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曉婭
伊迪絲·伊娃·埃格爾
這是一個女人的故事。
她在90歲的時候?qū)懥俗约旱牡谝槐緯稉肀Э赡堋罚髡咭恋辖z·伊娃·埃格爾,猶太人,“二戰(zhàn)”前和父母及姐姐生活在匈牙利。在他們?nèi)冶谎航獾綂W斯威辛的第一天,父母就被送進了毒氣室。德國人被打敗后,蘇軍從死人堆里解救了她和姐姐。雖然迎來了和平的日子,但是巨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像無形的囚籠一樣,一直籠罩著她,憤怒、內(nèi)疚、悲傷、自我懷疑和恐慌不時發(fā)作,這讓伊迪絲和她的家人長期經(jīng)受著折磨。在移民美國辛苦地養(yǎng)大了3個孩子后,伊迪絲決定去上學。
在大學里,一個年輕的學生猜出她是奧斯威辛的幸存者,便拿出一本《活出生命的意義》,推薦給她看。該書的作者維克多·弗蘭克爾,也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幸存者。戰(zhàn)前,弗蘭克爾就在探索一個新的心理療法,他稱其為“意義療法”。他認為,人最重要的動力不是弗洛伊德說的“尋求快樂”和阿德勒說的“追求優(yōu)越”,而是努力發(fā)現(xiàn)生命的意義。進入集中營時,他關(guān)于意義療法的初稿被沒收了。他相信,重寫這部“我靈魂之子”的渴望,也是幫助他戰(zhàn)勝集中營嚴酷處境的重要原因。他在集中營里實踐著他的意義療法:在難友們極其絕望的時刻,在黑暗的囚室里,他和難友們討論受難的意義、犧牲的意義,討論為什么要活下去。他說:“當電燈亮起時,我看見獄友們蹣跚地向我走來,滿含淚水,充滿感激?!彼J為,“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神經(jīng)官能癥,都需要有它的心理治療法”,而“現(xiàn)時代的神經(jīng)官能癥可以說是‘存在的空虛’”。在他看來,“存在的空虛”就是感覺到“生命沒有意義”。
維克多·弗蘭克爾
伊迪絲說,那本薄薄的書放在包里,“就像一顆嘀嗒作響的炸彈”,讓她充滿恐懼,因為她害怕這本書會重新把她帶到地獄里去。午夜時分,她終于打開了這本書,當她讀到弗蘭克爾說的,“你可以從一個人身上拿走所有東西,但是有一件不行:人類最后的自由——在所有特定環(huán)境下選擇自己的態(tài)度、選擇自己的方式?!币恋辖z終于明白,“我也有選擇的權(quán)利。這種認識將改變我的生活”。
后來,伊迪絲見到了弗蘭克爾,因為都是幸存者,她終于敞開心扉,第一次和別人分享了自己在奧斯威辛的經(jīng)歷。在學習的過程中,她獲得了許多心理學知識,并接受了心理治療;50歲的時候,她獲得了臨床心理學博士學位,成了一個為他人治療心理創(chuàng)傷的人。
我覺得,這本書中最震撼我的,是伊迪絲重返奧斯威辛。
當我讀到她做出這個決定時,我“嘭”的一下關(guān)掉了電子閱讀器。我無法想象,伊迪絲回到父母遇害的地方,回到和姐姐一起被非人地虐待過的地方,回到被迫為納粹屠夫門格爾醫(yī)生跳芭蕾的地方,會不會恐慌發(fā)作甚至精神崩潰?為什么一定要去,連她的姐姐都拒絕了與她同行。
那天,伊迪絲和丈夫一起參觀完奧斯威辛之后,獨自來到比克瑙集中營。
她無法忘記那一天,當納粹醫(yī)生門格爾指著顯得年輕的母親問:“她是你母親,還是你姐姐?”她回答:“母親。”她怎么會想到,這一回答讓媽媽直接被送進毒氣室。
“我應該說‘姐姐’!為什么我沒說‘姐姐’呢?”多年來,伊迪絲一直備受折磨,她覺得自己本可以做出不同的回答,這樣就能拯救母親的生命,哪怕只有一天!
現(xiàn)在,她站在與母親分離的地方,決定原諒16歲的自己。已經(jīng)成為心理治療師的她,知道自己必須完成這件“未完成之事”,不能讓自己永遠生活在悔恨、內(nèi)疚與痛苦之中。她來到奧斯威辛,“原諒我的缺點,找回我的純真。不要再問為什么我應該活下去。盡我所能,盡我所能服務他人,盡我所能讓父母感到榮光,確保他們不會白白死去……我無法改變過去,但我可以拯救一條生命,就是我的生命。我現(xiàn)在就生活在這個難能可貴的時刻。”
這并不意味著她會忘記過去、忘記父母。伊迪絲撿起一塊小石頭——在猶太人的傳統(tǒng)里,它代表著死者活在親人的心中。她將小石頭留在自己曾經(jīng)住過的營房里,在心里對媽媽說:“我愛您,我將永遠愛您?!?/p>
走出集中營大門時,伊迪絲看到一位穿著制服的保安,這仍然讓她受了驚嚇。她屏住呼吸等待槍聲響起,但最終,她跳著舞步離開了集中營。她知道自己真正的自由了——她學會了原諒自己,學會了生存和成長,“不再是任何事情的人質(zhì)或囚犯!”
現(xiàn)在,90多歲的她仍然從事著心理治療工作。她用自己的經(jīng)歷去幫助更多人發(fā)現(xiàn)真正的自由,成為自己的解放者。
(凱 俊摘自《財新周刊》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