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燦
周赧王為周王朝末代天子,其于公元前314年即位,公元前256年去世,在位長達五十九年。周赧王所處的時代,大體相當于戰(zhàn)國中晚期,此時七雄并立的格局早已被打破,轟轟烈烈的合縱連橫活動全面展開,天下一統(tǒng)的遠景朦朧顯現(xiàn)。該段時期正處于周、秦之際社會變革的關(guān)鍵時期,諸多歷史細節(jié)和疑問,頗有繼續(xù)深入細致研究的必要。
一 “赧”是否為末代周天子之“謚”
《史記·周本紀》記載:“慎靚王立六年,崩,子赧王延立。王赧時東西周分治。王赧徙都西周?!薄棒鐾跹恿ⅰ币徽Z下,司馬貞《索隱》引皇甫謐云:“赧非謚,《謚法》無赧。正以微弱,竊逃債,赧然慚愧,故號曰‘赧耳?!薄端麟[》又云:“《尚書中候》以‘赧為‘然,鄭玄云‘然讀曰赧。王劭按:古音人扇反,今音奴板反。《爾雅》曰面慚曰赧?!本C上可知,唐代學者司馬貞據(jù)皇甫謐《帝王世紀》的意見,認為周赧王之“赧”,并非“謚號”,而皇甫謐的理由似乎很簡單:“《謚法》無赧?!倍荇鐾踔棒觥本烤购我?,皇甫謐和司馬貞意見基本一致,或曰“赧然慚愧”,或以《爾雅》為據(jù),“面慚曰赧”。然在我們今天看來,皇甫謐的這一“理由”似乎問題頗多。茲且不考究《謚法》的寫定年代,僅僅以“《謚法》無赧”斷言“赧非謚”,顯然是一種極不科學和健全的默證之法,如果我們按照嚴密的邏輯推理,則可以斷言,“《謚法》無赧”,我們無法斷定“赧是謚”,但也無法完全判定“赧非謚”。由此可見,皇甫謐以“《謚法》無赧”斷言“赧非謚”,疑問是很大的。
皇甫謐、司馬貞之后,尤其迄清代以來,反對“赧”為“謚”的學者越來越多,學者們補充的“證據(jù)”似乎日漸具有“說服力”。如趙紹祖說:“赧非謚?!吨駮芳纫粤合逋鯙榻裢?,不舉其謚。是書成時,襄王未卒,赧王亦未卒也。”(趙紹祖《校補竹書紀年》卷二,清嘉慶間古墨齋,42頁)韓怡亦云:“《史記》赧王在位五十九年后,襄王四十年方滅于秦?!吨駮方K于襄王二十年,當赧王之十六年,記者于襄王,尚稱今王。赧王不應(yīng)有謚?!保n怡《竹書紀年辨正》卷四,清雍正間刻本,25—26頁)陳逢衡亦認為:“是時赧王未卒,作書者不得預為此謚”(陳逢衡《竹書紀年集證》卷四八,清嘉慶十八年刻本,9頁)。以上學者均認為《竹書紀年》成書時為魏襄王二十年(前299),周赧王尚“未卒”,“不應(yīng)有謚”,故“赧非謚”。較之前人“《謚法》無赧”的“簡單理由”,似乎“證據(jù)”多少增加了一些說服力。然而,魏襄王二十年,周赧王尚“未卒”時,周赧王沒有謚號是沒有多大疑問的,但訖《戰(zhàn)國策》《史記》等文獻寫定時,周赧王去世已久,難道仍可以無謚?
綜上可知,迄今為止,除了極少數(shù)學者模棱兩可釋曰:“赧,謚也,一曰名也”(《漢書》卷一四《諸侯王表》“顏師古注”),“赧非謚”的觀點基本上已成為學術(shù)界的“主流”意見。迄今為止,這一“主流”意見,仍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然而,在我們今天看來,無論是“《謚法》無赧”還是魏襄王二十年周赧王尚“未卒”,都很難為學術(shù)界“赧非謚”的推斷提供具有較強說服力的支持。
還應(yīng)注意的,《史記·周本紀》“周君、王赧卒”一語下,《正義》引劉伯莊語:“赧是慚恥之甚,輕微危弱,寄住東西,足為慚赧,故號之曰‘赧。”引《帝王世紀》曰:“雖居天子之位號,為諸侯之所役逼,與家人無異?!薄稘h書·諸侯王表》也言及赧王時的天下情形:“既于王赧,降為庶人,用天年終?!憋@然,周赧王雖于文獻中有天子之號,但早已“號位已絕于天下”,和普通人無異。清代學者崔述也曾指出赧王時的形勢:“周既分為二而王但寄食于兩君,則是非但政不在王,并地與民亦胥失也。筑臺逼債之說雖傳者甚其詞,要已不成為天子矣。”(崔述撰著,顧頡剛編訂《崔東壁遺書》(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456頁)徒有天子稱號的周赧王似乎早已和普通百姓別無二致,但其地位是否低到足以無謚的程度,反倒值得進一步深入思考。和周赧王情形極其類似,《史記·宋微子世家》記載宋國末代君王說:“剔成四十一年,剔成弟偃攻襲剔成,剔成奔齊,偃自立為宋君。君偃十一年,自立為王?!薄端麟[》曰:“《戰(zhàn)國策》《呂氏春秋》皆以偃謚曰康王也?!奔热晃墨I明確記載,宋王偃尚有謚號,末代天子周赧王無謚,則頗不可理解。迄今為止,以“《謚法》無赧”及魏襄王二十年,周赧王尚“未卒”作為“證據(jù)”,否定“赧”為末代周天子之謚,在缺乏足夠有說服力的證據(jù)之前,仍未免顯得過于武斷。
二 周赧王的名號及“赧、隱聲近”辨正
學術(shù)界普遍注意到,《竹書紀年》無“周赧王”,而有“周隱王”。南朝學者沈約《竹書注》謂:“赧、隱,聲相近”。這一解釋遭到過一些學者的反對,如梁玉繩指出,“沈約《竹書注》謂:赧、隱,聲相近,非也”(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三《周本紀》,中華書局,1981,114頁)。趙紹祖亦表示,“其稱為隱王不可解,謂赧隱聲相近而誤者,亦非是”(校補《竹書紀年》卷二,42頁)。韓怡解釋說:“赧、隱聲相近之說,非也。所謂隱者不敢直斥時王之意云爾”(《竹書紀年辨正》卷四,26頁)。陳逢衡更明確表示,隱王“當是王、陟二字……一本無隱王二字”(《竹書紀年集證》卷四八,9頁)。然迄今為止,沈約“赧、隱,聲相近”的意見,在學術(shù)界仍有不小的影響力。諸如在“赧非謚”的“主流”意見誤導下,又衍生出“隱王卒于西周武公、東周文君之前,安得無謚”(《史記志疑》卷三《周本紀》,114頁),“惟‘赧非謚,不書其謚‘隱,而書號曰‘赧,以失國貶書‘卒”(《史記志疑》卷三《周本紀》,117頁)及“赧與隱皆非謚也”(朱希祖《汲冢書考》,中華書局,1960,6頁)兩種異中有同的觀點。兩種不同觀點的同,則和前舉學者的意見完全一致,亦即“赧非謚”,唯前者以為末代周天子以“隱”為謚,后者則認為“赧與隱”皆非末代周天子之謚。由于“赧”“隱”涉及周赧王的名號問題,所以,頗有必要仔細一辨。
《史記·周本紀》中或稱“赧王”,或稱“王赧”:“慎靚王立六年,崩,子赧王延立。王赧時東西周分治。王赧徙都西周?!薄爸芫?、王赧卒,周民遂東亡?!薄端麟[》《正義》均引皇甫謐《帝王世紀》曰,赧王“名誕”,唯梁玉繩懷疑皇甫謐說法“恐誤”(《史記志疑》卷三《周本紀》,169頁),尚不知其有何根據(jù)。“延”“誕”或系文獻流傳過程中,形近致誤,孰是孰非,大可不必細究。顯然,赧王名延,或誕,文獻記載頗為清楚,并不存在異議和分歧。錢大昕曾在《史記·周本紀》“王赧時東西周分治”一語下,頗為肯定地講道:“‘赧非王名,當云‘赧王?!保ㄥX大昕著,方詩銘、周殿杰校點《廿二史考異》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6頁)若比照前舉宋王偃,《史記》等古代文獻中韓王安、魏王假、趙王遷、燕王喜、齊王建、楚王負芻及秦王政等,“赧王延”之稱謂頗合情理。由于《史記》及晚出文獻均未明確“赧”究竟是否為周赧王的謚,在皇甫謐等“赧非謚”及沈約“赧、隱,聲相近”等“主流”意見的長期影響下,周赧王的名號問題,不斷在學術(shù)界引起諸多混亂。
諸如朱希祖先生在學術(shù)界以往爭訟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發(fā)揮發(fā)展舊說:
古稱赧王為“然王”。考“然”字“赧”字,與“延”音近相轉(zhuǎn),然則王赧即王延也?!妒酚洝贩Q:“王赧卒”,不書“崩”,已降同諸侯,與春秋隱公三年經(jīng)書“宋公和卒”同科。《史記》慎靚王尚書“崩”,而《春秋經(jīng)》書天子崩,皆曰“天王崩”,不稱名,諸侯則稱名。王延卒書為王赧卒,以王延生時七國之人均以小國諸侯視之,故往往稱其名為王延,或為延王。然周究為宗主之國,故以同音之字書之,聊為避諱。于是或書為“然”,或書為“赧”,或書為“隱”。自晉以來,學者往往不明古音韻,昧于延、隱、然、赧四字音韻相通之理及當時稱謂書法升降之故,輒望文生義……此皆不明古音韻、古書法之例,輒妄相推測,糾紛錯亂,古史為之蒙蔽,千百年來莫之能明。(《汲冢書考》,7—8頁)
朱氏以“避諱”及“音韻相通”來解釋“王赧”“赧王”及其名號“延”之間的關(guān)系,但這里仍有不少疑問。如朱氏所言,“王延生時七國之人均以小國諸侯視之,故往往稱其名為王延,或為延王”,那為何古代文獻中韓王安、魏王假、趙王遷、燕王喜、齊王建、楚王負芻及秦王政未見有韓安王、魏假王、趙遷王、燕喜王、齊建王、楚負芻王、秦政王等稱謂?顯然“王延”又稱“延王”,并不符合戰(zhàn)國時期國王人名稱謂的歷史實際。又如朱氏所說,王延或延王之“延”,或書為“然”,或書為“赧”,或書為“隱”,“以同音之字書之,聊為避諱”,按照朱氏所說,則延、然、赧、隱均為末代天子之名,既然如此,為何《周本紀》還有“赧王延”,同一人兩個人名稱謂?綜前可知,沈約誤以“赧、隱,聲相近”解釋周赧王和原本寫作“王陟”的所謂周隱王之間的關(guān)系,朱希祖更在此基礎(chǔ)上,不加分析,繼續(xù)發(fā)展舊說,濫用聲訓,結(jié)果反而將原本并不復雜的問題引向新的混亂,從而失去歷史真相。無獨有偶,陳夢家亦未對前人的各種觀點作認真思考,不加分析地批評學者:“‘誕‘延‘赧古音近,又轉(zhuǎn)而為然為隱,并誤以為謚法”自己卻誤判“今本《史記·周本紀》稱赧王延而下屢稱王赧,則赧是私名而非謚法”[陳夢家《六國紀年表考證》(上篇),《六國紀年》,97頁],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三 《周本紀》“周君、王赧卒”的斷讀及相關(guān)問題
《史記·周本紀》記載,周赧王五十九年,“周君、王赧卒,周民遂東亡”?!都狻芬沃栽唬骸爸u曰西周武公?!薄端麟[》則辨之曰:“非也。徐以西周武公是惠公之長子,此周君即西周武公也。蓋此時武公與王赧皆卒,故連言也。”事實上,迄清代,崔述雖對《集解》《索隱》中文字的矛盾產(chǎn)生諸多疑問并提出種種推測,但終究未能給出較為令人滿意的解釋:
唯“周君王赧卒”一句,殊欠分曉。《索隱》謂“西周武公與王赧皆卒,故連言之”。不知其果然邪?抑《史記》即謂赧王為周君邪?或“君”字為衍文邪?[《崔東壁遺書》(上),456頁]
此后,梁玉繩繼續(xù)對《集解》《索隱》中的以上文字進行質(zhì)疑:
《集解》引宋忠謂王赧謚西周武公,固誤,《索隱》謂周君即西周武公,斯時武公與王赧皆卒,亦誤。蓋東西二周各自有君,王赧特居西周耳,烏得合為一人。且果是西周,不應(yīng)連書君王,《國策》吳注辨之矣。而西周武公并未偕卒,故下文云“遷西周公于憚狐”也。《索隱》謬以武公與赧王同卒,遂移東周之文君,指為武公太子,以當下文之西周武公,李代桃僵,豈不乖乎?(《史記志疑》卷三《周本紀》,116頁)
梁氏對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以上文字的批評,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與此同時,梁氏亦批評《史詮》據(jù)徐廣之說而發(fā)揮出的“周君乃別一人”之說:
《史詮》又據(jù)徐廣說東周惠公薨于顯王九年,惠公與武公兄弟,計武公當卒于顯王世,此周君乃別一人,《史》失其名謚。亦未然。東周只惠公、文君兩代,而歷一百十九年之久,本有可疑。但東周惠公是西周惠公之少子,雖與武公同為兄弟,年歲懸殊。疑東周惠公是庶生。而《六國表》中徐廣所引《紀年》,今《紀年》所無。竹簡出于汲冢,斷爛倒錯,其歲次年數(shù)大半不足信,兼有偽亂,當慎取之,《史詮》據(jù)以為斷,謬矣。然則《史》何以書“周君赧王卒”?曰:《史詮》引吳文學云‘君字羨文,是也,蓋后人傳寫羼入。奚以征之?《楚世家》頃襄王十八年,周王赧使武公說楚相昭子毋圖周,此稱周王赧之明驗也?!墩摵狻ぴ鋈迤肥觥妒酚洝吩啤巴豸鲎洹?,《御覽》八十五卷引《史記》云“周王赧卒”,此《史記》元本無“君”字的證也。(《史記志疑》卷三《周本紀》,116—117頁)
梁玉繩旁征博引,批評《史詮》據(jù)徐廣之說而發(fā)揮出的“周君乃別一人”之說,并結(jié)合古代文獻記載,以證元本《史記》“周君、赧王卒”以下并無“君”字,可謂破千古之秘,誠為卓識。然梁氏堅信“惟‘赧非謚”,殊不知“赧”更非赧王之私名,晚出文獻所記“王赧”自應(yīng)當“赧王”訛誤,始終在疑惑中打轉(zhuǎn)轉(zhuǎn)。如在《志疑》文尾,梁氏并引“《六國表》書曰‘赧王卒”,從而陷入前后矛盾、進退失據(jù)的境地。
司馬遷歷來被譽為“良史”,《史記》是二十四史中可以稱為《實錄》(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序》)的一部優(yōu)秀史書。然自漢、魏至六朝,由于學者輾轉(zhuǎn)抄寫,流傳下來不同版本的《史記》,文句之間已呈現(xiàn)出一定的差異。梁玉繩著述《史記志疑》,匡謬正俗,探本溯源,做出了重大貢獻。然由于“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史記·太史公自序》),戰(zhàn)國末期的諸多重大歷史事件及相關(guān)人物、年代等屢屢發(fā)生錯亂。諸如《史記》中有關(guān)周赧王的若干記載,多紛淆雜亂。早在古史辨興起之前的清代,學者們已經(jīng)認識到“蓋自周貞王以后,國史散佚,文獻無征”[《崔東壁遺書》(上),456頁]。如崔述曾另批評《周本紀》“西周君事移之赧王之非”:
倍秦者西周君,非赧王也;頓首獻地者亦西周君,非赧王也。周室既分,王無地矣,何獻之有?……頓首獻地者必非赧王。《通鑒》乃云:“赧王恐,倍秦,與諸侯約從。”又云:“赧王入秦,頓首受罪?!薄毒V目》亦書云:“秦伐韓、趙,王命諸侯討之;秦遂入寇;王入秦,盡獻其地;歸而卒?!苯砸晕髦芫乱浦鐾?,誤矣。[《崔東壁遺書》(上),456頁]
《史記》中諸如此類的錯訛,肯定還有不少,限于本文討論的主題,茲不一一詳舉。本文僅僅從以上舉證的與周赧王相關(guān)的三個問題的討論,繼續(xù)獲得啟示,疑古辨?zhèn)危级笮艢v來是中國古典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社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