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是蘇州人,望道先生要我談談蘇州的說書。我從七八歲的時候起,私塾里放了學,常常跟著父親去“聽書”。到13歲進了學校才間斷,這幾年間聽的“書”真不少?!靶比纭墩渲樗贰睹杞瘌P》《三笑》《文武香球》,“大書”如《三國志》《水滸》《英烈》《金臺傳》,都不止聽一遍,最多的聽了三四遍。但是現(xiàn)在差不多忘記干凈了,不要說“書”里的情節(jié),就是幾個主要人物的姓名也說不齊全了。
“小書”說的是才子佳人,“大書”說的是歷史故事跟江湖好漢,這是大概的區(qū)別。“小書”在表白里夾著唱詞,唱的時候說書人彈著三弦;如果是雙檔(兩個人登臺),另外一個就彈琵琶或者打銅絲琴。“大書”沒有唱詞,完全是表白。說“大書”的那把黑紙扇比較說“小書”的更為有用,幾乎是一切“道具”的代替品,諸葛亮不離手的鵝毛扇、趙子龍手里的長槍、李逵手里的板斧、胡大海手托的千斤石,都是那把黑紙扇。
“大書”比較“小書”尤其著重表演。說書人坐在椅子上,前面是一張半桌,偶然站起來,也不很容易回旋,可是像演員上了戲臺一樣,交戰(zhàn)、打擂臺,都要把雙方的姿態(tài)做給人家看。說到這等情節(jié)自然很吃力,所以這等情節(jié)也就是“大書”的關鍵。譬如聽《水滸》,前十天半個月就傳說“明天該是景陽岡打虎了”,但是過了十天半個月,還只說到武松醉醺醺跑上岡子去。
說“大書”的又有一聲“咆頭”,算是了不得的“力作”。那是非常之長的喊叫,舌頭打著滾,聲音從闊大轉(zhuǎn)到尖銳,又從尖銳轉(zhuǎn)到奔放,有本領的說書人喊起來,大概占到一兩分鐘的時間:算是勇夫發(fā)威時候的吼聲。張飛喝斷灞陵橋就是這么一聲“咆頭”。聽眾聽到了“咆頭”,散出書場來還覺得津津有味。
書場設在茶館里。除了蘇州城里,各鄉(xiāng)鎮(zhèn)的茶館也有書場。也不止蘇州一地,大概整個吳方言區(qū)域全是這批說書人的說教地。聽眾是士紳、商人,以及小部分的工人、農(nóng)民。從前女人不上茶館聽書,現(xiàn)在可不同了。聽書的人在書場里欣賞說書人的藝術(shù),同時得到種種的人生經(jīng)驗——公子小姐的戀愛方式,君師主義的社會觀,因果報應的倫理觀,江湖好漢的大塊分金、大碗吃肉,超自然力的宰制人間、無法抵抗……也說不盡這許多,總之,那些人生經(jīng)驗是非現(xiàn)代的。
現(xiàn)在,書場又設到無線電播音室里去了。聽眾不用上茶館,只要旋轉(zhuǎn)那“開關”,就可以聽到叮叮咚咚的弦索聲或者海瑞、華太師等人的一聲長嗽。非現(xiàn)代的人生經(jīng)驗利用了現(xiàn)代的利器來傳播,這真是時代的諷刺。
(選自《葉圣陶經(jīng)典作品選》,北京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有刪改)
賞讀
《說書》是葉圣陶先生描述自己對于說書這個行當?shù)恼J知和了解的一篇文章。作者行筆穩(wěn)健,用幾個典型的語言場景描寫,有效描繪出說書的兩種分類,即“大書”“小書”,讓人一下子就有了化抽象為具象的感覺,體會到了它們的差別。
文章使用很多作品中大家耳熟能詳?shù)娜宋锱c場景,如《三國演義》《水滸》。這不僅體現(xiàn)了作者深厚的文化功力,同時也使讀者逐步從文字閱讀走向形象閱讀,仿佛身臨其境。作者在文中用了很多修辭手法來加強讀者的畫面感,讓讀者瞬間就明白了作者想表達的意思。時代不同了,但說書仍舊存在,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在生命力,永遠不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