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樂
姥姥的身體不好,時不時還會高血壓。每逢病發(fā)之時,家里人都會有條不紊地燒水遞藥,電訊醫(yī)生。這種時刻,我通常只能默默地躲在角落,聽著耳畔迅疾而不忙亂的腳步聲,在燈影與人影的綽綽里不知所措。
我認為此時此刻我應當做些什么,饒是家人總以“你學習為重,這些事就不用你插手”來堵住我的欲言又止,可我即將成人的年齡與長輩們?nèi)諠u佝僂的脊背都在敲打著我的腦袋,告訴我——“你該在這個家里起點作用了”。
但我看起來沒有任何作用。在父母忙碌著照顧姥姥時,我的插手只會拖累他們熟練的節(jié)奏。當姥姥躺在床上忍耐著腿疼與頭暈時,我默默坐在一旁寫作業(yè),生怕一個不當?shù)难哉Z成為噪音,只能用臺燈上那微弱的光撫慰老人疲憊的臉龐,努力證明著“這里還有個人在”。
2022年2月12號夜,北京下了一場很大的雪。砭人肌骨的寒意滲入屋內(nèi),姥姥又一次多病齊發(fā)了。在一番常規(guī)的嫻熟照料之后,我的父母離開了姥姥房間——明天他們要早起出門,必須快點休息。
在經(jīng)受了習慣性的尷尬煎熬后,我訕訕地準備跟著離開——我又一次什么忙也沒幫上。姥姥忽然叫住我讓我陪陪她,和她說會兒話。我于是按開臺燈,坐在床邊。姥姥健康時很喜歡看雪,這次顯然是出不去了,她問我外面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我拉開一半窗簾,愣了愣,為她講述起外面的雪景。
其實哪有什么能講的呢,已經(jīng)半夜,外面一片黑暗,零星幾片白色雪花,也只有在靠近窗子時能被照亮一瞬,然后就消失在我眼前,毫無美感??晌疫€是絞盡腦汁,在我的枯腸里搜索畢生所學,用我能達到的最高語文水平,描繪一個美妙無比的冰雪世界。什么對門的孩子溜出來玩雪結果滑了一大跤啊,什么雪在大門處朝不同的方向飄揚看著多漂亮啊。在忍耐著疼痛的絲絲氣息里,時不時傳來姥姥一兩聲歡快的笑,讓我心疼,又更想努力地哄她轉移注意力。
姥姥對我說,等她腿腳好了一定要出門看雪,她又說,再陪姥姥聊會兒天,姥姥年紀大了越來越怕黑,等姥姥睡著了你再走吧。
我一怔,眼眶涌上一陣酸意。我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想起小時候怕黑的自己如何纏著姥姥到半夜。我控制情緒說好,為這忽然清晰降臨的“衰老”二字而微微顫抖,感到一瞬間的惶恐。我想起以往每當家中只有姥姥一人時,她總會早早給我打電話,叫我不要上晚自習了,回來陪陪她。我會欣然說好,然后回到家中那個熟悉的書桌前,按開那盞并不算亮的臺燈。
我埋頭寫著作業(yè),并未在意不時從身后投過來的那雙目光。就像父母每次忙碌著照顧病發(fā)的姥姥時,我尷尬又愧疚地坐在書桌前,不曾想過那盞簡易的臺燈都曾照明過什么。
姥姥說過,每天看到床頭又亮起這盞燈,她就安心了,不然心像總有塊石頭不落地,讓人心慌。
原來,我的作用不小?;蛟S迎接黑夜需要熟練的照料,穿越黑夜需要的卻是沉默的陪伴。聽到姥姥平穩(wěn)的呼吸與鼾聲響起,我調(diào)小了臺燈的亮度。溫柔的光火照明了書桌上的疊疊稿紙——我?guī)缀趺刻於甲谶@里,也撫摸著床上那位正在安睡的老人。
我想姥姥一定能在夢里看到她喜愛的雪吧,就像那夜的我一樣,在灰暗的窗前看到了最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