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蓉
內(nèi)容摘要:《斷鴻零雁記》是蘇曼殊的代表作品,講述了主人公三郎在尋親途中,與雪梅、靜子兩位女子之間的糾葛,表達了自身的身世之恫,展現(xiàn)出了濃厚的傷感、憂郁氣質(zhì),具有明顯的日本“物哀”風格?!稊帏櫫阊阌洝分小拔锇А敝镭瀼厥冀K,自然景物、四季變換與人物心境與生命歷程相關聯(lián),“景”開始脫離“哀而不傷”的范圍,“物之哀”在“哀”與“情”闡釋“人生苦”,悲劇性結局對無常感、悲劇美的詮釋體現(xiàn)出哲學思考,關注到個體的存在與選擇,脫離了哀情小說的境界。本文將從自然景物、好色與守戒、命運悲劇來展開分析,解構《斷鴻零雁記》中的“物哀”之美。
關鍵詞:蘇曼殊 《斷鴻零雁記》 物哀 好色
《斷鴻零雁記》是蘇曼殊的代表作,發(fā)表于1912年的《太平洋報》,小說風靡一時,率先被譯為英文并暢銷海外,并影響到后來的鴛鴦蝴蝶派的創(chuàng)作。蘇曼殊生前并未受到熱烈的關注,后來還遭到胡適的批評,在其《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也對蘇曼殊忽略不提。然而在蘇曼殊去世后,文學界卻興起了“曼殊熱”,其作品大多被翻譯到國外,引起海內(nèi)外的熱烈討論,英國、日本,甚至前蘇聯(lián)都有專門研究蘇曼殊的學者,可見其影響程度。柳無忌在《蘇曼殊傳》中高度評價了《斷鴻零雁記》,認為它是“作為中國繼《紅樓夢》之后的一篇主要的愛情小說,它成功地描繪了愛情和冷酷的社會力量與宗教力量之間的沖突……如把蘇曼殊的作品,和當時流行的大量揭露官場腐敗,學界虛偽的譴責小說,以及那些描繪妓院歌女生涯相當逼真,但卻猥瑣的小說相比較,他那部《斷鴻零雁記》就顯得很清新而且有獨創(chuàng)性。它并不是一般的鴛鴦蝴蝶派小說?!盵1]現(xiàn)在對《斷鴻零雁記》的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哀情小說和敘事角度,聚焦于小說中的現(xiàn)代性萌芽,對此的研究已經(jīng)較為充足。但是較少從“物哀”美學的角度來全面解析作品,由于身世和生活遭遇,蘇曼殊的作品風格體現(xiàn)出多種文化的碰撞,其中日本的“物哀”美學觀對其影響較為深刻,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
對于“物哀”的研究,國內(nèi)外研究已經(jīng)臻于成熟,國內(nèi)葉渭渠、唐月梅《日本的美學意識》、王向遠《日本文學研究》,國外日本學者本居宣長《日本物哀》、大西克禮《幽寂、物哀、侘寂》,都對“物哀”這一概念做了系統(tǒng)的闡釋,形成一套理論體系?!拔锇А笔侨毡镜膫鹘y(tǒng)文學觀、美學觀,是大和民族在地理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的影響下形成的集體無意識,對日本人的國民性和文化傳統(tǒng)形成了深遠的影響??偟膩碚f,“物哀”是日本感性文化的體現(xiàn),強調(diào)真情實感和人世間的無常,是人的情感主觀接觸外界事物時,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的幽深玄靜的情感,而這種感情多體現(xiàn)為悲傷、哀婉,體現(xiàn)出對物是人非、命運無常的感嘆?!稊帏櫫阊阌洝分械木芭c情描寫,以及人物的命運悲劇,都無一不體現(xiàn)出“物哀”之美。
一.四時之景的“凄涼”美
《斷鴻零雁記》大部分篇幅著重于景物與季節(jié)描寫,“感物之情”躍然紙上,景與物皆沾染上主人公的哀情色彩。戰(zhàn)國時代的《樂記》中記載:“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后動?!币婚_始就奠定了“物”的主導地位,以及客觀實在屬性,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并且強調(diào)“情”與“景”之間的統(tǒng)一,帶有初步的唯物主義傾向。雖然歷代“感物說”以來都不斷強調(diào)自然景物的比重,但由于中國的社會屬性與文人階層的原因,“感物”總逃離不開社會政治,正如“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拔锇А敝械摹拔铩备訋в兄饔^色彩,不同于中國的“理性文化”,日本則是更偏向感性文化,王向遠解釋道:“‘物哀論的重點則不是主體與客體、‘情與‘境的關系,而是側重于作家作品對人性人情的深度理解與表達?!盵2]這里的“物”更加傾向自然屬性,較少涉及社會政治方面,主要用來體現(xiàn)人情人性。本居宣長在《紫文要領》里提到:“四季推移與風景描寫,都是為了人知‘物哀,這就是‘物哀中感知‘物之心的體現(xiàn)。”[3]日本物語中對“物”的感嘆與描述占據(jù)了大部分內(nèi)容,從《枕草子》和《徒然草》中就可以體現(xiàn)出來,如對枯木寒蟬、冷月苦水等都帶有惋惜、落寞的感嘆,會無端地誘發(fā)人的“物哀”之情。在情感表達上,中國文人的“觸景生情”偏向主動積極,日本的“物哀”則偏向傷感、悵然。中國的中庸文化講究“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講究溫和平穩(wěn)的表達方式,日本的物哀則體現(xiàn)了“樂而淫,哀而傷”,體現(xiàn)出女性的“陰柔、哀婉”氣質(zhì)。蘇曼殊《斷鴻零雁記》通過物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凄涼和傷感氛圍,深深地受到了日本“物哀”美學觀的影響。
(一)自然景物
自然景物在中日文學中都有出現(xiàn),并且是吟詠和描述的主要對象?!稊帏櫫阊阌洝分械摹拔铩焙艽蟪潭壬蟿冸x了對于社會的感嘆,聚焦于對個人命運和身世的哀嘆,自身傷之,則景物皆著我之色,凄涼之景配哀婉之情,從這里開始就已經(jīng)開始背離中國式的“哀而不傷”,但是悲傷卻沒有“怨”,停留在對自身的命運的感嘆上。山川景色在《斷鴻零雁記》中多次出現(xiàn),與主人公的境遇和心境緊緊相連,詩情與哀情相聯(lián)動,山川云月都成了觸發(fā)主人公情緒的“物”。當男主人公三郎初次登場時,站在宋朝群臣殉國的崖山之上,驟然想起其身世之悲,不由得感嘆,“遙望山嶺,云氣蔥郁;或時聞潮水悲嘶,尤使人欷歔憑吊,不堪回首”。在受戒完下山之時,見“夾道枯柯,已無宿葉,悲涼境地,惟見樵夫出沒,然彼焉知方外之人,亦有難言之恫”。在得知生母消息之后,但卻無力尋找,欣然之際卻又抑郁無極,此時“披衣出廬四矚,柳瘦于骨,山容蕭然矣”。當靜子向其表明心意之時,三郎心中亦有所動,“余在月色漠濛之下,凝神靜觀其臉,橫云斜月,殊勝端麗。此際萬籟都寂,余心不自鎮(zhèn);既而昂首矚天,則又烏云彌布。只余殘星數(shù)點,空搖明滅?!鼻娜浑x開母親,坐船至廣東之時,“是夕,維舟于野渡殘陽之下。時涼秋九月矣,山川寥寂,舉目蒼涼”。人物的悲傷沒有通過歇斯底里、痛哭的方式來體現(xiàn),顯得克制隱忍,卻又情不能自抑。此時的“物”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悲潮、瘦柳、殘星、殘陽等“物”被加以“心化”,與主人公的內(nèi)在精神狀態(tài)相連,“物”的狀態(tài)與人物的悲喜以詩意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有不勝哀愁、凄神寒骨之感。
(二)四季變換
四季變換是自然景色描寫的重點內(nèi)容,《源氏物語》中十分詳細地描寫春夏秋冬的交替,在這變換中暗含著情感的變化以及人生之景的變遷。《斷鴻零雁記》的季節(jié)感分明,但春夏在文中轉瞬即逝,彌漫在文中的是蕭瑟的秋天與漫長的寒冬,使得故事從頭至尾都透露著凄冷、悲涼的底色。如小說一開頭就是冷冽的冬季,“是時已入冬令,海風逼人千里之外”,“荒村風雪,蕭蕭徹骨”,對應著主人公三郎此時的遭遇,處境窘迫、無處著落、備受奚落,寒冷之氣撲面而來,為三郎的境遇更增添了幾分困苦。春光也曾光臨,“歲月不居,春序忽至”,此時三郎得知生母的下落,尋親有期但時節(jié)如流,也為春色蒙上美好易逝的哀愁。雖處在母親身側,卻恍恍惚惚,似有不真實之感,“忽有風聲過余耳,瑟瑟作響。余乃仰空,但見宿葉脫柯,蕭蕭下墮,心始聳然知清秋亦垂盡矣。遂不覺中懷惘惘,一若重愁在抱”。寒冷的冬天對應著主人公內(nèi)心的悲涼,自然景物被人物蒙上主觀性的感受,寄托著三郎飄零無常的人生,營造出事事休的悲喜之感,時時刻刻引發(fā)著審美主體的情緒,主要體現(xiàn)為哀愁和憂郁之情。
二.“好色”與守戒的“哀情”美
哀景配哀情,情景交融中的情也是文中體現(xiàn)“物哀”的重點內(nèi)容,在日本文論中也有一個專屬的名稱“好色”?!昂蒙痹谥袊膶W中常含貶義,例如著名的《登徒子好色賦》中對“好色”的辯論,“登徒子”由此也成為好色的代名詞,可見中國古代對于兩性關系的態(tài)度停留于“發(fā)乎情,止于禮”。葉渭渠就曾說:“好色文藝以戀愛情趣作為重要題材,好色不是描寫的目的,而是通過戀愛的情趣以探求世相和風俗把握人生的深層意義?!盵4]受日本的神道教影響,好色文化肯定自然的人情人性,后融入佛教的“生死觀”,上升到純粹的審美體現(xiàn),亦成為一種精神追求,日本文學的“情死”現(xiàn)象即是其典型體現(xiàn)?!稊帏櫫阊阌洝分幸灿小扒樗馈钡陌才?,留下了彌久不愈的哀傷,與兩位完美無缺、才貌絕倫的兩位女子的交往,隱含著三郎失落的個人價值與精神追求,一旦“美”的化身幻滅,現(xiàn)實與精神的壓迫便接踵而至,最終的結局只能走向毀滅,這某種程度上達到了“知物哀”,也正是好色理念的精神內(nèi)涵體現(xiàn)。
(一)好色之戀的“物之哀”
本居宣長在《紫文要領》中提出:“最能體現(xiàn)人情的,莫過于‘好色。因而‘好色者最感人心,也最‘物哀。”[5]令人動容的人情人性,無需從道德層面上去指責,如此便達不到“知物哀”的境界,對悖德之戀的描寫不是為了推崇,而是去感知其中的人情人性,其中也存在著人類的共性。《源氏物語》中最能體現(xiàn)“好色”的就是“悖德之戀”——亂倫,而《斷鴻零雁記》中也有不可忽視的“悖德之戀”——和尚戀愛,這是之前較少涉及的禁忌題材,身份的禁錮首先就決定了故事的“哀”。佛教自印度傳到中國,進行了本土化的改造,逐漸形成符合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的體系,在佛教教義中,認為現(xiàn)世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倍@一切都來自于人無窮無盡的欲望和貪戀,所以佛教提倡通過念經(jīng)、修行、持戒來洗滌欲望、提升境界,以達到脫離生死輪回,獲得永恒的意義。蘇曼殊本人與佛學頗有淵源,將自己對佛學的審美體驗融入到詩歌和小說當中,而佛教中的出世思想更是加深了他對人世之苦的看法。小說“哀情”中的“哀”,沒有停留在愛而不得的感情糾葛上,這“哀”來自于自身的欲望無法滿足、無法斷絕。日本學者大西克禮在定義“物哀”的審美層次時,認為:“我們所尋求的“哀”的本質(zhì),就是超越“哀感”這一狹義的心理體驗的“物哀”,將它所包含的美學感動及直觀,沉潛、滲透于具有普遍性的形而上學的根底中,使其擴大為一種世界觀,或者說,使其變形為一種“世界苦”的普遍化的感情體驗?!盵6]所以《斷鴻零雁記》中濃烈“哀感”不是來自于主人公的情感自訴,而是無處不在的人生之苦,三郎身世上的“難言之恫”與愛情上的“彌天幽恨”,構成他的修行路上的“八苦”,進而給人以“世界苦”的意味,同時也達到了“物之哀”的境界。
(二)守戒徘徊的“情之苦”
蘇曼殊被稱為“情僧”,雖然出家,但是卻混跡在紅塵中,情史頗多,儼然不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僧人形象。這與他的身世脫不開干系,擁有半個日本血統(tǒng),同時旅居日本多年,而日本的真宗佛教中的僧人是可以娶妻生子,蘇曼蘇由此看來更符合其做派。他的這份浪漫也反映在他的半自傳小說《斷鴻零雁記》中,主人公三郎對“情”的掙扎和動搖是書中的重點。作為僧人的三郎屢屢受到女子的傾心,出生富貴,但中途“家運式微”,飽經(jīng)磨難,但卻有“堅孤之性”,另外精通中西外文學、繪畫,才學出眾,在佛法上又頗有造詣,這一切條件加起來,就不得不讓文中兩位女子對他既垂憐又崇拜不已,但是已經(jīng)出家為僧人,就決定他所經(jīng)歷的親情與愛情都是苦情。雪梅殉情打破其最后幻想,對乳母、生母、雪梅、靜子的辜負,已經(jīng)使得三郎無處可退,陷入了無可挽回的絕境,與其說是他對佛心的堅持,倒不如說是佛道信仰是三郎最后的救贖。正如蘇曼殊詩中表達:“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剔時。(《本事詩十首》七)”[7]茫茫人世間,無論是情感還是生存上,他都無立足之地,最后只能斷情絕愛獲得暫時的麻痹,這位人物形象的塑造不同于蘇曼殊的其他作品,因為更多地投射出自己的影子,使得三郎的形象更具有現(xiàn)實的意味。
三.命運悲劇的“無常美”
(一)“哀莫大于心死”的無常感
“物哀”中對命運無常的感嘆,以及對死亡結局的追求,都體現(xiàn)出了悲劇性審美觀的傾向,這是中日西文學中所共同的特點。但在當時的文學界,蘇曼殊對于“個體”幻滅的描寫展現(xiàn)出了明顯的無常感,小說源于“物哀”,但又不僅止步于此,而是展現(xiàn)出對悲劇精神的個人思考。叔本華相信悲劇的結局都是出于個體的欲望,偶然的命運也是人們自主選擇出來的結果。三郎的“身世之恫”是悲劇的重要內(nèi)因,這同時也決定了雪梅、靜子的命運?!坝撵o無倫,古德幽光”的雪梅代表著忠貞不二、品性優(yōu)良的傳統(tǒng)婦女,無論在何境遇都不曾拋棄三郎,而這份堅決卻也為她日后的死亡埋下伏筆。雪梅雖出身大戶人家,但是“生母棄養(yǎng),繼母孤恩,見利忘義”,自身就猶如水上浮萍、風中柳絮,父母更是“以為女子者,實貨物耳”,但雪梅自身是“固高抗無倫者”,不肯辜負與三郎的婚約,更不肯做見利忘義的小人。這份抗爭性不僅是出于對愛人的情誼,而且出于雪梅對本性的堅守,但在現(xiàn)實的逼迫與愛人的辜負下,雪梅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日本女子靜子是書中的另一個悲劇人物,她“慧骨天生,一時無兩”,也擁有著驚人的美貌,三郎初見靜子時:“即見玉人翩若驚鴻,至余前,肅然為李。而此際玉人密發(fā)虛鬟,風姿愈見娟娟”。不同于雪梅的沉靜,靜子體現(xiàn)出了活潑、俏皮的一面,聰慧靈敏、行事大膽隨意,并且有著不輸于三郎的才華,身為日本人,卻對中國的詩詞歌賦、繪畫都有涉獵,展現(xiàn)出了新時代女性的特征,實在是集美好于一身的奇女子。在感情上面對自己喜愛的三郎,絲毫不扭捏做作,敢于表露自己的關懷與心意,羞怯之余則是更為勇敢,展現(xiàn)出了異國女子的風情。多次主動都得不到回應,靜子依舊不氣餒。對于三郎欲不辭而別,她依舊再三挽回,可見其重情之至,但最終未能挽回三郎的心,雪中送行的靜子最后消失在讀者的眼前,靜子陷入無望的等待中,那個人也許會回來,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
小說中兩位女主人公甚至從未見過面,沒有出現(xiàn)兩女爭一男的故事沖突,卻上演一場無可挽回的命運悲劇。全文籠罩在綿延不絕的“彌天幽恨”中,無論是雪梅在苦苦等待中,不堪壓迫死去,三郎在故宅遍尋故人不著,卻得知其以身殉情,發(fā)出“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處葬卿卿?!钡谋瘒@,還是茫茫白雪中,靜子的哽咽不語,竟有種大夢歸來,卻不知身在何處的恍然。小說對人物和悲劇的刻畫達到了“哀莫大于心死”的美學效果,死去的人無可挽回,活著的人也無法繼續(xù)前進,命運的悲劇使得生活的價值、人的價值在這一刻破滅。故事的戛然而止卻流露出無端的壓抑、凄楚、無可奈何的情緒,給人以脆弱、不堪一擊,卻又余韻不絕之感。日本學者大西克禮說:“所謂的“脆弱性”或“崩落性”,是客觀事象的性質(zhì)與人們內(nèi)心中的“哀”的特殊感情相結合而產(chǎn)生。”此刻由命運悲劇帶來的審美體驗,給人以脆弱、崩壞之感,從而將小說的境界提升到一個新的哲學層面。[8]
(二)以悲為美的共同追求
學術界一直對“中國有沒有悲劇”的問題爭論不休,中國雖然有《梁山伯與祝英臺》《竇娥冤》《桃花扇》《趙氏孤兒》等杰出的悲劇性作品,但總也逃不脫團圓的結局,似乎無法達到西方悲劇的震撼效果。但直到出現(xiàn)了《紅樓夢》,顛覆了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模式,通過展現(xiàn)愛情悲劇、家族覆滅悲劇,引申出背后社會歷史文化悲劇,達到了現(xiàn)代悲劇的效果,拔高了中國的悲劇藝術水準?!氨瘎 钡母拍钭铋_始源于西方,日本的“物哀”就是融合吸收了西方“悲劇”的概念,隨后“悲劇”從日本流傳到中國,春柳社最開始排演悲劇類的話劇。甲午中日戰(zhàn)爭之后,救亡圖存運動興起,追求團圓結局也成了批判中國“國民性”的關鍵點,“悲劇”的概念開始大幅度傳入中國,魯迅就曾對“大團圓”的創(chuàng)作模式進行了抨擊,認為追求“大團圓”,導致中國人更加沉迷于“欺和瞞”的想象中,而對現(xiàn)實選擇視而不見。近代知識分子對“悲劇”的討論進一步擴大了其影響,無形中也影響著人們的審美追求,以悲為美的審美取向開始廣為大眾接受,“哀情小說”也應運而生。
蘇曼殊是最先一批打破圭臬的創(chuàng)作者,他傳承了《紅樓夢》的悲劇風格,同時吸收了日本的“物哀”理念,作品的“哀”源于個人,最終又回到自身,成為了近代小說與現(xiàn)代小說銜接點。我們不能將《斷鴻零雁記》簡單看為鴛鴦蝴蝶派的作品,而是更應該看到其內(nèi)在的美學價值,《斷鴻零雁記》總體來說情節(jié)發(fā)展平緩,沒有較大的戲劇沖突,具有寫實性,與其他哀情小說不同,小說并沒有將重點放在“愛情”上,而是“個體”上。蘇曼殊借鑒日本“私小說”的寫作手法,較之郁達夫更早地采用自敘式寫作,將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與小說融合,給人幻真幻假之感,在文中詳細地剖析主人公的心理活動,關注個體的生命軌跡與思考,率先開始了文學的“向內(nèi)轉”,錢玄同在《致陳獨秀信》中評價蘇曼殊:“所為小說,描寫人生真處,足為新文學之始基乎?!盵9]“向內(nèi)轉”的敘述方式,賦予了悲劇的合理性,將視野回轉到個體上,小說看似在寫愛情悲劇,實際上在寫個體的悲劇、社會的悲劇,悲劇具有了普遍性,才更加使人感到悲哀。
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可能在現(xiàn)在看來略有瑕疵,柳無忌在《蘇曼殊傳》中也說:“盡管《斷鴻零雁記》的人物塑造有些單薄,情節(jié)有些拖拉,但是它卻以情感的強烈、悲劇的沖突、緊要情節(jié)的新穎和語言的優(yōu)美扣人心弦?!盵10]小說的意義不止停留于此,不僅是停留在男女情愛的表面描寫上,其中很多元素都可以拿來解讀,小說中的“物哀”之美也正是悲劇美學與個人敘述模式的體現(xiàn),這種寫法在當時眾多文學作品中脫穎而出,而這也正是近代中國文化轉型的體現(xiàn)之一,受到西方和日本思潮的影響,傳統(tǒng)模式已無法再固步自封,不得不順應時代發(fā)展變化。正如楊聯(lián)芬所評價的:“我們通常說,五四小說完成了中國小說由講故事到表現(xiàn)(向內(nèi)轉)的現(xiàn)代化,但是,這個轉化盡管在五四文學革命以后才成為主流,但是它的發(fā)端卻不能不追溯到民國初年的蘇曼殊的小說《斷鴻零雁記》?!盵11]蘇曼殊率先接受新思潮、新文明的沖洗,為近代文學與現(xiàn)代文學的轉型起到了重要作用,是中國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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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向遠.感物而哀——從比較詩學的角度看本居宣長的“物哀”論[J].文化與詩學,2011(02):280-297.
注 釋
[1]柳無忌著,石晶垚譯.蘇曼殊傳[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116.
[2]王向遠.感物而哀——從比較詩學的角度看本居宣長的“物哀”論[J].文化與詩學,2011,第297頁.
[3]本居宣長著,王向遠譯.日本物哀[J].吉林出版有限責任公司,2010,第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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