結果和影響深度上,都強調跨越公私。協商民主除要在協商參與者之間達成一項集體決議外,更看重公眾意見對政府公共決策的影響,實現了由公民社會(公共領域)向國家的跨越,存在由私到公的過渡;哈貝馬斯更是提出“雙軌民主”模式①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guī)范之間:關于法律和民主治國的商談理論[M].北京:三聯書店,2014:367-369.,強調合理的協商政治需要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公共領域交往的合力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