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峰
編者按:古今中外,各個民族的神話故事中有著許多神奇的動物,它們彰顯著人類原始思維的形式,它們充滿張力且富于變化,擁有神奇的魅力。中國古代的神獸為什么都是合成體,這折射著中國古人怎樣的思想觀念?蛇怪與洪水、天蝎座會有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呢?中國古典世界中的巨靈神形象有著怎樣流變?本期特別關(guān)注誠邀三位學(xué)者,帶我們?nèi)ヌ綄ど裨捠澜缰袆游飩兊拿孛堋?/p>
一
日本奈良正倉院珍寶中,收藏著一組一千三百多年前來自中國的螺鈿紫檀琵琶和象牙撥子。撥子最前端與琴弦接觸部分有明顯脫落痕跡,可見是曾經(jīng)使用過的物品。在正倉院《國家珍寶帳》(756)中,“紅牙撥鏤撥”被作為附屬品記錄在“螺鈿紫檀琵琶”上方,可知當(dāng)時是與這把琵琶配對使用的。聯(lián)想起唐人許渾的詩句“欲寫明妃萬里情,紫槽紅撥夜丁丁”(《聽琵琶》),不由得令人推想紫檀琵琶和紅撥子在當(dāng)時可能是一種標(biāo)配。唐代的琵琶撥子多以木質(zhì)。但正倉院現(xiàn)藏這枚“紅牙撥鏤撥”是象牙質(zhì)、紅色,而且如登錄名字“紅牙撥鏤撥”所記使用了“撥鏤”的工藝。撥鏤是古代象牙加工的一種特殊工藝。做法是先給象牙染色,然后在上面施以淺雕刻出紋樣,再給紋樣著色?!绑鼬P金雕翼,釵魚玉鏤鱗”,和雕金鏤玉一樣的象牙細工,告訴我們當(dāng)時這個琵琶撥子類屬并不平凡,屬于高級品。本文要談的,是紅牙撥鏤撥上的圖案。紅牙撥鏤撥有一面上刻鏤著一匹神獸。這神獸長著馬頭,頭頂端長一個獨角,頸上是飄揚的馬鬃,身上是豹紋,長著麋鹿的足蹄,又長著可以飛翔的雙翅、尾翼,配上祥云、瑞草,共同組成一幅神秘而美艷的圖案,一千多年后仍舊對我們的視覺構(gòu)成強烈沖擊。
這匹神獸應(yīng)名為飛廉。飛廉是中國古代最早的有翼的神禽。飛廉出現(xiàn)在《離騷》《淮南子》《漢書》等文獻中,與風(fēng)密切相關(guān),是風(fēng)神(風(fēng)伯)。飛廉又名龍爵,古代爵與雀通假,龍爵者指的應(yīng)當(dāng)是形似龍的神雀或龍形而有羽翼的神獸。在山東蒼山城前村漢墓畫像石上,有“龍雀除殃鶴啄魚”的題記,相對應(yīng)的是墓門橫梁背面畫像,上欄左面一對相向而戲的翼獸,右面為鶴啄魚。這翼獸應(yīng)當(dāng)就是飛廉。又山東滕州博物館收藏有一只東漢石翼獸。這只出土于張汪鎮(zhèn)洛莊村的石翼獸,殘高0.96米,長1.45米,其胸部刻有篆書“龍爵”兩個大字。這讓我們得以確認漢代飛廉的模樣。孫作云《飛廉考—中國古代鳥族之研究》中,將翼獸視為中國“原始社會的圖騰崇拜”的演變。他認為《山海經(jīng)》里的異獸記載,可以和考古發(fā)現(xiàn)的異獸材料相互構(gòu)成解釋關(guān)系。就有翼飛行這一點來說,漢代畫像常出現(xiàn)的羽人形象來自華東沿海一帶的以鳥為圖騰的東夷部落,飛廉應(yīng)該就是鳳氏族的圖騰,后來才由鳥漸漸演化成有翼的獸類。學(xué)術(shù)界另有一派學(xué)者則比較重視翼獸形象的外部傳入。他們認為中國古代的有翼獸受到了中亞的影響。李零曾指出翼獸“格里芬”的形象很早就經(jīng)由歐亞草原北方絲路、沿海南方絲路和印度山路三條路線傳入中國。郭靜云更認為戰(zhàn)國、秦漢并不是中國人接觸翼獸最早的時代。從公元前三世紀(jì)后半葉,建立阿卡德帝國的東閃米特人以及建立拉爾薩和巴比倫的西閃族亞摩利人,都開始用翅膀直接表達諸神生活在天上的意思。而中國文明中翼獸形象形成的過程源遠流長,至少是在戰(zhàn)國之前。從有翼獸圖像傳播的線路看,外來翼獸在觀念和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影響是確定存在的。
這只神獸為什么長著獨角?為什么身上長著豹紋?為什么長著麋鹿的足蹄?為什么又長著可以飛翔的雙翅和尾翼?古人究竟依靠怎樣的想象構(gòu)思出這樣神奇的組合?這樣組合想表現(xiàn)的究竟是什么?我們進一步想要追問的是,古人創(chuàng)造出這些神獸,依據(jù)的邏輯原理是什么?
二
神獸者,神奇之獸也,神奇之動物也。
科學(xué)地看,物、動物與人實際上分別處于同一個世界不同的層面上。動物身處人與物之間,在世界上處于非常特殊的中間位置。動物是物,由物質(zhì)構(gòu)成,是大千世界的一部分。動物能動,因此又是物中特殊的一部分。人也是能動的動物。人既是脊椎動物,又是哺乳動物。人體由脂類和蛋白質(zhì)等物質(zhì)組成。擁有復(fù)雜思想、使用實用工具的人,又是動物中特殊的一部分。那么,在中國古人的眼中,物、動物、人的關(guān)系,是怎樣被映射出來的呢?
中國古人的想法,是首先把物與動物區(qū)分開來。他們把世界上所有的生物歸類為蟲。受今天動物學(xué)“昆蟲”這個詞語的影響,我們有了一個習(xí)慣于“蟲”是小的這樣的概念。但古代的“蟲”是概括所有動物的大范圍詞。所以老虎過去被稱為“大蟲”,蛇被稱為“長蟲”。按照《大戴禮記·易本命》的記載,世間的蟲被劃分為五類:羽、毛、甲、鱗、裸,也就是身上長羽的、長毛的、長甲的、長鱗的、什么都不長的。這五類蟲各有都帥掌管:
有羽之蟲三百六十,而鳳皇為之長;有毛之蟲三百六十,而麒麟為之長;有甲之蟲三百六十,而神龜為之長;有鱗之蟲三百六十,而蛟龍為之長;裸之蟲三百六十,而圣人為之長,此乾坤之美類、禽獸萬物之?dāng)?shù)也。
按照這段話,鳳凰、麒麟、神龜、蛟龍以及圣人,被排列成世界上最高級的存在系列。在這個系列里面,除了神龜和圣人,馀下的鳳凰、麒麟、蛟龍,居然都是合成體。而神龜是北方玄武之神,但我們都知道玄武之神通常依舊是龜蛇組合體。這個五蟲最高序列中唯一最完美的,不用組合就天然自成的,乃人間的圣人,中國古人尊人重人,有如此者。
話題回到神獸,讓我們看看鳳凰、蛟龍和麒麟,都是怎樣合成的。據(jù)《韓詩外傳》記載,在黃帝詢問鳳凰的長相時,天老回答說是“鴻前麟后,蛇頸而魚尾,龍文而龜身,燕頷而雞啄”,在這里鳳凰身上集合了鴻、麟、蛇、魚、龍、龜、燕、雞八種。東漢許慎《說文解字》稱鳳為神鳥。同樣引天老話說鳳之相是“鴻前麟后,蛇頸魚尾,鸛顙鴛思,龍文虎背,燕頷雞喙”,集合的是鴻、麟、蛇、魚、鸛、鴛、龍、虎、燕、雞十種,增加了兩種,這是時代越向后越復(fù)雜的例子。組合而成的龍也很早就有圖像。文字上《論衡》講龍是“馬首蛇身”,《說文解字》則更關(guān)注龍形的善于變化,以為龍是“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而漢朝人王符言龍有九似,語見宋人羅愿《爾雅翼》,其云:“九似者,角似鹿,頭似駝,眼似鬼,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麒麟更是了不起的神獸。西狩獲麟,足令孔夫子太息“吾道窮矣”。我們具體看看麒麟的長相:《爾雅注》引漢京房撰《易傳》云:“麟,麇身、牛尾、狼額、馬蹄,有五彩,腹下黃,高丈二?!薄稜栄乓怼穭t記載馬足,黃色,圓蹄,五角,角端有肉,有翼能飛。按照《瑞應(yīng)圖》的記載,龍是羊頭,狼蹄,圓頂,身有五彩,高一丈二尺。不管麒麟形象怎樣變化,他們都是多種動物的組合,這一事實是不錯的。
所以,組眾物合于一身,才是成王之道。問題就出現(xiàn)了,為什么神獸大多是合成體?
三
神獸為什么大多是合成體?這個問題讓我想到小時候聽到過的老虎須子的故事。
我們這一代小的時候,過年還有聚在一起聽老人講故事的習(xí)慣。那年也是虎年,聽一位老人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故事說有一個人家,老父親有一個盒子一直不讓家里人動,某一天出門,又三令五申地講不許動盒子。兒子和五個小伙伴都好奇,就偷著打開了。盒子里面原來是幾根硬硬的長刺,比刺猬的刺粗,長也有刺猬刺三四倍。兒子鬼使神差地就把幾根刺粘到腮邊。結(jié)果忽然發(fā)現(xiàn)家里有好幾只耗子。他拿起家伙就打耗子。打死兩只跑了三只。摘下來腮邊刺卻發(fā)現(xiàn)兩個小伙伴倒在血泊中。這是殺人案,自然被送到了縣里,幾根刺也被充了公??h官聽案后起了好奇心,在家把幾根刺粘到自己腮上,結(jié)果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耗子??h官拿起家伙就打。結(jié)果打死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那幾根刺,原來是老虎須子。
這是我小時候聽到的無數(shù)故事中比較離奇的一個。說起來老虎吃人,在幾十年前東北老一輩人口中,還是村落真實的往事。人打老虎,我們從小就聽過武松打虎、李逵殺虎,所有這些人虎爭命的事也都在常識范圍內(nèi),不足為奇。至于人化為虎,古代很早就已經(jīng)有公牛哀轉(zhuǎn)病七日化為虎的故事。據(jù)說變成虎后的公牛哀連自己的哥哥都不認識,他哥哥“掩戶而入覘”,也被這虎搏而殺之?!芭0Р《苫①?,雖逢昆其必噬”(張衡《思玄賦》),這是因為變成虎的公牛哀,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為人;而作為人的公牛哀,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后來會變成虎。所謂“文章成獸,爪牙移易,志與心變,神與形化”(《淮南子·俶真訓(xùn)》),這樣的化獸故事數(shù)目在古代也不少??蛇@段“老虎須子”,離奇在有令人拍案驚奇、超越常識的部分。細想故事說來還是老百姓的故事,比如為什么帶上虎須子就視人如鼠,就是因故事本是照貓畫虎。真正離奇的是能獲得的視人如鼠的虎性,居然宿于幾根虎須子上。
人戴上虎須,就有了視人如鼠的虎性,是這個故事最值得分析的地方。它告訴我們在前人的觀念中,動物的“物性”可以宿存于動物身體的某一部分。這種存在的形式是靜止而無害的。但當(dāng)這個動物的某一部分被組合進另一個生命,在這個生命獲得動物這一部分的瞬間,就能夠獲得這部分“物性”并發(fā)生異化。在這里我們面對的是一系列最原始的思維形式,諸如物性的局部寄宿、物性在靜止?fàn)顟B(tài)下的持續(xù)存在、物性的激活方式以及物性在不同生命之間的轉(zhuǎn)換,它們組成的世界,是和我們今天的科學(xué)思維構(gòu)成的世界完全不同維度的另外一個世界。
對于生活在科學(xué)但缺乏變化的平庸中的人們,神話與民間故事那些原始的思維形式中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可能出現(xiàn)的變化,都因為充滿了張力和富于變化而擁有神奇的魅力。
四
物性的局部寄宿、物性在靜止?fàn)顟B(tài)下的持續(xù)存在、物性的激活方式以及物性在不同生命之間的轉(zhuǎn)換,這一切是中國古代神獸創(chuàng)造的原理性思維方式之一種。神獸的身體組合,總是要選取動物典型性部分。這被選中的部分寄宿著物性,所以一旦組合到新的神獸身上,就會賦予神獸某種神秘的力量。
那么哪些部分是動物最典型的部分呢?以鳳凰為代表的羽族,其主要活動空間在天空。以龍為代表的鱗族,其主要活動空間在水中。而以麒麟為代表的毛獸們主要活躍于陸地。天空、水下和陸地,是它們生活基本的邊界。天空、水下和陸地,羽、鱗、毛這三部分正是我們生活中的三重空間。再看古人創(chuàng)造的神獸,會發(fā)現(xiàn)這些神獸組合中,很注意使用某一動物最具特征的部分,例如豹紋、虎紋、獠牙等特殊的紋樣。而普遍使用的,是翼、鱗、角這三種。民俗學(xué)家江紹原寫過《發(fā)須爪:關(guān)于它們的風(fēng)俗》,專門討論中國民間關(guān)于頭發(fā)、胡須、指甲的習(xí)俗。民俗學(xué)研究者們注意到我們身體上的頭發(fā)、胡須、指甲都具有不斷生長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喚起了古人各種復(fù)雜的想象。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動物世界,所遵循的也是同樣的道理。古人注意到了活動在天上的鳥的翅膀、奔跑在陸地的獸的角和水中的魚的鱗甲,這些被看成天空、陸地、水下三重空間中的動物最典型的生命特征。古人的想象力被激活后具有了神奇的穿透力。他們不僅想象翼、角、鱗具有強大的生命力,而且想象真正的神獸可以根本不受五蟲通常的分界所區(qū)隔。當(dāng)他們對神獸的想象完成對五蟲分類邊界超越的時刻,新的組合原理已然誕生。
神獸就是越界的產(chǎn)物。神獸“神”在超越了一種動物和另一種動物之間的邊界,超越了一類動物和另一類動物之間的邊界。用這樣的目光去審視中國古代神獸的圖譜,我們會看到有翅膀的走獸、長著鱗甲的飛禽,并且它們可能都戴著單數(shù)或復(fù)數(shù)的角。而一只只神獸、神禽、神奇的魚龍身上,組合了很多以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從文化史視角來思考,鳳凰、龍、麒麟,這三種圣獸都組合眾物于一體,在中國就更不是出于偶然。中國文化講究“合”,莊子講“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講“合則成體,散則成始”。與“合”密切相連的是“和”,古人認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多種元素的組合結(jié)構(gòu)而成一個“和”,和合而化生萬物:
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生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diào)口,剛四支以衛(wèi)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紀(jì)以立純德,合十?dāng)?shù)以訓(xùn)百體。出千品,具萬方,計億事,材兆物,收經(jīng)入,行姟極。
“和”是中國文化中最富有張力的核心概念。一年四季不同,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異,但正因為有四季循環(huán)成為一年,五行輪轉(zhuǎn)成為一年,才有春種秋收,年豐人壽。在中國古人那里,最好的音樂是不同聲律的合奏,最好的味道是不同味道的調(diào)和,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正是以不同的事物之“合”輪轉(zhuǎn)在季節(jié)之中實現(xiàn)了時間之“和”。從這個角度看,鳳凰、龍、麒麟,這三種圣獸都組合眾物于一體不是偶然的,它們是中國文化核心精神的一種延展。
五
不論中外,古代世界的圖冊里都生息著各種神獸。打開典籍,我們可以找到關(guān)于這些神獸各種美麗而神奇的故事。正倉院琵琶撥子圖像中長著獨角的飛廉,讓我們想到歐洲的獨角獸。獨角獸的造型就是一次越界—馬長了不該長的犄角。據(jù)說獨角獸很敏捷,跑得非???,一般人很難靠近,獵人也很難捕捉到它。獨角獸喜歡純潔的女孩子,所以會睡在女孩子的懷里。獨角獸的角擁有神奇的力量,有毒的泉被它用角一劃,泉水就都變得純凈清冽,再沒毒性。在歐洲中世紀(jì)的珍寶櫥柜里,獨角獸的角是上上品的珍寶,不僅可以辟邪,還可以祛除魔鬼、延年益壽??茖W(xué)發(fā)展起來后,我們才知道這角根本不是獨角獸頭上的,而是本來長在一角鯨頭上的,是雄性一角鯨戰(zhàn)斗的武器,和獨角獸沒有一點關(guān)系。那么,中外的神獸以及關(guān)于神獸的想象,有沒有什么區(qū)別呢?
當(dāng)然是有的,這就是中國的神獸活在中國古代世界中,被賦予的是中國古代的思想觀念和價值觀念。比如集合了鴻、麟、蛇、魚、龍、龜、燕、雞八種物性的神鳥鳳凰,《說文解字》描述它的神德說:“戴德負仁,抱中挾義;小音金,大音鼓;延頸奮翼,五彩備明;舉動八風(fēng),氣應(yīng)時雨;食有質(zhì),飲有儀;往即文始,來即嘉成;惟鳳為能通天祉,應(yīng)地靈,律五音,覽九德。天下有道,得鳳象之一,則鳳過之。得鳳象之二,則鳳翔之。得鳳象之三,則鳳集之。得鳳象之四,則鳳春秋下之。得鳳象之五,則鳳沒身居之。”這是天地相參的德、仁、中、義的世界,是聲音、顏色、風(fēng)雨、金鼓禮樂一體化的世界,萬象森然中排列的,是中國古人的想象和精神。
仰賴考古學(xué)和古代美術(shù)史研究長足的進步,我們今天已經(jīng)有可能給這只飛廉找到圖像學(xué)的譜系。我們看到飛廉頭上的角,有獨角和雙角;飛廉的頭有的是鳥首,有的是鹿首,有的是馬首;飛廉的腳有的是獸足,有的是鳥爪。我們看到這神獸身體的組合,超越的是天空和大地的邊界。這超越的背后則是飛廉的神性?!冻o·離騷》載:“前望舒使先驅(qū)兮,后飛廉使奔屬?!睗h代王逸注:“飛廉,風(fēng)伯也?!憋w廉最初是風(fēng)神,能致風(fēng)氣。而風(fēng)的變化,在中國古代與音樂關(guān)系密切,所以飛廉和音樂緣分很深。正倉院的飛廉刻畫在琵琶撥子上,我們熟悉的編鐘撐起鐘架的立柱下,經(jīng)常也飾以飛廉。按照《周禮·考工記》的記載,“天下之大獸五:脂者,膏者,裸者,羽者,鱗者。宗廟之事,脂者、膏者以為牲,裸者、羽者、鱗者以為筍虡”?!肮S虡”就是用以裝飾鐘、鼓、磐的支架?!杜f唐書·音樂二》所記:“樂懸橫曰簨,豎曰虡,飾簨以飛龍,飾趺以飛廉,鐘簨以鷙獸,磬虡以鷙鳥。上列樹羽,旁懸旒蘇,周制也。懸以崇牙,殷制也。飾以博山,后代所加也?!薄帮楑谩本褪堑鬃?脊磐诔龅膶嵨锶缥靼渤鐾恋臐h代陶翼獸,經(jīng)考古學(xué)家們判斷就是為懸掛陶編鐘和編磬所用的“飾趺”之器。在這里典籍的記載與實物足相印證。在古人的墓室中,也出現(xiàn)飛廉的畫像。據(jù)研究出現(xiàn)在墓室中的飛廉是給墓主升天的啟路神靈。而在道教方士們那里,飛廉是仙人“馳于方外,體乎宇內(nèi)”的乘騎。按照《史記·封禪書》的記載,漢武帝數(shù)度巡游,四處尋仙未果,有方士給他出主意說“仙人可見,而上往常遽,以故不見。今陛下可為觀,如緱城,置脯棗,神人宜可致。且仙人好樓居”。于是漢武帝便在長安建起來迎仙樓觀,用以“招來仙神人之屬”,其中一個就是飛廉館。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一只飛翔的神獸,一只能致風(fēng)氣變化的飛廉,經(jīng)常被用為樂器架柱腳的飛廉,可以在幽冥界為逝者引路的飛廉,和神仙飛升關(guān)系密切的飛廉。這只飛廉把我們帶入中國的古代世界,那里有著種類繁多、數(shù)量龐大的各種神獸瑞禽。這些不同的飛禽走獸混搭出的神獸瑞禽,融合了廣袤的歐亞大陸上的各類文化。組合在這些神獸身上的禽獸的不同部位,代表著不同的物性,是一種需要一點點解讀的、屬于神圣世界的超越常識的符號和語言。理解了神獸是怎樣結(jié)構(gòu)而成的,一個新的問題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琵琶撥子上,為什么要刻畫一只飛廉?這個問題和飛廉的風(fēng)屬性相關(guān),和紫色的琵琶與紅色的撥子相關(guān),和中國古代時間文化體系相關(guān)。這已經(jīng)超越本文探討神獸組合原理的本旨,是另一篇更大的文章題目了。請原諒本文就此打住,以后有時間我們再做“下回分解”。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xué)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