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阿?謝?托羅普采夫

有生以來我還從未遇到過這樣濃重而又混沌不清的煙霧。沿著那條公路奔馳，前后左右， 眼睛無法穿透厚厚的霧幔。我們小心翼翼地向著那歷史長河的上游追溯。在中國西北的交通要塞——古城西安，保存了大量的文物古跡， 她是一個真正的文化寶庫。碑林，名副其實的碑石如林。蒼苔歷歷的石頭上精美地雕刻著圣人的箴言；那兒還有冷漠孤高、氣勢拔絕的秦始皇陵；有中世紀的絕代佳人楊貴妃華麗別致的溫泉賜浴池；她的墓穴至今還散發(fā)著千年以來的芳菲。當人們從這座激起靈魂巨大震顫的墓穴抓一把土返回到現(xiàn)實中時，這是一件多么神圣而又不可思議的事情。難怪那些專家權(quán)威不得不用一層砌磚隔開了現(xiàn)實與陰冥……這片野性的黃土地用一座座土丘的標點符號綴起了高高的帝王陵墓，把長達 6000 年的歷史緊緊地銜接了起來。

能夠把遙遠的歷史回溯 3000 年之久，西安人為此感到無比自豪。當我問陜西人有無偏遠閉塞之感時，省藝術(shù)研究所的研究人員、美學工作者、俄語學者、文藝翻譯家李四海（也是我的地陪導(dǎo)游），他語氣堅決地給予否定性回答。然而， 從北京到西安，火車要走 20 多個小時呢。從他們間接介紹的情況來看，中國的有些省區(qū)盡管距離北京遙遠，但在同一制度下都各具特色。人們更熱愛、珍惜那根源于古老文明、富有地方特色的傳統(tǒng)風習。

現(xiàn)在，各個地區(qū)都處在發(fā)展和鞏固經(jīng)濟自主權(quán)的軌道上，根本沒有必要用一種限定的視角去看待事物的發(fā)展，正是由于減少過多的控制，各地區(qū)的發(fā)展步伐才能越來越穩(wěn)定。

省藝術(shù)研究所正是處在這種氛圍之中，但他們大膽沖破了地域性和社會上的地方觀念的束縛。

汽車駛進了省雜技團的大門，繞來繞去，終于停在排練廳的旁邊。未來全省的藝術(shù)研究中心、現(xiàn)在的陜西省藝術(shù)研究所，七年前曾是一個地方性劇目工作室。他們在這里租借了雜技團的一、三層樓房棲身，沒有暖氣設(shè)備（而冬天這里也常落雪），沒有良好的工作環(huán)境，這里當然遠不及首都的條件，一間間暗小的房間里都安裝著暗銹色的小火爐，里面燃燒著早已備好的蜂窩煤，長長的細煙囪伸到窗外，一口口地吐著青煙。這種在室內(nèi)臨時安裝的以期過冬的小爐子并不常使人感到暖和，倒是茶水（或者是熱水瓶中的開水—— 熱水瓶在中國是日常生活必需品）使人心里暖融融的，這些都促使人們坐下來交流意見，有時還進行十分熱烈的辯論。

這些研究人員認為，他們工作中存在的主要障礙是缺乏視聽設(shè)備。然而，這正體現(xiàn)了他們的現(xiàn)代化科研管理意識，說明了研究所五個科研部室研究人員的專業(yè)知識水平，這五個科研部室分別研究戲劇、電影、繪畫、音樂、舞蹈和藝術(shù)美學問題。

所長辦公室很小，盡管研究所僅五十名科研人員，但這個辦公室的狹小空間根本無法容納任何會議的代表成員。所長陳孝英本人就是一團火焰，渾身充滿了燃燒不盡的能量和激情，他集研究才能和組織才能于一身。他以旺盛的精力去研究探索，并渴求行政管理上的改革。他是一個中等身材、四十多歲的精干男子，也是一個堅定的開拓者，心中裝滿了嶄新的觀念和計劃，并能付諸行動實踐。他的體內(nèi)就像是安裝著一架“永動機”，不讓他有片刻的間歇，不讓他停滯不前。他托付我說：“請幫我弄到尤·博列夫的《喜劇》一書，不是《論喜劇》，《論喜劇》我們已經(jīng)譯出，即將出版。”（尤·博列夫是他敬重的作家之一。除此之外，他們已經(jīng)把蘇聯(lián)的其他喜劇論著也列入了研究計劃，如《左琴科的幽默》、彼德羅夫的《藝術(shù)的奧秘》、弗里德連德、艾利斯別爾格等人的論著）。

陳孝英于工作之外的少許時間里，還喜歡唱歌、繪畫，而且都干得不賴。幾個表情嚴肅的人圍坐在豐盛的宴會桌旁（這是中國人在一起進行嚴肅談話的常見方式），不斷被他那充滿幽默而又神情嚴肅的話語所感染，被他那熱情洋溢的祝酒詞逗得笑出聲來——這體現(xiàn)了他的“表演藝術(shù)” 的水平。而他自己卻常在公開場合說他的性格缺少幽默感，我認為不然，這也許是他天生喜歡運用的一種花招。他的一生可以說是一次連續(xù)性的“長跑”，沒有一節(jié)休止符。然而，他總是面帶陽光般的笑容對待一切，他環(huán)顧生活，祈望它能充滿幽默。

除了幽默本身以外，陳孝英對每件事情的態(tài)度都十分樂觀，這是因為，幽默是這位科研 工作者（既是學者，又是行政官員）所酷愛的 最主要的對象。難怪他的一位同事在報刊上撰 文說：“此人已經(jīng)加入了喜劇美學領(lǐng)域‘淘金者的行列?！?/p>

通過他的名片我們知道：他既是中華喜劇美學研究會會長，又是陜西省藝術(shù)研究所所長和《喜劇世界》雜志的主編。

這份雜志與他的美學思想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是他嘔心瀝血的結(jié)晶。編者的刊首語中寫道：“它為您奉獻的，將是喜的世界、笑的世界、美的世界和智的世界?！边@份雜志誕生于 1988 年，也是中國的龍年。它將會成為既有民族讀者又有世界讀者的具有獨特風格的雜志。

雜志主編在編者寄語中指出：“中國的‘喜劇曾經(jīng)歷過悲劇的命運……不知從何時起，人們便習慣于把喜劇當成‘下里巴人，把美學視為‘陽春白雪。而我多么愿意看到《喜劇世界》能使‘喜劇與‘美學聯(lián)姻，讓‘喜劇登上大雅之堂，把‘美學送往窮鄉(xiāng)僻壤?！睆谋砻婵矗锏姆秶F(xiàn)在還局限于陜西省內(nèi)，但聘請的一批顧問都是全國有影響的專家學者。特約編輯名單中不僅有大陸學者，而且有中國香港、比利時、加拿大、蘇聯(lián)的學者。著名作家、文化部部長王蒙（也是陳孝英感興趣的研究對象之一） 為創(chuàng)刊號撰寫了《漫說喜劇》。

《中國幽默簡史》《喜劇的美學特征》《喜劇藝術(shù)在當代世界》《當代中國的喜劇藝術(shù)》《肖洛霍夫的幽默風格》……這僅僅是我在西安的一個晚上，陳孝英親手交給我的他在 30 年創(chuàng)作生涯中所發(fā)表的近 200 篇論文目錄中的幾篇。他早在上中學時就開始寫小說和短論，幾年后又從事俄文翻譯（他嘴邊經(jīng)常提及的作家是果戈理和謝德林）及文藝學研究，曾多次獲得省市級和國家級獎勵，其中，《論王蒙小說的幽默風格》一文曾獲國家獎。

這篇頗有特色的評論五年前在中央級報刊發(fā)表時，我便結(jié)識了陳孝英，雖然那時我們還未謀面，但這篇文章已使我想就其論點同他討論一番。譬如，說作家王蒙的風格具有幽默色彩的主要原因是他生性喜愛幽默，在我看來這是沒有說服力的。又如，王蒙那篇充滿矛盾沖突的小說《風箏飄帶》（1986 年第 9 期《外國文學》雜志俄文版），未必稱得上幽默作品（雖然也有引人發(fā)笑之處）。但從整體上看，陳孝英發(fā)表的這篇文章仍然是十分出色的。它引起了廣泛的反響，文章準確地歸結(jié)出王蒙的幽默是對過去極“左”思潮使人民所受苦難的一種補償，那是他采用的一種微笑（有冷嘲熱諷的笑、苦笑及其他意味的笑），與中國其他作家所采用的哭訴形式不同。不僅如此，論文的作者還打破了本文論述的范圍，提出了系統(tǒng)研究中國文化中的喜劇問題。后來他抓住這個問題， 步步為營，扎扎實實地走下去，盡管永不滿足的天性使他關(guān)注的精神世界十分寬廣。

他的喜劇研究，有兩點特別值得注意。第一，他把個別性的問題納入普遍性的理論中去。

陳孝英借助外國的論著運用于中國的研究，從而把中國的理論提高到世界水平。第二，他使中國的幽默出現(xiàn)了一個特殊的聚焦點。一位評論家在一份大型文藝雜志《當代文藝探索》上撰文強調(diào)指出，陳孝英的研究“駁倒了認為中國沒有幽默大師的觀點”。通過仔細比較，他發(fā)現(xiàn)古代中國的《詩經(jīng)》中諷刺成分就占有相當?shù)谋戎?，而《詩?jīng)》與阿里斯托芬的喜劇產(chǎn)生于同一時期，中國戲曲中喜劇性余興節(jié)目的興起比希臘要早 3 個世紀。戲曲的道白中充滿了“包袱”（這是中國的一個專門術(shù)語的直譯， 表示在傳統(tǒng)喜劇藝術(shù)中引入發(fā)笑的成分），陳孝英認為，它在很多方面，諸如思想解放、離奇荒誕、反諷等，堪與歐美的“黑色幽默”相媲美。他認為，中國幽默的一大典型特點是含蓄和明快的辯證統(tǒng)一，而又以明快為主。

陳孝英還邀請我參加了在中國南方城市廣州舉行的國際電影藝術(shù)研討會，雖然會議由于資金不足未能開成國際性的，但還是超出了國界。有來自中國香港的代表，甚至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文藝活動史上首次從中國臺灣來的代表參加。我本人盡管不是國家的正式代表，而是北京電影學院的見習人員，但還是代表了蘇聯(lián)。華南師范大學校長辦公室還特別為我們 4 位外賓代表舉行了榮幸的宴會。宴會上，我們享用著這座海濱城市肥美的蟹肉，談?wù)撝袊_灣與大陸、中國香港與內(nèi)地這幾條支流文化平行發(fā)展的重要意義。它們有著共同的基礎(chǔ)，然而在各自的歷史發(fā)展中又具有文化諸多方面不同的特點。

作為一種成果，我們在廣州成功地召開了第三屆全國喜劇美學研討會。前兩屆是分別于1985 年和 1986 年在陜西省召開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陜西省早已成為清掃“奧吉亞斯牛圈” 的先鋒——“奧吉亞斯牛圈”是陳孝英對中國喜劇美學問題的稱呼。陳孝英是大會組委會兩位主席之一，并負責這次研討會主席團的工作。我?guī)チ擞捌逗Ｉ窆?jié)》（這要感謝我國駐北京的大使館，而大使館也感到蘇聯(lián)的好片子不多）。盡管會議放映了美國、法國、南斯拉夫、中國大陸、中國香港和中國臺灣的一些有代表性的影片，蘇聯(lián)的這部《海神節(jié)》仍然十分引人注目。喜劇電影就是此次研討會的中心議題。

周身溢滿潮氣的廣州，五月初就用 35 攝氏度的高溫來歡迎我們。這里當然不是進行學術(shù)討論的最好環(huán)境，盡管華南師大會議廳的空調(diào)設(shè)備減弱了悶熱的程度，但你怎么會喜歡這樣的日程安排： 上午 8：30—12：30 開會， 下午 3：30—6：30 仍是開會，晚飯后到 11：30 觀摩電影，其實，看電影并不是休息，這可是后面討論的資料呀。不言而喻，日程表也并非一成不變，時有錯前錯后或短暫的間歇。但總的來說，每個大腦都處于緊張的工作狀態(tài)之中。

人們就喜劇電影、娛樂性的水平、思想觀點和表現(xiàn)形式等一系列問題進行了激烈的爭論。包括張剛的諷刺喜劇，它吸取了中國觀眾喜聞樂見的相聲藝術(shù)中的許多精華，大膽而犀利地諷刺， 蓄意追求粗獷。還有李興的喜劇片《死去活來》更富于分寸感，此外還有中國香港、中國臺灣的僵尸片等。

一天晚上，參加研討會的導(dǎo)演張剛邀請我們看他新近拍成的影片，一伙黑頭發(fā)的大學生群情激昂。當這位導(dǎo)演走到話筒跟前講話時，觀眾們大聲歡呼起來。他描述了自己的系列片中的人物阿滿。這是一個只顧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和個人幸福，從不費神關(guān)心別人的年輕人。在不同的影片中他雖然都以不同的面貌出現(xiàn)，但萬變不離其內(nèi)心庸俗的本質(zhì)。導(dǎo)演自問道：“誰是阿滿？我在尋找，至今仍在尋找?！卑M是作者揭露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

短短的南方之夜容不得半分鐘偷閑，于是在觀眾的哈哈大笑中，那位對他人漠不關(guān)心的自私自利之徒開始了種種奇遇。說句不違心的話，我不喜歡編劇隨意迎合觀眾的意圖，因為他沒有去提高觀眾的審美水平，而是落到了低級趣味的地步。但是應(yīng)該看到，年輕的觀眾都看得很開心。這很合他們的心意，而這種現(xiàn)象需要認真分析思考，研討會最后一次會議就此話題進行了討論。

西安喜劇美學的勇士們已經(jīng)開始了一次艱巨的探索。

讓我們祝愿他們的事業(yè)順利成功！

（原文載俄羅斯《新時代》周刊 1988 年第

51 期，秦音譯）

［阿·謝·托羅普采夫，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