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楊
1
區(qū)海鷗第一次去“考唱”,鬧出了合唱團最經(jīng)典的笑話。
主考官問:“你從小熱愛音樂,喜歡唱歌,但沒上過音樂院校,沒受過專業(yè)聲樂訓(xùn)練,憑什么自信要進合唱團?”
區(qū)海鷗答:“我天生音道好?!?/p>
主考官一愣,滑落鼻梁的不知道是老花鏡,還是近視眼鏡。
見旁邊有人掩嘴,區(qū)海鷗睜大一雙大眼睛,委屈地辯解:“老師,我真的是天生音道清新,聽我唱過歌的人,都說我音道圓滑、濕潤、深廣、敞亮,單位每年三八五一五四十一、新年晚會,唱歌都是我的保留節(jié)目。”
大家笑作一團,倒下一大片。主考官盯了一眼面前這個身材頎長,染一頭粟米色長發(fā)的女人,揮揮手妥協(xié)道:“好了,你隨便唱一段,看看你的,嗯,你的——音色?!?/p>
區(qū)海鷗憑這笑話,笑進了合唱團,姐妹們一見她就想起這笑話,嘴里有啥噴啥。
混熟了,有一個姐妹叫羅海曼人稱海鰻的,這天排練前問海鷗:“你知道當(dāng)初漁夫為什么收你嗎?”
區(qū)海鷗搖搖頭。她知道主考官是美人魚合唱團團長兼指揮蒙智道,大家都叫做漁夫,指揮一群美人魚婆。
“就他一公的,怕死你那個了。”
海鷗好笑了:“我都過春了。”
海鰻說:“進合唱團的,都是第二春?!?/p>
海鷗一怔,想起自己的第一春。這得從海鷗十七歲說起,她寫信給當(dāng)時勁到爆棚的歌星費翔,那《冬天里的一把火》,把她的“初戀”燒得體無完膚。她的一腔熱情——不僅對費翔,還對同桌閨蜜傾吐,但同桌把她寫信給費翔的事兒一傳十、十傳百,用同學(xué)們的話說,區(qū)海鷗“不知羞恥”,她有什么資格敢喜歡費翔?她憑什么自信到費翔會回信給她?但海鷗不這樣看,她覺得愛就是自己喜歡,愛甚至與被愛的對象關(guān)系不大,只與自己的內(nèi)心有關(guān),不像皮球,踢出去就要求反彈。海鷗的愛,不是皮球。
職校臨畢業(yè),海鷗“見異思遷”,或者說是變得現(xiàn)實了,她暗戀上音樂老師,像費翔一樣高俊一樣的高亢歌喉——她與老師二重唱《纖夫的愛》《夫妻雙雙把家還》,唱得音質(zhì)飽滿,? ? ? 的滋水汽。海鷗傾情演唱,都是來真的,從不摻假,身段、嗓音、感情和互動的眼波。有一天在練歌房,他們唱得熱火朝天,海鷗遞紙巾給老師,老師順手給她擦擦粉紅的臉蛋,親了親她的頸脖。海鷗害羞得像失身,又忘了過去的教訓(xùn),跟上鋪的閨蜜講了,擔(dān)心地說:“都說親嘴巴會懷孕,好在他只親了親我的脖子?!?/p>
弄得上鋪笑了一晚上,差點笑塌床。
回避著老師的海鷗最后一個才得知,老師去了西藏支教。再見到老師時,老師已告老還鄉(xiāng),海鷗也人到中年,就是經(jīng)過老師的介紹,海鷗才有機會去面試美人魚女子合唱團。說起與老師的久別重逢,海鷗是在同學(xué)微信群發(fā)起的聚會,突然發(fā)現(xiàn)一老頭有點面善。同學(xué)會后,老師打電話約飯。海鷗在這個約飯上,看見老師老得不再費翔了——當(dāng)年,怎么把一個糟老頭認(rèn)作偶像呢?中年的海鷗不禁笑話少年的海鷗。
那天,老師西裝革履,一定要把飯局定在香格里拉大飯店:“不論中餐西餐,山珍海味,你隨便點,我?guī)ё懔隋X?!?/p>
海鷗看見老師的白襯衫上衣口袋里,清晰地透出一本褐色的存折。
為了不傷老師面子,海鷗一再強忍著不去偷偷用微信支付。
老師說:“本市美人魚女子合唱團,我去輔導(dǎo)過的,你加入去,一定唱得好。”
海鷗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跟老師干了滿滿一杯。
2
但海鷗沒想到,合唱團主唱,不一定由唱得最好的擔(dān)綱。
海鷗細心偷聽過,合唱團發(fā)音最讓人聽得流耳油的是一個綽號叫海豚的,發(fā)出寬吻海豚的嘎嘎叫,但只能是伴唱。用團長蒙智道的話來說:“整個合唱團是一個整體,是大海,你海豚是伴唱,是小浪花。”
團長兼指揮蒙智道,人稱漁夫,每周三晚上都對這群美人魚進行聲樂訓(xùn)練。他像海洋館的馴獸師,哨子變成他的指揮棒。每輪訓(xùn)練,她們都沒有到齊過,要上臺演唱了,才來爭角色。這一晚,漁夫真想把指揮棒像鞭子一樣抽她們,總不在狀態(tài)的她們,聊起家?;樽冏郊闆]個尾聲。漁夫的指揮棒是一根仿制蒲魚尾龍骨的鋁合金條,靈活收縮,像蒲魚一樣帶電,這邊一指,高音顫閃,那邊一揮,聲樂霹靂。但她們未被馴服,亂哄哄的不聽指揮。他握著空拳,輕咳一聲,讓大家安靜,站好隊形排練。他舉起蒲魚尾龍骨,蓄電間,引而不發(fā)。他的排練場在市婦女活動中心二樓大會議室,這些會唱歌的魚,披著各款皮囊鱗片飄帶,腳蹼洑著水花,吐著水波,洶洶涌涌。漁夫哄她們登上舞臺吊嗓門,認(rèn)五線譜“豆芽”,就像攆海里的美人魚上沙灘,她們散漫起來,漁夫就像被一群美人魚群起攻之,一根救命稻草也休想抓到。
像這晚,合唱熟幾首歌后,要練整體效果,候補主唱,一頭金發(fā)人稱金毛獅王的曾主任,仗著活動中心是她的地盤,鬧情緒,因為合唱團不唱她喜歡的《我的中國心》,她就撂擔(dān)子,說自己來月經(jīng)了。
一群女人婆笑炸了,說這把年紀(jì)還不正經(jīng)。
曾主任揚高那一頭燙成獅子頭的金發(fā),喂喂聲抗議:“我還沒到更年期喔。”
笑聲被引爆,排不下去了??纯磿r間不早,漁夫揮揮蒲魚尾龍骨說:“今晚到此,都散了吧?!?/p>
今晚本來主唱羅海曼要來的,但她臨時一個電話說有事就撂了,漁夫也無可奈何。這不,候補不服,斗氣來一個真假莫辨的月經(jīng),他這個男人婆就只好草草收場。那時,他恨不得男人每月也有那么幾天!
他窩火的時候早就過了,漁夫不可能總跟魚慪氣,魚不聽話不能怨海。海大了,啥魚沒有?道理他曉得,自己看管的是“三千后宮”,一群非富即貴的女人婆,要命的是這群老女人,要裝嫩,爭第二春,合唱團成了競技場,暗地里爭風(fēng)吃醋,合唱隊員的分工、聲部演唱,甚至隊列站隊站位、早唱晚唱和是否出列,都有一番明爭暗斗,攪得大海難以平靜。漁夫這個指揮簡直成了男婦女主任,不斷調(diào)停和化解矛盾。他知道,她們背后的男人,對他這個漁夫放心。
男人對男人放心,大概有三個原因,一是被放心的男人失去部分男人功能,二是放心自己的女人,三是另有不放心的女人。
難得的是蒙智道一點也不蒙,他一開始就擺正自己的位置,什么市音樂家協(xié)會第一副主席兼秘書長,美人魚女子合唱團團長兼指揮,都是他媽虛的,要多虛有多虛。她們背后的男人們才是群鯊,全域食人魚,一個個把后院鑰匙像誘餌扔給他。他一點也沒有如水得魚的獲得感,反而是群魚嬉水的瞎指揮,在臺上就一牽線木偶,無數(shù)的線頭常常讓他呆若木雞。漁夫指揮起《命運交響曲》,她們唱得老自豪了,命好啊,唱得春風(fēng)再度玉門關(guān),唱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唱得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他用指揮棒比畫著,闔緊雙眼,搖搖欲墜,想起自己的命為什么這么苦,恨不得替掉貝多芬,讓自己聾掉算了。
直到海鷗出現(xiàn),給漁夫吹來一口海風(fēng),說清新吧,也可,說不合時宜吧,也對。
今晚他很憋屈,團長都是空的,指揮不了主唱到位,副的也拿不下,想來就來,不來就一個電話,到頭來還求她來,安排好團里演唱頭牌崗位,露臉的,亮嗓的,挺胸的,擺尾的,這叫漁夫感覺不是指揮魚,而是被魚組團調(diào)戲。
漁夫等合唱團走光,排練廳空下來,調(diào)整好自己的演出情緒,給海鰻打電話:“海曼,——噢,我知道,你不用排也唱得比她們好,主唱非你莫屬?!?/p>
海鰻在電話那頭尖聲大笑:“團長,我說呀,今年公安系統(tǒng)春晚,還是我們合唱團包了?!?/p>
漁夫覺得海鰻的大笑,才是真正的合唱團主唱,主旋律都是這樣定調(diào)的。但他旋即愣住了,發(fā)現(xiàn)門口一道陰影,回頭來拿圍巾的海鷗。
海鷗的圍巾墊在漁夫屁股下。紫色的圍巾,編成小辮子長的流蘇。漁夫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盯著自己的屁股,才驚覺不好。他的電話,他奉承一個女人的假聲,怕海鷗也聽到了的。他忙挪開屁股,抽出圍巾,雙手奉還:“對不起,我沒看見你圍巾,我在談業(yè)務(wù)?!?/p>
“喔,是嗎?我聽不懂?!焙zt小聲回答。
漁夫長吁口氣:“海鷗,我們春節(jié)前的演出排滿了,你的——嗯,嗓子,準(zhǔn)備好了嗎?”
“我聽您指揮?!?/p>
漁夫一陣莫名的感動。他看著她蒲魚一樣的小嘴巴,單薄修長的身子,細碎的牙齒,會放電,弱電也是電,淺埋在生活的表層,不動聲色。他有點沖動,甚至舉起了指揮的手。
海鷗聽到的是漁夫說請她宵夜,去吃魚粥。她以為聽錯了,朝他驚訝地偏了偏臉龐。
“放心,是鮑魚,不是帶刺的魚,會傷著你的——”漁夫笑道,“嗓子眼?!?/p>
她笑著掩住了小嘴巴,像一個小姑娘。
外面的夜,海水般透亮,能聽到魚腮發(fā)出的啵啵呼吸聲。
魚與水走得最近的,變成了湯。海鷗甜美地喝完了最后一口蔥花鮑魚湯,說:“謝謝,太滋潤了——”
海鷗突然說:“團長,我離婚了,你信嗎?”
“怎么會不信呢?”他吃了一驚,她怎么能喝了鮑魚湯就這么沖動?
“孩子一上大學(xué),我們就如約離了?!焙zt不知道為什么今晚想說這些,對陌生的團長傾訴,也許是化學(xué)作用。寒風(fēng)中,暖氣宵夜店里,姜棗茶后,一碗熱氣騰騰的鮑魚粥慢慢下肚,最后落實一碗蔥花魚湯。她盯著團長白皙的手,一雙像沙鉆魚一樣白凈的手,指揮時光慢下來,再慢下來一個臺階,漸漸唱出心聲。
“你呢,還好吧?”
漁夫吃驚不小,她的語氣,好像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盡管他剛剛才感覺到,他倆是有點感覺在哪兒見過,又有點像失散多年的發(fā)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果是,那么最美好的中間那段青春韶華呢?他不禁啞然失笑。
海鷗以為團長過得夫唱婦和的好,報以一笑便說明一切。她有點失神,忘了祝福,顧影自憐道:“我命丑,考不上藝校,只好去讀職校,畢業(yè)后去迎賓館做服務(wù)員,市領(lǐng)導(dǎo)招商引資來了,我們服務(wù)員輪班陪唱陪跳,他死死咬住我與一個港商老頭有染,咬了十多二十年?!?/p>
站在寒風(fēng)中,今晚的滴滴快車來得有點拖拉。
漁夫感到剛喝下的魚湯一口一口被消化。
“團長,你也是我們同齡人,你知道那個年代,是那么容易失身的嗎?”
漁夫說:“是的,海鷗,我信你?!?/p>
“謝謝?!彼f。他倆望著路邊的夾竹桃,夾竹桃后面的白玉蘭花樹,枝葉茂盛得不像冬天。
“那時,港商們都叫我大陸鄧麗君?!焙zt回憶中的笑,微微暖起來,翹起小嘴巴,“不瞞團長你,領(lǐng)導(dǎo)和港商都對我有過非分之想,我前夫調(diào)查出來的那個港商,還發(fā)誓要離了香港發(fā)妻娶我,但我踢了他下身?!?/p>
“現(xiàn)在后悔嗎?”漁夫忍不住刺她一下。
海鷗咯咯一聲笑,雙臂環(huán)抱胸前:“我記得市長夸我開放胸懷,夸我眼光長遠,不嫁,就不只屬于一個港商,而是屬于五大洲四大洋。”
漁夫哈哈大笑。
滴滴快車來了,遠光燈,照得漁夫舉起雙手,護在眼前。
海鷗躲向漁夫的身后,加大音量說:“我要為全世界唱!”
她真的在車?yán)锏吐暢?,哼唱,喃喃自語般吟唱。一路漁夫都不吱聲,司機也配合著集中精神開車,車速控制得挺有節(jié)奏的。
車子臨近海鷗家,海鷗像唱機,暫停鍵一按,休止符歇下。漁夫紋絲不動,沒有下車的意思,哪怕打開車門做做樣子。滴滴車照著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路線走。海鷗唱著上樓,樓道里的聲控?zé)?,沒有一盞被唱亮。
3
海豚唱那種引導(dǎo)音、試探音和兒化音特別天然去雕飾,海鰻說:“這簡直就是靡靡之音?!?/p>
“被毒害了,還是挺享受的?”
海鰻沒有生氣,她的發(fā)音器生銹了,說:“去毒害男人。”
“男人?”海豚當(dāng)即捕捉到了,點頭說,“男人?!?/p>
男人,當(dāng)然不只是老公。
海豚是經(jīng)歷過一些男人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在合唱團負責(zé)打鳴,引吭高歌,大家都以為是海鰻唱的。海鰻十分配合,故意憋得滿臉通紅。
去你媽的!每回唱完,海豚都打心眼里痛罵一句,罵自個兒。
這陣春節(jié)前排練,漁夫走過來給她倆打氣,說海豚:“記住,你是背景音,潮聲,拍岸的潮聲,海曼是? ?家女,你潮聲也不是白潮的,大家合唱哭嫁后,你再浪,多晴轉(zhuǎn)陰,浪聲溫柔,海曼主唱聲起,喏,低潮上漲,緩慢地漲、漲、漲,進入高潮?!?/p>
海豚卻氣不打一處來,她恨自己做海鰻的聲帶,做成了歌聲的搬運工。自己的鋪墊不過是前戲,為別人營造高潮。她剜一眼漁夫:“你說得這樣精彩,好像入洞房的是海曼?!?/p>
漁夫拍了拍手:“我們就是要海曼入? ?家船艙洞房?!?/p>
圍近來的一個團員說:“我參加過? ?家婚禮,都是慢慢搖,慢慢搖到外婆橋,搖著小艇進洞房。”
另一位穿得大紅大綠的團員,眨著眼皮說:“那可不是,男人搖著女人漸入佳境?!?/p>
海豚咯咯笑開了,對海鰻說:“你美成仙婆?!?/p>
海鰻一直在笑,說:“演戲嘛,沒有的才唱到真,讓老娘臭美一回?!?/p>
大伙都笑了。
彩排結(jié)束,漁夫?qū)铣獔F員們訓(xùn)勉一通:“今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我們是重頭戲,新排的《
家婚禮進行曲》是亮點,市里今年開始著手
家申遺,我們這曲目列入申遺名錄,晚會市里四套班子都來,女神們,亮相咧,長臉唄,這既可喜可賀又壓力山大?!?/p>
出場費從來不用漁夫出場談,都交由他的女子合唱團團員充當(dāng)公關(guān)小姐。
這一重任,自然落在主唱海鰻肩上。但她從來不往外說,有多少年了,是多少年前的了,外人羨慕的“三口家庭”,封住了她想說真話的嘴巴。說起來,話長不長,也半輩子,是一個庸常到海鰻討厭的故事,要說從哪年開始不再同床共枕,她只記得從家里的居住條件改善開始,有條件分床睡。然后有條件分房,一層一套房,獨立樓層,也獨立了夫妻的中年。這不是誰的錯,不是都向往越來越富裕的生活嗎?只怪海鰻太守游戲規(guī)則,守著家庭的一頭,但就算守著潛規(guī)則也是可笑的。多年之后,海鰻看到網(wǎng)上有一句“你一認(rèn)真就屎(輸)”。海鰻捶胸頓足,恨不看到未嫁時。
當(dāng)合唱團唱到《紅莓花兒開》,那句“河邊紅莓花兒已經(jīng)凋謝了……”唱得她淚流滿面。她不是被歌聲打動的,是歌聲像一顆子彈,砰地一聲,從大合唱發(fā)出的冷槍,擊中了她的心尖。過去那條南流江的支流叫大風(fēng)河,入??诘娘L(fēng)特別雄壯。她看見多年前,一位美麗的姑娘在河邊村路口,紅莓花開,漁歌唱晚,姑娘等待夫君歸來,熱淚滿襟。她這個主唱的身旁是海豚,用海豚音幫假唱的她,還偷偷用海豚的眼光剜一條傷心的海鰻。海鰻一片片剔鱗除甲,別的魚看不到曾經(jīng)的血肉模糊,只見海鰻穿行在風(fēng)光的潮流里。海豚唱的時候面帶微笑,轉(zhuǎn)向她,憂傷的鼻音,挑釁的眼風(fēng)。她唱不下去,正是海豚接上的音階。在臺上,都是假戲真做,但臺下生活也真不起來了。海鰻淚腺崩潰。
是啊,那條河邊的鄉(xiāng)間小路,沒有分岔,路兩旁都是美麗的紅莓花兒,一直開到縣城的馬路,直達城市的高速公路。她永遠忘不了,每年除夕,她與一群媳婦,守在縣公安局宿舍大院子,那已不是鄉(xiāng)鎮(zhèn)的槐樹下,而是縣城的荔枝龍眼樹,苦苦等待辦案歸來的丈夫,她們的要求天下第一簡單,就是要“年終結(jié)案”,還一個身心完整的男人,與妻子孩子吃個年夜飯。有一年,海鰻記得有一年,披著警服的丈夫們踏著年夜飯的鞭炮聲凱旋。鞭炮聲特別催情,炸得她們都哭了,各自拉上自己的男人,恨不得用老公腰間的手銬,各自銬一只手,往家里扣。海鰻抱著這棵龍眼樹,讓這伙警察的頭,刑偵大隊長來認(rèn)領(lǐng)自己。他倆就站在這棵龍眼眼旁,這棵龍眼樹像他們的月下老人——這光景,月亮真的亮相了呢?她記得,他疲憊地倚上這棵龍眼樹,像龍眼樹一樣粗糙的手,一塊塊摳著龍眼樹皸裂的樹皮。
沒有了解她這段龍眼樹下的月光,紅莓花兒開過,海豚發(fā)出的聲音是多么蒼白無力。她寬恕她。海豚的音域?qū)拸V,像大海,她海鰻盡情在海豚的海面上游浮。她覺得合唱團唱到了她的那條小路,彎彎曲曲,淹沒在蒼茫的時間長河里,沒有俄羅斯的小白楊,紅莓花兒已經(jīng)化為塵土,只有南方的龍眼樹。
漁夫看在眼里,當(dāng)著全團面前,垂下指揮棒,單獨表揚了海鰻:“感情投入,傾情演唱?!?/p>
海鰻已經(jīng)在樂曲結(jié)束時迅速制止自己的眼淚決堤。她恢復(fù)自信,曉得這就是生活,合唱中的生活,假唱才能唱出真。真無可戀,合唱團需要入戲和集體營造的藝術(shù)氣氛。
只有海鰻身旁的海豚打心眼里發(fā)出冷笑。
海鰻感到了海豚的憤懣:這是一個沒有她的經(jīng)歷的女人發(fā)出的假聲,胸膛的共鳴音,肺活量巨大,每當(dāng)迸到高分音貝,海鰻就感覺到海豚渾身震顫,掀起合唱團整個海面。她感到一個巨大的音箱立在身旁,山呼海嘯。整座肉山被歌聲拆解、粉碎,紛紛從骨骼上片飛出去。但海鰻錯了,她不知道她不喜歡的,正是能為她發(fā)音,成就她擔(dān)綱主唱的。海豚的經(jīng)歷當(dāng)然與海鰻不一樣,否則海豚就不叫海豚,而叫海鰻了。
排練完,下起霏霏細雨。海鰻住得不遠,天也不晚,才九點,她打算散步回家,但這時響起了丈夫的電話,她很驚訝。
“是我——正好工作餐經(jīng)過,接你一起回家。”
第一次,老夫老妻了,海鰻也不習(xí)慣。
“剛才飯局,我叫政委來看你們給我們春晚的排練,政委打趣說讓我來驗收,哈哈哈哈!”
海鰻微微一笑,好得他識大體顧大局,沒有上樓看她們排練,驚動大家,說不定被說成是炫耀了。
漁夫只是舉傘送到樓下,海鰻鉆進轎車,按下車窗,向漁夫揮揮手。
“他,就是團長兼指揮吧?”
海鰻“嗯”了一聲。
4
“團長,海鰻老公來接她?!?/p>
“黑貓警長?”漁夫有點意外,他早有耳聞海鰻的老公以專破難案疑案死案聞名,人稱“黑貓警長”。
“嗯,你沒看見黑貓警車牌嗎?”
漁夫看著走上前來的海豚,再看看公路上串起來的桔紅色汽車尾燈。
“后悔沒看清吧?不然請黑貓警長局座上樓觀審節(jié)目,說不定紅包再大點?!?/p>
漁夫想笑又笑不出來,這果然是一頭尖嘴帶刺的海豚。
海豚捏著小手機,嘟嚷道:“滴滴馬上到?!?/p>
漁夫再次舉傘,說:“我送你到路邊?!?/p>
“不敢勞駕您。”
“我不送,你心里一定罵只送海鰻不送我,勢利鬼團長?!睗O夫笑呵呵地說。
“你怎么曉得我會罵你?”海豚哼了聲說,“雨不大,你也可以送的,這樣顯得你像一個守門人。”
漁夫哈哈大笑。這個用身體唱歌的女人。
看著海豚的滴滴車駛遠,漁夫想到海豚一樣渾圓豐厚的身子,深埋著多少雷鳴閃電,卻委屈得要做漁鰻的影子,假的比真的強大,讓人看到生活這棵參天大樹的巨大缺口。
他收攏傘。
初見海豚,漁夫就相中了這只大音箱,一米七的身型,七十公斤,一頭齊肩秀發(fā)挑染紫黃雙色,圓圓的大眼睛,比海豚的還大,白皙的皮膚只能在大白天才看出一絲淡淡的烏云,烏云上刮起局部沙塵暴般的雀斑。
海豚高挺胸部,有風(fēng)沒風(fēng),都微微顫動,敢于把所有火力吸引過來。漁夫就看中她自信這一點,從沒見過一個人的乳房發(fā)育得像小孩的屁股。海鰻那時還沒來,海豚比海鰻早來半年。那半年,海豚是首席主唱,每次她都挺在第一排正中,合唱到中間,她看漁夫的手勢,或漁夫的一個眼神,她就朝前跨出隊列一步,用主唱的嗓音展現(xiàn)合唱團的總音量,釋放所有被大海囚禁的魚,讓它們饑渴得跳水,變身跳躍的音符,自由地往天空飛——不是往網(wǎng)兜鉆,也不是朝灘涂撂,讓魚像箭鏃一樣由水里往天空射,齊刷刷的滿天滿海射,那叫一個壯觀!“這才叫藝術(shù),懂嗎?這才叫藝術(shù)!”漁夫朝海豚掄起拳頭,朝合唱團吼道,“藝術(shù)才能叫海里的魚往天上飛!”很快人們就叫她“女帕瓦羅蒂”。
海豚對漁夫是有想法的,一見鐘情的那種想法——但海豚一見鐘情的多了海去,可以說,海豚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對每一個能夠遇上的優(yōu)秀男人,都有一種沖動,一種天然的親昵感覺。能指揮一個女人情潮起伏的,女人心能不動心嗎?漁夫是月亮,海豚是海潮,她的潮汐,她的心跳,她的內(nèi)分泌,都歸月亮指揮。
不知道該自豪還是隱憂,少女時的海豚,情竇初開如火山噴發(fā),問題是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座活火山。她小學(xué)就暗戀同桌男生,后來暗戀男老師。海豚從小學(xué)就開始有寫日記的好習(xí)慣,她的第一個是中專的團支部書記,她把他寫進了日記,那是她的初次。多年后,她已記不清細節(jié)了,只是記得那時她初生海豚不怕狼,和團支部書記下海夜泳,團支部書記總結(jié)了一句:“你胸比海大?!?/p>
差不多三十年后,海豚只記得這一句夸獎,好像她這半生,靠胸吃飯。在她交往的男人中,她真的像團支部書記夸獎的,靠胸大膽壯收拾他們。他們是誰?堅持寫日記的海豚記到第二十個,就放棄了把他們寫進自己的列傳里。
她覺得他們只懂她的大胸,不懂她的大志,空懷一顆野心了。那是一顆會說人話,歌唱,會大吼的心臟,渴望遠方和愛情,渴望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遇到漁夫,她以為漁夫懂,漁夫用蒲魚尾龍骨的指揮棒一撩撥她,她就通電,渾身發(fā)麻,心疼,花粉四溢,她像玫瑰鏗鏘盛開,全身每個毛孔都聽他的張開。
但她絕對想不到,他會叫她為另一個女人造假。他的理由很豐滿:“她是假唱,你是真唱,人們聽到的是你海豚的聲音,看到的,只是她的嘴形?!?/p>
她聽他的,如果他補償給她,哪怕一宵。但他偏不,作為漁夫,他管理的魚太多了。
“我很丑嗎?”她截過他。
他搖搖頭:“你很漂亮?!?/p>
“那就是我老了。”
“不,你正當(dāng)年?!?/p>
“嫌我肥?”她用“肥”字,得不到,就讓自己徹底喪,死心塌地。
“你這是豐滿?!?/p>
“你只把我當(dāng)團里的音箱?”
漁夫甩著漁桿一樣的指揮棒,哈哈一笑。那根蒲魚尾龍骨,像抽掉了她的主心骨,她從來沒有這樣感覺坍塌過。她寧可這根蒲魚尾龍骨變成一條皮鞭,像歌里唱的“輕輕打在她身上”。海豚那陣子每晚換一個男人,音箱發(fā)出悶音,短路般冒火,他們說:“你他媽的打呼嚕都女高音!”
她在排練間隙問漁夫:“我唱女高音時像不像打呼嚕?”
漁夫請她排練時排除萬難,騰空雜念,六根清靜。漁夫教她提氣、換氣、吸氣、出氣,聲音頻率的漸高,氣力的分配。教她女高音的音色、音區(qū),在花腔女高音、戲劇女高音和抒情女高音之中,慎重得如同為她擇偶。漁夫說:“你天生是花腔女高音,海豚音,叫你海豚是叫對了。”
海豚擅長演唱快速的音階、頓音和裝飾性的合唱,華麗和高亢的曲調(diào)。漁夫給她開小灶,她拉著一條好嗓子唱《復(fù)仇的火焰在我胸中燃燒》,那晚她死死抱住漁夫,央求團長:“快把我胸中的火焰熄滅!”
漁夫卻沒有團長應(yīng)有的硬朗,更指揮不了自己的身體,那根蒲魚尾龍骨,節(jié)骨眼上還縮短了回去。眼看兩只巨大的音箱噼里啪啦直冒火花,漁夫迅速關(guān)掉電閘。
那晚她一個人飛出排練廳,她要讓全世界看看海豚的鰭長成了翅膀,她唯一的一個瘋狂念頭,就是找一頭鯨鯊來暴烈。
漁夫后來才聽說海豚是“恐婚女”,他不知道該慶幸,還是僥幸,反正他祝福海豚,祝她早日嫁人或者早日決定不嫁,給合唱團解決一個不穩(wěn)定因素。
合唱團的新主唱是一條海鰻,罩一襲暗色旗袍鳧水而來,吐著水花,蕩著分叉的裙擺,揮舞著殘鰭,要用假唱來逼真家伙同臺,站在身旁,同在漁夫的視網(wǎng)里,隨著指揮棒,對上嘴型優(yōu)美地唱、唱、唱。
“女高音,去你媽的!”海豚晚上回家,對著衛(wèi)生間的落地鏡,吼一嗓子,那一嗓山河破碎。
這完全是來自一場意外:夏天突而其來的傾盆大雨,漁夫的車沙丁魚一樣塞滿五個團員,一個一個送回家。海豚是最后一個,漁夫不知道她今晚住在何處,但感覺她是故意把家留得最遠的。
海豚請漁夫愛往哪開就往哪開。
車子像一條上岸的海豚,游走在這座濱海城市沿海美景大道上,到達零公里的山海之間,漁夫說:“快沒油了,只能再走幾公里,前面有一個加油站,或者先送你回家?!?/p>
坐在副駕的海豚松掉安全帶,側(cè)身過來:“抱抱你的音箱?!?/p>
5
漁夫被騷擾不是第一次。女子合唱團,就一公的,要對付一群有鱗有甲兼有刺的魚們,還有噴墨的放電的有毒的,用海豚有一回喝了酒來排練的口氣說:“我們的排練廳漲滿了他媽的雌性荷爾蒙!”
多冷的天,漁夫都要半開一扇窗,他被迫聞到的,全是雌性香水。
有一年年初,漁夫想合唱團是不是要換一些新鮮血液?是不是新年嘗試走向市場,參加一些商演?不僅可以增強競爭力,還能提高合唱團演唱水平。
周三排練前他一提議,合唱團馬上群起而攻之,甚至有團員單刀直入責(zé)問:“團長,是不是見我們老了?”
“人老珠老,嫌棄我們了是不是?”
“團長,是不是看中哪個小蜜妖子,想來我們合唱團做臺柱?”
排練場地的主人,婦女活動中心獅子頭曾主任,變成一只氣鼓鼓的大蛤蟆,她嚴(yán)正聲明:“千萬別在娘家頭上侵害婦女合法權(quán)益!”
一半老徐娘,排練難得來一晚,有演唱才請纓上臺的,扭著水桶腰,橫在漁夫跟前,怒目一瞪:“你是團長,但大政方針,我們合唱團有董事會的,別獨斷專行,我們姐妹們分分鐘可以彈劾你。”
漁夫哈哈大笑,高舉蒲魚尾龍骨投降說:“我只是前幾天開音協(xié)年會,見別的樂團搞得有聲有色,心想是不是我們也學(xué)習(xí)借鑒一下?!?/p>
海鰻出來打圓場:“團長也只是一說,你們以為年輕的就唱得過我們?這是藝術(shù),不是K歌廳賣色相,對不對?”
漁夫連忙點頭稱是,大家也哦哦地饒過團長一回。
“其實,”海鰻接著說,“那些90后——哪怕是00后,也不見得比老娘們唱得好,我們的功底擺在這兒,藝術(shù)素質(zhì)我就不說了,湊和著,大家謙讓了,你瞧,我們有著名女高音海豚,重金屬音獅子頭,還有天生的好音道海鷗——”
一說到海鷗,大家不笑不行,海鷗也笑,她越來越喜歡這個合唱團大家庭了,她不喜歡小姑娘來競爭,那是下一輩,晚輩,與她們這些上世紀(jì)80年代出道的女人婆有什么可比性。
排練完,海鷗留下來,漁夫給她開小灶,給她教授嗓門的構(gòu)造和音質(zhì)的多變性,稱道她的“音色”漂亮,說她的音色如果在硬軟厚薄、亮暗虛實之外,再施予潤、淫、銳、爆,絕對更上一層樓。
“海鰻說得對,”海鷗坐上漁夫的轎車,漁夫每次都送她回家,“海鰻說我們合唱團不愁市場,我們本身就是市場,每個人都是營銷?!?/p>
漁夫哈哈大笑。
到了海鷗的小區(qū)門外,海鷗嘆了一聲:“孩子剛放假,就被他爺爺接走了……”
漁夫看一眼手剎和油表。
海鷗沒有馬上開門下車,她停頓了一下,好像在等團長的一個節(jié)拍,慢半拍也是節(jié)拍,三分、兩分、二分之一,拍……
“團長,”她懇求地說,“團長——”
“嗯,”漁夫雙手抱著方向盤。
她望著他,他半邊臉埋在陰影里,小區(qū)門口的燈光曖昧,是暖色調(diào)的曖昧。
“有事兒嗎?”他偏了偏臉,一張中年削峻的臉。
“我不曉得咋開口。”海鷗突然忸怩起來,十個指頭交叉絞動。
“哈,小姑娘呀,害羞了。”漁夫反而逗她。
海鷗笑開了,放松了說:“是這樣的,我想借團長一用。”
“啊——”
海鷗笑得更歡了:“你莫慌,是我單位后天搞一個迎春活動,猜謎呀拔河呀跳竹竿舞呀K歌呀,可以帶家屬也可以帶朋友。我想,借用你一下。”
“哈哈,你怎么知道我會答應(yīng)出場?”
“不為出場費,你可能就出馬?!?/p>
漁夫輕輕拍了拍方向盤:“壞了,你這樣一說,我非去不可了。”
海鷗笑著下車。隔著玻璃窗,漁夫看見海鷗朝自己搖著小手,她要看著他的車子走。漁夫答應(yīng)她,是猜她遇到了難題,沒有遇到難題,會搬救兵嗎?她沒有家屬,就是說沒有援兵。
漁夫猜對了海鷗,她遇到了難題,但這難題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是一年兩年,是二十年。
這天海鷗單位的迎春活動,漁夫準(zhǔn)時赴約,在門口見到出來接的海鷗,笑瞇瞇的。漁夫隨口回應(yīng)一聲你好,眼光一低,看見海鷗的手上,把玩著一枚小巧的湯匙,閃閃發(fā)光,純銀的。海鷗手掌蓋過來,也不吱聲,仍是笑瞇瞇的。漁夫心里覺得啥怪癖都有人愛好,沒見過喜歡銀湯匙的。一走進會場,漁夫就給人覺得面善,一下子又對不上號,海鷗湊近漁夫耳根,低聲說:“那是因為你總是屁股對觀眾?!?/p>
漁夫一笑。他瞥見門口,一個半頭華發(fā)的男子遲疑了一下,邁進門來,有幾個人起立恭敬地稱呼:“嚴(yán)主任。”
海鷗繃緊了臉兒:“我們嚴(yán)主任來了,活動馬上開始?!?/p>
漁夫一眼就察看到這個嚴(yán)主任的遲疑,只是一瞬間,嚴(yán)主任馬上變成一只老豹子,敏捷地掃了一眼他的迎春獵場,他再也不看一眼海鷗身邊的陌生男人。他覺得哪兒見過這個中年男人,模糊的年紀(jì),四十多、五十多,這之間的十歲,令人琢磨。嚴(yán)主任徑直小跑登上主席臺,把麥克風(fēng)往上拔了一下,一個姑娘忙走上前來,想幫嚴(yán)主任調(diào)整麥克風(fēng),嚴(yán)主任擺了擺手,鼓了鼓腮幫說:“同志們,我們?nèi)瞬沤涣髦行挠夯顒蝇F(xiàn)在開始,首先,讓我代表中心歡迎各位親屬好友到場……”
漁夫喜歡嚴(yán)主任的干脆利落,一看就是軍人出身。
開始搞活動時,海鷗還是手不離湯匙,玩湯匙像玩山核桃在掌心,她仍是霸占著漁夫的耳根:“我們嚴(yán)主任以前是海軍軍官,服役第一代獵潛艇。嚴(yán)主任跟我們說,他剛?cè)肓姓拷虾E炾?,有一回編隊遠洋,回國途中,他們一邊焊接船板一邊返航,他的電焊證書就是在這次返航焊接甲板上考來的,當(dāng)然還有火線入黨?!?/p>
嚴(yán)主任顯得忙碌而得體,每個員工帶來的人都去問候握手,輪到漁夫時,海鷗搶先一步介紹:“嚴(yán)主任,這位是我老師,姓蒙?!?/p>
“哦,蒙老師您好?!眹?yán)主任轉(zhuǎn)問手下,“是你哪方面老師?”
“歌唱事業(yè)?!?/p>
嚴(yán)主任長長哦一聲:“怪不得有點面熟,原來是背影熟。哈哈,幸會幸會蒙老師,今天借海鷗的光,得見您廬山真面目!”
漁夫仰天大笑,他喜歡這個爽快的嚴(yán)主任。
與海鷗穿行于謎語之間,漁夫猜想自己要猜謎了,猜身邊走路輕盈如飛的海鷗之謎。但海鷗只是含笑不語,尖尖高高的鞋跟像匕首一樣,輕輕點擊活動室地磚的臉。她的重點不在腳下。
漁夫只能猜中的:她就是謎底——她本身就是一個謎面兼謎底。
海鷗不斷和擦肩而過的同事打招呼。
漁夫與海鷗肩并肩,有時人流沖散他倆,像堤壩的水閘,分開兩股水流后,又在閘刀后會合。他倆保持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漫不經(jīng)心,讓人猜不出他倆除了師生關(guān)系,還有什么關(guān)系,這也是一個謎,猜不透也看不破。組織這場娛樂活動的嚴(yán)主任更糊涂了,嚴(yán)主任的游戲都是講究規(guī)則的,猜中謎語、套中鴨脖子、投中籃……相對應(yīng)獎品是洗衣粉、牙膏、鴨子和抽紙,但這個團長,嚴(yán)主任暗中觀察他:瞎眼指揮,不按戰(zhàn)術(shù)出兵,不按牌理出牌。
嚴(yán)主任與漁夫都在活動場地,但他倆避免碰面,一個游戲組織者,一個游離于游戲,一切都跟隨海鷗滑翔的軌跡。
漁夫低頭,發(fā)現(xiàn)海鷗把手中的湯匙拍了九十九拍,左手拍在右掌心,右手拍在左掌心。
他倆好像穿過白天森林覆蓋的陰暗隧道,來到人聲稀薄的窗前,海鷗停止湯匙的拍打,說:“我從迎賓館調(diào)到這兒,居然足足呆了二十年?!?/p>
海鷗揚了揚湯匙:“每年一把,我換了二十把?!?/p>
漁夫倚上曲柳木的窗框。
“我每次旅游,必買回一把。”
“像買首飾一樣?”漁夫試探她的謎底。
“團長你太聰明了。”海鷗一直保持笑靨。
她垂瞼,盯著手中銀色很足的湯匙,長長的睫毛,整齊碼下,像百葉窗。漁夫看得有點迷離。
“可演唱的時候,我沒見你帶?。俊睗O夫還是抑制不了好奇心。
“放辦公室了,上班我才拿上?!焙zt說,“我每天都喝咖啡果汁黑五類雜糧湯,需要它們?!?/p>
漁夫突然看見海鷗把湯匙倒過來,握得異常緊,湯匙月牙形的短柄發(fā)出寒光。
6
這晚去咸田旅游區(qū)演唱,海豚讓海鰻露餡,當(dāng)眾出了一回丑:海豚突然失聲——發(fā)不出海豚音,海鰻頓時啞聲,徒做嘴型。漁夫愣住,手勢還在指著那打漁方向,蒲魚尾龍骨眼看要骨折,就在觀眾聽出卡聲之前,海鷗張嘴救場。
全團潤滑起來,歌聲嘹亮得如鴿子出籠。
在幕后卸裝,漁夫拍了拍手掌:“今晚要表揚一位團員……”
大家望向海鷗。
漁夫卻盯向海豚。
“我感冒剛好?!焙k嗾f,抹掉口紅的紙巾像蘸滿鮮血。
“試唱你都行,到了這節(jié)骨眼上就卡殼了?要知道,這臺晚會非同小可,咸田正在申報5A景區(qū),這臺晚會可是他們的形象宣傳片,也要做成我們合唱團的口碑。大家想想,一個世代曬鹽的咸田區(qū),現(xiàn)在要曬他們的風(fēng)景,打造國家級旅游度假區(qū),容易嗎?眼看就要從4A沖5A,如果栽在一個感冒上,那我們對得起咸田父老鄉(xiāng)親們嗎?對得起全體合唱團團員嗎?特別是我們的副唱,她可是咸田旅游區(qū)副區(qū)長兼宣傳部長……”
這位副區(qū)長兼宣傳部長忙出來做和事婆,胖乎乎的圓臉和氣生財,笑臉相迎團長漁夫、海鷗、海鰻、海豚、獅子頭和各位團員姐妹們:“啥也甭說了,今晚演出成功,到我地盤,宵夜吃我的?!?/p>
從咸田旅游區(qū)宵夜回城,海鰻開著車,打電話給漁夫:“前面工行十字路口北等我一會?!?/p>
停好車,他倆坐在各自的車?yán)?,一位換坐副駕,打開車窗。
海鰻說:“團長,我知道海豚為什么出這一損招,你說她這人是不是天下第一傻妞?居然求我?guī)退龘奇渭四杏殉鰜?,這是昨晚的事兒?!焙v牭难例X在夜色中雪白,“我當(dāng)時就說了她,讓她斷了這一孽緣,她不吭聲,我退一步說讓他嘗嘗牢飯,長一智。”
漁夫把座位往后靠靠。
“她還是不吭聲?!焙v犝f,“其實我也不一定撈得出來,團長你也知道現(xiàn)在這形勢的,我只救海豚?!?/p>
兩輛車都沉默,熄掉燈。
“我也是救自己——”海鰻欲言又止,“海豚是我的聲帶我的嗓子我的喉嚨,我連自己也救不了,還有啥資格發(fā)聲?哪有本錢加入合唱?團長,我們先救自己。”
海鰻疲乏地往后靠去,望著擋風(fēng)玻璃前的黑暗:“她還是一個搶手的女人,我都沒人要了……”
回家的路很漫長,好像逗號一樣高掛夜空的路燈,永遠圈不上句號,只是逗號逗號逗號,省略號般的逗號……
海豚的委屈,海鰻的落寞,還有海鷗與她嚴(yán)主任之間的湯匙,細胞一樣分裂的嘴唇,向漁夫張開,吞噬……眼前好像雨幕拉開,漁夫啟動雨刷,似乎把道路從兩旁刮開,開辟一條生路。女子合唱團的一張張面孔逐一閃現(xiàn),路燈掠過,明明滅滅。
漁夫開過了家。
逗號還在點成省略號。
海豚對漁夫說過:“他是我的追星族,我每場表演他都去,我告訴他,主唱是我?!?/p>
漁夫感覺到海豚壓抑得像火山,小鮮肉就是火山口上的烤肉,發(fā)出鮮肉要烤焦的煳味。
沒人能理解!海豚想明白了,面前這個指揮整個合唱團的男人,也指揮不了潮汐,我只有逃回自己的身體,要回自己的聲音,用自己的聲帶歌唱,自己胸膛、喉嚨發(fā)出來的假聲也是自己真實的聲音,壞了、死了,也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年輕時候,海豚陪過一個老頭十年,那十年也不是專一陪他,海豚的海面很大,水很深,她哪個洋流,哪個流層、風(fēng)口和暗溝都游弋過。比如她明知是計也要中一個房地產(chǎn)商的招,給她幾畝地,只是紅線圖,她來炒,在熟人圈子里炒,她要拿到那百分之零點幾的中介費,房產(chǎn)商要聽海豚音。她擺脫不了的,不是各色男人,她慢慢發(fā)覺,是擺脫不了自己的欲望如海,擺脫不了自己的身體糾纏。
那個老頭終沒離成婚,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到深圳工作,老頭與老婆奔兒子去,把和海豚一起住了十年的房子留給海豚。海豚一轉(zhuǎn)手低價甩掉。
她有太多歌要唱了,通過海鰻的一張大嘴。她討厭這個老女人,從來沒有這樣討厭過一個人。她心里說怪不得她老公不碰她,怪不得她老公要找小三小四小五直到有一天喪失能力——不是身體的就是權(quán)力的。這些,海豚見得太多了,每個女人的下場。
她不怕沒有愛——她從來沒有愛,沒有愛過。她怕的是沒有性,越來越怕,沒有性,她寧可死!她摸了一把自己頸脖,那是美容不了的皺皮,打起了層層褶皺,她冬天穿高領(lǐng),夏天用閃爍的南珠掩飾,但只是欲蓋彌彰。身體別的地方都可以用脂肪撐飽滿,她是合唱團的音箱,她發(fā)出的是海豚音,流出的是油脂——海豚珍愛自己的胸腔,那是發(fā)出共鳴音的核心。她每周都去美容院護理一次,女人的胸是第二張臉,她已經(jīng)決定,把兩條大象腿的油,抽給臉上用。
“你瞧,我腿瘦點了嗎?”一到合唱團,海豚就亮腿,漁夫隔著裙衫,也看見了海豚雪白的象腿。
令漁夫欣慰的是,女人的臉真是天氣陰晴瞬息萬變,海豚與海鰻仍是姐妹相稱,打情罵俏照舊瘋瘋癲癲,假唱的仍不真,真唱的依然假。海豚的音箱日益擴容,把海鰻抹平成地平線,甚至下陷。指揮中的漁夫發(fā)現(xiàn)海鰻越來越衰老,對嘴型也對得吃力,好像在水中快游不動了,只能撲騰著蹼與鰭。漁夫停住左手,右手掌握的蒲魚尾龍骨指向她,她麻木得像被指揮棒當(dāng)頭棒喝,被敲暈了。她嘴型不僅對不上,上下嘴唇還合不攏,處于癡呆僵硬狀態(tài)。灰暗的帷幕壓下來,海被壓低了,低到海底。相反,海豚勃發(fā)海嘯,洋溢著彩色的激素,這一刻海豚的本領(lǐng)是躍出海面,在天穹之下,滿海的魚大合唱。
漁夫雙手合攏,雙臂奮力向前泅劃而去,他面前是一年的海訊,他要收網(wǎng),攥緊一雙空拳,蒲魚尾龍骨猛然戳將出擊。
冬末的??菸虮?。合唱團組織燒烤,漁夫喝了杯寧夏紅酒,吃兩片八成熟的牛肉,他起身走上瘦弱的海灘,看見砂礫上的海藤,突然想起海鰻。這陣子開始對不上嘴型的海鰻,讓漁夫相信動物也可以變成植物。這些滿灘的紫色海藤,離開了海水,生命的水分就被抽干,衰老致死。
“找什么呢?”身后一個聲音夾在海風(fēng)里。
漁夫聽得出是海鷗。
他哈哈一笑:“滿地找沙。”
漁夫發(fā)覺自己神經(jīng)質(zhì),說著話手里還握著一條枯藤,看海鷗時,先看她的手,看她手上有沒有兇器。
海鷗的手上是一只尖米螺,一拃長,尖利得不亞于湯匙尾柄。
海風(fēng)吹來,把海鷗灰色長裙拂下膝來,她把握著尖米螺的手屈藏在身后。南方冬天的海,溫暖如春。
“海鷗,”漁夫停下腳步,遍尋海面,“海鷗——”
“嗯?!焙zt側(cè)過臉來。
“你想過做主唱嗎?”
“我進團來就是為做主唱?!焙zt咯咯一笑,“團長會罵我狼子野心……”
漁夫哈哈大笑,他想起海鷗進團來的面試。
這時海風(fēng)捎來了《大海啊故鄉(xiāng)》《外婆的澎湖灣》《大海》《海的女兒》,不遠處的合唱團唱得風(fēng)生水起,蘸滿蜂蜜、橄欖油、胡椒和孜然粉味。
海鷗剛回松林,一位女團員就嚷開了:“海鷗快來快來唱一支歌,剛才燒烤場老板夸我們唱得好,我們說我們不算好,還有比我們音道好的!”
松林里一陣哄笑。
漁夫接過海鰻遞來的一串烤蟶子,涂抹的蜜汁滴滴嗒嗒。
“來一聽德國黑???”海鰻再遞來一聽德國黑啤。
漁夫伸出左手,遲緩了一下,接過來。他看見遞給自己烤蟶子和德國黑啤的,是兩條紫黑色的海藤,突顯著青色的靜脈,黑紫的毛細血管。海藤從枯瘦的海灘伸展上來,蠕動著爬進馬尾松林,爬到燒烤爐前,爬進火里。
“味道怎么樣?”海藤似的手撩起海藻般的毛發(fā),“蟶子是剛從海底摸上來的,德國黑啤原產(chǎn)地慕尼黑,可不是咱們進口加工區(qū)的哦?!?/p>
漁夫?qū)L俸秃T逭f:“謝謝?!?/p>
“你吃呀喝呀?!?/p>
他低頭要吃喝時,發(fā)現(xiàn)海鰻的長裙露出的小腿和腳丫,變成了藤蔓,攀上她的大腿、小腹、肚子、干癟的胸部和脖子、面孔、頭殼。他驚呆了。
7
漁夫有一天走過更衣室,看見門簾忘記落下,背面的海鷗身子彎曲,海豚伸手在她胸前掏心掏肺。
“你們干嘛?”他一聲斷喝。
她倆都愣住了。
排練完,海鷗執(zhí)意要漁夫搭她的順風(fēng)車,漁夫取消了訂單。
“第一次按摩,被你看見了?!?/p>
漁夫想起更衣室的海鷗,亮出側(cè)背,乳白。
海鷗盯著前方:“上月年驗,我查出胸有硬塊?!?/p>
漁夫啊了一聲。
“不明硬塊,”海鷗像說路邊的一塊石頭,“昨天復(fù)檢,醫(yī)生說硬塊增大了一毫米?!?/p>
“哪個胸?”漁夫一問出嘴,就覺不妥。
海鷗暗吃一驚,側(cè)目一下,又直視前方,黃燈一閃,紅燈亮起,刺眼的亮,照徹了小車廂。
車子啟動的時候,她說:“靠近你的。”
漁夫不噢了。
“今晚排練,海豚一聽我說,就幫我檢查按壓一下,不想一出手,就被團長發(fā)現(xiàn),真背運啊。”海鷗莞爾一笑,雙拳輕揍了一揍方向盤。
“海豚?海豚她沒事吧?”
“團長,瞧你,還是更關(guān)心音箱吧?”海鷗嘟嘴道,“她能有什么事兒?她常換按摩師。我一個沒有。”
“你——可以有?!?/p>
“你介紹一個來。”她俏皮起來。
他狠了狠心:“只要你放下兇器。”
“那樣硬塊會轉(zhuǎn)移?!?/p>
漁夫以團長的姿態(tài)沉默了。
海鷗拐了一個彎,說:“醫(yī)生建議我每晚讓先生按摩,我說沒有。醫(yī)生再開一處方,建議我去情趣商店,就是那種街頭無人售貨店,未滿十八歲禁入。醫(yī)生建議我買按摩器,手動電動的都行,自動按摩?!?/p>
“醫(yī)生這處方好?!睗O夫忍住不笑。
“好個屁!”海鷗踩一腳油門,前方路口黃燈亮前沖關(guān),“我對醫(yī)生說,我一個大活人,自信還有幾分姿色,干嘛淪落到要機器侍候?”
漁夫說:“湯匙別擋路,可能就容易找到。”
海鷗把車開進綠化帶隔開的人行道,緩緩泊在木棉樹下,木棉樹扶疏的枝椏高舉一個夜空。今夜星光黯淡。
“這么多年,我習(xí)慣了,很可怕的習(xí)慣,只要到他辦公室匯報工作,我就拿上湯匙。他來我辦公室檢查報表,我能不從座位上起身就不起身,起身就隨手拿湯匙。”海鷗輕輕嘆了一口氣,“我總有一個預(yù)感:有一天,湯匙會挖進他肚里?!?/p>
漁夫直視夜的前方。
海鷗隨漁夫直視夜的前方。路燈豆芽一樣,俯身遠方,萌芽光明。
“你的身體……”他盯一眼她的胸。
“遵醫(yī)囑?!焙zt微微一笑,“醫(yī)囑是手術(shù),是藥物消腫,但那是女人的胸中塊壘,不是哪個妙手都可以回春,都可以施以甘露?!彼蜃煲恍?,“不是所有的手,都能按摩消腫,有些反而會增大腫塊?!?/p>
漁夫嗯了一聲:“找個正規(guī)醫(yī)療按摩中心,去試試?!?/p>
“我也是這樣想的,但醫(yī)囑——”海鷗咬了咬薄嘴唇,“醫(yī)囑要求異性按摩,愛人,增加荷爾蒙,那是我的抗體,硬塊的天敵?!?/p>
“天啊,有這樣醫(yī)囑的嗎?”漁夫仰天長嘆,“所以,海豚不能勝任?!?/p>
海鷗手握車鑰匙,準(zhǔn)備擰動:“有時想想挺悲慘的,滿大街男人,沒有一個是我的道具,你說,我干嘛要選擇機器呢?”
“說不定很快會流行機器人……”
“早有機器人了,針對每個器官的道具?!焙zt打著了火,“音道好了,胸不一定好,胸好的子宮可能壞掉。嗯,可能,全是假的,沒有了的,裝出真有,站在舞臺中間,漁夫,你知道嗎?海鰻什么也沒有了的?!?/p>
漁夫突然感覺城市滿是路燈,淹沒海里,沒有一座航標(biāo)燈浮得上來。
海鰻越來越不像樣了,對不上嘴型不說,還一直神思恍惚,仿佛她準(zhǔn)備是一條被合唱團集體甩上灘涂的海鰻。
漁夫不吭聲,他讓海鰻自己喘息、迂緩、復(fù)元,她會調(diào)整過來的。
海鰻知道自己的癥結(jié)所在,四年前她子宮肌瘤,割掉子宮。去年,她乳腺癌,割掉右胸。從此,她幾乎每晚失眠,關(guān)禁自己在別墅里,一個人哀嚎,我還是女人嗎?
她不恨丈夫,感激他的不休之恩,留她一個名份,與自己兄妹相待,還在合唱團幕后幫腔。她已經(jīng)忘記沒有割掉子宮和乳房前,子宮和乳房早就沒有用處了,割掉與否,與這個名叫丈夫的男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說:“保命重要!”他在她手術(shù)前簽字,毫不猶豫地說,像下達一個作戰(zhàn)命令,他經(jīng)手的一宗命案。
她的主刀醫(yī)生和醫(yī)院院長都對海鰻說:“你看你多幸福,韋局長要的是你?!?/p>
是呀,那些器官,他早就不要了。術(shù)后,她躺在病床上,幸福地接受各界人士送來的慰問品和花籃。
海鰻出院后,第一次回合唱團,不是唱,而是做觀眾。散場的時候,她等團長,他倆最后才走,下了電梯,她說:“團長,我最近總對不上嘴型?!?/p>
他想看一下她的嘴巴,抬起頭,卻看見她的腳踝。他想起馬尾松林海灘上的那片藤蔓,越來越干瘦,失去水分,也不耐海水的鹽腌。逃生一般爬上海岸,還差兩步,就枯死掉,變成一條堅韌的藤條蔓繩,綁在海與岸之間的脖子上——此刻爬上堤岸,影子一樣延伸,與自己并排。漁夫感到自己的脖子隱隱作痛。
“團長,你知道我為啥總對不上嘴型嗎?”海鰻瘦長的身子是一條上岸旱死的藤蔓。
她的眼窩越來越深,腮幫越來越尖削。
漁夫看著藤蔓纏過來。
“我身體不平衡,”海鰻懊惱地說,“我割掉右胸后,越來越感覺失衡——對不起,你沒有體會過,你感知不了,你感知不到的,一個人像一個小宇宙,至少是一個小銀河系,失衡是多么致命的事件?!?/p>
漁夫低下頭來,他替她難過,她找到了不能平衡的原因,但解決不了。
“團長,你想想,現(xiàn)在我看地面,看人,看樓房,看什么都是歪的,他們都不是平的,可能我失去了一些器官,我的平衡器官就出現(xiàn)了問題。你想想,團長,我的嘴巴分上下嘴唇,左嘴角右嘴角,它們銜接不上,還能找到平衡點嗎?”
漁夫想安慰她,剛出院,有一個康復(fù)過程,不要失去信心。
“我每次唱歌——團長,不管我真唱假唱,但我從心底唱,唱出來。我聽到自己心底發(fā)出的聲音,比海豚,比海鷗,比她們所有人都唱得好,不止好一兩倍。我少了一個胸,聲音容易出來,我的耳朵收聽得比她們快多了,海豚說是看我嘴型唱,我知道她是聽到我的心聲,跟著我胸膛發(fā)出的聲音,隔著一層薄薄的胸肌,復(fù)制海豚音——所以,今天我告訴你團長,你們只知道海豚唱,我對嘴型,但都沒有發(fā)覺,我心在唱,海豚跟著我的心唱,我才是原創(chuàng),她只是翻唱?!?/p>
漁夫從來沒有聽過海鰻說得這么多,說得這么好。
“海鰻,你可以裝一個假胸和——”
“那就是裝B!”海鰻低聲怒吼,仇視著她的指揮,好像漁夫就是這樣指揮她裝的,她恨不得一把奪過他的蒲魚尾龍骨,折斷擲還大海。
漁夫吃驚不小,嘴巴張開,久久對不上嘴型。
海鰻盯著他的歪嘴巴,梗著頸脖說:“我裝了,我的右胸罩裝滿了海綿,我要保持左右平衡,我相信,我的嘴型會很快對得上的。別的與唱歌無關(guān)的器官,生了孩子,早該廢掉?!?/p>
8
漁夫也不是全活在合唱團的合唱里,也有他的煩惱,他閨女在外省讀大學(xué),一個月就花費他在機關(guān)事務(wù)局多半個月的工資。女子合唱團純粹業(yè)余愛好。有朋友同學(xué)同事親戚給他出過點子賺外塊,他都一一謝絕。一家上市企業(yè)的老總,是漁夫大學(xué)同學(xué),有一次同學(xué)會吃飯,上市老總說:“越簡單的模式越有效?!崩峡偱闹鴿O夫的肩頭,“你女子合唱團團長,合唱團去給哪個單位企業(yè)合唱演出,拿個出場費最正常不過了,別的廣告呀贊助呀又是一筆收入?!?/p>
一個男同學(xué)贊成:“說不定經(jīng)營好了,不出幾年,你蒙智道就可以上新三版!”
另一個女同學(xué)喝紅酒喝嗨了,接腔道:“指揮上幾年,說不定我們的蒙同學(xué)又可以娶一個新娘合唱?!?/p>
漁夫搖搖頭:“說得越來越離譜了?!?/p>
這天,旅游文體局局長打電話給漁夫:“馬上到市委大院一趟?!?/p>
原來是市長召集全市文藝家座談,目的明確:今年春節(jié)將至,央視要來錄一個晚會分會場演出。市長作揖道:“拜托大家了!”
大家七嘴八舌策劃開來,聽得差不多了,市長發(fā)話:“央視是從西安過來的,西安也是分會場。所以,我們這臺晚會的名字,我已經(jīng)想好了,今天請大家來,想征求一下大家意見?!?/p>
都問叫什么大名?
市長賣個關(guān)子,忽然問:“美人魚女子合唱團團長來了沒有?”
大家就用目光找起來。
旅游文體局局長用手肘捅了捅漁夫的腰,漁夫只好站出來。
局長忙向市長介紹蒙智道同志。
市長從主席位走出來,伸出手說:“蒙老師,久聞您大名。”
相貌俊朗的市長環(huán)顧一周藝術(shù)家們,說:“蒙團長麾下的女子合唱團獨具特色,我去省府開會,常有人問起我,這合唱團不僅名聲在外,而且充滿藝術(shù)神秘感?!?/p>
市長說得太到位了,漁夫激動得熱淚盈眶。
“我們這次活動,省委領(lǐng)導(dǎo)十分重視,我們省就只有我們市這個晚會分會場,央視大隊人馬從西安直飛過來。所以,這臺晚會我借用您——蒙團長的代表作《從絲路到海絲路》命名,也請您的合唱團壓軸唱這首歌?!?/p>
市長的手再次與漁夫緊握一起,船長與漁夫站在一起,周圍響起潮水般的掌聲,一漲再漲。
藝術(shù)家們紛紛上前表態(tài)喝彩,充分理解市長的意圖,敬佩市長的高瞻遠矚:“把一個內(nèi)陸古城西安,與一個發(fā)展向海經(jīng)濟的開放城市連結(jié)一起,陸地絲路始發(fā)地是長安,海上絲路始發(fā)港便是本市,從陸絲路到海絲路,簡直就是天上人間,天造地設(shè),杰作絕配!”
一個長發(fā)飄飄的男藝術(shù)家對市長崇拜得五體投地:“這名字起得太英明了,不僅有大漢風(fēng)骨,且極具盛唐風(fēng)韻——尊敬的市長,這名起得連這首歌的作者也起不了!”
漁夫只是笑笑。
“各位大家,”市長再次抱拳,“我只是拋磚引玉,舞臺還得辛苦各位搭起來唱起來舞起來!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這臺晚會為什么引起省委領(lǐng)導(dǎo)高度關(guān)注,主要是我們要以此為契機,將本市拉進國家絲路申遺團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各位搭臺唱戲,我們只是幫念臺詞兒的!”
市長的話又招來一迭兒贊不絕口聲。
漁夫心想市長值得這些贊美,市長就是船長,不像漁夫只懂盯住海面和魚們,人家船長管的是航線和航向,舵手的大方向,方針大計。你漁夫,就只配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順便聽聽海豚音,失衡打擺的海鰻和海鷗的天然音色,還有那些雜魚。
這時,市委秘書長插話:“我們市長大學(xué)時是一個文青,一身藝術(shù)細菌,還當(dāng)過大學(xué)文學(xué)社社長。”
藝術(shù)家們都笑開了,氣氛活躍起來。市長擺了擺手:“俱往矣?!?/p>
散會的時候,市長招呼道:“蒙團長,您請留步?!?/p>
局長和所有人,都猜市長與蒙團長要進一步細議“從絲路到海絲路”的演唱工作事宜,但只剩下市長和漁夫,還有市委秘書長時,又來了第三位市委常委,漁夫覺得面生,秘書長介紹:“這是紀(jì)委陸書記?!?/p>
漁夫頓時明白了。
晚上帶妝彩排,踩臺的時候,海鰻才高一腳低一腳趕來,海豚摟過海鰻高低不平的雙肩,埋怨道:“海鰻姐,我以為你今晚放我鴿子了,你不來,我真唱不了?!?/p>
海鰻臉色慘白,她明顯的嘴型對不上,精神還失衡,應(yīng)付性地撫了撫海豚的長發(fā),沙啞地說不出話來,只是喉嚨干燥地咕隆咕隆響了兩聲,根據(jù)海鰻的嘴型,是說“謝謝”。
但她還是請她的團長來到一個角落,一邊說出“嘴型”,一邊雙手比畫,漁夫聽得出來,海鰻不斷道歉,說家里出事了。眼看春節(jié)要來了,排好的幾臺公安系統(tǒng)晚會,合唱團可能上不了臺,她打不了保票,連她本人也不知道登得了臺登不了臺。
海鰻苦笑了笑,指指喉嚨,意思是不讓她作假了。漁夫感覺海鰻轉(zhuǎn)身告辭的當(dāng)口,變成了一條虬結(jié)的海藤蔓,爬離合唱團的海洋,嗅著陸岸的塵土,就干枯了。轉(zhuǎn)瞬即變,沒有過度的水分,沒有滴流,也沒有滲透,海水秒變淡水,淡化了的海鰻,不是游弋在海里,而是鉆進泥土。她散發(fā)出淡水魚的泥腥味,把自己半埋起來。漁夫想到,海里的魚是用海水來埋葬自己。
七嘴八舌中,漁夫聽到好像是金毛獅王曾主任說:“她呀,人家給她老公生的兒子讀幼兒園了,她還蒙在鼓里。”
轉(zhuǎn)身走出排練廳,漁夫也覺得自己的腳步坎坷不平了,后面還有她們的疑問:“那我們還練嗎?”
“主唱怎么辦?”
“她本來就不是真的。”
“我們有替補,聽指揮的?!?/p>
背后有腳步聲,逐漸沉重的喘息,漁夫知道是音箱發(fā)出的。
“團長,”海豚的鼻息噴到了漁夫的脖子上,“你還記得前不久,海鰻的老公來接過她嗎?那晚下雨天,你撐傘送了她再送我,那晚海鰻的老公破天荒來接她,并不是公務(wù)餐。海鰻后來告訴我,是她老公那晚急需她的證照,轉(zhuǎn)移一筆美金,想與她閃離,保全美國讀大學(xué)的兒子?!?/p>
漁夫裝著回憶起來噢了一聲,他記得海豚告訴他的“黑貓警長”的警車牌,他當(dāng)初只是裝作不知道。
“我怎么覺得海鰻這么可憐?假唱不了,就真的說不出話來了,天哪!”海豚有點通透了,“我明白了,假的自有假的真理,真的也要借假的發(fā)聲?!?/p>
現(xiàn)在只剩下音箱海豚和海鷗,一個靠胸膛的共鳴音,一個靠音域的寬廣潤暢,這就有了平衡音,像海平線與地平線,相互牽制又相依相親。
9
海鷗出事,或者準(zhǔn)確地說,是海鷗“作案”來得那么猝不及防,她用湯匙殺死了頂頭上司。
這消息首先在合唱團爆炸。今晚就是海鷗作為主唱首演——這不是漁夫指定的,而是海豚禮讓的結(jié)果?!罢l都知道你——音色好?!焙k嘁姶蠹蚁胄?,臨時改口。海鷗還要退讓,海豚說:“誰都知道我就一副大音箱,聲音亂碰壁的,哪有什么唱功,更不懂樂理。現(xiàn)在,沒有海鰻姐,我真的唱不了。”
海鷗還要猶豫。
海豚說:“你是我們合唱團的音色,率領(lǐng)我們?nèi)w聲音,發(fā)揮出最高水平。我,海豚,合唱團音箱,只管音量,聽你調(diào)控?!?/p>
海鷗答應(yīng)海豚,但她來不及了。
漁夫回家跟老婆說合唱團有一個叫海鷗的……
“我聽說了。”老婆在海城區(qū)檢察院工作,做了半輩子書記員。
老婆很少跟他交流,以前孩子同城上學(xué),還以孩子為中心,圍著孩子轉(zhuǎn),孩子讀大學(xué)后,他跟著合唱團轉(zhuǎn),不關(guān)心她往哪轉(zhuǎn)了。他是有點內(nèi)疚的,但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他很沮喪。
他的緋聞像空氣,她早呼吸到了。但這一回,以一個合唱團團員的兇殺案來呼吸,就不僅血腥,而且滑稽了。
“我不覺得,”他對女書記員說,“她會殺人?”
女書記員默默地收拾兩個人的碗筷。
“她那么弱小,那么一把小小的湯匙,夠得著兇殺證據(jù)嗎?”
“你太文藝腔,”女書記員嘲笑道,“也真太可笑,在我面前,沒有人不是嫌犯?!?/p>
他心一揪,揪得有點緊,有點疼。
“像她這種情況,會判得重嗎?”
她轉(zhuǎn)回廚房,頭也不回說:“現(xiàn)階段最重要是落實她的動機?!?/p>
漁夫跟上去,恨不得搶過碗筷來洗。
“看她是蓄意謀殺,還是防衛(wèi)過當(dāng)?”
女書記員見得太多了,毫無憐憫之心,或者她掩蔽得很好,與掩體合二為一,早已麻木了。她職業(yè)習(xí)慣不許自己流露真情實感,在家里也是在辦案,鐵面無私,而且這案子,還與孩子他爸有關(guān)。最近,他的合唱團熱鬧過頭了。
“這種案子我見得太多了,年終年頭,多年不得提拔,親手或買兇報復(fù)上司,從犯罪心理學(xué)上來說,是再正常不過,也可能是積怨已久的激情犯罪。”女書記員擰開廚房的水龍頭熱水。
漁夫說:“她不是殺人犯!”
“你的根據(jù)是什么?你那么了解她?”女書記員輕蔑地盯著自己男人,“你會出庭為她辯護?”
“會的。”
“為什么?”女書記員這回露出女人的震驚和好奇。
“因為我是她的團長。”
“這好像是一個理由,”女書記員自嘲地關(guān)掉水龍頭,“但你想過沒有,別人想象是另一回事?!?/p>
“那是別人的想象,與我有關(guān)系嗎?”漁夫簡直要對法庭怒吼,以這個女書記員為靶子,他要把冤屈像子彈發(fā)泄出去,像魚射擊海。
“好像,你很了解她?”女書記員憤忿地問,意思很明顯:比了解我更了解她,一個嫌疑犯。
“不,檢察院書記官,”漁夫冷靜地說,“我只是恰好了解她這一部分?!?/p>
“你說——”女書記員干脆在圍巾上抹手,碗筷暫擱一邊。
“這位海鷗女士多年來一直遭到上司性騷擾。”
“你——”女書記員瞪起雙眼,“你又怎么知道的?”
見對方在思考辯詞,女書記員哼了一聲說:“不是不一般關(guān)系,被告會告訴你這些隱私嗎?”
漁夫才不中女書記員的圈套呢,他重復(fù)道:“我說過,我恰好了解她這一部分?!?/p>
“你怎么就恰好了解她這一重要部分?獲得被告隱私這一部分,對于本案關(guān)系重大,本庭鄭重警告你,對于法庭提問,你有法律義務(wù)如實回答,無權(quán)回避!”
“去你——的!”漁夫拂袖而去。
“站住,不許你藐視法庭!”女書記官拍案而起——廚房的案臺是黑色大理石做的,砍過豬排牛骨,女書記員以筷代驚木一拍,完全承受得起。
漁夫在門口止步,回過頭來,盯一眼書記員,他僵硬地一笑,豁出去了。也不清楚自己是要為海鷗討個公道,或是要對法庭法律書記員坦白交底,他喃喃自語般說了錄取海鷗的經(jīng)過,說到陪她去參加她單位的活動。他坐進大沙發(fā)里:“我第一眼就看見她把玩著一只精巧的湯匙,手不離匙,完全是無意識擺弄一件兇器。她后來說,每去一個地方旅游,都要買一把湯匙,那天我看見她的那把湯匙,是她去年去埃及看金字塔時,在沙漠早市買的,銀質(zhì),蛇紋,她說這是一把法老湯匙,原件葬在某座金字塔里,木乃伊手中?!?/p>
“聽說,她就是用這把法老湯匙,頂死了嚴(yán)家照?!?/p>
“可以設(shè)想這樣一個場景:那天早上,是早上發(fā)生的吧?”漁夫問給自己端來一杯熱茶的女書記員,“聽說是一早發(fā)生的意外,死者突然襲擊了嫌疑人?!?/p>
“不是我經(jīng)手的案子,不太清楚?!迸畷泦T端坐在對面,“我只是聽說,聽說一個女子合唱團女子,用一把湯匙把她的頂頭上司頂死了?!?/p>
“不是插入胸腔,而是頂?”漁夫捕捉到女書記員兩次用了一個“頂”字。
女書記員有節(jié)制地點了點頭:“傷者在急救車送去醫(yī)院路上死亡?!?/p>
“死者生前有什么病史?”
“沒有。軍人出身,五十五歲,非常健碩?!?/p>
“湯匙頂?shù)剿勒呤裁床课???/p>
“好像是右下腹?!?/p>
“會不會——死者患有隱疾,例如急性闌尾炎之類?”
“這個——這個我可以幫你問一下法醫(yī)老李?!?/p>
“謝謝?!睗O夫啜口茶,被燙了嘴似的,堅忍地咬了咬嘴唇,“我敢肯定,海鷗一定是受到了暴力襲擊,不然她不會使出這一殺手锏!”
“你敢肯定?你憑什么?”
“我說過……”
女書記員打斷他,威嚴(yán)地說:“算了算了,清醒一下,我現(xiàn)在下班回家了。你別想多了,我警告你,為了這個家,為了孩子,你不要摻和這個案子。你知道這案子有多轟動性嗎?你一摻和,那絕對是火上添油,會把你,會把我們一家,會把孩子毀掉!”
漁夫有點懵懂了,問女書記員:“你還是書記員嗎?”
“不是!我可以什么也不是!”她說,“你一現(xiàn)身出聲,就坐實了全市人民多年的謠言,特別是那些官太太們,你怎么這么幼稚?我可以信你智道,信你剛才所有的證人證言,你與嫌犯的關(guān)系,以及你恰好了解的與湯匙有關(guān)的部分,但別人信嗎?”
漁夫好像要掙脫女書記員的羈絆,不接受庭外調(diào)解,他身子整個兒彈跳起來:“我要為被告證明她的清白,盡管多年的騷擾發(fā)生在沒有攝像頭的辦公室里,但我相信會有證人像我,還一個公道人心,壞人得到應(yīng)有的下場!”
“你信不信?沒一個人像你那么傻。就算最后你獲得你想要的公正,但你毀了你自己……”女書記員眼看要掉眼淚,“還有我們承諾過的,給孩子一個安全完整的家?!?/p>
“智道,你三思而后行!”
走出家門時,一個陌生的聲音提醒他。
他趔趄了一下身子。
也許什么也改變不了,哪有真相?你以為你所了解的一部分,就是全部真相嗎?像女書記員說的,你只是圖嘴巴一時痛快。像你合唱團里最后一個高分音貝,拼盡全力,海就漲潮了?笑話!——那是舞臺上的戲,演演就算了,一當(dāng)真,假戲真做不下去,就太沒意思了。
合唱團本來要海豚臨危受命,擔(dān)綱女主唱的,漁夫用沉默來請海豚答應(yīng),海豚也用默認(rèn)來接受了,但漁夫突然一躍成為這個城市的緋聞男主角后,海豚覺得合唱團不是退潮的大海,而是死海,裸露全部的海底,變成恒古灘涂荒漠。這一切提前了足足兩億年到來。海豚撫摸著為合唱團“訂制”的音箱,那些多余的油脂都成功地涂抹上臉蛋,比膠原蛋白還“童顏”,還鮮嫩,還逆生長,成為時間的反動派。
海豚捶胸頓足,日夜敲打音箱。
以金毛獅王為首的團員們不接納海豚,背后議論她“不過是中老年的回光返照”。
海豚我行我素,她知道只有漁夫懂得欣賞她的海豚音,要作假的時候,肯定要找真的來,“那就是海豚,非她莫屬。”
馬上到了除夕,但合唱團等來的卻是一個天塌下來的打擊:漁夫,她們的團長,合唱團指揮,自殺了——不,以金毛獅王和海豚為首的堅決不相信是自殺。
漁夫是被緋聞殺掉的,他不止跟合唱團一個女人,叫海鷗的有關(guān)系,導(dǎo)致海鷗離婚,把追求自己多年的上司殺死。不止一個女子叫海鷗。海豚心中一跳,好像還連累上了自己。那是一個合唱團的音箱,他多么倚重的發(fā)音器。海豚為海鷗嫉妒死了。還有更離譜的,說那個女人懷上了漁夫的孩子,這個肚子里已經(jīng)成形的嬰兒,是壓死這個可憐男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海豚感覺音箱要散架了。
接著混雜音不斷出現(xiàn),來自民政局和文聯(lián)的消息稱,美人魚女子合唱團已多年不年審,早就成了非法社團組織,那支還算出名的歌曲《從絲路到海絲路》有剽竊嫌疑。美人魚女子合唱團遭解散那天,海豚遠嫁臺灣,跟她相熟的團員說是嫁給一個沒啥錢的退伍兵老頭。
這當(dāng)口,一個女人發(fā)聲了,說智道死也是清白的死,他是沒有生育能力的男人,精子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死精子。女人出具了多年前的醫(yī)生證明,省外讀大學(xué)的閨女,是過繼給他們的侄女。
看來,誰不被逼到這個份上,是不會說真話的。
這個女人后來消失了,聽說是提前退休,到閨女上大學(xué)的城市生活。
據(jù)說漁夫自殺第二天,人們就從那片馬尾松林找到了他,面朝大海的他,把灘涂上的藤蔓結(jié)成一條巨蟒,大脖子送進去。
勘察現(xiàn)場的刑警說,死者身體裸露的部分,呈褐青色,與藤蔓融為一體,變成了結(jié)束他生命的藤蔓。開始人們都不敢相信這個長舌鬼就是指揮,刑警擴大搜索區(qū)域后,從馬尾松林對著的那片海灘,發(fā)現(xiàn)一根不銹鋼合金高仿真的蒲魚尾龍骨,像船錨一樣咬住大海。
從沒去過合唱團看漁夫指揮的女人說:“這是他的指揮棒?!?/p>
責(zé)任編輯:鐘小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