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榮
(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13)
古龜茲樂歷史悠久,自漢魏始,特別是南北朝以來,在傳往中原的外來音樂中,龜茲樂的影響最大。無論是樂調(diào)、樂器、樂曲還是樂人,均對中原音樂產(chǎn)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
庫木土喇石窟位居今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qū)庫車縣,為古西域龜茲石窟寺群中的重要石窟之一,現(xiàn)存有編號的石窟112個,其中13窟、16窟、21窟、34窟、46窟、58窟、68窟均有反映音樂題材的壁畫內(nèi)容存在。其46窟即繪有本文所論的獼猴伎樂圖像,在破壞較為嚴重的西域龜茲石窟中,特別是在遺留有不多音樂題材壁畫的情況下,且在全國其它石窟并不多見的獼猴伎樂題材中,該樂器圖像內(nèi)容對研究古龜茲音樂文化具有極為重要的歷史(史料)價值。關(guān)于獼猴伎樂的出現(xiàn)緣由、在石窟中的分布、鑿窟背景、佛教因素以及獼猴伎樂圖像繪制的動因,筆者曾在《中國音樂學(xué)》2016年第4期中予以詳細說明,以下就庫木土喇石窟46窟主室上部所見獼猴所彈樂器的圖像形制、結(jié)構(gòu)、傳播途徑、蘊涵的音樂文化以及結(jié)合相關(guān)歷史文化背景進行詳細考證,求教于方家。
庫木土喇46窟,營造年代約為公元4—5世紀,洞窟風(fēng)格屬龜茲早期式,采用中心柱式形狀建窟。該窟窟頂及左右兩側(cè)繪制有大量的因緣及本生故事,在正壁上開龕,龕上壁繪聞法天人。在該窟主室正壁右上部接近穹頂?shù)牡胤絼t出現(xiàn)有一身獼猴伎樂(圖1),由圖觀之,獼猴交腿踞坐,身體略向右前傾,面視佛陀,神情莊穆。其身橫抱一樂器,左手按弦,右手持撥而奏。
圖1 庫木土喇46窟主室正壁上部獼猴伎樂
該獼猴所彈樂器在龜茲早期出現(xiàn),且出現(xiàn)在該地區(qū)有重要的意義。從外觀看,該琵琶曲項、梨形、頸部較窄,琴身腹部弧形持續(xù)銳行較緩,與頸部直接相連,隱約能見弦線與覆手。那么,此獼猴所持樂器為何種名稱樂器,其時所稱如何,形制又該如何,筆者以下將詳細考證。
其一,從獼猴演奏形態(tài)來看,此樂器為彈撥類的琵琶樂器。然今天使用的琵琶樂器并非古琵琶樂器形制。在劉熙《釋名》中,琵琶泛指一切彈撥類的樂器,并以其動作而為之命名,如其文載:“批把,本出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卻曰把,像其鼓時,因以為名?!睎|漢末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正是云琵琶的命名為彈奏之動作,其“批把”二字即以看出,其文載:“以手批把,因以為名”。
至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云琵琶文字已非為“批把”,而是代替以象形弦軸結(jié)構(gòu)弦與弦柱的“玨”,正如《說文》云:“琵:琵琶,樂器。從珡比聲。房脂切;琶:琵琶也。從珡巴聲。義當用枇杷?!庇纱丝梢钥吹焦糯缙谂梦墨I記錄的微妙變化。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成書于獻帝時期;劉熙成書《釋名》時間史無詳載,據(jù)清學(xué)者吳畢沅根據(jù)《釋名釋州國》內(nèi)容考證,劉熙為漢末或魏受禪之人,《釋名》成書應(yīng)在魏際;《說文》編著于東漢和帝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至建光元年(公元121年)間。對早期三論琵琶著者比較,成書時間先后分別是《說文》《風(fēng)俗通義》《釋名》,且琵琶命名的演變并不是嚴格由“批把”“枇杷”再到“琵琶”。《風(fēng)俗通》與《釋名》雖然晚于《說文》,但是在論及琵琶時,并不是述于“琵琶”,而是“批把”與“枇杷”。另外,《說文》在定“琵琶”二字時,世已有用“枇杷”,此也正是《釋名》及《風(fēng)俗通》之所論。由此可以看出,琵琶的定字定名是完成于許慎的《說文》之后??梢宰C實的是,《說文》在釋琴、瑟后又有:“凡珡之屬皆從珡。”珡即為琴。琴瑟之后,《說文》緊接以此而論琵琶。許慎借用琴瑟之絲弦之形,歸成部首,并取“從”“切”之意音,以成“琵琶”二字。并此時,“琵琶”造字已借用琴瑟一般的絲弦樂器部首而命名,說明了“琵琶”樂器的進一步華化。
其二,《釋名》引琵琶,或許已有了西來的“琵琶”?!讹L(fēng)俗通義》在釋“琵琶”時,則引了傅玄的《琵琶賦》來云,這種琵琶為圓形直項琵琶,完全為中原漢制。《釋名》與《風(fēng)俗通義》所述琵琶為與中原不同形制的琵琶。東漢末的劉熙正是處在漢靈帝好胡服、胡床、胡箜篌之時。但是,胡琵琶進入中原的時候,圓腹的類琵琶的中國式彈撥樂器依然存在?!夺屆放c《風(fēng)俗通》是用所見兩種不同類型的琵琶來論述“琵琶”樂器。且再看《釋名》及《風(fēng)俗通》之所論?!夺屆费裕骸芭眩境龊?,馬上所鼓也”。其“本出”之意,意思是已經(jīng)有漢式的琵琶了,只是意為原本出于胡中。這也正是《通典》所言:“曲項,形制稍大,本出胡中,俗傳是漢制。”說明已經(jīng)有漢式的琵琶,但此時已流傳有“琵琶出于胡中”或“劉熙已有聞琵琶出于胡中”的說法。此正是《琵琶賦》的詳細所載。南朝《宋書》與《風(fēng)俗通》亦持相同的看法。今有著者常不加辯引,以相同之“琵琶”字眼而歸之為一物,或為引起謬誤。且說明此時,“琵琶”所云并不指一物,更有稱為彈撥的總稱,也說明至遲在東漢末中國已有兩種不同的琵琶類型或更多,但仍均呼“琵琶”。
其三,南北朝以來,琵琶已呈多種分類,如有秦琵琶,亦有胡琵琶。然此獼猴琵琶為哪一類?首先從其形制來看,該琵琶最顯著的特征是曲項,即琴頸與琴頭為有一定角度的曲折相連,從圖看,近似九十度的直角?!端鍟ひ魳分尽份d:“曲項琵琶……出自西域,非華夏舊器”,《舊唐書·音樂志》“琵琶條”亦載:“曲項者,亦本出胡中。”
另有日本正倉院今存唐實物四弦曲項琵琶,琴頸與琴頭的曲折程度如下:
圖2 日本正倉院唐實物曲項琵琶琴頭琴頸[8](P13)
唐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三《樂三》載:“煬帝將幸江都,有樂人王令言妙達音律,令言之子常從,于戶外彈胡琵琶?!鼻∏傻氖牵鐾劣谖宕鷵P州的曲項琵琶仍然保持如此形制。其雖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但可以看出龜茲曲項胡琵琶的形制在歷史中穩(wěn)定的存在史實。
圖3 揚州出土五代曲項琵琶[10](P254)
龜茲琵琶有四柱,非五弦,此在《新唐書》關(guān)于匏琴的介紹中亦能有側(cè)面的反映?!缎绿茣つ闲U傳·驃》載:“有獨弦匏琴,以斑竹為之……有四柱,如龜茲琵琶,弦應(yīng)太簇?!?/p>
《通典》卷一四二載:“自宣武已后,始愛胡聲,泊于遷都,屈茨琵琶、五弦、箜篌、胡鼓……琵琶及當路,琴瑟殆絕音?!逼渲兴d“屈茨琵琶”即為龜茲琵琶,且將“屈茨琵琶”與“五弦”并列介紹,可知屈茨琵琶非為五弦琵琶。
從現(xiàn)有資料看,4世紀后龜茲琵琶得到快速發(fā)展,史載曹婆羅門、蘇袛婆等擅長龜茲琵琶可資為證。北魏曹婆羅門以及子曹僧奴、孫曹妙達均擅龜茲琵琶的演奏。曹僧奴深受北魏、東魏皇廷寵愛,曹妙達亦受北齊文宣帝高洋的恩寵,曾冊封為王,官高至開府儀同三司。
宋陳旸《樂書》“胡部·絲之屬”亦載:“后魏曹婆羅門受龜茲琵琶于商人,世傳其業(yè),至孫妙達尤為北齊高宗所重。”可見,后魏時期,在絲路商貿(mào)的土壤中,琵琶漸次入傳中原,累世遂為中原所重,其龜茲琵琶即為曲項的四弦琵琶。
至北周武帝后,西域胡樂大量進入中原?!杜f唐書·音樂志》載:“周武帝聘虜女為后,西域諸國來媵。于是龜茲、疏勒、安國、康國之樂,大聚長安。胡兒令羯人白智通教習(xí),頗雜以新聲?!蹦呖弑敝苁咧杏写罅康那椗脠D像,同時期龜茲石窟亦有。正如玄奘《大唐西域記》所云,西域諸國中,唯龜茲“管弦伎樂,特善諸國?!?/p>
隋承周后,龜茲琵琶等在中原亦是極度興盛。唐杜佑《通典》載:“胡樂當開皇中(公元581—600年)大盛于閭閻”。故隋文帝七部樂及煬帝建業(yè)中的九部樂,龜茲、疏勒等西域伎樂已是重要的組成的部分,其中當有龜茲琵琶。莫高窟隋窟中有大量的出現(xiàn)。
隋276窟窟頂西披、304窟西壁、390窟西壁龕外頂、394窟南壁(圖4)、397窟西壁、398窟西壁、420窟西壁龕頂、423窟人字披頂、427窟北壁等皆出現(xiàn)有典型的龜茲曲項琵琶,呈現(xiàn)出明顯的短頸、曲項、四弦、四軸的樣式。
圖4 敦煌莫高窟隋394窟曲項琵琶
故《隋書·音樂志》載:“《龜茲》者,起自呂光滅龜茲,因得其聲。呂氏亡,其樂分散。后魏平中原,復(fù)獲之。其聲后多變易。至隋有《西國龜茲》《齊朝龜茲》《土龜茲》等凡三部。開皇中,其器大盛于閭閻。”隋代細分的三部龜茲樂中,龜茲琵琶已大興于民間里巷。
龜茲琵琶傳入中原并在中原興盛后,甚至以其取代黍律而定律,正是《遼史·音樂志》載:“四旦二十八調(diào),不用黍律,以琵琶弦協(xié)之,蓋出九部樂之龜茲部云?!贝司c周隋之際龜茲人蘇祗婆(Sujiva)對龜茲琵琶往中原的傳播有重要關(guān)系。擅長龜茲琵琶的蘇祗婆并將龜茲七調(diào)傳入中原音樂家鄭譯?!端鍟ひ魳分尽份d:“考尋樂府,鐘石律呂,皆有宮、商、角、微、羽、變宮、變徽之名,七聲之內(nèi),三聲乖應(yīng),每恒求訪,終莫能通。先是周武帝時,有龜茲人曰蘇祗婆,從突厥皇后入國,善胡琵琶。聽其所奏,一均之中,間有七聲。因而問之,答云:父在西域,稱為知音。代相傳習(xí)。調(diào)有七種。以其七調(diào),勘校七聲,冥若合符。”
圖5 敦煌壁畫北周428窟龜茲曲項琵琶
《文獻通考·樂十》載:“唐樂有大、小琵琶之制,今教坊所用,乃其曲頸者,非直頸也。”是書亦載:“屈茨琵琶,魏武宣武以后,酷嗜胡音,其樂器有屈茨琵琶?!薄侗饼R書》載:“西域丑胡,龜茲雜伎,封王開府,接武比肩?!倍鼗捅蔽?51窟、254窟、257窟、435窟北壁以及西魏249窟北壁中皆有龜茲琵琶的出現(xiàn)。
北周290窟北壁、296窟窟頂、299窟窟頂、304窟西壁、428窟(圖5)、461窟窟頂均有龜茲琵琶的出現(xiàn)。特別是隋304窟頂天宮伎樂中,五弦琵琶與四弦曲項琵琶同時同排繪制,該窟西壁上部共繪6身伎樂,自南向北依次為篳篥、四弦曲項琵琶、箜篌、箜篌、五弦琵琶、笙。在繪制中,兩身箜篌對稱,四弦曲項琵琶與五弦琵琶對稱,篳篥與笙對稱。依此,可以充分看出,曲項四弦琵琶與五弦琵琶的不同,及在樂隊中的使用。由此亦能看出,壁畫樂器的繪制具有一定的歷史參照寫實性,非為畫工對樂器結(jié)構(gòu)的隨意所繪。
據(jù)今存史料分析,龜茲琵琶始于東漢末漸至魏晉南北朝時期,沿著絲綢之路傳入中原。此庫木土喇46窟曲項琵琶有著源頭的形象印證,史料價值極高。
曲項琵琶傳入中原后,迅速發(fā)展起來,亦逐漸在形制上得到改造,即銳細的梨形琴身逐漸變寬,頸部逐漸變長。
林謙三的研究指出:“唐代的龜茲琵琶比普通的琵琶稍稍細長,且具有四柱?!毡舅鶄骷芭f時亞刺伯的弦音分劃,大抵就是準據(jù)著這四柱所規(guī)定出的?!?/p>
唐寺院行樂也盛行龜茲樂器,或即有龜茲琵琶。如《酉陽雜俎·金剛經(jīng)鳩異》載:“荊州法性寺憎惟恭,三十余年念《金剛經(jīng)》,日五十遍……去寺一里,逢五六人,年少甚都,衣服鮮潔,各執(zhí)樂器如龜茲部……惟恭已死,合寺聞絲竹聲,竟無樂人入寺?!?/p>
曲項四弦梨形琵琶即是史籍所載龜茲琵琶?!段墨I通考》卷一百三十七載:“后魏宣武以后,酷嗜胡音,其樂器有屈茨琵琶。說者謂制度不存,八音之器所不載。以意推之,豈琵琶為屈茨之形然邪?!敝敢袈陕芍婆c漢風(fēng)樂器不盡相同,為漢八音總涉樂器所不載,是說琵琶獨乃龜茲之形制,可見為真正來自西域的樂器,非華夏舊器。
《通典》亦稱琵琶“曲項,形制稍大,本出胡中”;《新唐書·南蠻傳下》載“有四柱如龜茲琵琶”;《舊唐書·音樂志》載:“龜茲樂……樂用豎箜篌一、琵琶一、五弦琵琶一……”;《新唐書·禮樂志》載:“龜茲伎有彈箏、豎箜篌、琵琶、五弦……”,個中所載的龜茲伎樂琵琶,皆指四弦曲項梨形琵琶,正是庫木土喇46窟獼猴伎樂所彈琵琶。此琵琶與克孜爾尕哈30窟所見琵琶為一類(圖6),同為曲項四弦龜茲琵琶。
圖6 克孜爾尕哈30窟中所見的曲項四弦龜茲琵琶
庫木土喇58窟、13窟、34窟皆出現(xiàn)有曲項琵琶,7世紀后,龜茲琵琶在洞窟中的表現(xiàn)逐漸興盛??俗螤柺咴缙诙纯咧校翊娴那椗貌⒉欢?,龜茲早期多是梨形直項琵琶,曲項琵琶的源頭或在西亞波斯。
據(jù)古龜茲語的研究結(jié)果看,“琵琶”兩字是古龜茲語“Vipanki”的轉(zhuǎn)譯,此讀音又譯自波斯語“Barbat”,此與西晉傅玄《琵琶賦》載“從方俗語,故名曰琵琶”相合。其文曰:“漢遣烏孫公主嫁昆彌,念其行道思慕,故使工人裁箏、筑,為馬上之樂。欲從方俗語,故名曰琵琶,取其易傳于外國也?!奔创硕逊秸Z云名。今維吾爾語仍將琵琶讀為“barbit”,且今中亞“熱巴普”“啦叭卜”類彈撥樂器仍是曲項的形制。
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后唐明宗長興四年(公元933年)前后琵琶譜,據(jù)錢伯泉的研究得出為“龜茲琵琶譜”,其認為曲項四弦琵琶為龜茲琵琶,如其文云:“而琵琶的頸部向后彎曲,因此又稱‘曲頸琵琶’,演奏時箕據(jù)席地而坐,將琵琶斜放在左腿上,右手撥彈,左手按弦。它是龜茲國創(chuàng)制和流行的樂器,龜茲人屬‘西胡’種,因此俗稱四弦四柱的曲頸琵琶為‘胡琵琶’。綜上所述,可知敦煌的樂譜應(yīng)是一份龜茲琵譜。”他從“龜茲琵琶譜曲調(diào)名目”“龜茲琵琶譜的淵源及與工尺譜的關(guān)系”等認為“敦煌發(fā)現(xiàn)的琵琶譜,雖然從所記的弦名和柱名看,是龜茲國的四弦四柱曲頸琵琶譜?!?/p>
《隋書》卷十五《音樂志》載:“西涼者,起苻氏之末,呂光、沮渠蒙遜等據(jù)有涼州,變龜茲聲為之,號為‘秦漢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謂之西涼樂。至魏、周之際,遂謂之國伎。今曲項琵琶、豎頭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華夏舊器。”可以看出,自龜茲起,至河西走廊變龜茲聲為之的“秦漢伎”,已有曲項琵琶了,再到魏太武帝平河西走廊后,命為西涼樂,其中龜茲琵琶亦是必然。故我們在敦煌最早期的北涼272窟壁畫中能看到曲項琵琶,時在4—5世紀。
庫木土喇46窟該琵琶是手持撥彈,與早期琵琶的演奏形態(tài)相符。而琵琶的棄撥改用手彈者,最早約在唐貞觀間。《通典·樂四》記載:“舊彈琵琶皆用木撥彈之,大唐貞觀中,始有手彈之法,今所謂搊琵琶者是也?!贝罅康臈墦軓椬喔碛诖?,多于元時。
以庫木土喇46窟龜茲琵琶顯示出的早期琵琶的形制多為:短頸、曲項,四弦、四柱、半梨型琴腹,橫抱,并以較大的撥片演奏,此種形制在中古時期保持了較長的時間。凌廷堪《燕樂考原》亦稱:“自隋鄭譯推演龜茲琵琶以定律,無論雅樂俗樂,皆源于此……所謂生聲立調(diào)者,皆蘇祗婆之緒余也?!?/p>
值得一提的是,今保存有較古老形制的納西古樂中的琵琶仍是曲項,據(jù)方建軍1998年在對納西古樂的一次采風(fēng)中得知,當?shù)乩纤嚾巳苑Q曲項的四弦琵琶為龜茲琵琶,“納西古樂所用的樂器有胡拔、笛子、銅磬、云鑼、二胡、中胡、金鋼鈴、篳篥、琵琶等,其中的一具琵琶,保存有四百多年,老藝人稱之為‘龜茲琵琶’”。
龜茲曲項琵琶,因來自西域胡地,又因與中原漢琵琶相區(qū)別,亦有稱胡琵琶。北涼傳自漢地后,遂極為流行。
6世紀,北周武帝宇文邕娶突厥可汗女兒為皇后,聘嫁時,突厥皇后隨行帶來一位杰出的龜茲琵琶樂師蘇祗婆。蘇祗婆深受精通龜茲音樂的其父影響,不僅擅奏龜茲琵琶,且深諳西域音律,造詣頗深。在中原朝廷時,與奉詔訂正“雅樂”的大臣鄭譯多有琵琶樂調(diào)所論。正如鄭譯所言:“聽其所奏,一均之中,間有七聲。”
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三《樂三》載:“隋文帝開皇二年,詔求知音之士,參定音樂。沛國公鄭譯云:考尋樂府鐘石律呂皆有宮、商、角、徵、羽、變宮、變徵之名,七聲之內(nèi),三聲乖應(yīng),每常求訪,終莫能通。初周武帝時有龜茲人,曰蘇祇婆從突厥皇后入國,善胡琵琶。”《隋書》卷十四《志第九》亦載:“周武帝時,有龜茲人曰蘇祇婆,從突厥皇后入國,善胡琵琶。”蘇祗婆所言“父在西域,稱為知音,代習(xí)傳習(xí),調(diào)有七種”,蘇祗婆為西域龜茲人,而龜茲在西域中是“管弦伎樂,特善諸國”。
《隋書》《通典》后,宋陳旸《樂書》卷一百七《樂圖論》、鄭樵《通志》卷三十六《七音略第一》、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百三十一《樂考四》,到明胡震亨《唐音癸籤》卷十五、明王圻《續(xù)文獻通考》卷一百五十三《樂考》、明朱載堉《樂律全書》卷十四《律呂精義》外篇,再到清毛奇齡《竟山樂錄》、清凌廷堪《燕樂考原》,均有鄭譯、蘇祇婆胡琵琶與龜茲琵琶論斷,且值得一提的是鄭譯與蘇祇婆談樂,在龜茲琵琶與胡琵琶上有多處重合。
胡琵琶一般指龜茲曲項琵琶,正如《北齊書》載:“后周武帝在云陽,宴齊君臣,自彈胡琵琶,命孝衍吹笛”,“帝自彈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數(shù)”。而五弦琵琶一般簡稱五弦,故以胡琵琶簡稱者多為龜茲琵琶,而非五弦琵琶。正如《唐樂苑》所載:“五弦未詳所起,形如琵琶”,五弦已與琵琶并列關(guān)系介紹。
曲項龜茲四弦胡琵琶在詩文中亦有大量的記載,可以看出其時的興盛。如唐薛逢《聽曹剛彈琵琶》,其中琵琶即是龜茲四弦琵琶,詩云:“禁曲新翻下玉都,四弦振觸五音殊。不知天上彈多少,金風(fēng)銜花尾半無”。唐張祜《觀宋州于使君家樂琵琶》中的琵琶亦是四弦龜茲琵琶,詩云:“歷歷四弦分,重來上界聞。玉盤飛夜雹,金磬入秋云……青冢是昭君”。白居易《代琵琶弟子謝女師曹供奉寄新調(diào)弄譜》中的琵琶亦為龜茲四弦琵琶,詩云:“琵琶師在九重城,忽得書來喜且驚。一紙展看非舊譜,四弦翻出是新聲”。
下將龜茲琵琶與胡琵琶在史料中的對應(yīng)梳理于此,見下表。
再如《通典》卷一四六載:“龜茲樂者,起自呂光破龜茲,因得其聲。呂氏亡,其樂分散,后魏平中原,復(fù)獲之。有曹婆羅門,受龜茲琵琶于商人,代傳其業(yè),至于孫妙達,尤為北齊文宣所重,常自擊胡鼓和之?!薄侗笔贰肪砭哦d:“曹僧奴子妙達,以能彈胡琵琶,甚被寵遇,俱開府封王?!?/p>
由二籍比較可以充分看出,曹婆羅門傳于孫代的曹妙達,即彈奏龜茲琵琶,亦是胡琵琶??梢钥闯鳊斊澟靡彩呛玫囊娮C。
佛教進入西域后,吸收西域地方的音樂材料,進一步本土化?!陡菊f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有言“獼猴善閑音樂”“歌舞絲筑無不備解”,但具體為哪種樂器,卻不曾言明。其實曲項四弦琵琶正是史籍所載的龜茲琵琶。杜佑《通典》卷一四二載:“自宣武以后,始愛胡聲,洎于遷都。屈茨琵琶、五弦、箜篌、胡鼓……胡舞鏗鏘鏜……琵琶及當路,琴瑟殆絕音……源出西域諸天諸佛韻調(diào),婁羅胡語?!?/p>
《文獻通考》卷一百三十四亦載:“后魏宣武以后,始好胡聲,洎于遷都,屈茨琵琶、五弦、箜篌……蓋其音源出西域?!笨梢姡斊澟门c五弦為不同的樂器是顯而易見的,龜茲琵琶乃曲項四弦琵琶,而非五弦。至今音樂學(xué)界有將其混淆者,認為龜茲琵琶為五弦,實屬不該。后來,龜茲琵琶略稱為“琵琶”,五弦琵琶以“五弦”來簡稱。
《舊唐書·音樂志》載:“后魏有曹婆羅門,受龜茲琵琶于商人,世傳其業(yè),至孫妙達,尤為北齊高洋所重,常自擊胡鼓以和之?!北饼R后主高緯“唯賞胡戎樂,耽愛無已……后主亦自能度曲,親執(zhí)樂器,悅玩無倦,倚弦而歌。別采新聲,為《無愁曲》,音韻窈窕,極于哀思,使胡兒閹官之輩,齊唱和之,曲終樂闋,莫不殞涕?!笨梢?,自宣武以后,始愛胡聲的樂器里即有龜茲琵琶,且“琵琶及當路,琴瑟殆絕音”,龜茲琵琶已是極為的流行,而漢家樂器已稍感冷落。
北涼滅龜茲得龜茲樂后,北魏滅北涼亦得龜茲樂器,龜茲琵琶即為所得,并日漸流行。莫高窟北魏435窟北壁天宮伎樂一伎所持琵琶即是此龜茲琵琶(圖7)。以及西魏249窟南壁東起第十身天宮伎樂及西魏285窟南壁東起第九身飛天伎樂中所持琵琶即為龜茲琵琶,且樂伎高鼻深目,畫風(fēng)亦采自龜茲式的凹凸勾勒法,反映出典型的龜茲胡人伎樂風(fēng)格,可見龜茲琵琶已對中原音樂造成了影響。
圖7 受龜茲影響的莫高窟北魏435窟中的龜茲琵琶
及至北魏遷北涼僧人及伎舞樂工于平城鑿窟后,龜茲琵琶遂在云岡石窟中亦多有反映。如云岡曇曜五窟中的第16窟南壁西側(cè)佛龕龕楣中的龜茲琵琶伎樂(圖8)。
圖8 云岡曇曜五窟第16窟中的龜茲琵琶
北魏后,北齊極為流行龜茲曲項琵琶?!侗笔贰肪砭攀d:“曹僧奴子妙達以能彈胡琵琶甚被寵遇,俱開府封王?!北饼R武成帝尤愛“彈琵琶、五弦、及歌舞之伎,自文襄以來,皆所愛好,至河清以后,傳習(xí)尤盛?!北饼R武成帝所愛彈之琵琶即為龜茲曲項四弦胡琵琶。
另《北齊書·祖珽傳》載:“珽天性聰明,事無難學(xué),文章之外,又善音律,并懂得四夷語……(武成)帝于后園使珽彈琵琶,和士開胡舞,各賞物百段。”帝令中書侍郎祖珽所彈琵琶即為龜茲胡琵琶。時為寵臣的和士開亦習(xí)得胡琵琶。而《北史·列傳八十》恰載:“(和士開)其先西域商胡……又能彈胡琵琶,因致親寵。”
《北齊書·列傳四十》載:“世宗(高澄)嘗令章永興于馬上彈胡琵琶,奏十余曲,試使文略寫之,遂得其八。”藏于日本Miho博物館的北齊石雕樂舞圖及寧夏固原出土北齊綠釉樂舞扁壺中均有龜茲胡琵琶的圖像。
公元568年,北周武帝宇文邕娶突厥可汗女阿史那為后,亦將龜茲樂等西域諸國樂器樂舞伎人進獻皇庭。出土北周石刻佛座樂舞圖中亦能看到龜茲琵琶在演奏莫高窟北周461窟、290窟、299窟等有龜茲曲項胡琵琶。隋唐二代對龜茲琵琶的嗜好尤為興盛,甚至“琵琶”一詞一度專指曲項四弦琵琶。唐代陜西三原出土石槨樂舞、陜西西安大雁塔動態(tài)樂舞浮雕,不勝枚舉。岑參詩“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中即是此曲項四弦琵琶。來自西域的蘇祗婆、康昆侖、段善本、曹妙達、裴神符等皆是彈奏此琵琶的高手。發(fā)現(xiàn)于敦煌的琵琶譜及流傳于日本的琵琶譜等亦即是此琵琶?!缎盼鞴艠穲D》中有“猿樂舞金龍”的圖畫,日本專門有“猿樂能”的表演,都是西域獅舞在中原演進后,隨日本遣使傳往其國的。
圖9 日本正倉院保存的實物曲項四弦龜茲琵琶[56](P168)
龜茲琵琶在隋唐盛興后,由遣隋日節(jié)使及僧人傳往日本。至今日本正倉院仍保存有較完好且較能體現(xiàn)龜茲琵琶早期面貌的實物琵琶(圖9)。《日本樂器法》載:“經(jīng)中國傳入九州的琵琶稱為盲僧琵琶,該琵琶吸收了從西亞傳入印度的維納琴的演奏方法?!痹邶斊澥咧谐R姷睦嫘吻椗谜驱斊澟茫度毡緲菲鞣ā非宄f明,是受印度維納琴的影響。也是印度早期傳法者包括罽賓僧人傳自西域。
另外,敦煌發(fā)現(xiàn)的琵琶譜P.3808,學(xué)者雖有不同的解讀,但趨于一致認為其是龜茲琵琶譜,即曲項四弦梨形琵琶譜。
通過文獻考察,龜茲琵琶是胡琵琶,但胡琵琶不全指龜茲琵琶。隋唐語境中,胡琵琶有指四弦者,亦有五弦。而五弦琵琶有直項,也有曲項,以直項居多。三者有不同的樂器發(fā)展脈絡(luò),但也相互影響。而龜茲琵琶者,確為曲項、四弦、梨形者。
呂光后,龜茲琵琶在北齊已傳于中國且興盛,或正以演奏著龜茲琵琶調(diào),只是歷史記載了周武帝時蘇祗婆正式引入了龜茲琵琶調(diào)。
陰法魯亦認為曲項琵琶為龜茲琵琶,“在唐代盛行的樂器中,有曲項琵琶(也稱龜茲琵琶)”。
漢式的為直項,故對異于直項而為曲項的外來的似琵琶的樂器,稱呼“曲項琵琶”,以便區(qū)別國人熟知的且不用特別指出的直項的琵琶。是漢人以國之常態(tài)而并不覺意的直項琵琶的視角對外來樂器在形制上最大的區(qū)別為曲項的琵琶的命名。故對外來的琵琶樂器常加以“曲項”二字,俗成曲項琵琶而解。
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載:“琵琶……有直項者、曲項者。曲項蓋使于急關(guān)?!碧茣r曲項、直項均已盛行,相比較,曲項系弦更為緊靠,調(diào)音后更為穩(wěn)固,故曲項急關(guān)。但是在傳入時,曲項是一種不同于中國式的而傳入,在發(fā)源地曲項的目的或許正是急關(guān)的作用。邱瓊蓀先生亦有言:“這曲項琵琶稱龜茲琵琶,可知來自域外,故亦稱胡琵琶或胡琴。”
在龜茲石窟壁畫中,克孜爾破壞較為嚴重,其中是否還有獼猴伎樂,至今在壁畫中已無從得知。欣慰的是據(jù)長期致力于龜茲壁畫及龜茲佛教音樂研究先賢霍旭初先生的求索考證,得知20世紀被德國人剝走的198窟“降魔成道”壁畫中,有猴面人身者持捶擊鼓的畫面(圖10)。
圖10 克孜爾198窟猴面人身擊鼓圖像[60](P102)
圖11 庫木土喇46窟主室龕上部彈龜茲琵琶伎樂
在克孜爾早期洞窟鮮見龜茲琵琶的情況下,庫木土喇46窟窟東西外側(cè)壁繪有供養(yǎng)人像,從服飾看多為龜茲人裝束,并在西道內(nèi)側(cè)壁人像的上方出現(xiàn)有龜茲文人物姓名,該窟穹頂及正壁上部亦見曲項琵琶(圖11)。
在龜茲石窟中,代表龜茲早期壁畫曲項琵琶的獼猴伎樂,表現(xiàn)了其禮佛的供養(yǎng)?!陡菊f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二十八卷有云:“我有獼猴善閑音樂,歌舞絲筑無不備解?!銓J猴共至王所,令作音樂。”獼猴的禮佛供養(yǎng)較為普遍的題材在《佛說師子月佛本生經(jīng)》中亦有詳盡的記載。如其經(jīng)云“如是我聞。一時佛住王舍城迦蘭陀竹園。與千二百五十比丘百菩薩俱……耆崛山八萬四千金色獼猴集菩薩所,菩薩復(fù)作種種變現(xiàn)令其歡喜……?!蓖碛衷疲骸鞍巳f四千獼猴亦作金色。時,諸獼猴見大王來,或歌、或舞、擊鼓、吹貝作種種變。中有采花奉上王者,大王見已,與諸大眾俱至佛所,為佛作禮右繞三匝,卻坐一面,白佛言:世尊!此諸獼猴宿有何福身作金色?復(fù)有何罪生畜生中?”
故可以看出,小乘“根本說一切有部”經(jīng)籍中存在獼猴伎樂的大量記載,同時可以看出,獼猴伎樂在龜茲早期小乘佛教“根本說一切有部”思想影響下的圖像流行與繪制。石窟雖然以佛教經(jīng)籍故事的表現(xiàn)作為主要內(nèi)容,但通過音樂的禮佛供養(yǎng),地域音樂中早期使用的樂器卻形象般的記錄了下來,此正是石窟壁畫中的音樂內(nèi)容的繪制所體現(xiàn)出的重要歷史價值所在。經(jīng)辨析考證與文字、傳世文獻等結(jié)合多重史料證據(jù)的考證,其價值彌足珍貴。
克孜爾石窟早期洞窟中,今存的曲項琵琶并不多,庫木土喇46窟則保存了龜茲地區(qū)早期曲項琵琶的珍貴形象資料。可以看出,地處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qū)庫車縣的庫木土喇石窟,是古龜茲歷史文化與藝術(shù)價值遺存的重要表現(xiàn)地。該窟獼猴伎樂出現(xiàn)的背后蘊涵著重要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與龜茲樂器傳播源頭式的背景,對中古音樂及樂器發(fā)展流變的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史料來源。
同時,是文對龜茲琵琶、胡琵琶的相關(guān)文化背景進行了一定的考證,且該獼猴所持琵琶即為曲項四弦梨形琵琶,即龜茲琵琶,或名胡琵琶。以庫木土喇46窟龜茲琵琶顯示出的早期琵琶的形制多為:短頸、曲項,四弦、四柱、半梨型琴腹,橫抱,并以較大的撥片演奏,即頸部相對較短,梨形琴箱弧線持續(xù)銳上,緊靠頸部,此種形制在中古時期延續(xù)了較長時間,并且經(jīng)龜茲傳入中原后,對中國琵琶樂器的發(fā)展流變與琵琶音樂文化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