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潔,華東師范大學語文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員。
歸有光的散文名篇《項脊軒志》,因描述自己在書齋的活動“借書滿架,偃仰嘯歌”,而引發(fā)當代學界對其含義的不同理解,專業(yè)期刊上針對這兩個語句的辨釋文章,其數(shù)量之多堪稱“百家爭鳴”。該文早年即被各地出版的語文教材收入,最近又為全國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選擇性必修下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6月第1版)繼續(xù)選用。由于較長時期以來,廣大語文教師對此語句的詮釋心存疑惑,歧解未消,給教學帶來一定的影響。為此,我們特對其中的關鍵語句“借書滿架”進行典源考索,探尋其在文中的語用含義,以期提供一個較為合理的說法。
關于“借書滿架,偃仰嘯歌”,統(tǒng)編教材只對后一句的兩個詞語作了注釋:
偃仰:俯仰,這里指安居、休息。
嘯歌:長嘯歌吟。
這樣的注釋其實是不準確的,而問題恰恰在于未能真正理解“借書滿架”的含義。教材對前一句既然不作注釋,則意為“借書”就跟現(xiàn)代漢語的短語“借進書籍”(這里不可能為“借出”之意)相同,因而在配套的《教師教學用書》“參考譯文”中譯為:“借來的書籍擺滿書架?!睂τ跉w有光在書齋中滿架子都放著借來的書,這正是廣大語文教師對文意存在的疑惑:他家里沒有自己的書?這么多書從何處借得?借來的書難道不用還?懷著這樣的疑惑,人們通過對“借書”含義的各種查考,從而形成了不同的理解和解釋。
一、“借書”的版本異文
從版本異文中尋求解決疑惑的依據(jù),這本是值得肯定的一條途徑。但是,對版本異文的鑒別和取舍,還得遵循古籍版本學和??睂W的基本原理及規(guī)則,并非隨便什么版本都能作為依據(jù)。從目前學界提出《項脊軒志》的版本異文來看,主要有以下幾種:
1.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2.錢伯城主編《古文觀止新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3.徐中玉、金啟華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以上古文選本皆由當代人編纂,所選《項脊軒志》的文本都依據(jù)1920-1936年中華書局編輯排印的大型叢書《四部備要》所收歸有光的《震川文集》,“借書”的異文為“積書”。不少學者和語文老師竭力主張應遵從這一異文,認為“積書滿架”方能合理解釋。然而從專業(yè)的古籍版本學和??睂W角度看,類似現(xiàn)當代人對古書重排或選文編錄的版本,非但不能作為版本??币罁?jù),而且其中的文字異文,完全有可能是因擇取底本不精,或排印過程疏誤所致,更不能據(jù)以為勘正之用。就《四部備要》來說,業(yè)內(nèi)早就論證過如下事實:在排印所用底本方面,大量存在“所題版本實非所據(jù)版本”“所題版本言之未詳”“選用版本明顯不善不當”等現(xiàn)象;在校勘方面,“學術界已公認《備要》校勘不精”[1]。若以《四部備要》收錄的《震川文集》來驗證此語,恐也是如此,如《四部備要》稱此書“據(jù)家刻本校刊”,這首先就屬于“所題版本言之未詳”,所稱“家刻本”而不言年代,則只要是作者后代主持刻印前輩家人的著作都可以稱之,而不顧其時間跨度和底本來源。殊不知,時間跨度和底本來源是衡量其文本文字可靠性價值的重要特征之一。以現(xiàn)存《震川文集》的版本來說,收錄較為齊全、版刻質量較高的,當數(shù)康熙十年至十四年(1671-1675年)刻竣的本子,該本由明末清初文壇領袖錢謙益選定,歸有光曾孫歸莊???,歸莊之侄歸玠編輯,“校訂助刻”者80余人,很多詩文名家如王崇簡、曹溶、劉體仁、吳偉業(yè)、葉方藹、徐元文等皆予其事,其中尤以“葉學亭(方恒)、徐健庵(乾學)兩先生之力居多”[2]。要說“家刻本”,這才是首選的最佳版本,但該版本中《項脊軒志》的上述句子是作“借書滿架”。此后康熙二十一年刻乾隆時補修本、乾隆時修《四庫全書》文淵閣本、乾隆時編《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嘉慶元年常熟歸朝煦玉鑰堂刊本等,無不是作“借書滿架”。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出版《叢書集成三編》,內(nèi)收影印之《震川先生文集》未交待所據(jù)版本,但書前有牌記標明“光緒元年五月常熟歸氏重刻”,其正文之《項脊軒記》中,是為“積書滿架”。由此看來,《四部備要》的所謂“家刻本”倒還所言不虛。但同樣都可稱之為“家刻本”,光緒元年(1875年)的歸氏重刻本,距康熙十四年(1675年)的歸莊、歸玠刻本,時間已相隔整整200年,有什么理由能認為晚出的“積書滿架”是正確的,而相對較早的眾多版本作“借書滿架”是錯誤的呢?《四部備要》舍康熙本而取光緒本,豈不正是其“選用版本明顯不善不當”的又一例證嗎?
古籍的版本異文,有時因后人對善本中的文字難以釋讀,而較差版本中的異文則易于理解,于是很可能會棄善本文字而取差的版本異文,這在專業(yè)領域是有前車之鑒的。例如,歐陽修《醉翁亭記》中寫“瀉出于兩峰之間者,讓泉也”,多個宋元刻本中都作“讓泉”,但到了清嘉慶間歐陽衡重新編校刊刻的《歐陽修全集》中卻成了“釀泉”,中華書局2001年據(jù)此本整理出版點校本,亦沿襲其訛,可能就是因不明“讓泉”的含義而受下文“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庇绊?又如魏征《諫太宗十思疏》中“竭誠則胡越為一體”句,從最早記錄這一文本的唐代吳兢所編《貞觀政要》,直到清代初期,所有輯載和引用此文的書籍中,無一不是寫成“胡越”的,但到了康熙后期隨著避諱漸嚴,出現(xiàn)將“胡越”改成“吳越”的避諱現(xiàn)象,今人則以為“吳越”指的是南方吳國和越國,以致這一因清人避族諱而刻意擅改古書文字的現(xiàn)象,一直延續(xù)至今。
以上兩個例子,由于都曾長期出現(xiàn)在語文教科書中,足以給教材編者和語文教師敲響警鐘:對文言文中一時不能理解的字詞語句,即便探尋版本異文,亦須掌握版本學原理,遵循??睂W規(guī)則,切忌輕率作出判斷并進行改易,否則很可能會以不誤為誤,影響語言知識的正確傳播并誤導學生。比如有關《項脊軒志》中“借書滿架”的版本異文,絕大多數(shù)人都未發(fā)現(xiàn)的一例:清代黃宗羲編輯明代文章總集《明文?!罚诰硪话偎氖珍洝俄椉管幹尽?,該句作“措書滿架”。要是認為“措”有“安放,置放”之義,會不會又覺得歸有光說的是“置放了滿架子的書”呢?雖說黃宗羲也是清初的大學者,但他在收錄《項脊軒志》時會不會看走眼,確實也是個問題,因為畢竟“借”和“措”字形很相近;再說《明文海》在黃宗羲身前身后都沒有刻版,今留存下來的都是一些抄本,最初寫成“措”的究竟是誰也已無法證實。這一版本異文,在??睂W上因其來源不明和僅為孤證,同樣不能率爾信從。何況,差不多同時由清人薛熙編輯成書于康熙年間的另一明代文章總集《明文在》,內(nèi)收錄的《項脊軒志》就是作“借書滿架”。
在很多主張“借書滿架”應是“積書滿架”的文章中,還提出另一條所謂證據(jù),即《康熙字典》“借”字條下引用《唐韻》《集韻》《韻會》《正韻》云:“又資昔切,音積,義同?!币源藖碜C明“借”就是“積”(或認為是“積”的通假字),指積聚或堆放的書籍擺滿了書架。不得不說,這完全是誤讀了《康熙字典》的意思?!犊滴踝值洹分皇橇谐隽恕敖琛弊衷诠糯崟械膬煞N讀音,一為“子夜切”即“借”的讀音,一為“資昔切”即“積”的讀音,這兩個讀音的字義是相同的,所謂“義同”是指“借”字兩個讀音的意義相同,與“積”的意義是沒有關系的。《廣韻》和《集韻》著錄“資昔切”的“借”字,釋義都是“假借也”或引《說文》“假也”,足以說明這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借”既沒有“積”的“積聚”或“堆疊”之義,古書中也未見有通“積”之例。認為“義同”是與“積”的意義相同者,蓋因不明《康熙字典》釋義體例且對古代韻書疏于查考,遂造成這一錯覺和誤解。
二、“借書”的典源考索
關于“借書滿架”的“借書”究竟該作怎樣的理解,除以上所謂版本異文的說法外,我們從歷年的期刊論文60余篇文章中,歸納出以下若干種詮釋意見:
①“借書”無需強作解釋,古代家富藏書者仍以“書非借不能讀也”為信條的大有人在,好學之人都要借書來讀,歸有光也應是其中之一。
②“借”的繁體為“藉”,“藉”與“積”古音相通。“借書滿架”中的“借”,正是由于古音通假而在此應為“積累”的“積”字,其義應是“堆積”或“擺放”等。
③“借”可以通“藉”,為疊韻通假?!敖濉钡谋玖x是古代祭祀朝聘時陳列禮品的墊物。既然是墊物,他物可置于其上,因此引申為“置;置放”。“借書滿架”就是“藉書滿架”,直譯就是“置放的書排滿了書架”。
④“借”通“藉”,其中讀為“籍”(jí)的“藉”就是“狼藉”。《辭?!纷椤板e亂不整貌”“按狼籍與狼藉同”,并轉引古注云:“故凡物之縱橫散亂者謂之狼藉?!睋?jù)此,這里的“借書”應解為“縱橫交錯的書”。
⑤“借”,《說文解字段注》“借古多作籍”。《辭?!贰吨腥A大字典》均有“籍,薦也”的義項。《爾雅·釋詁》釋“薦”為“陳也”。據(jù)此,“借書”即“薦書”,就是把書陳列出來。“借書滿架”就是陳列的書堆滿了架子。
⑥“借書滿架”的“借”應解釋為“憑借、借助”,這一義項在古代極為常用。歸有光之所以能夠超脫世事紛繁,全憑一方小小的書齋,全憑書籍滿架,書是他精神的財富,因此把“借”解釋為“借助”與全文主旨是一致的。
⑦“借”應是“備”的繁寫“備”的訛誤。從字形上看,“借”和“備”在字形上極為相似,在流傳過程中誤寫是很有可能的事;從意義上講,“借”通“備(備)”更符合語境,包括符合歸有光的讀書情境和他的家世特征。
⑧“借”本應作“厝”。因“借”與“厝”的形體相近,尤其是手寫體,就更容易混淆了。將“借”當作“厝”的訛字,則疑點頓消?!柏取贬尀椤爸谩?,語意通暢。
可見,各種詮釋的觀點紛繁雜陳,對語文教學怎會不帶來影響?
由于眾多的詮釋都試圖從字面上來說通“借書滿架”的含義,以致無一例外地陷入了傳統(tǒng)訓詁學的誤區(qū)。其實,真正能解決這一疑義的途徑,是認識“借書”的用典,找出其典源,明了字面背后的語用含義,方能使前后句意相互鉤聯(lián),融會貫通,從而非但可使文采彰顯,而且對了解青年歸有光的讀書用功之狀大有禆益。
“借書”的典源,出自《漢書·敘傳上》班固所作《答賓戲》賦。該賦內(nèi)容以虛設的賓問主答形式,抒發(fā)作者個人的志向和對流俗的鄙視。其中第一段借“賓戲主人”之言,實際反映了作者自己的苦悶和感慨:
今吾子幸游帝王之世,躬帶冕之服,浮英華,湛道德,矕龍虎之文,舊矣。卒不能攄首尾,奮翼鱗,振拔洿涂,跨騰風云,使見之者景駭,聞之者響震。徒樂枕經(jīng)籍書,紆體衡門,上無所蒂,下無所根。獨攄意乎宇宙之外,銳思于毫芒之內(nèi),潛神默記,恒以年歲。然而器不賈于當己,用不效于一世。雖馳辯如濤波,摛藻如春華,猶無益于殿最。意者,且運朝夕之策,定合會之計,使存有顯號,亡有美謚,不亦優(yōu)乎?[3]
賓客戲嘲主人的開頭大意謂:如今您有幸生活在賢君之世,外享美好的聲譽,內(nèi)懷深厚的道德,兼具超常的文采,但終究未能全部施展個人的鋒芒棱角,給社會帶來驚世駭俗的影響。接著說“徒樂枕經(jīng)籍書”云云,則是對文人懷才不遇景況的生動寫照:只能沉湎在經(jīng)典和詩書中自得其樂,屈居于簡陋的屋舍,上無人援引,下無所依靠。唯有肆意冥想于宇宙之外,精心思考于細微之中,潛心凝神地默默記誦,持之以恒而經(jīng)年累月。
這里不再解說《答賓戲》的后文,僅就以上引文中的“枕經(jīng)籍書”一語,從詞義角度作一疏解。就字面意義看,“枕經(jīng)”指頭枕著經(jīng)書;“籍書”,則須先明“籍”字通“藉”,讀音為“jiè”,其義本為“鋪”或“墊”,則“藉書”指鋪著書籍。收錄在昭明太子蕭統(tǒng)所編《文選》中的《答賓戲》,作注的六臣之一呂向對“枕經(jīng)籍書”即注為:“枕經(jīng)典而臥,鋪詩書而居也?!盵4]既然頭已經(jīng)枕著書了,鋪著書則是用來臥于其上的,因而這個“藉”的含義又可以進一步釋為人坐臥其上。如《漢書·佞幸傳》記載,漢哀帝寵臣董賢經(jīng)常與皇上一同寢息,“嘗晝寢,偏藉上袖,上欲起,賢未覺,不欲動賢,乃斷袖而起”[5]。董賢曾在白天與哀帝一起睡臥,身體壓住了帝的衣袖,帝欲起身,但不想弄醒他,竟割斷袖子而起。唐顏師古注:“藉,謂身臥其上也。”又如《文選》載東晉孫綽《游天臺山賦》,有“藉萋萋之纖草,蔭落落之長松”[6]句,李善注“藉”字云:“以草薦地而坐曰藉。”雖然“藉”字可作如上解釋,但進入諸如“枕經(jīng)籍書”的語境,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大可能頭枕著書、身體臥于書上睡覺的,所以它只是形容一種狀態(tài),表示人一刻不離地與書為伴,或整日整夜沉湎在展閱書籍的愉悅之中。
比“枕經(jīng)籍書”出現(xiàn)要早的是“枕籍詩書”,見于西漢桓寬《鹽鐵論·殊路》:“夫重懷古道,枕籍詩書,危不能安,亂不能治。”這里的“枕籍詩書”帶有貶義,批評儒生沉溺于詩書之中,沒有實際本領。但后人用“枕籍詩書”或“枕經(jīng)籍書”,則非但不含貶義,相反大多有褒揚之義,即形容人熱愛讀書,勤奮用功。因“枕經(jīng)籍書”在修辭上是一種“互文”,兩個動賓結構的短語在意義上彼此包含、相互補充,所以古書中又作“枕經(jīng)籍史”“枕書籍經(jīng)”“枕詩籍書”等形式,都是形容酷嗜讀書,以書為伴。唐代詩人李白在所撰《上安州裴長史書》里,自述其“常橫經(jīng)藉書,制作不倦”[7],將“枕經(jīng)籍書”改作“橫經(jīng)藉書”,意思還是一樣,字面上是橫陳經(jīng)典書籍,真正的含義是指刻苦讀書學習。
古書里大量使用的這類短語,“枕籍”之“籍”除了寫成本字為“枕藉”外,也有寫作“枕借”的,因為“借”與“藉”古音相近(上古韻皆屬鐸部,中古皆去聲祃韻)而互為通假,如明董斯張《知希齋詩為王德操作》:“枕借書為侶,燈懸影作交?!盵8](較多文章里認為“借”的繁體是“藉”,這是一種不準確的認識。事實上只有“藉口”“憑藉”的“藉”簡化為“借”,“藉”的其它義項雖讀音為“jiè”但并不簡化,如慰藉、蘊藉等)而“籍書”中的“籍”除了寫成本字為“藉書”外,《項脊軒志》中的“借書”,也正是用通假字表達這一含義,“借書”即“藉書”,其典源即出自“枕經(jīng)藉書”。
三、“借書”的語用詮釋
在《項脊軒志》首段中,作者記敘了對“室僅方丈”的“百年老屋”所作的一番整修改造:先解決下雨滲漏的問題,再新辟四窗、砌上垣墻,改善室內(nèi)的日照采光,然后在屋外庭院錯雜種植蘭桂竹木等,使周遭環(huán)境頓添宜人的美感。接下來幾句,便寫作者在書齋內(nèi)的活動狀態(tài),以及對室外襯映環(huán)境的感受?!敖钑鴿M架,偃仰嘯歌”,是動態(tài)描寫,敘述作者的讀書情狀;“冥然兀坐,萬籟有聲”,是靜態(tài)描寫,表現(xiàn)伴隨讀書的思考。再后面寫庭院景致之“珊珊可愛”,正是下文說“余居于此,多可喜”之寫實,表達了作者對書齋及環(huán)境的喜愛之情。
“借書滿架”,如果理解為對室內(nèi)書架上擺放書籍狀況的描寫,則既無文采可言,又完全背離了作者原意。書齋是古人讀書的主要場所,《項脊軒志》中作者唯一寫自己在此讀書狀態(tài)的兩句,就是“借書滿架,偃仰嘯歌”,惜少有人能真正領會其意?!督處熃虒W用書》之“參考譯文”所譯:“借來的書籍擺滿書架,我安居室內(nèi)長嘯歌吟”,既不符合古人讀書借書的正常事理,又違反前后文意關聯(lián)的語義邏輯:“書籍擺滿書架”和“我安居室內(nèi)”,兩者之間在語義上又有什么聯(lián)系呢?尤其是“長嘯歌吟”的譯釋,非但表意不明,而且毫無來由。正確的理解,正如本文以上所言,“借書”即“藉書”,來源于典故“枕經(jīng)籍(藉)書”,古人概括簡縮分而用之,即為“枕藉”和“藉書”。如:
①南北朝庾信《周大將軍趙公墓志銘》:“《金版》《玉策》之記,枕藉忘疲;蘭葉芝花之圖,膏映必舉。”[9]
②唐杜甫《故秘書少監(jiān)武功蘇公源明》:“前后百卷文,枕籍皆禁臠?!盵10]
③清陳廷敬《西園先生墓志銘》:“先生教子甚勤,老屋三間,藉書枕冊,浸漬丹墨,元日、除夜猶聞弦誦之聲?!盵11]
④清余集《周偉臣小影贊》:“既科頭而蹺踝,亦葄史而籍書?!盵12]
今《漢語大詞典》收入“枕藉”和“籍書”兩個詞條,對其語境義分別釋為“沉溺,埋頭”和“喻迷于詩書之中”。以上①②兩例的“枕藉(籍)”,即當譯為“沉溺(埋頭)其中”,③④兩例的“藉(籍)書”,則宜譯為“沉迷于書冊之中”?!俄椉管幹尽分械摹敖钑鴿M架”,也正是表達“沉湎于書齋內(nèi)滿架的書籍之中”的意思,意指其讀書之投入和專注。倘能這樣認識“借書滿架”的語用含義,下句“偃仰嘯歌”也就很自然能得出語義關聯(lián)的隱含之意了。偃仰,教材先釋為“俯仰”是對的,但又將另一義項“安居”作為語境義,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書齋是讀書之地,并非安居、休息之所。聯(lián)系上句“借書”是沉湎于讀書的狀態(tài)來說,“偃仰”應是指伴隨讀書時的情狀,即頭時而低昂、身不時俯仰的體態(tài)動作;“嘯歌”則意同“嘯詠”(參見《辭?!贰皣[歌”“嘯詠”釋義),指對詩文的吟詠誦讀。古人吟詠誦讀時,若全身心沉浸于詩文表達的意境和情感之中,往往受其感染而頭部、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頻頻搖動(俗語謂“搖頭晃腦”)和前俯后仰。因此,“偃仰嘯歌”的真正含義,是作者描寫其非常投入地讀書吟誦的情景,與上句表述其沉湎于書籍之中在意義上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青年歸有光讀書于項脊軒的這一狀態(tài),任誰見了都會夸贊其日后定有出息,無怪乎其祖母來探視后自語道:“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歸有光的散文為后人推崇,同他青年時代沉酣于群書所受的熏陶自然不無關系。從“借書滿架,偃仰嘯歌”所透出的語言藝術之深厚底蘊,也為后來的散文高手所折服。清乾隆年間,享譽文壇的桐城派散文大家姚鼐編輯《古文辭類纂》,選入歸有光文章達32篇之多,《項脊軒志》赫然在列,對“借書滿架”并無異辭。姚鼐的高足弟子、散文家管同,曾與歸有光一樣營葺書齋,取名“抱膝軒”,撰《抱膝軒記》敘其事曰:“嘉慶十五年歸自山東,始即第二室屏后一楹地葺為小軒,顏曰‘抱膝,借書滿架,置榻一張,偃仰嘯歌,始獲其所?!盵13]其中借用《項脊軒志》的兩句,何以在古人眼中毫無疑義,而在當今學界卻眾說紛紜而疑惑未解?其原因或許為:古人對“借書”的典源“枕經(jīng)藉書”尚且耳熟能詳并引以為楷模,而當今學子讀書之情狀已相去甚遠,以致一般人非但對“借書滿架”的內(nèi)涵不甚了了,更無由將“偃仰嘯歌”作關聯(lián)解讀,這是頗值得語文界引起關注并通過認真研讀而加以認識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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