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農
(江蘇師范大學,江蘇 徐州 221008)
本文初稿提交給一個討論世紀難題“語音學和音系學關系”的會議。會議的主要議題為:
①語音表達式與音系表達式存在什么樣的關系?漢語的分析是否需要假設一個抽象而獨立的音系層次,其特征不完全能以語音特征來解釋、決定或預測?
②你采用什么理論,如何進行語音或音系分析?在分析具體漢語音韻現(xiàn)象時,如何運用這個理論?
本文扣住這兩個主要議題展開,來討論語音學和音系學的關系問題。
在過去一百年中,語音學和音系學是作為對立或互補的兩個學科存在的,借用音系學家Sommerstein[1]的名言來表達就是:
語音學的終點,是音系學的起點。
不過語音學家有不甘心的如奧哈拉[2],他認為:
There is no interface between phonetics and phonology.
意思是說,兩者不是互補,不是交叉,而是重合,所有音系學問題原則上都可用語音學來解釋。
語音學和音系學之間的恩恩怨怨,有過很多爭吵。不過總括起來,也就一個“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兩者最早在西方和中國都是混而不分的,一定要說有什么不同,中國是從音韻/音系角度來理解、表達語音概念,比如聲母就相當于輔音;而西方是從語音學著手來解答音韻/音系問題,比如音節(jié)構造直接一跳就是CVCV,中間少了音節(jié)成分如聲母韻母。東西方對錯半斤八兩。這是語音學的第一階段——古典時代。這種無區(qū)別狀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十九世紀后期現(xiàn)代語音學和語言學出現(xiàn),語音學開始了第二階段的前半期,這時的語音學是語言學的一部分。
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共時音系學萌生,不過臻于成熟要從三十年代特魯別茨科伊、布龍菲爾德、趙元任算起。這是語音學第二階段后半期的開始。從那以后一直到二十世紀末第三階段結束,語音學想主導音系學而力有不逮,結果被趕出語言學;音系學則標榜“獨立”“自主(autonomous)”而步履蹣跚,至少重頭戲聲調研究如此。很多人都認為這是雙方鬧“離婚”的晦暗年代,我倒覺得是火花四濺的新觀念催生期。
從方法和目的來看,音位學和生成音系學這兩代形式音系學都只認音系學是語言學的分支,而把語音學推向物理學。趙元任[3]很早就說過:“有許多語言學家,根本不把實驗語音學認為是語言學的一部分?!盇nderson 認為音系學跟語音學沒直接關系,音系學建立它的核心原理不用參考語音學[4]。Foley用不同派生表現(xiàn)來定義音法強度(phonological strength),以此證明音系學主要概念的定義不需要語音學[5]。我曾用音法強度的概念來處理歷時顎化[6],有趣且有效。問題是根據(jù)某種音法表現(xiàn)而制定的強度軸是否在另一種音法表現(xiàn)中以及另一種語言中都通用,我的預判是不行,因為100年來很少能看到哪條從某個語言中提取的音系規(guī)則能通用到全世界的語言中。即使有,也寥寥不成比例。不過,不等這方面的研究深入,規(guī)則為主的音系學就已讓位于表達為主的OT音系學了。有關優(yōu)選論我有過評論[7],它把形式語言學的“三自觀”[語言系統(tǒng)自洽(且自足)、音系學自主、材料自?。萃说健叭蛔浴保涸试S矛盾命題共存(這就間接證明了我上述沒有通用音系規(guī)則的觀點),音法標記植根于語法系統(tǒng)之外的因素(Kager說大多數(shù)音系學家持此觀點[8]),借助語料庫,即類型學方向。想當年Jakobson[9]形式音系學的標記論 (markedness) 就是以語音學和類型學為基礎的,優(yōu)選論既然理論上愿以類型學為基礎,那下一個議題我談音法類型學就有親切感了。
不管怎么對立,雙方都有拉近彼此距離的意愿?!皟绍娭鲗ⅰ边€聯(lián)名撰文[10],看看語音學和音系學到底能合作到什么地步。不過為時尚早,要不咱們怎么現(xiàn)在還在爭。
他倆的文章代表了絕大部分語音學家和音系學家介于Sommerstein和Ohala之間的立場:語音學和音系學是交叉的。這個觀點暗含需要有個獨立而抽象的音系層次,適用于音系學中不與語音學交叉的部分。這個“部分”還是大頭,所以這個獨立的音系層次占了主導地位,這個主流觀點實際上離近半個世紀前的Sommerstein很近,而離Ohala很遠?,F(xiàn)實似乎也在呼應這觀點,因為音系學中未得到語音學解釋的問題遠多于得到解決的。前途依舊還是那兩條:或是獨立而抽象的形式化大理論,或是一天一天經驗性地解決一個一個小問題。
我的應對之策是:縮小語音學范圍,降低語音學身段,以融入語言學。
1.縮小范圍
語音科學太大,適用于語言學的只是其中不過百分之幾的小科目:“語言語音學(linguistic phonetics) ”[11]。賴福吉一輩子的理想就是想建立這么一個學科,以解決語音學和音系學的困境。他去世前掛在網(wǎng)上的最后一篇文章的標題就是:How to relate phonetics to phonology? 但可惜最終還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景。
語言語音學這個概念使我苦惱了整個20世紀九十年代 ,甚至更久。直到10年前我才悟出下面的道理[12]:語言語音學是個語音學和語言學的交叉學科(見圖1),這個名稱是面向語音諸學科說的,以區(qū)別于語音學中其他學科。當它面對語言學時就不能再叫“語言語音學”,有誰聽說過“語言句法學”“語言詞法學”的?作為語言學的一部分,他就是“音法學”,處理所有與語言學相關的語音問題,其外延比音系學大很多。
圖1 廣義語言語音學和廣義音法學[13]
我說的“縮小范圍”,是指縮小語音科學的范圍;而語言學內的語音研究范圍,則是擴大了。本文的主體,從第二部分到第七部分,都是討論語言學中的語音問題(語言語音學或音法學),共時音系學只是音法學的一個分支。
2.降低身段
過去一百年,語音學使人討厭、也令己難堪的是它那“君臨”音系學的俯視姿態(tài)和他在語言學中鮮有作為的尷尬局面,所以三振出局是咎由自取。我重新請回語音學,套用一句話來定位它的身份:
Of linguistics, by linguistics, for linguistics. [語有 語治 語享]
這是一種“甘心屬于語言學、自覺聽從語言學、主動服務語言學”的語言語音學。這就是為什么在語言語音學中,語音學的基本概念(如元音、輔音尤其是近音)可以用音節(jié)身份來協(xié)同定義,為什么音系學/聲調學/類型學/音韻學/演化學應該且能夠在語音學基礎上來開展的原因。而語言語音學也因此被賦予了新生命,并有了自己的一般性理論。
語音學和音系學的關系,要從一個更大的視角來談。語音科學是一門獨立于語言學的綜合性大學科,它跟語言學是交叉的。這個交叉部分從語言學角度來定義就是“(廣義)音法學”。共時音系學是音法學的六個分支之一;形式音系學是共時音系學中的一個理論派別。語音表達式和音系表達式在音法學中或統(tǒng)一或相關。
以上所說是作為總體或最終的目標而言。作為途中措施或工作假設,不妨各顯神通,包括提一些抽象的音系假設項,但一個獨立層次似無必要,否則會創(chuàng)造一個隔離死角,引出層出不窮的抽象層次。作為終極方案或完備理論,不能有不一致之處,凡與音法學有違之假說都應放棄。
會議議題①到最后一部分中還會回過來追加討論。
下文從第二部分到第七部分,都討論會議議題②。我用音節(jié)學理論分析音系學問題。在更大范圍內處理議題②中提到的“語音分析”“音系分析”“音韻現(xiàn)象”時,我用了一個涵蓋語音學、音系學、音韻學、類型學、演化學的“音法學”理論。
音節(jié)學是把音節(jié)作為基本單位的音系學。音節(jié)是音節(jié)音系學中的初始單位、基本單位,也是一個結構單位,由音素層和聲素層組成。音節(jié)還是音法學其他分支如音法類型學、演化音法學(包括歷史音韻學)的初始單位。
這里有兩個問題:一是音系學是否需要自己的基本單位;二是用結構單位作為基本單位是否合適。
音系學尋求脫離語音學的長期努力不太成功,主要原因在于它的基本單位一直和語音學一樣,從音素/音位到區(qū)別特征,基本單位的定義就是最小的分析性單位。這就是問題所在,要是沒有自己的基本單位,它也就無法獨立。
如果不跟著語音學用最小的分析性基本單位,那么,音系學就只能用結構性基本單位了。
做個類比,物理學盡可能窮究物質的本原,追蹤最小單位,從粒子到夸克。但是,化學卻不是以此為目的,它考察物質的組織、構造,它的基本樞紐單位是分子,是一種結構單位。物理學分析出碳原子以及更小的基本粒子,化學考察同樣的碳原子由于組織不同而形成石墨和金剛鉆。語音學相當于物理學,音系學相當于化學。語音學窮究語音的基本單位,探究產生這些語音的物理、生理的力。音系學考察語音的組織和構造。問題在于,如果這么區(qū)分,那么音系學中的基本概念就不能用元輔音音位(相當于粒子),更不能用區(qū)別特征(相當于夸克),而要用音節(jié)(相當于分子)。音系學單位必須有語音學性質,就像化學單位可以從物理學性質來理解。但音系學要想自主,就必須要有自己定義的基本概念。
因此,音節(jié)的定義跟音系學中其他概念不同。其他概念都可用所屬來定義,但音節(jié)卻是倒過來由成分來定義。這可以、應該、也只能這樣,誰讓它是基本單位、根概念呢。說到底,最基本的概念無需定義。就如所有自然數(shù)的根概念“1”的定義:1是一個自然數(shù),就像沒定義一樣。然后2 就可以用1來定義:2=1+1,如此等等以至無窮。
圖2是音節(jié)結構圖,畫出了它的下屬成分如聲韻母、聲域等。底下的C、V和右邊的假/張、Hz等是音節(jié)成分的語音實現(xiàn)。
圖2 音節(jié)結構
左上角是根概念音節(jié)及其直屬的線性成分音列(音素排列,segmentals)和非線性成分聲合(聲素組合、phonationals)。聲合只有一個直屬成份聲調,因此聲合即聲調(此圖也給把聲調等同于音高或拱度的其他理論留有余地)。聲調下轄聲域、長度、音高。聲域三分為上/常/下三域,語音實現(xiàn)為各種發(fā)聲態(tài)。長度三分為長/央/短,實現(xiàn)為時間ms。音高下分高度和拱度,高度最多分四度(4/3/2/1),拱度有五種(降型/平型/純低型/升型/凹型)。音高實現(xiàn)為基頻Hz。上圖表明:
音節(jié)及其成分是以結構定義的形式單位。它們與物理、生理、心理現(xiàn)實有對應關系,但不是完全以后者來定義的。
有些理論認為音節(jié)由(C1)V(C2)等構成,這有幾個問題:
第一,混淆了CV的語音學屬性和音節(jié)的音系學屬性。圖2顯示:音列和聲韻母是音節(jié)成分,CV是聲韻母的語音實現(xiàn)。作為語音實體的C和V進入音節(jié)需要轉換為音節(jié)學身份,如聲母、韻母。打個比方,男人女人是生理學概念,進入社會的基本單位——家庭后,各自取得家庭身份,如父親、母親、兒子。我們不能說張家由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男人組成。這里再次顯示音節(jié)如家庭在社會中一樣,作為結構性基本單位的重要性。
第二,忽略了音節(jié)的層級結構。音節(jié)下面第一層的音列和聲合就不是線性排列的。第二層,音列內部也不是平鋪直排的,比如韻尾(兒子)和聲母(父親)不在同一個層級上。
第三,如果音節(jié)由(C1)V(C2)構成,那么聲調的位置在哪兒?如果你說在V上,那就從語音實質到音系概念全錯了。作為音系學概念的聲調,怎么附著于作為語音學概念的V上了?
第四,(C1)V(C2)音節(jié)論還掩蓋了一個極為重要的零聲母問題。零聲母的意思是零輔音的聲母。這個概念同時涉及語音學和音節(jié)學兩個方面。聲母、介音、韻腹、韻尾都是音節(jié)的必要成分,或者說是音節(jié)的預留位置(音節(jié)成分就是靠結構位置來定義的)。一個音節(jié)在語音實現(xiàn)上可以沒有C1,但在音節(jié)學里還是有聲母的理論地位。不能把可選的輔音C1當成可選的聲母。不但聲母如此,介音、韻尾也是,它們都是音節(jié)預留位,語音上可以由輔音或零形式充填。如果是后者,那么就成為零(輔音)介音、零(輔音)韻尾。
這兩套概念都需要的原因之一是,固然聲母總是實現(xiàn)為輔音或零形式,但輔音卻不一定是聲母,它還可以是介音、韻尾,甚至韻腹(響音)。雖然元音總是充填韻腹這個位置,但韻腹有時還可能實現(xiàn)為響音。
音節(jié)學有以下處理得比較好的地方:
①以音節(jié)作為音系學以至音法學的基本單位,這部分解決了音系學的獨立身份問題。
②以語音學為必要手段,以此賦予音系學范疇以實質性內容。
③把通行的音節(jié)構造從線性排列擴展為立體結構。
④給予聲調一個邏輯定義,解決了它的歸屬問題。這個本質問題(本質屬性即為邏輯定義)糾結了半個世紀,到頭來只是一個聊勝于無的名稱:TBU(Tone Baring Unit)。在音節(jié)學中聲調是音節(jié)的兩個直接成分之一,或者說,TBU就是音節(jié)。
⑤容納了發(fā)聲態(tài)。發(fā)聲態(tài)和聲調一起,將語音學領域擴大了不止一倍。以往100多年,反映在國際通用教材[14]中的確切的語音學知識基本上只包括元音和輔音。
⑥重新定義了元音,在生理/聲學標準外,加了一條作為韻腹的音節(jié)學標準。順便說一下,確定韻母的數(shù)目比確定音位數(shù)目任意性來得小。
⑦調整了音素序列(phonotactics)的認識問題,CVC是語音的線性排列,音節(jié)學另有解釋。
需要指出的是,音節(jié)學不是自足、自主的。音節(jié)學雖然研究個別音系的內部構造,但它的表達卻是從類型學理論框架中來的,所以跟以往音系學不同,音節(jié)學可以做跨語言比較,做共性研究。
音節(jié)音系學理論包含于一個更一般的音法學理論。圖1中的語言語音學即音法學都是廣義的,它打通了語音研究和音系研究,前者即(狹義)語言語音學,后者即(狹義)音法學(以下行文“廣義”保留,“狹義”省去)。音法學中還打通了兩對研究:個體音系vs 跨音系類型研究、歷時vs共時研究。廣義音法學有表1的六個分科。
表1 廣義音法學,即廣義語言語音學的分科
前面三個語言語音學分支一向是公認的語音學領域。不過現(xiàn)在既然這只是語言語音學,音法學對它有所約束,因為它畢竟不是生理學或聲學或心理學本身。它所研究的生理聲學聽感諸問題,必須照應后三個方面,即音法類型學、音系學、演化音法學。也就是說,語言語音學研究的生理聲學感知問題,要與認識音法的分布、類型、結構、格局、演變有關。它要找到的生理聲學心理參數(shù),要對音系內的結構格局、跨音系的分布模式、歷時音變和共時變異、各種音法過程作出充分的描寫,就可以把一個個音素歸并成自然類,同一類的音在歷時演變和共時派生過程中會有共同的表現(xiàn)。
總之,有了語言語音學三個分科的研究,才使音法學三個分科的深入成為可能。而反過來,正是有了后三方面的目標,才使得前三方面的研究顯得必要。
語音學一直缺乏一般性理論。傳統(tǒng)語音學有一對基本范疇:音段~超音段,假想式的表達在圖3A中,音段為主,輔以超音段。模式A在處理歐洲、阿爾泰、烏拉爾、阿拉伯這些音素主導型語言來說是夠用的,是一種簡化的、方便的做法。這些語言中發(fā)聲態(tài)種類很少,僅有的帶不帶聲和送不送氣都便宜行事處理為輔音區(qū)別,如p~b。而超發(fā)聲態(tài)的音高和長度的兩度區(qū)別就便宜行事處理為附在元音上的輕重和長短了。
圖3 A為假定的傳統(tǒng)語音學基本框架,B為賴福吉框架,C為音節(jié)學框架
賴福吉把眼光擴大到西非和印度,看到非肺部氣流音和氣聲,所以得增加氣流維度和喉部維度,于是有圖3B這樣以音段為根節(jié)的框架[14]。這實際上是把卡福[15]所定義的發(fā)音三過程(氣流啟動、喉部發(fā)聲、喉上調音)圖式化后作為刻畫音段的三個特征結。
這個框架有多處需改進。首先,各個因素之間的邏輯關系不明確。比如喉上特征就是音段特征,而喉部特征一向被認為是附加特征,跟喉上特征不在一個層次上。最大的問題在于: 喉部特征往往是跨越音段的,而不是附著于某一音段。賴福吉等[16]把喉部特征附著于塞音,這明顯錯了。一方面,嘎裂聲、弛聲、假聲主要表現(xiàn)在韻母上,而不是聲母上,更不是沒有指明音節(jié)位置的塞音上,比如韻尾的輔音就不顯示這些發(fā)聲特征。另一方面,聲母位置上的響音,甚至振擦音,都比塞音更能顯示上述發(fā)聲特征。最極端的例子是零聲母字,它們沒有聲母輔音,卻照樣有發(fā)聲態(tài)區(qū)別。
如果考察對象進一步擴大到更復雜的聲素活躍型語言,就會發(fā)現(xiàn)更多的問題。亞洲東/南部和非洲中/西部的語言是口鼻調音和喉部發(fā)聲并重。因此,語音的基本范疇不能以音素為中心,而應把音素和聲素兩個范疇都作為音節(jié)的直屬成分IC(immediate constituent, 借用結構派術語),見圖3C。
音列下轄聲韻母(見圖2)。那么能不能省去音列聲合這個層次,音節(jié)直接聲韻調三分呢?這是傳統(tǒng)做法。音列和聲合的區(qū)別是 [±線性],直接三分使得聲韻調處于同一層級,把[±線性]這個種差抹殺了,也就破壞了邏輯分類。
音列中除了聲韻母,還有其他概念。先來看聲母和韻體之間的成分M(通常叫介音)。根據(jù)M的不同歸屬,音列有如下三種結構(詳見圖4)。
圖4 三種介音歸屬不同的音列模式
第1種音列:M作為韻母的一部分,此時叫韻頭。第3種:M作為聲母的一部分構成復聲母。中間第2種:M在中間,獨立于聲母和韻體,此時叫介音。韻頭、韻腹、韻尾是老概念,不用多說。還有個韻體(=韻母-韻頭),以前沒有專門名詞。我曾叫它“韻基”(2005),是考慮到它是押韻之“基”或音節(jié)的基礎成分。但其實像eng 和ong韻基不同,照樣押韻,i 和y,in~ing,an~am都可押韻,所以他不是押韻之“基”。再者,韻基也不是音節(jié)的基礎成分,它既指韻腹如a,也指韻腹和韻尾的組合如an,后者是個組合體,不是基本體。叫“韻體”繼承了擬人式命名,韻頭接韻體,韻體再分上半截韻腹和下半截韻尾,般配得很。
英文著作中有兩套音節(jié)成分術語。老的漢學術語叫 initial, final, medial, ending等。新的音系學術語叫onset, rhyme, coda 等。根據(jù)M位置不同,這兩套術語有如下轉換關系:
我們需要三種音列結構,是因為它們適用于不同場合:第1種適用于古漢語和上海話;第2種適合于北京話和很多官話;第3種適合于粵語和歐洲語言。
還有個術語問題,有些文章里用的“節(jié)首”“節(jié)核”等,讓我想起魯迅的詩“迢迢牛奶路”,似無必要。
進行語音分析先要確定被分析的語音單位或發(fā)音單位(見表2)。傳統(tǒng)語音學以歐洲語言為對象,認為基本單位是音段(元輔音),再加超音段(音高和音長)。從普遍性角度看,東/南亞洲和中/西非洲的語言中聲素種類繁多,跟超音段不是一回事。廣義音法學中的發(fā)音單位分為發(fā)聲單位聲素和調音單位音素。音素即元輔音。聲素包括六大類發(fā)聲態(tài),下轄十四種,再加超發(fā)聲(音高和音長)。
表2 發(fā)音單位及其音節(jié)身份
發(fā)聲態(tài)和超發(fā)聲都是由喉頭發(fā)聲活動造成的。傳統(tǒng)語音學對發(fā)聲活動的語言學功能了解有限,只知道清聲/振聲/送氣、超音段,并把它們分別看作塞音和元音的附加特征或“上加成素”(趙元任譯語)。這只是一種歐美特色的因地制宜,并非完備理論,要追究的話錯誤很多。
前面講了兩代形式音系學的基本單位(音位和區(qū)別特征)缺乏自身的獨立性。就是在音系學內部它們的作用都有限。
音位最成問題的是它的“多能性”[17]或非唯一性,說得嚴厲點就是隨意性。比如普通話的元音音位問題,幾十年來從3個到20多個,五花八門不一而足。至于發(fā)聲態(tài)的音位處理,因囿于各自研究傳統(tǒng)而更顯隨意。例如氣聲,在有聲調的苗語里被處理成雙數(shù)調位;在吳語中逢響音聲母處理為陽調調位,逢阻音同時處理為陽調調位和濁輔音音位(這還叫音位嗎?);在無聲調的朝鮮語里處理為軟輔音音位①朝鮮語軟輔音比吳語弛聲(清音濁流)稍弱,它是弱弛態(tài)到弱送態(tài)的變異[63]。;在大多沒聲調的南亞語中處理為松元音音位。其實,所有這些語系或語言中的元音音位、輔音音位、或聲調音位,都是同一個作為音節(jié)屬性的發(fā)聲態(tài)氣聲,在音節(jié)層面上投射到不同音節(jié)成分上的語音表現(xiàn)形式。
音位只是個別語言中形式化、簡約化相對性的表示方式,不適合做跨語言類型比較和普遍共性研究。音位的身份最好是回到Pike[18]當年的定位:A technique for reducing languages to writing;或如趙元任那樣,理論上令人肅然起敬[3],實踐上卻敬謝不敏[19];而不是像Hartman[20]和Hocket[21]那樣強求音素表達的簡約性。要明白,音素表達的簡約性并不等于音系處理的整體簡約性,這兩個目標往往有沖突[22]。例如把聲調簡約為H/L,這種單單追求表達單位的簡單,引出的后果是加倍繁復(如隨意各用各的附加符號),而且會削足適履,比如降調有16種(見后表4),難不成都表達為HL?喬姆斯基孜孜以求的描寫和理論雙充分(descriptive adequatcy and theoretical adequacy)在本系統(tǒng)內既容易滿足(可選擇性自足)又難以滿意(缺乏完備性)。要想滿意必須引入一種“外標法”(見后),音法學中選擇表達單位的目的是要達到雙充分,而雙充分得依靠外部標準:依托類型學的描寫充分性,依附演化論的理論充分性[23]。
音系的整體簡約性至今未見有完整闡述。我給它初步定個規(guī)矩,音系整體簡約性體現(xiàn)為以下諸方面的綜合效應:①音素表達;②聲素表達;③語音實現(xiàn)規(guī)則;④共時語音變異;⑤共時音法派生現(xiàn)象;⑥跨言可比性;⑦演化階段的可顯示性。
音位對第⑥/⑦點起的是阻礙作用,對第②/④點無能為力,對第①/③/⑤點作用有限而干擾不小。
區(qū)別特征的性質跟音位相同:賦值是相對的,僅適用于個別音系,因為根據(jù)定義,音位和區(qū)別特征是特定音系中兩個單位比較的結果,因此甲音系的[+grave]可能是乙音系的[-grave],而不是在全球類型中有統(tǒng)一量綱、有絕對值參數(shù)的表達,所以無法跨語言比較,不適合共性研究。
還有一個確定特征對數(shù)的方法論問題。普通話音素音位的區(qū)別特征,從吳宗濟[24]、朱曉農以降,共提出十來個不同的DF矩陣。特征數(shù)最多的有二十多對,最少是我提出的8對。其他文章用了什么標準我不清楚,我自己只用一條充要性標準:少一對不足以區(qū)分,多一對便成贅冗,所以我的8對區(qū)別特征的矩陣沒有冗余度。
先正一下名:這個學科叫“音法類型學”,不叫“語音類型學”或“音系類型學”,因為這是在超語音學、超音系學、超音韻學的音法學領域內來研究的。
為什么要研究音法類型學?這可以從兩方面來回答。
從大的方面說,音法類型學為演化學和一般音系學理論提供經驗基礎,為個別音系學提供理論框架(即前文所說:音節(jié)學不是自足自主,而是以類型學為依托的),這就是為什么它在表1中排在音法學之首。
從小的方面來說,如果沒有類型學,那么連單個音都難以辨認。拿越南語來做個例子[26]。越南語聲調曾對聲調起源、語言的發(fā)生和接觸、聲域和聲調的音法類型等多方面研究提供過關鍵性證據(jù),因此一直在國際上深受語音學家、歷史音韻學家和共時音系學家的重視。越南語的聲調從十七世紀羅歷山[27]起,積累了海量生動的聽感描述資料:如銳聲是“強銳音”(羅歷山);跌聲是“提高的胸腔音”(羅歷山),是“在音節(jié)中間有個喉部斷裂的升調”[28],或“高升調常伴有喉塞音或‘掐住嗓門(strangulated)’的音色”[29];重聲是“低降調帶有緊喉化或緊音特征”[29](此兩個“緊”不一樣,“緊喉”是glottalization,“緊音”是tense),調尾有強烈而持續(xù)的阻塞以截斷聲調[28]。最近三十年來又攢了很多聲學數(shù)據(jù),描繪得更為精細了。但是,由于缺乏一個聲調類型學框架,越南語聲調到底是什么樣的,無法進行理性認識和邏輯歸類,也無法與其他語言,如泰語、粵語的聲調進行比較。
所謂定義,所謂理性認識,就是把認識對象歸到一個邏輯分類系統(tǒng)中去,利用屬加種差的方法,本質就全認識清楚了。缺了邏輯分類系統(tǒng),也就缺了理論認識框架,那么,盡管具體描寫可以細致入微、栩栩如生,但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怎么表達,怎么跟其他語言的同類現(xiàn)象相比較、相區(qū)別,它的共性是什么,它的特點是什么,仍是一頭霧水兩眼茫茫。打個比方,你在神農架看到一個生物,直立行走,棕黑色,兩米高,身上有幾厘米的長毛,腳有55號尺碼,手有多長,等等,生理特征描寫詳盡細致,但最終你得告訴我這是熊,是猩猩,還是人,還是人和猩猩之間的一種野人,你得在生物分類系統(tǒng)把它定位了,找到它的屬和種差,才算對它有了認識。否則,盡管能把它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但對它的理性認識還停留在科學范疇之外。
幾百年來越南語聲調描寫就處于“前類型學”“前科學”階段,遑論其他了。
元輔音情況一樣,迄今為止我們不知道元音有幾種類型,輔音有幾類。比如中區(qū)的擦音、塞擦音已描寫的有表3的10種。問題是這10類充分嗎?有此必要嗎?輔音的類型描寫需要且僅需多少參數(shù)?對立的極限在哪兒?沒有一個語音學家,更沒有一個音系學家能夠回答。
表3 中區(qū)咝音塞擦音
盡管元輔音類型學滯后,但聲調已經有了元素周期表那樣的分類系統(tǒng)了。
調型(tonotype)不同于用于個別調系的調位(toneme),調型是跨語言類型學中的新概念。它有三項性質:①每個調型有自身的聲學/聽感特征;②每個調型都與同拱度的另一個在至少一個語言中有對立;③它的集合“普適調型庫”對于所有聲調的類型定位及自然演化來說是充分而必要的(至少冗余度是最小的)。
表4中的普適調型庫類似于元素周期表。調型是聲調類型學中的基本單位,用四個參數(shù)來定義。表內的數(shù)字是調型代碼(行文時放在兩條豎線之間[24]),最右欄中放在花括弧里的是語音實現(xiàn),叫它調值也可。
表4 普適調型庫
最早提出的調型只有14種[30]。回想起來真是一個異常困難的開端,整個兒一個老虎吃天(無數(shù)材料),無從下口(幾個維度?)。好在最困難的第一步跨出了!到朱曉農(2014)[31]調型庫成型,已有45種調型。此后又增加三種短調、一種央調[32]和短中升型[33]。最近又發(fā)現(xiàn)了高凸升、高凹、下域兩折,總共53種。這看上去不少,但其實最基本的常態(tài)發(fā)聲舒聲調只有20種(其余為央短調或有特殊發(fā)聲),其中常用的只有十一二種,比起五度制中單單降調就有50種,真是意想不到的少!
沒有類型框架就無法進行跨語言比較,更有甚者還會引起誤導、阻礙進步。比如傳統(tǒng)表達的降調[51,42…451…] 多達50種,既概括不出降調的區(qū)別點,又無法進行跨語言比較,而且容易形成誤區(qū):一方面會把 [51, 52] 看做不同的聲調,另一方面會把比如岳陽的[35]和北京的[35]錯誤地概括為類型學上相同的高升調,其實前者是帶假聲的上域高升型 {46}。又如廣州話有四個平調,高壩侗語有五個平調,如果用五度制來比較,就會出現(xiàn)如圖5那樣極大的錯配。
圖5 [左] 高壩侗語五平調(豎軸表示基頻,單位Hz)[右]香港粵語四平調(豎軸為基頻歸一后的標準差)(兩圖橫軸都是時間,單位ms)
有了調型和分域四度制,有特殊發(fā)聲態(tài)的聲調便可分開表達,不同語言中相同的調型,即可顯示出類型同一性;而語言學中確認同一性是至關重要的[34]。圖6中高壩侗語最高的假聲平調在上域,其余四個在常域,與粵語的四個平調一一對應。
圖6 分域比較 [左]高壩上域高平調, [中] 高壩常域四平調, [右] 香港粵語常域四平調
有了調型概念,分域四度制就從原來的基本工具降為輔助工具了。
那么,有沒有像聲調類型那樣的元輔音類型呢?
理想中當然是有的。但如果要追問是什么樣的,我只能說很遺憾。
元音研究至今仍不能令人滿意,就是因為元音類型無法確定。上面說的普通話到底幾個元音,爭的是元音音位,而不是元音類型。所以即使普通話能爭出幾個元音音位來,也無法跟英語元音相比較,就像越南語聲調一樣。其實它都無法跟隔壁的山西話比。
確立聲調類型需要四個參數(shù),構建普適調型庫依靠描寫和理論的充要性。那么元音呢?需要多少個參數(shù)才能描寫全世界元音?高低分幾度才算合適?前后呢?圓展度呢?另外還需要什么別的參數(shù)?一共需要多少個類型符號才能充分而必要地描寫、表達全世界元音?輔音也一樣。所以,音素類型學任重而道遠!順帶著,依賴音素類型學的優(yōu)選論(OT)也任重而道遠。
聲調學(tonology)的研究對象分屬表1六個分科。把這些內容綜合起來叫聲調學,顯示出聲調研究的成熟。這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①聲調得到邏輯定義或本質認識,聲調是音節(jié)的非線性IC,與線性IC對立。
②這就找到了它的歸屬,確定TBU實際上是音節(jié)。
③替換掉傳統(tǒng)的外部定義“聲調是區(qū)別詞義的音高”。這個定義有五項不足[35]。其中第一項也是歸類所屬的問題,它把聲調看成音高的下位概念。這可以區(qū)別于任何非聲調的音高,如唱歌、咳嗽,就好像把張三定義為“會說話的動物”,最多是個外部定義,用以區(qū)別人類以外的狗熊、兔子,而不是區(qū)別同為人類的李四、王五。聲調的語言學定義,其上位概念應該是某個語言學范疇?,F(xiàn)在我們知道,就是音節(jié)。
④確定了聲調的三個成分:聲域、長度、音高。分域標示氣聲的雙域五度制的提出[36]是我個人學術生涯前進中的一步,也是聲調學中的有區(qū)別特征的一步。十年后它成長為三域六度或分域四度[37],首先是基于大面積的經驗性發(fā)現(xiàn),包括嘎裂聲[38-41]、假聲[40,42-43]等,然后是構建了音法發(fā)聲系統(tǒng)的理論平臺。
⑤聲調類型學和演化學的成型。
從生理和聲學角度很早就辨認出二十多種發(fā)聲態(tài)[15,44],賴福吉等[16]以生理參數(shù)確定有八種用于音系。
朱曉農[12]首次從音法學角度,即以充要性為目標,以共時對立和演化階段為依據(jù),構建了一個包括六類11種的音法發(fā)聲態(tài)系統(tǒng),標志著發(fā)聲態(tài)類型學的成型。此后增至六類14種[31]。
發(fā)聲演化學始于涉及第一種清濁音變的清振演化圈的發(fā)現(xiàn)[45]:
帶聲>清聲>張聲(硬清聲)>內爆音>鼻音>帶聲>長帶聲>內爆音
接著發(fā)現(xiàn)了涉及第二種清濁音變的氣氣對轉演化鏈[32,46-47]:
氣聲?弛聲?弱弛?弱送?清送氣
最后發(fā)現(xiàn)了完整的六大類發(fā)聲態(tài)演化網(wǎng)[35],詳見圖7:
圖7 六類發(fā)聲態(tài)的演化網(wǎng),[左] 唇音例,[右] 齦音例
這些發(fā)現(xiàn)對演化學的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建立有幫助。
聲調學和發(fā)聲學以及音節(jié)學的成熟,有幾方面的作用:
①把語音學和音系學擴展到一個新天地,內容擴大了不止一倍。②使得語音學有了一般性理論。③使得音法類型學成型。④使得演化學臻于成熟。⑤輔音表需重新分類。⑥音法長度的長短兩個范疇,需增加到長央短三分。⑦把原來瞎子摸象般的個案處理,放到音節(jié)學中統(tǒng)一處理。例如前文氣聲例:它在不同的研究傳統(tǒng)中分別被認為是松元音,或軟輔音,或雙數(shù)調/陽調,或既是陽調又是濁聲母。其實它們都是作為音節(jié)屬性的氣聲,在音節(jié)中投射到不同音節(jié)成分上的語音表現(xiàn)形式。⑧有助于認識音位和DF的作用。
演化音法學是以共時的變異和選擇(物競天擇)為基本概念,以語音學為必要工具,以類型學為經驗基礎,從共時變異著手來研究語音變化的一門新學科,它要回答有關語音研究(包括語音學和音系學,但不僅止于語音學和音系學)的一個終極性哲學問題——
語音是什么?
它從哪里來?
它往哪兒去?
演化音法學的認識論基礎是[35,48]:
①演化有自然之理(語音原理)。
②普遍之型(類型共性)。
③共同的變異形式(潛在的音變之源)。
④普遍之道(演變規(guī)律)。
⑤最重要的是:凡自然音變,都會形成演化圈。
演化音法學的成立需要兩個前提:一是語音學;二是類型學。類型學給出平面變異并歸類和分類,語音原理把這許多成類不成類的變異按順序豎起來。本文副題是“類型和演化觀”,正文所談大多關乎類型而極少涉及演化。這是因為類型學作為演化學的經驗基礎而被演化學所包含,說演化學就蘊涵了類型學。語音學在語音變異、語音原理和聽感方面都有了長足的進步,所以聲調演化學從方法論、認識論到演化律,可以說是成熟了[48-49]。
語音的歷時研究20世紀初被共時音系學割裂,這在當時大概是在人文學界里隨大流:從演化論中脫身,而轉向結構論,但長此以往就會畫地為牢、自我屏蔽。演化音法學與共時音系學是嚴絲合縫地接榫[50-53]:
今天的范疇和分布共性是昨天演化的結果。
所以,你要研究今天的共時音系模式,與其挖空心思去想象什么抽象表達,不如實實在在地去看看它的昨天是什么樣的。
演化論的第二個基本概念選擇,其驅動力包括語言語音學中的生理、聲學、聽感因素。演化中的語音原理,音系學中的結構因素,類型學中的制約因素,社會內部因素,接觸因素等。我年輕時學的形式音系學[25]是只考慮音系學內部的結構因素,而排除所有其他因素。這一點自優(yōu)選論以來有所改進,愿意考慮類型學制約因素了。近年來實驗手段的改進,使得越來越多的音系學家采用實驗語音學手段來驗證優(yōu)選論假設,這是從另一頭證明我說的“統(tǒng)一音法學”的可能性。
初看之下,聽感語音學好像跟本文主題無關,但它既是語言語音學的一科就肯定有關。趙元任當年以音系學家身份排斥實驗語音學,首先依賴的是他的聽感。要是他也聽不出個所以然,那么,那樣的音是不是“語音”就成了問題,至少在音系學分析中不起作用。遺憾的是,聽感語音學至今仍是音法學中最薄弱的一環(huán)。
有些在音系學或聲學語音學中爭議很多的問題;有些不知如何在音系學內定義或定義了依然不得要領的關鍵性范疇,從聽感實驗中也許能找到答案。聽感研究能夠在語音數(shù)據(jù)和音法范疇之間架起一座橋梁。
科學研究要解決兩對永恒的矛盾:“事物的連續(xù)性對分類的離散性,事物的變動性對分類的靜止性”[54],其中分類的離散性和靜止性體現(xiàn)為認知范疇。演化學是用來解決第二對“變動vs靜止”矛盾的。類型學是解決第一對“連續(xù)vs離散”矛盾中同一維度的情況,下面用一個新近的聽感案例來說明第一對矛盾中不同維度的情況[55]。
聲調的感知范疇實驗的目的,是把連續(xù)的聲學參數(shù)值映射到離散的聽感范疇上。它最關鍵要解決的問題,就是以什么標準在連串聲學數(shù)據(jù)的某處切一刀以分開兩個聽感范疇。這種切分所依靠的標準,并不在聲學或聽感中。這么說可能會讓人摸不著頭腦,讓我來打個比方。生理年齡是連續(xù)的,但區(qū)分兩個年紀范疇,如少年和青年,其標準并不在生理學內部,而是從外部引進的。比如,某地規(guī)定18歲可以結婚,由此劃分少年和青年。連續(xù)的聲學數(shù)據(jù)和離散的聲調聽感范疇之間的關系原則上也是如此,后者的確定需要一個外來因素。
讓我停下來解釋一下“離散的聽感范疇”這個容易引起誤解的詞語。如果有天生的離散聽感范疇,當然用不著外來因素,后天只要把它激發(fā)出來就行。但嬰兒實驗只證實了輔音清濁的聽感區(qū)別是先天性的,而其他語音特征并未得到確證。所以,我們現(xiàn)在知道的聽感范疇,絕大部分都是后天在具體語言中習得的。
所以,我們需要一個外來標準幫助判斷聽感范疇,這個聽感應該是跨語言的。如果是個別語言的,那就成了音位。推導至此已很明了,這個外部標準的頭號候選就是來自類型學的范疇“調型”。我們可以用它來幫助劃分不同的感知范疇。這是一種分三步的外部標準認知論(作為理論)或外標認知法(作為方法):
聲學連續(xù)統(tǒng)的客觀存在 > 類型學的外部標準 > 聽感的離散性認知范疇
更一般地,可稱為外部標準論或外標論。
我們在外標論指導下進行的嘗試,其結果令人滿意。聽感實驗初步證實了感知范疇與類型范疇這兩種獨立定義的范疇之間的對應性和互證性,顯示了兩者同時具有語言學和心理學的雙重內涵,這將為今后聽感范疇實驗和聲調共性研究開辟一條新路向。這種具有普適性的外標法應該為一個開放的音系學所容納。
回過去再看一下沒必要的“抽象而獨立的音系層次”。
語言語音學中很多東西都與作為形式科學的數(shù)學、邏輯有關,音系層次再抽象也就抽象到這個形式層次了,再抽象的音系表達式也不過是個數(shù)學式或邏輯推導式。我最早學的形式音系學用的是邏輯表達式,但馬上發(fā)現(xiàn)它的作用和使用場合非常有限,原因在于已經反反復復說了很多遍的“語言不是形式系統(tǒng)”。所以后來改用數(shù)理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語言研究跟生物學、醫(yī)學、生理學、經濟學等等一樣,是統(tǒng)計學的用武之地。
語言語音學與音法學,包括音系學這么緊密地交織在一起,音系層次能獨立到哪兒去?這還是從廣義音法學角度說的,在音法學中還能有獨立于類型學的個別音系層次?如果那樣,那音系學是普遍的還是特色的?理想或正常的音系學范疇,依我淺見,應該像上文中的感知范疇,能在類型學中找到它的位置,能與類型學范疇互證。類型學的核心或基座是一個邏輯分類系統(tǒng),其第一要素就是每個類型都有其獨有的聲學或聽感特征。這也是前面講的打通語音和音系研究、個體音系學和音法類型學理應得到的結果。
再進一步,今天的范疇和分布共性是昨天演化的結果,共時音系是從古到未來演化鏈中的一環(huán),還能獨立出演化之道?這也是前文講的打通歷時和共時研究。
當然,作為途中措施或工作假設,由于前沿往往缺乏直接證據(jù),可以提出一些抽象的音系項。這些假設項最終可能會得到功能解釋,也可能形式自己獲得了功能,當然也可能被舍棄。
“形式”大概是一百年來音系學中最核心的一個概念。也許說“一個概念”不準確,因為它可以從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三方面來理解。
第一,語言本身不是一個符合邏輯的形式系統(tǒng),而是一種人類行為。這是本體論。
像一切人類行為一樣,自然語言中充滿重復、拖沓、矛盾、錯誤,還有故意制造的各種非理性效果。形式邏輯是人類文化的突變,希臘邏輯和等價的印度因明都是兩千三百年前發(fā)明的,其他民族如中國人以前沒有邏輯概念。墨子、孟子說話都不遵照邏輯,也沒有形式系統(tǒng)概念,他們用的是同構和對比推演法[56-61]。你能指望一個非形式系統(tǒng)的主體隨機產生的結果,恰好構成一個形式系統(tǒng)?能期待歷來無邏輯非理性的傳統(tǒng)文人說出來的話,恰好構成或內在符合一個邏輯系統(tǒng)?——想都別想。
第二,研究對象是否為形式系統(tǒng),決定了研究本身形式性和經驗性的分野。
讓我補充一句,免得誤會。研究對象會顯出無數(shù)屬性,如果放在不同背景中與不同對象比較的話。此處講的內在性質單指是否形式系統(tǒng)。數(shù)學、邏輯學、電腦程序的研究對象都是自我定義、自我構造的人工語言,都是形式系統(tǒng);因此數(shù)學、邏輯學、計算機科學是形式科學。
第三,自然語言作為一種非形式系統(tǒng)的研究對象,決定了語言學不是形式科學,而是經驗科學。這是認識論。
第四,我們可以從方法論上假定一個內部一致的理想語言狀態(tài)作為近似的研究對象,從而使用數(shù)學、邏輯等形式化方法。這是方法論。
第五,方法論上雖然肯定了數(shù)學、邏輯的運用,但落實到具體方法,就我的經驗和我所見而言,需以數(shù)理統(tǒng)計為主。數(shù)理邏輯作為學生的訓練課程非常有用,但要作為研究的主要手段,運用場合則極為有限。
第六,不要把語言研究方法論上的形式手段,誤認為語言本體論上的形式觀,由此誤以為語言本身是個形式系統(tǒng),進而把語言學的學科屬性(認識論)也曲解了。
音法學處在語音科學和語言學之間,會受到兩方面的壓力。來自語音學的壓力是“科學化”“數(shù)學化”,來自語言學/音系學方面的壓力是形式化、簡約化。讓我引大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和費米的話來應答:
→任何事物都能加以科學的描述,比如可以把貝多芬交響樂描述成波壓變化,但這樣做毫無意義。(愛因斯坦)
→ Since the mathematicians have invaded the theory of relativity,I do not understand it myself anymore. (愛因斯坦)
→ Mathematics is to physics what musterbation is to sex.(費米)
→萬事皆需做得越簡越好,但別過簡。(愛因斯坦)
簡約性是音系學里的僅次于自洽性的第二標準。我把它看成途中目標,即在前沿領域證據(jù)不足的情況下,如果其他情況相同,競爭理論中簡約者勝出。一個形式系統(tǒng)從運用過程看有三個要求:起點的自洽性、途中的簡約性、終點的完備性。從邏輯角度可簡化為兩條:充分性和必要性。充分性體現(xiàn)為完備性,必要性體現(xiàn)為簡約性,符合充要性則符合了矛盾律,也就是自洽性。簡約性還體現(xiàn)了一個帶有主觀色彩的美學要求,這不是硬性要求,但對具有主觀意識、對美無法抗拒的理論構建者來說卻有極大的影響力,記得愛因斯坦怎么說他的理論嗎?——“It’s too beautiful to be wrong”。
總之,音法學是這樣一門學科:它既要使用數(shù)學、邏輯那樣的形式化方法,又要保留生理、物理、心理的經驗屬性,還要符合音系處理的整體簡約性要求。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它要有語言學內涵。也就是說,一個數(shù)學公式、一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一個邏輯推導式、一個抽象的假設項,都必須要音法化(是“音法化”不是“音系化”,因為還要通用于音韻學、類型學、演化學),都要在音法學中范疇化、概念化,否則就會言不及義:要么玩紙面游戲,要么談交響樂聲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