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侃章
所謂《全唐詩》,顧名思義,所收的對象是唐朝(含五代)詩人所寫的詩作,然而該書卷八六六卻收錄了西施與王軒唱和詩六首,實錄如下:
西施《謝王軒》:妾自吳宮還越國,素衣千載無人識。當(dāng)時心比金石堅,今日為君堅不得。
附:
王軒《題西施石詩》:嶺上千峰秀,江邊細(xì)草春。今逢浣紗石,不見浣紗人。
附:
“軒詩”:佳人去千載,溪山久寂寞。野水浮白煙,巖花自開落。猿鳥舊清音,風(fēng)月閑樓閣。無語立斜陽,幽情入天幕。
“西施詩”:高花巖外曉相鮮,幽鳥雨中啼不歇。紅云飛過大江西,從此人間怨風(fēng)月。
附:
“軒詩”:當(dāng)時計拙笑將軍,何事安邦賴美人。一自仙葩入?yún)菄?,從茲越國更無春。
“西施詩”:云霞出沒群峰外,鷗鳥浮沉一水間。一自越兵齊振地,夢魂不到虎丘山。
《全唐詩》是清康熙帝下令時任江寧織造曹寅,起用當(dāng)時已退居揚(yáng)州的彭定求、楊中訥、沈三曾等十位翰林編纂的??滴跛氖哪辏?705)三月開始,次年十月全書編成。收錄詩四萬八千九百多首,作者二千二百多人,共計九百卷,可謂煌煌大觀。
這九百卷《全唐詩》是以明末胡震享的《唐音統(tǒng)簽》和季振宜的《匯集全唐詩》為底本,再做了些校訂補(bǔ)遺而成。
那么西施的詩作怎么會出現(xiàn)在《全唐詩》中呢?西施為春秋戰(zhàn)國之交人士,即或離唐朝武德元年(618)也距一千多年,萬不可能穿越到唐朝。為此,我們不妨追根溯源一下,西施與王軒六首情詩是如何出現(xiàn)在《全唐詩》中的。
一 《云溪友議》有載,但非原創(chuàng)
唐末范攄的《云溪友議》記載西施、王軒對情詩之事。該書作者范攄非仕宦中人,其生平記載寥寥,一說為越人,一說為吳人。“云溪”為“若耶溪”一別名。其書大體述故事、陳怪異,承繼各種異聞軼事,再度創(chuàng)作編撰而成。
該書記述王軒才思敏捷,文章風(fēng)流,因素慕西施之名,特地跑到諸暨苧蘿山下、浣紗溪邊,在浣紗石上久久徘徊。然浣水奔騰,山川依舊,西施芳蹤難覓,遂將一腔思念付之詩句,并書寫于浣紗石上:“嶺上千峰秀,江邊細(xì)草春,今逢浣紗石,不見浣紗人?!?/p>
題畢此詩,王軒惆悵心情更加漫起,乃在浣紗石半臥假寐。少許,一陣清脆的玉佩聲叮叮咚咚傳來,王軒蒙眬中睜開雙眼,只見一絕色女子裙角飄飄,扶著浣紗石,裊裊婷婷向他走來,然后低首施禮,鶯歌婉轉(zhuǎn)地吟出:
妾自吳宮還越國,素衣千載無人識。
當(dāng)時心比金石堅,今日為君堅不得。
聽罷此詩,王軒大驚失色,又頓時喜上眉梢,已知此人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西施,于是再次直白地道出自己的思慕之情。
《云溪友議》隨后用了十二個字描繪出兩人相遇的“后果”:“既為鴛鸞之會,仍為恨別之詞?!弊屪x者去展開自由的想象。
二 真正的原創(chuàng)是《乾子》
然而《云溪友議》并非以上詩作原創(chuàng),是承繼而來,這不怪范攄不做說明,因為他所編著之書,本是搜羅奇異怪事鋪設(shè)而成。
這溫馨浪漫的美談,實出于鼎鼎大名的溫庭筠筆下。溫庭筠約在唐元和七年(812)出生于太原,其先祖為唐初宰相溫彥博。溫庭筠富有天賦,精通音律,詩詞兼擅。其詩,辭藻華麗,多寫閨情;其詞,文采聲情,響亮當(dāng)時,是“花間派”的首席詞人。溫處世為文,不受羈束,只要有酒有艷,代人作詩賦詞,揮灑即成。在詩作上他與李商隱齊名,時稱“溫李”;在詞賦上他與韋莊并稱,譽(yù)為“溫韋”。
溫庭筠雖不是官場上的料,卻是多情的人,創(chuàng)作尤旺盛,其所撰《乾子》小說,內(nèi)容多文人軼趣及鬼怪妖狐故事。序中還解釋了“乾”兩字:“不需要喝酒,不需要燒烤,就能讓心靈愉悅,就差不多就是‘乾的含義。”程毅中在《唐代小說史》言及:“《乾子》是一部兼有志人、志怪和雜記瑣事的小說集,它有綜合性?!比珪咽?,散見于北宋《太平廣記》等。查《太平廣記》所輯亦缺此事。明代胡震享所編《唐音統(tǒng)簽》卷九九八則對此有載,溫庭筠《乾子》記:
《王軒題西施石》,《乾子》云,軒字公遠(yuǎn),登太和進(jìn)士第,少為詩,頗有才思,嘗游西江,泊舟苧蘿山下題此。
又記:
《西施謝王軒》,軒題詩記,俄見一女子自稱西施,振珮珰、扶石筍,以詩謝云云。歡會而別。
溫庭筠文中調(diào)侃的王軒,實有其人。王軒在太和年間(827—835)已中進(jìn)士,溫庭筠約812年才出生,王軒年長溫庭筠無疑?!对葡炎h》成書于唐末,一般認(rèn)為范攄在太和九年(835)或稍遲才出生。故溫庭筠所記西施、王軒情詩對和,原本就出現(xiàn)在《乾記》中,范攄只不過將此移至于《云溪友議》,略加改動罷了。
北宋《太平廣記》卷二五七亦載王軒與西施對吟詩,但合并記載在朱澤名下,又說出于《云溪友議》。
考北宋《會稽掇英總集》,亦載王軒《泊舟苧蘿山際,題西施石》詩,但未見“西施答王軒詩”。計有功編著的《唐詩紀(jì)事》,處理方法與《會稽掇英總集》基本相同,只不過多了王軒的生平介紹。
那么《全唐詩》收錄的西施與王軒“后四首”對唱詩,又來自何處?
三 “后四首”出自《翰府名談》
《翰府名談》一作《翰苑名談》,作者劉斧,為北宋末期人?!端问贰に囄闹尽分洿藭鵀槎寰怼T瓡沿?,《詩話總龜》《類說》等書有輯錄。
此書的體例類同于《云溪友議》,內(nèi)容叢雜,多記名人遺事、奇異趣聞,以至夢遇仙鬼故事,在收錄前代文本基礎(chǔ)上再度創(chuàng)作。王軒與西施對吟“后四首”詩,就首見于該書。
其實,明胡震亨《唐音統(tǒng)簽》卷九九八已經(jīng)做了考證:
《翰府名談》載,軒與西施贈答詩更有數(shù)首,似宋人曰《乾子》偽增者,姑附記于后。軒詩:“佳人去千載,溪山久寂寞。野水浮白煙,巖花自開落。猿鳥舊清音,風(fēng)月閑落閣。無語立斜陽,幽情入天幕?!蔽魇┐鹪姡骸案呋◣r外曉相鮮,幽鳥雨中啼中歇。紅云飛過大江西,從此人間怨風(fēng)月?!避幵姡骸爱?dāng)時計拙笑將軍,何事安邦賴美人。一似仙葩入?yún)菄?,從茲越國更無春?!蔽魇┐鹪姡骸霸葡汲鰶]群峰外,鷗鳥浮沉一水間。一自越兵聲振地,夢魂不到虎丘山?!保ò矗骸度圃姟匪洝褒R”似誤,當(dāng)為“聲”)
但明清《諸暨縣志》輯錄的《翰府名談》,比《唐音統(tǒng)簽》所載情節(jié)更生動豐滿,當(dāng)另有版本。
《唐音統(tǒng)簽》對六首詩作的時代區(qū)別得清清楚楚。讓胡震亨意料不到的是,在他身后半個世紀(jì),康熙敕令的《全唐詩》竟將這些宋人詩作也一并歸列唐人名下了。
至此,我們已可將《全唐詩》收入“西施與王軒”六首對吟詩作出判斷。前兩首,首見于唐朝溫庭筠《乾子》,屬唐詩無疑;后四首是宋人劉斧《翰府名談》的創(chuàng)作。清康熙所編《全唐詩》未加辨識,就將宋人所作也一并打包到《全唐詩》書中了??滴踉凇队迫圃娦颉愤€如此說:“唐三百年詩人之菁華,咸采擷薈萃于一編之內(nèi),亦可云大備矣?!?/p>
若進(jìn)一步推斷下去,西施當(dāng)然不可能親筆在唐朝寫詩作,而王軒也是溫庭筠筆下的文學(xué)人物,又考慮到《乾子》的小說屬性,再結(jié)合溫庭筠素擅艷情逸事,這兩首詩很有可能是溫的作品,類似于《紅樓夢》曹雪芹借書中主人之口,托自己所言之志。倘后人將這兩首唐詩的作者歸入溫庭筠名下,詩的價值就或能得到進(jìn)一步提升。
四 朱澤嘲郭凝素“東施效顰”
王軒浣紗石下艷遇西施,這一風(fēng)流韻事一傳十、十傳百,傳播到各個角落。落魄文人,風(fēng)流浪子,艷羨難熬,一個叫郭凝素的,心想你王軒能遇到西施,難道我就不行?于是跑到苧蘿山下,浣紗溪畔游蕩,除在浣紗石上題詩外,還在浣江兩岸的巖石上到處涂鴉,整天神魂顛倒??墒遣灰f西施這樣的美女,就是連個平凡的村姑都沒遇見,也更沒有與他搭腔。此事也同樣傳遍角角落落,聞?wù)邿o不撫掌訕笑。
文人朱澤聽到此事,一時技癢,便賦詩一首贈郭:“三春桃李本無言,苦被斜陽鳥雀喧。借問東鄰效西子,何如郭素擬王軒?!敝髦际恰皷|施效顰”不可取,王軒的千載艷遇,是你郭凝素永遠(yuǎn)得不到、碰不上的。
朱澤《嘲郭凝素》的詩在《云溪友議》《太平廣記》《全唐詩》等書上都有記載。這一“東施效顰”的實例,也就成為有根有據(jù)的千古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