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成
《莊子》的思想精深博大,開篇的《逍遙游》尤其具有重要的地位。魏晉名士喜好清談,《莊子》是“三玄”(《老子》《莊子》《周易》)之一,《逍遙游》自是不可回避的論題,更是清談的熱點。然而《世說新語·文學(xué)篇》說《莊子·逍遙篇》“舊是難處”,可見對于當(dāng)時的知識分子來說,《逍遙游》已經(jīng)比較難以理解和把握了。那么,《逍遙游》的內(nèi)涵到底是什么,它對今天的我們還有什么樣的價值?本文擬結(jié)合古今學(xué)者的相關(guān)論斷重新加以探討。
較早對《逍遙游》的內(nèi)涵作出解釋的是向秀和郭象。據(jù)劉孝標《世說注》,向子期、郭子玄《逍遙義》曰:“夫大鵬之上九萬,尺之起榆枋,小大雖差,各任其性。茍當(dāng)其分,逍遙一也。然物之蕓蕓,同資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遙耳。唯圣人與物冥而循大變,為能無待而常通,豈獨自通而已。又從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則同于大通矣?!毕颉⒐鶎㈠羞b分為物(亦當(dāng)包括常人)之逍遙與圣人之逍遙,二者的差別是“物之蕓蕓,同資有待”,而圣人“能無待而常通”。但當(dāng)“有待者不失其所待”時,其逍遙與圣人同。而鵬鳥與蜩、學(xué)鳩、尺“小大雖差”,但若“各任其性”,則“逍遙一也”。
向、郭二家的解釋,在當(dāng)時影響很大。但筆者認為,他們的理解大大偏離了莊子的原意。一是他們抹殺了莊子的“小大之辨”,這是《逍遙游》前面占全篇三分之一篇幅所論說的內(nèi)容?!谤i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而蜩、學(xué)鳩與尺不過“搶榆枋”“翱翔蓬蒿之間”,便以為“此亦飛之至也”,故莊子斥之曰:“之二蟲又何知!”顯然對其持否定態(tài)度。此是“小知不及大知”,又有“小年不及大年”,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自然不及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的冥靈,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上古大椿與以久特聞的彭祖。
二是各任其性為逍遙的認識存在很大的問題。據(jù)慧皎《高僧傳·支遁傳》,支遁曾在白馬寺與劉系之等談《莊子·逍遙篇》,有人云:“各適性以為逍遙?!贝思聪?、郭二家之觀點。支遁駁之曰:“不然。夫桀、跖以殘害為性,若適性為得者,從亦逍遙矣?!贝_實,桀、紂之類任性而為是無論如何不能稱為逍遙的,這一論據(jù)無可辯駁。
三是圣人之逍遙并非絕對的“無待”,而是不為外物所困擾。這一點見下面的論述。
其后,支遁“卓然標新理于二家(向秀、郭象)之表,立異義于眾賢之外”(《世說新語·文學(xué)》),也就這一問題進行了論述。劉孝標《世說注》載支氏《逍遙論》曰:“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莊生建言人道,而寄指鵬、。鵬以營生之路曠,故失適于體外;以在近而笑遠,有矜伐于心內(nèi)。至人乘天正而高興,游無窮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則遙然不我得,玄感不為,不疾而速,則逍然靡不適。此所以為逍遙也?!薄跺羞b游》云:“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這里的“惡乎待”,并非絕對的“無待”,因為其前提是要順應(yīng)天地自然的規(guī)律,把握并駕馭六氣(陰陽風(fēng)雨晦明)的變化,而這正是支道林所說的“物物而不物于物”,即雖仍有待,但能超脫于外物的束縛。“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并非真的無己、無功與無名,而是能超脫其外。因此支道林的解釋非常準確地把握了莊子的本意。后來魏晉名士的清談,就以支道林的解說為是。
此外,成玄英《南華真經(jīng)疏序》還引述了顧桐柏與李叔之(字穆夜)的解說,顧桐柏云:“逍者,銷也;遙者,遠也。銷盡有為累,遠見無為理。以斯而游,故曰逍遙。”“逍者,銷也”,這一解釋似乎并無文字學(xué)上的依據(jù),而且“逍遙”為疊韻聯(lián)綿詞,不可分而釋之。而其以無為為逍遙的解說,也降低了逍遙的境界。穆夜云:“逍遙者,蓋是放狂自得之名也。至德內(nèi)充,無時不適;忘懷應(yīng)物,何往不通。以斯而游天下,故曰逍遙游?!边@一解釋,稍嫌空疏浮泛。而且,既然“放狂自得”,便不能無我,又如何逍遙?
今人陳鼓應(yīng)說:“《逍遙游篇》,主旨是說一個人當(dāng)透破功、名、利、祿、權(quán)、勢、尊、位的束縛,而使精神活動臻于優(yōu)游自在,無掛無礙的境地。”(《莊子今注今譯》)其說甚是,然“破”有余而“立”未足,仍有所欠缺。譬如癡傻者,亦無以上諸般束縛,精神上可謂優(yōu)游自在,豈亦逍遙乎?
要之,以上所列諸家關(guān)于《逍遙游》內(nèi)涵的解說,以支道林的闡釋最得莊子本旨。唯一稍嫌不足的是,在鵬、的對比上,他也與向、郭二家一樣忽視了小大的差別。而“小大之辨”也是理解《逍遙游》的關(guān)鍵。
在《莊子》一書中,“小大之辨”隨處可見。如蜩、學(xué)鳩、尺是小,鯤、鵬是大;朝菌、蟪蛄是小,冥靈、大椿、彭祖是大;“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是小,宋榮子、列子是大;肩吾是小,接輿是大(《逍遙游》);河為小,北海為大;公孫龍為小,莊子為大;埳井之蛙為小,東海之鱉為大(《秋水》)。
莊子為我們描繪的真正的逍遙,是幾乎無法企及的理想境界。實際上,莊子似乎也不期望世人能夠達到這一境界,然而他已經(jīng)為我們指示了向這一境界努力的法門,即積厚:“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fēng)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fēng)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fēng);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贬尩虑濉肚f子內(nèi)篇注》云:“此一節(jié)總結(jié)上鯤鵬變化圖南之意,以暗喻大圣必深畜厚養(yǎng)而可致用也。意謂北海之水不厚,則不能養(yǎng)大鯤;及鯤化為鵬,雖欲遠舉,非大風(fēng)培負鼓送,必不能遠至南冥。以喻非大道之淵深廣大,不能涵養(yǎng)大圣之胚胎。”鵬之徙于南冥,在于積厚,而“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與此同理。所積有厚薄,故有小大之辨,而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格局決定高度。井蛙不可以語于海,夏蟲不可以語于冰,曲士不可以語于道,因其視野狹窄,知識有限。而河伯出于崖涘,觀于大海,乃知其丑,故北海若云其將可與語大理矣(《秋水》)。陳洪先生說:“大小有別,別有等差。層次有別,眼界自不同。同一層次,差別乃相對。精神上擺脫低層次的局限,是生命的升華。”這是對“小大之辨”最精當(dāng)?shù)慕庹f。
附帶說一句,莊子在其哲學(xué)體系之內(nèi)是主張無為的,但如果我們跳出其哲學(xué)體系來看他,其實他是“有為”的,由其《逍遙游》之命意可知。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