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娟

汪曾祺先生的語言，平淡而有味。質(zhì)樸的文字中，有美食味，有童趣味，有典雅味，有閑適味，有家國味……真可謂“味味皆不平，味味總關(guān)情”。讓我們一起走進《昆明的雨》中，用心咂摸咂摸汪曾祺筆下那些不同的“味道”。

一、菌子盛宴，美食味

武俠小說泰斗金庸先生曾說過，“滿口噙香中國味的作家，當推汪曾祺和鄧友梅”。由此可見，汪曾祺先生的嗜吃是有一定知名度的。他也自詡“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葷不吃死人，小葷不吃蒼蠅”。也許正是因為嗜吃又懂美食，所以在《昆明的雨》中，汪曾祺用妙趣橫生的筆墨為我們烹飪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菌子盛宴。

汪曾祺端上的第一道美味是“炒牛肝菌”。文中寫道，市場上“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最便宜”三個字，可以看出汪曾祺寫吃食著眼普通人的生活。平淡樸實的語言文字，洋溢著煙火氣息，有著暖暖的溫度。接下來，汪曾祺詳細介紹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lián)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薄凹壹摇焙汀斑B”兩個詞，讓讀者感受到，炒牛肝菌隨處可見，此為抑；接著汪曾祺宕開一筆，寫“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贊其味美，此為揚。汪曾祺像美食導演一樣，調(diào)動視覺、味覺、嗅覺等感官，用慢鏡頭的方式向我們呈現(xiàn)了牛肝菌的色、香、味及口感，一字一頓，一字一品、一字一感，使人忍不住滿口生津。汪曾祺還像美食鑒賞家一樣給出了本菜品的點評——很好吃。僅三個字，語短情長。末了又補寫一筆“炒牛肝菌須多放蒜，否則容易使人暈倒”。讀者頓悟，牛肝菌雖然物美價廉，但是要烹飪有方，否則食客也會有危險呢！

汪曾祺先抑后揚，用第一道炒牛肝菌吊足了讀者的胃口后，他又介紹了“格調(diào)比牛肝菌高”的青頭菌，“菌中之王”雞（土從）菌，“中吃不中看”的干巴菌，讓人垂涎三尺。當讀者的味蕾被汪曾祺撩撥得難以自持時，他可沒忘記提醒人們，還有一種“中看不中吃”的雞油菌。聯(lián)系前文“中吃不中看”的干巴菌，兩相比照，不知汪曾祺是否在提醒大家盡享美食時，不要被表面現(xiàn)象所迷惑。

唇齒留香的美食味道，含而不露的生活智慧，不為說教，只為表現(xiàn)生活的真實。我們不得不佩服汪曾祺的文字魅力。

二、問嘆同用，童趣味

老舍給編輯投稿的時候，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請不要修改我的稿子，我稿子里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經(jīng)過仔細推敲。只是你們不懂，不是我的錯?！爆F(xiàn)在，再讀汪曾祺先生的文章竟也有這樣的感覺—— 一字一讀都是情，問嘆同用趣味生。

當汪曾祺給我們端上第四道菜的時候，我們著實被驚到了。干巴菌——“有點像一堆半干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這種東西也能吃？！”一個問號表達的是汪曾祺對外形丑陋的干巴菌的不屑和質(zhì)疑；一個嘆號凸顯的是汪曾祺對外形丑陋的干巴菌的畏懼和厭棄。問嘆同用，此為一貶。這還不夠，“里面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一個嘆號，嫌棄之情更甚，此為二貶。至此，我們也對干巴菌徹底失去了興趣。然而，汪曾祺筆鋒一轉(zhuǎn)，“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jié)舌：這東西這么好吃？！”一個問號盡顯汪曾祺對干巴菌口感的驚疑，一個嘆號直抒作者對干巴菌美味的驚嘆。第二次問嘆同用，使干巴菌外表的丑和味道的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給讀者深深的震撼。這一段文字把一個率真可愛、俏皮幽默、樸實又有童趣的汪曾祺送到了我們面前。

汪曾祺用童心童趣去感受干巴菌，對牛羊亦是如此：“仙人掌有刺，豬和羊怕扎。”讀罷此句，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一幅鮮活的畫面：一群豬和羊看見農(nóng)家院子里綠油油的蔬菜，喜盈盈地沖了過去，想啃上幾口，但被仙人掌的刺給扎到。它們嘴疼，舌頭疼，渾身疼得“哼哼”“咩咩”地亂叫著，只能無奈放棄，眼熱地看著這些綠油油的美食，卻再也不敢貿(mào)然沖向仙人掌了?？吹酱司?，汪曾祺當時估計也被逗得哈哈大笑了吧。我想，只有一個懷有童心的人，才能用如此溫潤的文字去描繪植物和動物吧。

三、文白相間，典雅味

汪曾祺曾說過：“我是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币虼?，在他的筆下，我們很難看到那種氣吞山河的壯麗景觀，取而代之的是溫婉秀麗的江南美景?！独ッ鞯挠辍芬彩沁@樣一篇文白相間、淡雅、精致的散文。

我們看“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一句，干凈、直白的語言直描昆明雨季的豐滿，豐滿到什么程度呢？汪曾祺沒有描繪雨本身，而是引用了詩句“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一下子鮮活了我們對昆明雨季豐滿、草木蔥蘢、葳蕤蓊郁的想象。一白一引，平淡中透出典雅味，讓我們不由得佩服作者居然能將極雅與極俗兩種語言如此和諧地結(jié)合到一處。

昆明的雨是汪曾祺想念的，四十年后的他忘不了雨中小酌的情味，那樣閑適，那樣清雅。他沒寫與好友小酌的場面，卻信手拈來，寫了一首表現(xiàn)小酌的環(huán)境和氛圍的詩：“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边@首小詩簡單易懂，用語云淡風輕，但詩意非比尋常?！吧徎ǔ赝馍傩腥恕薄耙暗晏垡淮缟睢睂懗隽诵腥讼∩伲耙暗辍倍謱懗鼍频晡恢闷?，這二句表現(xiàn)環(huán)境的清幽； “濁酒一杯天過午”寫出陰雨天無法出行，二人也就隨遇而安，一邊濁酒暢談，一邊欣賞被細雨打濕的木香花。在這細雨綿綿的清幽環(huán)境中，作者與友人獲得了短暫的安寧和平靜。

這里的雨是浸潤了汪曾祺無限情思的意象，這里的詩是汪曾祺情感流露的自然反映。細雨，淺酌，小詩，別致的情趣，典雅的韻味，令人神往。

四、蓮池掠影，家國味

游子他鄉(xiāng)遇雨思鄉(xiāng)濃，汪曾祺也不例外，于是他提筆寫道：“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xiāng)愁的?！比缓?，這看似淡淡的鄉(xiāng)愁，逐漸被剝離，逐漸被拉長，逐漸被延伸。點點滴滴的雨，點點滴滴的鄉(xiāng)愁，而這鄉(xiāng)愁是有原因的。

汪曾祺先生于1939年來到昆明，當時的中國正值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的土地被侵略者無情地踐踏與蹂躪，汪曾祺的家鄉(xiāng)—— 江蘇高郵也未能幸免。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他孤身一人來西南聯(lián)大求學，看到這綿綿的雨，涌起思鄉(xiāng)之愁，想到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也就不足為怪了。同是客居他鄉(xiāng)，同是遇雨生愁。李商隱是汪曾祺想到的，而陳圓圓是汪曾祺看到的。一虛一實，情思邈遠。

文章寫到作者在蓮花池看到了“著比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這里既是寫實，又不著痕跡地凸顯出她不愿背負叛國罵名，遠離榮華富貴，甘于青燈古佛，堅守節(jié)操的美好心靈。陳圓圓的歷史傳說，可能真假難辨，但引起了汪曾祺內(nèi)心復雜的情愫。蓮花池畔，汪曾祺的思緒隨著飄飛的細雨，越過歷史的烽煙，他想到了蓮池的英魂。國難當頭，命途多舛的陳圓圓，雖難扭狂瀾、無力回天，但她那一身坦蕩蕩的浩然正氣，伴著縱身躍入蓮池的義舉，怎能不勾起汪曾祺內(nèi)心深處的家國情懷。讀懂這些，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淡淡的雨，不僅是汪曾祺個人淡淡的鄉(xiāng)愁，更有像汪曾祺一樣億萬國人的國殤之痛和對和平、安寧生活的深深渴望。這種對安寧生活的渴望之情，又是通過酒店小酌這一閑適、平淡、雅趣的生活狀態(tài)反襯出來的。所以說，這昆明的雨，不僅僅是一場雨，更是汪曾祺的“語”，更是向往和平生活千千萬萬國人的“語”。

賈平凹曾評價汪曾祺：“汪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痹凇独ッ鞯挠辍分?，我們也確實領(lǐng)略了汪曾祺的語言風格，雖然看似平淡，但處處有味，處處含情。生活的滋味、感情的滋味，都密密麻麻地貫串整篇文章。四十多年過去了，汪曾祺仍然對昆明的一切記憶猶新，為何？因為這些記憶已經(jīng)揉碎在他的生命中。

汪曾祺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時說：“我認為作家的責任是給讀者以喜悅，讓讀者感覺到活著是美的，有詩意的，生活是可以欣賞的?！蓖粼饔闷降|(zhì)樸的語言，用詩意的心情來寫《昆明的雨》，他如向?qū)б粯?，帶我們欣賞了昆明別致的仙人掌，各種各樣的菌子，怕扎的豬羊，黑紅黑紅的火炭梅，雨季里的緬桂花；也讓我們感受房東母女贈緬桂花的溫情，與友人雨中小酌的閑適，細雨中的鄉(xiāng)愁和含而不露的家國情懷。確實讓我們感受到了昆明的景美，人美，風情美，生活美。

美哉，昆明的雨；妙哉，汪曾祺的文！※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京宇通實驗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