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支玉恒

辛丑首夏，洛陽，又見支玉恒老師。

課堂上的支玉恒老師還是那般神奇。

“心里有所想，敢不敢舉手？”“心里想笑，敢不敢笑？”“上課時間長，中途你想要上廁所，敢不敢舉手？”靈魂三問正式拉開課堂大幕。在短短的一小時里，我見了個多面支玉恒。

講臺、觀眾、陌生的老師，這些非常態(tài)的因素，讓孩子們恭肅嚴整，大氣也不敢多出幾口，在支老師的開場三問之后，孩子們略有放松。在《子夜吳歌·冬歌》的“自己讀好”環(huán)節(jié)，孩子們字音有誤、聲音不行，換一個，再換一個，眼看孩子們剛剛才點起的一點放松的火星又將遭遇風(fēng)的剿滅，支老師問：“誰能超過他？”一個孩子站了起來，支老師走近他：“超不過，我刮你鼻子;超過了，你刮我?！焙⒆有α耍Y(jié)果是讀得差強人意，支老師說話算數(shù)，真真地刮了他的鼻子。這一刮，孩子們都笑了，被刮的孩子笑得更歡。課堂的整體情緒被拉了回來，并第一次上了新一級臺階。當學(xué)生把《子夜吳歌·冬歌》讀得公認的好時，支老師卻說：“咱們沒打賭，我逃過一劫?！边@一耍賴，就把自個兒變成了學(xué)生的同桌和玩伴兒，課堂的輕松感再躍一級。在引導(dǎo)讀出《出塞詞》的“有勁兒”時，“誰能讓大家滿意？”學(xué)生果然讀得讓大家都滿意了，我正在琢磨支老師這次要如何逃脫時，82歲高齡的支老師彎下腰，接受學(xué)生重重的一刮。這一刮，我鼻子一酸;這一刮，支老師就和學(xué)生刮成了“發(fā)小”，那交情，瓷瓷實實的。此后的課堂，就是老友之間的聊詩，如入無人之境。

一個“刮鼻子”，刮出了課堂氛圍的三級跳，刮出了學(xué)生學(xué)習(xí)狀態(tài)的三級跳，好一個“狡黠的老頑童”。

在教學(xué)《子夜吳歌·冬歌》的第四個環(huán)節(jié)里，支老師問：還有沒有什么沒弄懂的？學(xué)生問：“‘絮’可不可以換成‘填’？”支老師引導(dǎo)：“那你換成‘填’讀讀。”生一讀，發(fā)現(xiàn)了！音不對啊，一讀就知。支老師帶著他再走一程：“‘填’是什么都可以往里‘填’，但絮只能——”生恍然：“‘絮’只能‘絮’棉花。”四兩撥千斤！聽到此處，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將領(lǐng)模樣的支老師，只是手里，捏著繡花針，恢宏控全盤如斯，靈巧至毫發(fā)如斯！

在這節(jié)課上，支老師的身份感讓我?guī)锥却┰?，與其說是“老師”，更多幾分是這個班里學(xué)霸班長的感覺。老師大都愛喋喋不休、誨人不倦，但支老師講得少，講得真少！一個小時的課，就講了兩回。

一回是在《子夜吳歌·冬歌》的最后破疑環(huán)節(jié)，學(xué)生提出：“‘那堪把剪刀’這句，我怎么讀都像疑問句。”支老師終于開講了：“抽針都這么冷，更何況要滿手去握這把剪刀呢？”學(xué)生跟著說了一遍，心領(lǐng)神會地點頭。對，仍然是講得如此少，這壓根兒不算是講的“講”，要不是他自己明示“那我就來給你講”，我都差點兒沒感覺到他的講。

好在，“亂斫胡兵缺寶刀”讓他稍微正式地講了幾句。在理解詩句的意思部分，第一個學(xué)生將此句理解為“缺了一把寶刀”，支老師接：“刀都沒拿，做客去了？”生笑。第二個，又錯了。支老師接著啟發(fā)：“沒寶刀怎么砍？拿手砍？”生大笑。第三個開講之前，支老師再次提醒：“他們倆都有錯誤，你注意著點兒，別跟著他們?！苯K于——第三個，仍然頑強地理解為“缺了一把寶刀”。我捂嘴大笑。暗示不行，就來明示：“‘缺寶刀’的理解錯了?！鞭D(zhuǎn)舵！學(xué)生開始把焦點集中放在了“缺寶刀”并努力糾偏：胡兵缺了寶刀、胡兵扔了寶刀、胡兵缺少像寶刀一樣得力的將領(lǐng)等等，不一而足，理解的慣性思維，總是將此處的“缺”理解為“缺少”，不是我缺就是他缺，一直“缺”到了第六個學(xué)生。我想，有好戲看了！支老師終于出手了：“告訴大家一個讀詩的訣竅，為了壓韻，古人常常把詩句里面的字調(diào)換位置，進行倒裝，比如這句，你把‘缺’放到‘寶刀’后，再想想?！敝淮艘痪?，清晰明了。第八個學(xué)生站起來了——支老師問：“你能不能保證說對？”孩子很實誠也絲毫不拖泥帶水：“不能。”于是坐了下去。到了第九個學(xué)生：就是刀斧可能砍得都壞掉了。終于??！全場的老師們掌聲伴著笑聲，空氣里滿是歡樂的氣氛。支老師再問一程：“‘壞掉了’沒說清楚，壞成什么樣兒了？”學(xué)生答：已經(jīng)缺了好幾片了，寶刀上有缺口……熱烈的掌聲再度響起，這場思維浪潮終于撲上了岸。

回味起來，“自己能讀好吧”“你自己說，我不說”“你還有什么沒弄懂的”三張王牌，張張直指要領(lǐng)：課堂是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時間，不是老師的秀場，老師只是同行者和幫助者。惟其如此，學(xué)生方能學(xué)得真實，學(xué)得透徹，學(xué)得輕松自然。素凈、無塵、修為，真語文，惟其如此。

大道無痕。課堂激情節(jié)節(jié)攀升只要一個動作，就行云流水;難點詞語透徹理解只要指個方向，就不言自明;思維之惑直接補充，就豁然開朗，點石成金;語文的至情至性，人格的至純至臻，全在滿頭銀發(fā)一顆赤子心。這節(jié)課的樣子里，是支老師讀過的書、經(jīng)過的難、走過的路、邁過的坎兒和幾十年修得的長在心底的風(fēng)輕云淡，吾等晚生后輩，有幾人敢妄言一個“學(xué)”字。

然我所為何來？不就是為了“學(xué)”嗎？

第一次見著真人支老師是在武漢，其實也記不太清楚年份，《太陽》一課中的趣味令初入教壇的我看到癡迷，也只是癡迷，并不懂其背后的各種深意，課堂上那個繡花鞋的創(chuàng)意卻是一直停在記憶里的。20多年里，我一直追求簡約真實的課堂，我無法肯定“夏芳素語文”的血液里，是什么時候開始擁有“支玉恒”的影子的，就像我現(xiàn)在的身體與母親喂給我的每一口奶水都有關(guān)聯(lián)，卻說不清，也道不明。五色令人目盲，在這個小學(xué)語文流派空前繁盛的時代，我一直像個孩子一般行走在自己的語文世界里。有些風(fēng)太過強勁，令人搖移，令人懷疑走過的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在眾多的講座里，常常會有這樣一個關(guān)于語文的終極追問——“什么是語文？”支老師的課后，我首次覺得這個追問是有答案的，我想用三個字來回答：支玉恒。是的，“支玉恒”就是我心中的“語文”的樣子，真實且自然、誠摯又機變。

在洛陽，近距離遇到支老師，是在電梯口。聽到旁邊老師的問候我才回過神來，我和著大家一起低聲問候“支老師好”，其后光顧著看他的白發(fā)了，精神里透著清爽，開朗里帶著慈祥。第二天的中午時分，我和姐姐一同去要簽名，他笑瞇瞇的，手上的煙已有半支燃過，只是煙灰一整個兒還附在未燃的一段上面，甚是有趣。給姐姐簽完名，他笑得像個孩子，點評姐姐的開心：看把你美得……與愛徒們合影時竟然是“愛拍一族”：把你們師娘也叫上來;愛徒拍照遲到一會兒，他就像老父親一般“不高興”：你跑到哪里去了……

17年后又見，支老師成了可愛的老頭兒，也還是純粹的少年，永遠的風(fēng)清揚。大美在真，我見到了支老師，也見到我此后要教的小學(xué)語文——“支玉恒”。

大巧若拙，自然而然。醍醐灌頂，大悟恍然。支老師的課最大的難度在于最后一個部分：還有沒有什么沒弄懂的？行文至此如課之將結(jié)，我也有一問：何時再見支玉恒？

（作者單位：湖北宣恩縣博雅實驗學(xué)校）

責(zé)任編輯 楊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