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順壽給方斟打電話:斟斟啊,茅塢門的公墓山還沒動工呀?我不想去方塢。
方斟打開語音,手機攤在桌上,左手抓牌右手點煙,說:有兩家地沒征好,事擱下來了。
還沒征好啊,擱了兩年了。唉,我真不想去方塢。順壽說。他聲音很輕,拖著他一貫有的長尾音,顯得有氣無力。
姐夫,你安心治病吧。我過兩天去看你。方斟說。
嗯??匆淮紊僖淮瘟恕9股絼庸ち?,你跟我說一下。順壽說。
你回家了,提前跟我說一下,我去車站接你。方斟說。
掛了電話,方斟噴出滿嘴煙,嘟嚷:人都要死了,管他葬哪里。
方斟是順壽最小的妻弟。順壽有什么心事,都會和方斟說,雖然方斟的姐姐過世37年了。但姐姐留下了女兒朵蘭。朵蘭21歲出嫁,方斟借錢置辦了嫁妝,說:姐姐不在了,朵蘭出嫁不能太寒酸了,會讓夫家瞧不起。
順壽的后門斜對著方斟的前門,他們既是姻親又是老鄰。順壽是個油漆匠,畫得一手好漆畫,山水、鳥花,他都擅長。妻子過世之后,他有三年沒回家。妻子之死,他沒辦法接受。他在浙江做油漆,他妻子產(chǎn)后3年,人很抑郁,熬不了,喝農(nóng)藥死了,扔下3歲的朵蘭。朵蘭7歲,順壽在浮梁做油漆,給一家雜貨店刷墻刷貨柜刷門窗。開雜貨店的女人死了男人,拉扯著一兒一女,兒子5歲,女兒3歲,生活很是艱難。順壽做完油漆結(jié)賬,說:我收個本錢,工錢就不收了,好生養(yǎng)好兒女吧。
哪有不收的道理呢?你也得生活。誰都不容易。女人說。女人低著頭剝青豆,兩個孩子在玩沙。
順壽坐在門口的木墩上,捂著臉,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雙肩發(fā)抖。女人驚慌起來,說:順壽師傅,怎么哭了呢?
有3年了,我沒回過家。我想我女兒朵蘭了。順壽說。
有家,怎么舍得不回呢?結(jié)了賬,就回去看看吧。女人說。
我不敢回。我心疼。我對不起我老婆。順壽哭得更兇了。
哭了好一會兒,順壽緩了過來,尷尬地說:一個大男人哭成這個樣子,不像話,你多擔(dān)待一下。
有錢沒錢,都得回家看看,別讓你老婆孩子記掛著。你吃了這碗面,就趕腳回去看看吧。女人說。
順壽端著面,嗍了兩口,又把碗放下來,嘆了嘆氣,說:我老婆的墳頭長了多少草,我都不知道。
女人怔住了,抬眼看他。順壽低著頭嗍面,嗦嗦嗦。女人捧著一把青豆,說:順壽師傅,你不嫌棄的話,我陪你一起回家,給你老婆上個墳。
順壽端著空碗,一下子回不過神,看著兩個玩沙的孩子。女人接過他的碗,放在灶臺上。順壽摸摸索索地從上衣四方口袋掏出一根“廬山”煙,點了起來。女人出來了,手上捏著一疊錢,說:這是你的工錢,點點看,會不會算錯了。
順壽沒接錢,手搓手。順壽看著她。這個高挑清瘦的女人,也看著他。順壽說:我一個做油漆的,自己有孩子,怕養(yǎng)不好你兩個孩子,會虧欠你。
手是用來干事的,好生活是干出來的。女人說。
在浮梁落了腳,順壽很少回楓林。但每年的臘月,他回來住半個月。從浮梁坐班車到樂平,再轉(zhuǎn)班車坐到德興,等過路班車到楓林。他背著黑黑的大包,提著兩個大蛇紋袋,出現(xiàn)在村口。他身材高大,穿一件黑色的長風(fēng)衣,戴著鴨舌帽,豎著衣領(lǐng),在村口站一會兒。大包小包里都是衣服,那是他給父母和女兒朵蘭買的,給弟弟買的。
順壽,你怎么沒帶老婆一起回來?鄰居問他。
老婆忙著雜貨店的事呢,半天都離不開。順壽說。他說話輕言細語,拖著長尾音。他又說,楓林都沒什么新房子,生活還是上不來哈。他雙手抱在胸前,在村街走走。
他是楓林人,也像楓林的客人。他再婚后,他老婆來過一次楓林。他領(lǐng)著她,去巷子里的鄰居家坐坐,認認鄉(xiāng)鄰。她老婆穿著大紅的花棉襖,面容清爽,說話大方得體。后來,再也沒來過。
村前有一條河,叫饒北河。埠頭下是一個深水潭。順壽吃了早飯,去水潭冬泳。他穿著褲衩,捂著手哈氣,跳入河里。他是村里唯一冬泳的人。即使下大雪,他也下河。雪朵旋飛,落在河面,被浪頭打走。多好的雪啊,大朵大朵的白,白菊花一樣。他的身上騰著熱氣。楓楊樹騰著雪團。喜鵲在高高的樹梢,咭啦咭啦地叫。楓楊樹沿著河灘,綿綿長長地蜿蜒。川野空闊,水流不息。
我就沒見過比楓林更好的地方。順壽自言自語。他有自言自語的習(xí)慣。一個做油漆的人,整日蹲在房間里刷家具,無人說話。他和自己說話。尤其在朵蘭媽媽去世那幾年,他常自問自答:
你怎么舍得走呢?朵蘭還放不開腳走路。他問。
我?guī)е⒆影静幌氯ィ萌獍境隽嗽?。他自答?/p>
我怎么辦呢?我心扎了針的痛。我熬得眼窩塌下去了。他問。
再難熬也要熬下去,朵蘭那么小。他自答。
我愧疚。我沒有照顧好你。我不敢回去。你的鬼魂勒索我,讓我一起隨你去吧。你幫幫我。他哀求地問。
沒有我,生活還要繼續(xù)。你帶好朵蘭,讓她讀書識字。他自答。
他自問自答了,癱坐在地上。他靠在墻角,垂下雙手,雙目空空地望著墻。有一次,他在東陽給東家漆棺材,他邊刷漆邊自話自說,說完了,他躺進了棺材里,睡了一天一夜。他大病一場。
朵蘭跟在爺爺奶奶身邊,跟順壽不親熱。順壽黏糊她,帶朵蘭去鎮(zhèn)上看電影,去買自行車。朵蘭選什么玩具,他買什么玩具。但朵蘭就是不愛和他說話。朵蘭避著他。他傷心。他去給朵蘭媽媽上墳,說:外出做工,是實在沒辦法。我想在家陪著朵蘭,可生活行不下去。你幫我想想辦法。
朵蘭媽媽葬在吊蘭窠。吊蘭窠在一個深深的山壟里,泡桐和臭椿遮蔽了山塢,芒草叢生。這是一個埋短命鬼的地方。大多數(shù)的墳成了野墳,墳頭長出了剛竹。順壽給朵蘭媽媽墳頭堆土,鏟一塊草皮蓋上去。冬天的天,都是黑咕隆咚的,厚厚的云蓋著每一個人的頭頂上。烏鴉在哇呀哇呀地叫。吊蘭窠烏鴉多,也不知道為什么。
長披風(fēng)的衣邊都磨破了,順壽還在穿。順壽有兩個弟弟,大弟叫順福,是個撇腳。順福髖骨沒摔壞時,在義烏給工地挑磚塊。他有一身好氣力,一擔(dān)磚挑80塊,一肩上4樓,一天挑150擔(dān)才歇工。他挑了3年。有一次,繩子繃斷了,他從樓梯摔了下來,髖骨摔壞了。他成了撇腳,走路瘸著右腿。他挑不了磚,再也不外出務(wù)工了。他30多歲了,還是個鰥夫。他一字不識。他收酒瓶賣。他一手抓過去,拎起來,是兩個酒瓶。他抓5次,是10個。這個他是知道的。抓4次,是多少個?他不知道。他收固定數(shù)酒瓶:10個或2個10個。順福討厭順壽,看到自己哥哥拎著東西回來,開口罵:又來騙吃了,自己有老婆還回來干什么。順壽聽了,哈哈笑了起來,說:雞腿,我不吃,留給你。
爸媽的房子小,不方便住這么多人。順福便睡在閣樓。閣樓下是順壽的睡房。他和朵蘭的媽媽也是在這間房成婚的。床還是那張大花床。順福睡到半夜,在閣樓夜尿。樓板是木板,尿液漏入板縫淋了順壽滿臉。但順福在巷子里是討人歡喜的人。他對電工手藝無師自通。他的腰上整日別著一把老虎鉗,口袋插著一把螺絲刀,隨時為鄰居的電路線排憂解難。誰家的燈不亮了,喊一聲:順福,來一下。誰家的電風(fēng)扇不轉(zhuǎn)了,喊一聲:順福,來一下。
順福嘻嘻地去,撇著腳,手搖搖電風(fēng)扇,說:這個容易。過年了,殺年豬,請吃殺豬飯,順福是必邀之人。順福喝了半杯小酒下去,脹起喉嚨,罵他哥哥:他烏了心肝,扔下朵蘭,自己在浮梁逍遙快活,他這個老婆,我才不認是我嫂子。順壽給他的衣服,他扔進河里,罵他哥哥:你有了浮梁女人,也不生個兒子,我是討不到老婆的人,你配當(dāng)個長子嗎?順壽不說話了。順壽一直想和浮梁女人生個孩子,可不敢生。朵蘭和浮梁的兩個孩子,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把油漆刷,他刷不來那么多錢。
在楓林,順壽住得不安神。他二弟順祿初中畢業(yè),就去了浙江義烏,跟一個臨湖人學(xué)做油漆。順祿是個老實人,說話很吃力,有點結(jié)巴。順祿節(jié)儉,做事肯吃苦,也不斤斤計較,師傅帶了他一年半,讓他獨立開戶干活了。順壽便教順祿畫漆畫。順祿不學(xué),說漆匠學(xué)漆畫,是老一套,在城市用不了。順壽說:現(xiàn)在的手藝人是什么變的,我都不知道,不畫漆畫還當(dāng)漆匠,這個飯碗也端得穩(wěn)?
你多給朵蘭幾塊錢,讓朵蘭好好讀書就可以了,我的事還是我自己操心吧。順祿說。
我不是你哥嗎?想你把手藝學(xué)好一點。順壽嘆了嘆氣,說。
你是我哥,你還是爸媽的兒子,除了過年,你什么時候回來過?你給爸媽割過幾擔(dān)谷?砍過幾擔(dān)柴火?爸媽靠一個撇腳兒子挑谷子。你不如一個撇腳。順祿說。
順壽張了張嘴,話又吞了回去。他說:順祿,你還小,你不知道我有多難。我沒盡到長子之責(zé)。
你不知道我有多難。順壽重復(fù)了一句,就伏在八仙桌上,輕輕啜泣。順壽把朵蘭喚過來,抱著她的頭,說:爸爸累死了,也要讓你讀書,去縣城讀好學(xué)校。
有幾年,順壽沒來楓林。有一年,在年春4月來,他的頭上裹著一條長巾,腳上穿著一雙鞋頭裂開的大頭皮鞋。他背的藍色帆布包,沾染著黃紅綠的油漆。他這副“裝扮”讓人驚訝。他很客氣地散煙,尷尬地笑笑,說:臨時回來,衣服都顧不上換了。
他打探中蓬自然村有哪幾戶想建房。他想把公路邊的那塊田賣了。那塊田的面積有8分,一半歸他,另一半歸順福。那是他唯一的口糧田。楓林村處于饒北河北岸,依山臨水,山多田少地少,村人想建房謀一塊宅基地,腦袋想出針尖狀,也難謀。他找了煤七,找了老煙公,找了水喇叭,談賣田的事,都沒談攏。煤七說:我做夢都想買田,你出的價格還算公道,買田款一次付清太不現(xiàn)實,付一半欠一半,隔一年付,這樣還說得過去。
賣田就像嫁女兒,有上門提親的,什么都好說,如果老爹帶著女兒訪親,女兒會被人輕視。順壽在家里坐了3天,有些焦躁,他雙手撐著臉,看著那塊田。那塊田肥,灌水排水通暢,早稻可割9擔(dān)谷子,晚稻可割7擔(dān)半谷子。包產(chǎn)到戶后的第五年,他和朵蘭媽媽結(jié)婚。一對新人一起拔秧苗、栽稻秧、耘田,一起收割稻子。他打谷子,朵蘭媽媽割稻子,大汗淋漓。他心里甜。他像公麂,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頭。他外出做油漆了,田事再也沒理了。
民辦教師田大鐘吃了晚飯,到順壽家里坐,說:你那塊田實在盤不出手,就賣給我吧。
價錢你也知道,按平方米算,單價300塊錢,4分田一次性盤出去,一次性付款。我是個干脆人,沒那么多七七八八的。順壽說。
別人的田,才賣280塊錢。田大鐘說。
那是什么田?不靠路,不通電,打個水井都困難。我加20塊錢,很講良心了。兄弟。順壽說。
加20塊錢太多了。田大鐘說。
進出方便,建房造價低,你買去太劃算了,你兩個兒子,4分田剛好夠用。你買去,就是麻糍粿掉在豆沫上,滾上了糖。順壽說。
七談八談,茶喝到半夜,還是沒談攏。順壽說,大事是你老婆做主的,你問問你老婆再說吧。
前腳后腳,有十來個人問順壽賣田的事,沒一個談成。順壽在家呆了十幾天,呆不住了。他對方斟說:我們楓林當(dāng)真窮,4分田賣不出去。
說難賣是難賣,說好賣也好賣。看你怎么賣。方斟說。
怎么說。順壽問。
4分就是266.68平方米,分兩家賣,各賣120平方,余下46.68平方米,均攤給買家,不收錢。你每平方米賣340塊,你算一下虧沒虧?包你好賣。方斟說。
第二天上午,順壽找煤七和水喇叭談,當(dāng)場簽字畫押。順壽喜滋滋地提著兩瓶“全良液”,去方斟家,說:你這個賭博鬼,算準了人,我還多賺了1600塊。
姐夫舅子兩人喝酒,喝著喝著,順壽流下了眼淚,說:我不是被迫無奈,我不會賣這塊田。賣田,對不起祖宗。我敗家呀。
順壽賣田,是因為在浮梁建房。他想把雜貨店拆除了,建一棟三層半的樓房,樓下做店面,樓上住家。他生活在鎮(zhèn)街上,兩排街面都是新房,他磚瓦房縮在樓房下,像個瓦棚。不說臉面上,就說雜貨店生意也做不出去。兩個孩子上了初、高中,房子舊小,傷孩子自尊心。雖然他女人不說,但他看在眼里。他懂事理。朵蘭在縣城讀書,錢不能斷。這是他唯一能做的。水泥鋼筋人工費,一年一個價,再晚兩年建房,他沒那個能力了。大學(xué)的書包更重,他只有這個空檔期建房。他只得賣田了。
賣田窮三代。這個古訓(xùn),他知道。雖然田薄,不值錢,也不旺財,但自己的根扎在田里。自己的腳有多長,自己的根就扎得有多深。自己身上的泥巴,都來自這塊田。自己在城市做工,做了十余年,身上的泥巴始終沒掉落。走路的姿勢,衣服的樣式,發(fā)型,說話的語氣,拿筷子的手勢,看人的眼神,等等,都裹著泥漿。他憎恨田。饒北河邊,田野平坦,如暴雨中的野湖,稻浪堆疊。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一眼望不到邊的年日。他初中沒畢業(yè),就下田干農(nóng)活了。日曬雨淋,風(fēng)霜雪露,只求餐餐飽飯。他學(xué)做油漆,就是不想陷在田里過一輩子。那是讓他絕望的一輩子。
學(xué)過油漆的時候,他還是18歲。他問他爸:我不種田,我去學(xué)什么?
學(xué)什么都比種田強,哪怕去學(xué)討飯。他爸說。
可以不曬太陽,事情又輕巧一些,家家戶戶都得請的手藝,是我想學(xué)的。他說。
那就學(xué)做油漆,不挑不馱,做事不分晴雨天。他爸說。
他就這樣去做了油漆,白天干活,晚上學(xué)畫漆畫。他徹底放棄了種田。但他簽字畫押、收錢的時候,他心如絞痛。他感到有一根圈繩在套進自己的脖子,束緊,拉死,吊起來,掛在樹上。他雙腳懸空,臉部肌肉收緊,喉管粗張,舌頭僵硬。他成了一個有鄉(xiāng)不得返的人。蘆花滌蕩,他就是蘆花;綠萍飄忽,他就是綠萍。他像一陣風(fēng),在屋頂上旋來旋去,一會兒,無影無息。
順壽收了錢,用長頭巾包好,裝在帆布袋里,再塞上一件淺灰色工裝,抱在胸前,坐客車去縣城見朵蘭,然后坐長途班車去浮梁。
到了浮梁,已是深夜了。她的女人在看電視。他對她說:選個日子建房吧,錢準備好了。
哪來那么多錢?女人吃驚地問。
楓林的田賣了。順壽說。
女人煮面給他吃。他吃了一半,擱下了,說,有些累了,早睡吧。女人摟著他睡。他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可入睡不了。窗外的風(fēng)呼呼,星光明滅,油蛉嘰嘰。夜很長,溪聲綿綿。他的眼角濕濕的。風(fēng)呼應(yīng)著夜晚的空曠。
朵蘭高中畢業(yè)了,去了一次浮梁。這是她第一次去,也是唯一的一次。順壽去學(xué)校接她,說:爸爸在浮梁生活了十幾年,你得去看看。
你房子沒有一個角是我的,我去看什么。朵蘭說。
話雖這么說,但我是你爸爸。順壽說。
我是你生下來,你帶過我?guī)滋欤砍私o我生活費,還給過我什么?朵蘭委屈,說著說著,鼻腔堵塞了,哽咽了起來。
你媽在的話,我也不會去浮梁。這就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你不要怨恨爸爸。你是爸爸的命根。順壽說。
朵蘭哭了一會兒,跟著順壽去了浮梁。雖然后媽待她很好,但她還是呆不下去,住了一個星期,回到了楓林。后媽的好,是把她當(dāng)作客人,是一種客氣的禮節(jié),而不是慈愛。朵蘭敏感。她對后媽也很客氣,幫著后媽做雜事,料理家務(wù)。
高考分數(shù)線下來,朵蘭差23分達三本線。順壽坐了一天的班車回楓林,問朵蘭:高中畢業(yè)了,你有什么打算。
約了兩個同學(xué)去紹興紡織廠,自己養(yǎng)自己。朵蘭說。
補習(xí)一年,你還有希望考上大學(xué),你還是去讀書。順壽說。
不補習(xí)了,我要去做工。朵蘭說。
我求你了,你幫我讀一年。讀了大學(xué),有個正式工作,生活完全不一樣。順壽說。
我不想用你的錢了。用你的錢,我心里難受。我難受了這么多年,我受夠了。朵蘭說。
你用你爸爸的錢,難受什么呢?你記恨我沒照顧好你媽。我是為了生活,才外出做工,不去賺幾個錢,怎么生活得下去呢?我不是好吃懶做的人。你去補習(xí)一年,即使是難受,也再忍一年。我不想你跟我一樣,一輩子在外面做工。順壽說。
做工是我的命,我就認這個命。朵蘭說。
你這是自己和自己頂真(方言,頂真即斤斤計較或較勁),不要害了自己一輩子。我求你去補習(xí)一年。順壽說。
我說了不讀就不讀。朵蘭說完,哐當(dāng)一下,關(guān)了房門。順壽站在門外,低聲下氣地喚著:朵蘭,朵蘭,開門啊。順壽站了半個多小時,朵蘭理都不理他。順壽撿拾了衣物,回浮梁。他站在大門前的桂花樹下,仰頭看天,嘶喊了一聲:老天啊,我到底了做錯了什么,老天,你告訴我。
朵蘭悶著頭,捂著嘴巴哭。她嬸嬸美愛推開門,說:我和福祿結(jié)婚,也有3年了,我把你當(dāng)女兒。你去讀書吧,我付學(xué)費。你考上大學(xué)了,我來供。我們是同一個鍋吃飯的,不分你我。
朵蘭哭得更兇。朵蘭說:我好想我媽。
朵蘭去了學(xué)校補習(xí)。美愛挺著個大肚子,送她去。美愛說:讀了書,自己最得益,別和自己慪氣,好好努力一年。
順壽在上饒縣城找了家裝潢公司做油漆。他在學(xué)校東門前租了一間小房子,自己燒飯自己吃。每天中午,他提一個菜盒,送菜給朵蘭吃。他自己節(jié)儉,菜金控制在3塊錢以內(nèi)。他把省下的錢,給朵蘭買魚肉吃,給朵蘭買衣服,余下的錢寄回浮梁。浮梁的家開支大,兩個大書包吞下了他。
偶爾,他也回楓林,看看父母,看看小侄子。每次回去,他也買些東西。這一年,是他回楓林次數(shù)最多的一年?;厝サ穆飞?,他心里惆悵。特別班車駛?cè)豚嵎惶镱?,看見山腳下的村舍,他無由地難受。滿眼禾苗青青或稻葉哀黃,楓楊林在河邊托舉著夕陽,大地亙古沉默,烏鵲繞樹,山尖在不遠處高聳。
朵蘭大學(xué)畢業(yè)的第二年,順祿想建房。臘月,順祿問順壽:我想建屋,你那半邊老屋拼給我,我按市價買。
順壽說:父母都跟著你,我也不可能在楓林建屋,順福也不可能建屋,也只有你建了。朵蘭跟著你長大,算是你半個女兒。你建屋是好事。我半邊屋送給你,你留個房間,給我回家住。屋邊的那塊菜地留給順福,順福怎么打算,你也問問他。
順祿招呼順福一起來商量事,順福說:我不和你們一起過,我在菜地建一層,萬一有個女人和我生活,我也方便。
中午,順祿請來娘舅、姑丈、兩個表哥吃飯,寫了字約,每人摁了手印,算是事情定了。完了事,順壽去茅塢門爬山。兩條山梁自北向南斜下來,山塢深深地凹進去。油茶林茂密,芒草爬滿了澗邊矮坡。強腳樹鶯在白背葉野桐樹上,高聲啼鳴:噓噓噠啾,哄噠呱嘰?;冶成饺冈趧傊窳?,成群結(jié)對覓食。這片山,有一小部分是包產(chǎn)給順壽的。他已17年沒來過了。莿藤、葛藤、薜荔藤爬滿了油茶樹。山也無人耕種。一條荒路都找不出來。孩童時代,他和小伙伴們,三天兩天上山,砍柴、挖番薯、掏鳥窩、摘油茶子。
山邊有一個石崖洞,洞很淺,但很寬闊,可容十余人。這是山民歇腳躲雨之處。洞頂有屋檐高,洞頂有百余個碗大的石洞,鳥在這里筑巢。順壽在石崖洞坐了一會兒。洞口長滿了蒲兒根。這片巴掌大的山,是唯一屬于他的東西了。其實也不屬于他,屬于草木鳥蟲。這么多年,他甚至沒來看一眼。
每個人在年輕時,都豪情滿懷,想有一番家業(yè)。順壽也是。他去學(xué)做油漆,外出掙錢,把老婆孩子養(yǎng)好,安身立命?;剡^頭來看自己,干了大輩子,沒有什么東西屬于自己。初去浮梁那幾年,他還冀望老了回楓林,種自己的田,安安順順地過。其實,這怎么可能呢。浮梁的女人不會跟他回來。她的兒女在浮梁。即使是夫妻之間,想法也不一樣。
半邊老屋給了順祿,他是高興的。但他忍不住心里難受。沒了老屋,他曾扎根的土被鏟去了。他的鞋底是光溜溜的。以后,即使弟弟留個房間給他,他走進屋子還得低著頭。“無論如何,人要留著自己腳下三尺硬土?!边@是村里的古話。順壽知道這句古話。但他留不住。他一尺土也留不住。
過兩天就是小年了。他得趕緊回浮梁。他去方斟家吃飯。方斟是他唯一可以掏心窩說話的人。第二天,他收拾了衣物,站在村頭等車。方斟陪他說話。天下著稀薄的雪。順壽縮著脖子,背有些弓了起來。方斟發(fā)現(xiàn)姐夫這幾年老得很快,后腦凹平直了很多,眼神都淡了。他鼻子一酸,說:姐夫,下雪了,過兩天回浮梁吧,在我家過個小年,我把朵蘭一起叫過來。
我還是去浮梁吧。順壽說。班車來了,順壽上了車,抱著行李坐在車尾。透過車窗,他看見雪花漫天飛舞,山尖的白往下蓋,村舍被一種模糊的東西吞沒。
朵蘭的孩子上小學(xué)那一年,順壽在楓林過年。鄰居很詫異。這是他30多年來,第一次和父母過年。過了正月,他還沒去浮梁。鄰居問:順壽,難得在家玩兩個月,也不叫你老婆一起來玩玩,孩子都成家了,家里也沒什么事忙了。過了清明,順壽還在村里。鄰居不問了。巷子里的人猜疑,順壽有什么事隱瞞著。是不是和老婆離婚了呢?是不是被繼子掃地出門了呢?順壽是老油漆師傅,一把油漆刷還可以刷好幾年錢,他老婆應(yīng)該不會嫌棄他。
與往年不一樣的是,順壽的頭發(fā)變黃紅色,發(fā)根米白。他的臉有些虛腫,眼袋很大很垂。他愛打麻將,半天輸贏三五十塊錢,抽黑盒的“廬山”煙。沒人打麻將了,他站在麻將館門口,海天湖地談白(方言,談白即聊天)。這次回來,一次麻將也沒打,甚至麻將館也沒來。他只去方斟家坐坐,無人陪他了,他去田野、山壟走走。他手上握著一個老年機,在某個無人的墻角,打很長時間的電話。至于電話里說什么,誰也不知道。
一個星期,他去一次鎮(zhèn)里,買些菜,取快遞包裹。包裹里是什么,也無人知道。有一次,收垃圾的海森,問英慧:村口垃圾桶里每天有一包藥渣,藥味刺鼻,不知道是誰吃的藥。英慧是開麻將館的,村里沒有她不知道的事。她是村里的百曉。英慧想了想,問海森:你發(fā)現(xiàn)藥渣,有多長時間了?
有兩個來月了。我沒聞過這么難聞的藥。吃藥的人很細心,藥渣包在塑料袋,還扎了結(jié)。海森說。
我明天告訴你。英慧說。
第二天早上,海森拉著板車來麻將館裝垃圾,英慧說:我知道是誰倒的藥渣了。
誰家的?海森問。
不能說。英慧說。
你不知道,就說不能說。海森說。
真不能說。英慧說。英慧往垃圾桶里倒垃圾,抖著簍子,笑瞇瞇地說:這些死抽的,一天倒半簍子煙頭。
說明你生意好,來打麻將的人多。海森說。
我要那么好的生意干什么呢?打麻將的人多,說明好吃懶做的人多,村興旺不起來。英慧說。
管那么多,你有錢賺就可以了。海森說。海森握著洋鏟,把垃圾拍進桶里,拍實。
你這個死棺材,真會說話。英慧咯咯咯地笑,邊笑邊說。海森搖著鈴鐺,拉著板車走了。英慧頓了頓,叫住了海森,說:棺材的,我不告訴你,我心癢,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她走了過去,在海森耳朵邊嘀嘀咕咕。海森說:怪不得大家叫你百曉。
當(dāng)天,巷子里的人都知道藥渣是順壽倒的。有婦人撮起藥渣問順壽:這是什么藥渣?味好濃,像是治痔瘡的。順壽撮起藥渣,貼著鼻子聞聞,說:不知道是什么藥渣,老人喝中藥多。
順壽得了一種不能說的病。不能說的病就是絕癥。絕癥就是癌癥。這是巷子里的人推想。一次,順壽去鎮(zhèn)里取快遞包裹回來,英慧在門口故意攔住順壽,說:你這個包裹肯定有好東西吃,分給大家吃一些。說完,她去抱包裹。順壽揚起手,甩給英慧一巴掌:你嘴巴這么癢,扇了就不癢了。
巴掌甩得重,半邊臉?biāo)δ[了。英慧捂著腫臉,說:你這么惡毒的人,怪不得天天吃藥。
三爻是賣豆腐的。他一天做兩箱豆腐,凌晨三點起床磨漿、濾漿、燒水、煮漿、點漿、榨箱,瀝了水,推著板車在村里賣。他做的豆腐好吃,柴火灶、手工磨,不參米渣,嫩而不散碎。他不用吆喝,巷子里的人就知道他推著豆腐來賣了。他拖著腳走路,腳步聲很冗長沉重。誰要吃豆腐渣了,提前和他說一聲,他免費送一藍邊碗。但僅限于60歲以上老人。
三爻得過直腸癌。7年過去了,他還好好活著。他切除手術(shù)的醫(yī)療費,還是村人募捐的。他沒化療,他吃中藥。順壽向三爻要了玉山人電話號碼。玉山人專以中藥治癌癥,在贛東北民間很有些名氣,被傳得神乎其神。臨湖一個肝癌晚期患者,吃了他3個月中藥,徹底好了。姜村一個喉癌患者,吃了他半年中藥,癌細胞消失了。這些是傳的。三爻吃他的藥,確實是治愈了。順壽去了一趟玉山,帶回了半麻袋中藥。
村人確信順壽得來癌癥。但順壽看起來,精神并不萎靡。僅憑他精神狀態(tài),沒人懷疑他得的是絕癥。據(jù)三爻說,順壽吃了省中醫(yī)院的中藥,吃了4個多月了,藥貴,還不見療效。順壽選了玉山人看病。順壽住在順祿的三樓,每天早上關(guān)著門熬藥。
三樓住了半年,他移到一樓住。他爬不動樓了。他體虛,爬樓冒汗,還要歇兩陣腳,坐在臺階上,長長地喘氣。順祿夫妻常年在諸暨做工,孩子在縣城讀書,家里便留下順壽和他爸媽。順福早兩年平了菜地,建了一層水泥房,大門也沒一扇。順福討了老婆。老婆是自己跑來的——一個四十來歲的癲癇癥女人,來村里乞討,被他收留。癲癇癥女人瘦弱,像一根深秋的芝麻稈,走路歪著頭,除了洗臉吃飯,其它事沒有動手能力。
順壽的爸爸87歲,個子偏矮小,是一個非常潔凈的老人。他種芋頭、白菜、辣椒、菠菜,四季吃不完。順壽的媽媽81歲,手上臉上得了白癜風(fēng),10余年了也治不好。她干脆不治。不傷命的病都不是病。她說。她的頭發(fā)因為白癜風(fēng),落了大半,沒落的頭發(fā)白如麻絲。順壽的媽待自己的老頭,很怠慢,甚至是輕視。老頭只好自己洗衣服、做飯。老頭是個樂觀的人,年輕人賭博,他也去壓莊賭錢。年輕人拿起50或100大鈔,給老頭,說:老人家,這個錢是你贏的,你讓一讓,免得年輕人沖撞了你。
順壽便給他爸洗衣服做飯。順壽對他媽說:你們都過了耄耋之年了,合一灶吃飯還那么難?
你問問老不死的,給過我?guī)讐K錢?他媽說。
這么老了,他沒一分錢收入,你還談什么錢。順壽說。
他就顧自己嘴巴,讓他自在吃到死。他媽說。
順壽的爸不理老太婆,還是上午種菜,下午蹲在墻角和鄰居老人談白。順福從不跨一個門,來和順壽說說話。他討厭順壽。他逢人便低著聲說:我那個哥,活不久,你看看哈,他又瘦了一圈,臉越來越黃了,這是死相。
你怎么這樣說順壽呢?這樣的話,說誰都不中聽,何況他是你哥呀。明事的人這樣懟順福。
他才不認我是弟,他賣田,占了半截田埂,他按理分我300塊錢,他裝作不知道,當(dāng)我傻子。他這樣的人不得癌,誰得癌。我巴不得他腦瓜得癌。順福說。
浮梁女人來了七八次電話,叫順壽回浮梁。順壽都沒回。順壽說,回了浮梁心就躁。浮梁女人背著大包小包,來了楓林。她給公婆買了衣服、水果,還各給了500塊錢,給了順祿兩個小孩買了衣服鞋子,給順福買了一個電飯煲一臺電風(fēng)扇。她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把福祿房子清掃了一遍,給公婆洗衣洗被。在楓林住了一個星期,拖著順壽回浮梁了。順壽對浮梁女人說:我去了方塢,我們就回浮梁。
方塢是什么地方。浮梁女人問他。
村里的公墓山。順壽說。
浮梁女人不說話了。順壽叫方斟陪他去。方塢是一個無人的山塢,距村有5華里路,很是偏僻,路遠還不通車。公墓山選址在方塢,村干部被人罵死:那么偏遠的地方,哪個老人走得動啊,想祭奠了一下老伴,都去不了,你們做干部的,你們父母就不死嗎?村干部哭笑不得,說,選址是村民理事會定的,不是某一個人定的。
方斟陪著姐夫慢慢走,心情有些沉重。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到了方塢,見十幾座新墳落在山坳里,喜鵲和烏鴉在嘎嘎叫,灰頭灰雀滿山滿塢飛,高過墳頭的扁柏隨風(fēng)搖擺,順壽說:這個地方太冷清了,石頭路也太難走,走得腳洼生痛,誰還會來這里掃墓呀。
村人想在茅塢門建一個公墓山,方便大家,在談這個事。
建在茅塢門當(dāng)然好,需要我的山地,我捐出去。山地又種不出吃食,油茶子都沒人摘。順壽說。
公墓山人人要用,誰不死?你也別說捐地,我們積極支持。公益的事,人人出力,也就不會難。方斟說。
不知道什么時間能落實這個事?順壽說。
有點懸。有3家人不愿出地,嫌補償?shù)土?。方斟說。
哪3家?他媽的,死人的錢也想賺,太缺德了。順壽說。
方塢回來的路上,順壽對方斟說:我這次回了浮梁,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可能你都看不到我了。
這是什么話。你去化療,吃中藥可能還真沒用。方斟說。
化療很痛苦,又耗錢。我不想在病上耗太多的錢,耗了錢,人還不一定好得了,反而給子女留下一身債。我這個年紀了,沒必要耗別人了。順壽說。
你才57歲,享福還沒開始呢。你回楓林,住在順祿那里不方便的話,就住我這里。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朵蘭在,我就當(dāng)姐姐還在。方斟說。
順祿好美愛好,不是他們夫妻好,我爸媽早擱在火煙柄上了(方言,擱在火煙柄比喻無人照應(yīng))。朵蘭都是順祿養(yǎng)大的,這個兄弟之恩,我死了也還不了。順壽說。
你回去好好養(yǎng)病,不要想那么多。想回來,隨時給我電話,我去高鐵站接你。方斟說。
我死了,我要葬在楓林,等茅塢門建了公墓,把你姐的墳移過來,合葬在一起。順壽說。
姐姐過世,我還小。我都不記得姐姐的樣子了。方斟說。
我虧欠你姐姐。我不外出做油漆,你姐姐不會自殺。順壽說。
過去多少年了。人有命。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交代我的話,我記著。朵蘭需要什么照應(yīng),我會去做的。方斟說。
順壽給朵蘭打電話:爸爸下午回浮梁了。
朵蘭說:我現(xiàn)在回家,送送你。
順壽說:不用送了,省得麻煩,你縣城來回,得走兩個小時。
朵蘭說:我送送,我都沒照顧到你,對不起。
順壽掛了電話,蹲在路口樟樹下,抱著頭,輕輕地啜泣。方斟也蹲下來,默默地抽煙。
茅塢門公墓山征地,花了兩年的時間也沒個結(jié)果。順壽兩個月給方斟打一次電話:茅塢門的事還沒落實好???
方斟說:于旺和宗林兩家不同意,他們不同意就通不了路。
順壽說:這兩家人怎么這樣難說話呢?
順壽去了浮梁之后,便再也沒來楓林。最后一次來電話,是2017年10月13日。電話是浮梁女人打來的,打給朵蘭和順祿,說順壽快不行了,說不了話了,住在江西省人民醫(yī)院。朵蘭、順祿、方斟租了一輛柳州五菱商務(wù)車,帶著順壽爸媽去了南昌。
順壽瘦骨如柴,不成個人形。浮梁女人說,順壽有半年沒吃過米飯了,餐餐喝湯面,喝得很艱難,喝多少吐多少。順壽媽媽坐在病床邊,哭訴:順壽啊,你是餓死的,活活餓死的,世界上哪有吃不了飯的病呀,這樣的病讓我這個老太婆得啊。
蠕了蠕嘴巴,撐開了一下眼皮,又瞌眼睡去。朵蘭見了爸爸疲憊不堪、昏死般安靜的樣子,哭得傷心欲絕:爸爸啊,你千萬別走啊,別扔下我一個人。順壽平躺在床上,沒有什么反應(yīng),眼角慢慢滾出兩滴液體。在三天前,順壽已不知道痛了。他的掙扎顯得毫無意義,他干脆不掙扎了。
眼角又滾下了兩滴液體,順壽露出了一絲笑意。笑意凝固在嘴角兩邊。浮梁女人探了一下他鼻息,已經(jīng)沒有了,說:人走了,走得平靜。朵蘭嗚啊一下,嚎啕大哭:爸啊,你醒醒吧,留一句話給我,讓我告訴媽媽。
方斟和順祿開始撿拾衣物,料理后事。浮梁女人對婆婆說:順壽還留了14670塊錢,給辦后事的,媽收著吧。
順壽活著的時候,我沒保管過他的錢,他不在了,我更不會保管他的錢。還是你保管。順壽媽媽說。
順壽和鄰居沒什么來往,這個時節(jié),青壯年人不在村里,將軍(抬棺材的棺夫)還得請,串堂(鄉(xiāng)村樂隊)還得請,白壽(送殯人的白帽巾)和揩手布(毛巾)還得買,鞭炮、草紙、花圈和兩天的飯餐不能少,煙酒是大頭,火葬費、棺材還沒算,一個喪事辦下來,3萬塊錢要花掉,還不算體面的。方斟說。
朵蘭抱著一個小土甕回來。土甕里裝著順壽的骨灰。土甕擺在香火桌上,順福打開蓋子,看了一下,說:骨灰就這么一點,不如一條草魚重。方斟和木匠師傅在釘棺材板,鐵錘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三寸釘吃進木板,嚓嚓嚓。
村里有兩個人不同意順壽葬在方塢,說,建公墓,順壽沒有出征地款。棺材擱在村頭,一時出殯不了。方斟說:人進了棺材,哪有抬不了的道理,下葬了,再補交也是可以的。方斟和那兩個人爭執(zhí)了一下,發(fā)了香煙,表了歉意,棺材才抬進方塢。
落了棺,傍晚圈墳。順壽爸媽就不去了,說方塢太遠,走不了那么遠。順福說,人都死了,還圈什么墳?zāi)兀?/p>
浮梁女人在楓林住了7天,上了頭七,回浮梁了。二七她沒來了,三七她也沒來。她給順祿打電話,說:雜貨店的事多,實在走不開身。四七,她電話也沒來一個。順壽媽媽哭訴:才四七,電話也不來一個,順壽是她嘴巴里的一截甘蔗,吃完了,吐出一地的甘蔗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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