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的本體論意義

摘? 要? 技術的本體論意義即技術的存在論意義。從技術的詞源分析出發(fā)，通過對哲學本體論發(fā)展和技術概念發(fā)展的討論，指出技術作為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為物質形態(tài)，同時得出技術（和藝術）的本質為一種智思表象的結論。研究對理解教育領域的技術問題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 技術；本體論；教育技術；教育裝備

中圖分類號：G40-057?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89X（2022）12-0001-09

Abstract? The ontological meaning of technology is the ontological meaning of technology.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the?Etymology of technology and the discussion of the development of philosophical ontology and technological concept， this paper points out that technology， as the existence of being， is a material form， at the same time， it is concluded that the essence of technology （and art） is a mental representation. This research plays a vital role in the understanding of technical issues in the field of education.

Key words? technology; ontology; educational technology; educational equipment

0? 引言

《中國教育技術裝備》雜志名稱中的“教育技術裝備”無論分解為“教育技術”還是“技術裝備”，“技術”一詞都是一個關鍵詞匯。有關技術本質的討論廣泛、深入且歷史悠久，而有關技術本體論的研究則甚少，在中國知網(wǎng)（CNKI）上以“技術本體論”為關鍵詞進行主題搜索，檢索到的相關文章僅有17篇（截至2022年4月30日）。但是，技術的本體論意義又是當今時代確保信息技術、教育技術、教育技術裝備深入、理性發(fā)展必須厘清的概念和繞不過去的問題。本文希望從本體論出發(fā)來討論技術的存在意義，通過對技術本體、本質的探討，為教育裝備哲學理論體系的構建做些基礎性的工作。

1? 技術定義的兩種取向

1.1? 技術的詞源分析

通過詞源分析可以幫助了解一個概念產(chǎn)生的歷史和它的發(fā)展歷程。漢語技術一詞所對應的英語名詞是technology，在詞源在線（https：//www.etymonline.com/）網(wǎng)站上以“technology”為關鍵詞進行搜索，可以檢索到圖1所示該詞的進化過程。

Technology一詞由兩部分組成，即主詞“techn”和后綴“ology”，它們最早源于古印歐語（PIE）。其中，techn來源于古印歐語的動詞teks-，具有編織（to weave）和制造、編造（to fabricate）意思；ology則來源于古印歐語的動詞leg-，具有收集、收藏（to collect， gather）和講話（to?speak）、措辭（to ‘pick out words）的意思。以后發(fā)展到古希臘語時，teks-發(fā)展為名詞tekhne，意為藝術、技巧（art）、技能（skill）以及手藝（craft in work）等；leg-則發(fā)展為-logia，具有發(fā)言（a speaking）、演講（discourse）、論述（treatise）、學說（doctrine）、理論或原理（theory）、科學或學科（science）等多重含義。此后，tekhne與-logia共同構成的希臘語詞匯為tekhnologia，這個詞具有藝術的系統(tǒng)化處理（systematic treatment of an art）、技巧或技能（craft）、工藝或技藝（technique）的含義。到17世紀（1610s）才形成英語詞匯technology，它表示有關技藝的論述（a discourse or?treatise on an art or the arts）?，F(xiàn)代的technology是一個名詞，但是從該詞的發(fā)展歷程以及源于動詞這一點可見，它所指代的事物應該是人的一種行為。

漢語的技術（同技術）一詞出現(xiàn)得比較早，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第六十九》（成書于公元前91年）中就有“醫(yī)方諸食技術之人，焦神極能，為重糈也”的記錄，此段可譯為：“醫(yī)生方士及各種靠技藝謀生之人，勞神過度、極盡其能，是為了得到更多的報酬?！卑喙痰摹稘h書·藝文志》中，后世的《陳書》《隋書》《唐書》《宋史》等史書中，以及在《廣韻》《康熙字典》等辭書中，都出現(xiàn)過技術一詞，而且其所表達的語義與現(xiàn)代的技術一詞基本相近[2]?！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六版）中對技術一詞的解釋有兩個：

1）人類在認識和利用自然的過程中積累起來并在生產(chǎn)勞動中體現(xiàn)出來的經(jīng)驗和知識，也泛指其他操作方面的技巧；

2）指技術裝備。

技術與技術的語義基本相同，但是技術一詞所指代的事物主要是人的行為，而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技術一詞所指代的事物包括兩部分：第一部分用于指代人的行為，或者說是主體人類的行為；第二部分（指技術裝備）則用于指代物的性質，或者說是指代客體物的性質。

顯然，當英語technology一詞僅指代人的行為，而現(xiàn)代漢語技術一詞既指代人的行為也指代物的性質，那么將這兩個詞彼此對應起來在語義表達上就不是十分準確的了。其實，英語technology一詞并沒有很好地反映現(xiàn)代科技發(fā)展的情況。19世紀上半葉是歐洲第一次工業(yè)革命時期，而19世紀下半葉則屬于歐洲第二次工業(yè)革命時期，整個19世紀的科學、技術、工業(yè)高速發(fā)展，卻沒有一個合適的詞匯來代表當時的技術發(fā)展，出現(xiàn)所謂語義空白現(xiàn)象。人們發(fā)現(xiàn)英語technology不能很好地反映當時的技術發(fā)展狀況，它只是一個邊緣性概念[3]。所以，用英語technology來表述現(xiàn)代技術的發(fā)展確實存在語義上的缺陷。

還有一個需要澄清的問題，就是在英語中存在兩個語義極為相近而又與漢語技術相對應的名詞，即technology和technique?！独饰默F(xiàn)代漢語雙解詞典》對名詞technology的解釋是“工業(yè)技術、應用科學、科技”，對名詞technique的解釋是“（作家、藝術家等的）手法、（運動）技術、（藝術或其他專業(yè)活動的）技巧”?！稘h英詞典》（第三版）對漢語技術一詞的英語解釋是“technology；skill；technique”。顯然，technology主要對應漢語中科學與技術中的技術一詞，而technique則主要對應漢語中反映人之能力的技藝或技巧。

1.2? 技術的定義分析

以下的討論是建立在認為漢語技術與英語technology的語義是完全對應的這一基礎之上的，討論中使用漢語技術一詞所涉及的概念、定義等都對應于英語technology一詞所代表的語義。討論將從古希臘開始，分析技術（technology）概念與定義的演變過程。

在《柏拉圖對話錄：辯解篇》中記載了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對技術（tekhne）概念的解釋，他認為技術包括制作術（技藝）和獲得術（技能）[4]。柏拉圖的弟子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著作《物理學》中指出：事物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自然之物，一類是技術制品。同時指出：技術也有兩種：一為支配原材料的技術，一為具有知識；換言之，一為使用者的技術，一為制造者的技術[5]。從古希臘哲學家對技術的概念表述中可以看出：首先，技術體現(xiàn)在人工制品上，而不是體現(xiàn)在自然之物上；其次，技術被分為兩類，一類屬于技藝的人工制作行為，另一類屬于獲得事物或使用事物的技能表現(xiàn)（可用technique表示）。

英國文藝復興時期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提出要把技術作為操作性學問來研究，德國古典哲學創(chuàng)始人伊曼努爾·康德在他的《批判力批判》中也專門討論了技術問題[6]?？档聦⑺囆g、熟練的技術以及人與人之間除了道德之外的其他社會行為中的規(guī)則稱為“一切技術上實踐的規(guī)則”，技術實踐與道德實踐不同，技術實踐屬于自然概念，道德實踐屬于自由概念；技術實踐的指向是思考物自身[7]。這說明康德將技術概念定位在物質的形態(tài)之上，而非精神形態(tài)。卡爾·馬克思認為技術是人與自然的中介，是“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產(chǎn)過程，以及人的社會生活條件和由此產(chǎn)生的精神觀念的直接生產(chǎn)過程”的反映[8]?？梢?，馬克思將技術定位在主體人類與自然類客體的中間位置上。

現(xiàn)代存在主義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在解釋“什么是技術”這個問題時指出：第一，技術是一種人類追求目的的活動；第二，技術是儀器、工

具、機器以及諸如此類東西的使用，以用來實現(xiàn)那些目的。同時，海德格爾強調(diào)這種關于技術的“工具論的和人類學的”定義具有“正確性”，但“單純正確的東西還不是真實的東西”[9]81。而對于技術的“真實性”，海德格爾認為：“技術是一種展現(xiàn)的方式。如果我們注意這一點，那么，技術本質的一個完全不同的領域就會向我們打開。這是展現(xiàn)的領域，即真理的領域?！盵10]在這里，海德格爾將技術的存在形態(tài)（正確性）與技術的本質（真實性）做了嚴格區(qū)分[11]39。這一點對于本文后面關于技術本質的討論是具有指導性意義的。

對于技術概念與定義討論較為深入的領域應屬技術哲學（technological philosophy）研究。被譽為現(xiàn)代西方技術哲學奠基人的德國技術哲學家恩斯特·卡普在1877年出版了世界第一部技術哲學專著《技術哲學綱要》。在該書中，卡普提出器官投影說（organ-projection），認為技術是人體器官的投影。對卡普器官投影說的解釋一般為：工具是從人體器官衍生出來的，是人的器官的投影，技術的本質就是人體器官的投影，即人體的投影、人體的外在化、人體的客觀化[12]。筆者則認為，器官投影說是想表達：工具是人體器官功能的延伸，而技術體現(xiàn)在這些工具上，但是技術又不是工具本身，它是工具所具有的一種屬性，于是就用投影（pro-

jection）來比喻或類比技術。所以，卡普最為突出的貢獻是將人們對技術的理解從主體人類的行為轉向客體（或中間體）工具的屬性。此后，在技術哲學領域開展了對技術本質、技術概念以及技術定義的討論。美國的費雷德里克·費雷[9]16認為：技術指使用工藝和產(chǎn)品本身。法國的讓·伊夫·戈菲[13]認為：技術存在于每一項活動之中，技術與活動是同時存在的，二者的共存是無窮盡的。德國技術哲學家弗里德里希·拉普[14]指出：技術一詞都是指物質技術，它是以遵照工程科學進行的活動和以科學知識為基礎的。這個定義最接近人們的通常理解。

中國技術哲學學者遠德玉等[15]認為：技術乃是一個由諸要素構成的、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系統(tǒng)，而且是一個動態(tài)系統(tǒng)，是作為過程的技術，乃至可以簡略地說技術是一個過程。復旦大學許良教授[11]50認為技術總是指稱如下東西中的任何一種或幾種：

1）由技術實踐所生產(chǎn)或制造的物質工具、設備或人工物；

2）技術知識、規(guī)則、秘訣或概念；

3）工程或其他的技術實踐，甚至包括與應用技術知識相對應的特定的職業(yè)態(tài)度、范式與假定；

4）技術是人的創(chuàng)造力的表現(xiàn)，是人為了達到目的而在客觀規(guī)律的無數(shù)可能性中所做出來的創(chuàng)造性選擇，是為著特定目的的實踐活動。

技術哲學學者倪鋼[16]對技術定義做了梳理：

1）技術是知識、方法、技能、工具的總和；

2）技術是科學知識的運用；

3）技術是人的技能或人的特殊行為；

4）技術是勞動工具或工作的手段；

5）技術是物質、能量、信息的交換結構或環(huán)境。

此外，技術學學者鄧樹增等[17]將技術定義為：技術乃是實踐經(jīng)驗、科學理論和物質設備三者有機結合而成的技術理論、技能以及物質手段及方法的總和。

對上述列出的情況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規(guī)律：一是從西方古典哲學到近現(xiàn)代哲學中對技術的論述可以看出，技術定義的演變是從技術體現(xiàn)為人類的行為和表現(xiàn)向技術體現(xiàn)在主體人與客體物之間的中間體即工具方向轉化的，并且提出技術的存在形態(tài)問題，即開始涉及技術的本體論問題；二是西方技術哲學學者對技術的定義比較單純而簡約，并傾向于物化技術和技術的工具性，而中國技術哲學學者對技術的定義較為復雜，傾向將技術定位于系統(tǒng)、結構、過程或精神與物質的總和等。

1.3? 技術本質的分析

由于技術的發(fā)展推動了世界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幾次工業(yè)革命都是以技術創(chuàng)新為基礎的），對技術的研究開始進入經(jīng)濟領域。又由于社會經(jīng)濟與社會倫理之間是互為條件、互為基礎的，于是在技術與倫理之間便形成所謂的技術—倫理悖論[18]，而技術—倫理悖論的討論其實涉及技術的本質問題。目前存在兩個技術—倫理悖論，一個被稱為“技術亦善亦惡”，另一個被稱為“技術倫理無善可求”?！凹夹g亦善亦惡”論是指出于正義目的的技術產(chǎn)品其技術是善的，出于邪惡目的的技術產(chǎn)品其技術是惡的。這是技術工具論的另一種表述，技術工具論將技術定位于“物”。“技術倫理無善可求”論出于對技術的不信任甚至敵對態(tài)度，認為技術反將人當成工具，在倫理上技術被定性為惡，并被設定為思想方法的總和[19]。對兩個悖論進行分析可知，其實“技術亦善亦惡”論的本質是“技術非善非惡”，即技術本質上具有物質形態(tài)的特征；而“技術倫理無善可求”其實反映了技術本質上具有思維形態(tài)的特征。以下的討論將集中在技術到底是具有物質形態(tài)特征還是具有思維形態(tài)特征這一關鍵問題上。

美國著名經(jīng)濟學家布萊恩·阿瑟是復雜經(jīng)濟學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復雜性理論和技術學研究方面的專家。對于技術與經(jīng)濟發(fā)展的關系，阿瑟[20]認為：“眾多的技術集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我們稱之為經(jīng)濟的東西。經(jīng)濟從它的技術中浮現(xiàn)，不斷從它的技術中創(chuàng)造自己，并決定哪種新技術將會進入其中。經(jīng)濟是技術的一種表達，并隨技術的進化而進化?！睂夹g本質的認識，阿瑟在2010年出版了專著The Nature of Technology： What It Is and How It Evolves，該書的中譯本為《技術的本質：技術是什么，它是如何進化的》。但是，將英語詞匯nature譯為漢語的本質在此處不夠合適，譯為屬性則較為恰當。阿瑟在原著“3. Phenomena”一章的“The Essence of Technology”一節(jié)中，對技術本質的解釋為：“What is the essence of technology？?What in its deepest nature is technology？ For?me， the answer is what we have just arrived at that a technology is a phenomenon captured?and put to use.”[21]51這段描述在中譯本中被譯為：“技術的本質是什么？在最深的本質上，技術是什么呢？對我而言，答案就是我們剛才所說的：技術就是被捕獲并使用的現(xiàn)象?！盵22]這樣翻譯的缺點是認為技術的本質就是現(xiàn)象，而漢語中的現(xiàn)象與本質是二元對立的，說本質就是現(xiàn)象就如同說唯心就是唯物，精神就是物質，絕對就是相對，主觀就是客觀，等等。

這里應該區(qū)別nature（自然屬性）與essence（本質），區(qū)別phenomenon（現(xiàn)象、表象）與appearance（外觀、表現(xiàn)）。漢語二元對立的本質與現(xiàn)象對應的英語詞匯為essence和appearance[23]，而英語中的appearance與phenomenon雖然在漢語中有時都對應現(xiàn)象一詞，但是它們之間存在本質上的差別[24]。筆者以為，阿瑟原著中對技術本質的那段論述應該被理解為：從根本上講，技術所具有的最初的屬性表現(xiàn)為它是一種現(xiàn)象（phenomenon而不是appearance）。

進而，在原著“6. The Origin of Techno-logies”一章的“Embodying the Concept in Physical Form”一節(jié)中，對技術的存在形態(tài)作了說明：“The new base principle comes into a semi?reliable state of being. It has taken physical?form.”[21]119這一關鍵性的判斷賦予技術本質上以一個決定性的屬性，即技術作為存在者（being），其存在形態(tài)為物質形態(tài)（physical form）。于是，前面關于“技術非善非惡”性質的定位也就得到認可：技術非善非惡，或者說主體人類無法對技術是善、是惡作出正確判斷。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認為：一是技術是一種現(xiàn)象（phenomenon）；二是技術具有物質形態(tài)（physical form）。但是必須強調(diào)指出，這種定位存在一定的問題，本文后面將要對此作出說明。

2? 哲學本體論及發(fā)展

2.1? 本體論即存在論

哲學中漢語本體論一詞對應的英語詞匯是ontology，該詞最早是根據(jù)古希臘語“on”（存在）一詞的復數(shù)形式“onta”（諸存在）加上后綴“l(fā)ogos”（學、學問、學科或直接音譯為邏各斯）構成，拉丁化后成為ontologie，后成為英語ontology。所以，哲學中漢語的本體論在西方哲學中被稱為存在論。但是，在西方哲學文獻中表示存在的詞匯是to be而不是exist，表示存在者的詞匯是being而不是existence[25]52-53。中國人將ontology譯為本體論而不是存在論，這是出于中國人對西方哲學本體論的理解，而漢語本體一詞則是出自佛教的詞匯。

哲學本體論ontology的研究對象是存在者（being）何以存在（to be）的條件問題，這是西方哲學中一個最為根本的問題。于是哲學本體論或存在論就要有三個基本問題必須解決：

一是什么是存在者的存在（是什么）？

二是為什么存在者能夠存在（為什么）？

三是存在者是怎樣存在的（怎么樣）？

這三個基本問題在哲學本體論的發(fā)展過程中被逐一提出和逐漸解決。

2.2? 哲學本體論的發(fā)展

筆者認為：西方哲學本體論的發(fā)展如圖2所示為從左到右的過程，它是按照追尋什么是存在者的存在、為什么存在者能夠存在、存在者怎樣存在的順序不斷向前遞進的。

公元前7世紀，古希臘自然哲學學派對世界本原的研究被稱為前本體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米利都學派（或伊奧尼亞學派），米利都學派的泰勒斯首先提出“水是萬物的始基”，即萬物是由水構成的。稍后的阿那克西曼德則認為“無限”為萬物的始基。阿那克西曼德的弟子阿那克西美尼否定了他老師的判斷，提出“氣”才是萬物的始基。同期，還有畢達哥拉斯學派，他們提出“數(shù)是一切事物的本質”。此后，由古希臘有名的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規(guī)定了“萬物是一團永恒的活火”，宇宙是變動不居的。他最為著名的一句話“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就是在描述萬物的變化。前本體論的研究，就是在探索宇宙萬物的本體（noumenon），即宇宙萬物最為基本的存在者[25]54-57。

公元前6世紀，古希臘哲學家巴門尼德開始創(chuàng)建本體論，他的一個基本命題就是“能被思維者和能存在者是同一的”，或者說能被思維到者即存在。于是，巴門尼德解決了本體論的兩個問題：一是什么是存在者的存在——存在者能被思維到就表示它存在；二是存在者為什么能夠存在——因為存在者能夠被思維到。這兩個問題同時被巴門尼德解決了，其中卻存在一個缺陷：這個命題中的思維是世界主體人類的思維，而被主體思維到的存在者僅有世界的客體，所以主體自己的存在性問題并沒有解決。

直到公元16世紀，主體存在證明的問題才得以解決，它是被稱為西方近代哲學之父的法國人勒內(nèi)·笛卡爾在其Discours de la méthode（《方法論》）一書中提出的命題“je pense， donc je suis”（英語譯為：I think， therefore I am。漢語譯為：我思故我在）所解決[26]。“我思故我在”的意思就是“我能思維，所以我存在”，也可以理解為：因為人類能thought，所以人類to be。（2000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原著的中譯本名為《談談方法》，其中該命題被譯為“我想，所以我是”。）“我思故我在”中的“我”代表的是主體人類，于是主體存在的問題就被這一著名論斷證明。至此，什么是所有存在者（包括主體與客體）的存在，以及所有存在者為什么能夠存在的問題，都得以解決。

到了今天，什么是存在者的存在與存在者為什么能夠存在的問題似乎顯得并不是很重要，人們更加關心的問題是存在者是怎樣存在的，即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existential form）問題，這個問題是西方現(xiàn)代存在主義哲學（existentialism）非常關心的問題。存在主義哲學對本體論的研究集中在作為主體的人的存在問題之上，甚至將人的存在（to be）索性用人的生存（existence）來取代，于是存在形態(tài)問題就變成生存形態(tài)問題?，F(xiàn)代存在主義哲學的代表人物主要有丹麥的索倫·克爾凱郭爾、德國的弗里德里希·尼采和德國的馬丁·海德格爾，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海德格爾在1927年出版的巨著《存在與時間》?！洞嬖谂c時間》中提出的人的存在是時間性存在，就是說時間性是主體的一種存在形態(tài)，或者說時間性是人的一種生存形態(tài)。除了時間性存在形態(tài)，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還指出：“但只要這一存在者的本質就是生存，那么，‘此在就是它的展開狀態(tài)這一生存論命題也就等于說這一存在者為之存在的那個存在即是：去是它的‘此。按照分析的進程，除了描述展開狀態(tài)的首要存在建構而外，還須闡釋這一存在者日常藉以是它的此的存在方式?！盵27]155此處的展開狀態(tài)、存在方式其實就是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作者在文中特別強調(diào)了它的重要性，只是該書譯者為了不失作者的原意，采取了直譯處理，使得文字讀起來顯得更加晦澀難懂。同時，作者還在該書中提出人類作為存在者的另外三種存在形態(tài)：“在此——作為現(xiàn)身情態(tài)”“在此——作為領會”“在此與話語，語言”[27]155-156。海德格爾認為現(xiàn)身情態(tài)（或心情）、領會和話語（或語言）是作為主體人的三種生存形態(tài)，并在該書中對它們進行了深入闡釋。至此，現(xiàn)代存在主義哲學將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問題非常突出地提了出來，并加以討論和研究。

但是必須認識到，現(xiàn)代存在主義哲學更關心的是主體人的存在或生存問題，他們并不關注客體世界的存在形態(tài)問題，而本文中討論的技術的本體論意義必須涉及技術作為客體的存在形態(tài)，因為存在形態(tài)問題是本體論發(fā)展的必然趨勢，而討論技術的存在形態(tài)就是在探討技術的本體論問題。

2.3? 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

從不同的角度或不同的語境去分析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會有許多種不同的劃分方法，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種類。以下逐一對這些存在形態(tài)作解釋。

如果從主體的角度出發(fā)進行分類，則具有三類分法。

第一種分類可將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分為主體形態(tài)（subject form）、客體形態(tài)（object form）以及中間體形態(tài)（intermediate form）這三種，這種分類基于誰是概念的建立者（主體）以及誰是被建立的概念。

第二種分類可將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分為自然資源形態(tài)、人力資源形態(tài)和人工資源形態(tài)這三種，這種分類是將人類設定為價值主體，其他則為價值貢獻者，它們的存在價值是人類得以生存的條件。

第三種分類可將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分為物質形態(tài)（physical form）與思維形態(tài)（thought form）

兩種；而物質形態(tài)又可分為實體形態(tài)（substance form，實體世界的存在形態(tài)）與現(xiàn)象形態(tài)（pheno-menon form，現(xiàn)象世界的存在形態(tài)），現(xiàn)象形態(tài)還可以進一步分為自然現(xiàn)象形態(tài)、人類現(xiàn)象形態(tài)與人工現(xiàn)象形態(tài)。這種區(qū)分的出發(fā)點同樣在于將人類看作主體[28]。

如果從客體的角度出發(fā)進行分類，則可以將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做圖3所示處理。注意，圖中的現(xiàn)象形態(tài)被分為自然現(xiàn)象形態(tài)與社會現(xiàn)象形態(tài)兩種，與上面從主體角度出發(fā)的現(xiàn)象形態(tài)分為自然現(xiàn)象形態(tài)、人類現(xiàn)象形態(tài)與人工現(xiàn)象形態(tài)三種形態(tài)不同，這是因為兩個分類出發(fā)點不同造成的：一個是從主體角度出發(fā)，另一個是從客體角度出發(fā)。另外，圖中的實體形態(tài)被分為物自體形態(tài)與智思體形態(tài)兩種，而在上面從主體角度出發(fā)的分類中實體形態(tài)沒有再被細分，這也是出于兩者的出發(fā)點不同。

同時還應注意到，本文此處所謂現(xiàn)象（pheno-menon）是西方哲學現(xiàn)象學（phenomenology）所指的現(xiàn)象，而不是appearance所對應的現(xiàn)象，應該正確區(qū)分實體與現(xiàn)象（substance and phenomenon）和本質與現(xiàn)象（essence and appearance）中所指現(xiàn)象的不同，它們在中文里沒有被嚴格區(qū)分。

于是本文前面關于“一是技術是一種現(xiàn)象（phenomenon）；二是技術具有物質形態(tài)（physical form）”這一提法應該被糾正，正確的表述是：技術作為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是現(xiàn)象形態(tài)，而現(xiàn)象形態(tài)屬于物質形態(tài)（見前文主體角度出發(fā)的分類），所以技術的存在形態(tài)為物質形態(tài)。進一步分析：根據(jù)亞里士多德“事物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自然之物，一類是技術制品”的判斷，技術應該具有人工現(xiàn)象形態(tài)或者說具有人工資源形態(tài)。

3? 技術的存在形態(tài)與意義

3.1? 討論技術本體論的目的

討論技術的本體論意義，就是從本體論角度討論技術的存在價值，因為本體論其實就是存在論，本體意義就是存在意義，也就是存在價值。國人容易將本體論與本質論混同，是因為這兩個詞都有一個本字，但本體論不是研究本體，而是研究存在。

黑格爾對存在與本質的區(qū)別作過解釋：“在本質中，存在并沒有消逝，但是首先，只有就本質作為單純的和它自身相聯(lián)系來說，它才是存在；第二，但是存在，由于它的片面的規(guī)定，是直接性的東西，就被貶抑為僅僅否定的東西，被貶抑為假象（Schein）。

因此，本質是映現(xiàn)在自身中的存在?！虼?，本質是存在的真理，是過去了的或內(nèi)在的存在?！盵29]此處，黑格爾認為存在者的本質確實是與其存在有關，因為“在本質中，存在并沒有消逝”；但本質不是直接顯露于外的，而是“映現(xiàn)在自身中的存在”，即本質也是一種存在者。存在論（本體論）中所談的范疇都是直接的，而本質論中的范疇則是間接的，本質被放置在現(xiàn)象的背后，黑格爾稱其為“過去了的存在”。所以，討論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正是闡述事物的現(xiàn)象問題，并非存在者的本質。同理，討論技術的本體論意義也是討論技術作為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而并非技術的本質問題。

但是，既然涉及技術的本質問題，就必須對技術的本質有個交代。筆者在此賦予技術一個特殊的本質上的描述：技術（和藝術）是人工物的智思表象。具體表達在圖4中。由圖4可見，由于技術和藝術在整個體系中藏得很深，因此，它的本質被揭示出來也是十分困難的，人們討論它竟然花費了幾千年的時間，至今仍無定論。

3.2? 技術存在價值的體現(xiàn)

提到技術的存在價值，人們首先考慮的是它的經(jīng)濟價值以及對經(jīng)濟發(fā)展的貢獻。但是，筆者在此重點討論的則是技術在人類發(fā)展中的意義，或者說技術對人類向主體化發(fā)展中的貢獻?！皠趧觿?chuàng)造人類”的另一種說法是：人類通過勞動將自己塑造為主體。而勞動的本質是工具的制造與使用[30]。工具是人類主體的外化，而工具本身又是作為技術載體的智思體。所以說，技術在人類從事勞動進而成為主體的過程中起著關鍵性的作用。

技術存在的另一個價值體現(xiàn)是對人類智慧發(fā)展的貢獻，在此主要說明對人類科學發(fā)展的貢獻?？茖W與技術是人們經(jīng)常放在一起使用和研究的兩個概念，它們被定位為知識體系或社會活動[31]，以及表現(xiàn)為追求發(fā)現(xiàn)和追求發(fā)明的事物等[32]。而如果從本體論（存在論）出發(fā)去解釋科學與技術，會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的根本性區(qū)別：科學作為存在者，它的存在形態(tài)為思維形態(tài)；技術作為存在者，它的存在形態(tài)為物質形態(tài)。因此，根據(jù)黑格爾“本質是映現(xiàn)在自身中的存在”和“本質是存在的真理”的判斷[29]，

不能夠將科學與技術簡單地歸結為知識體系或被追求的事物。但是應該考慮到，科學的發(fā)展推動著技術的進步，技術的進步反過來也會促進科學的發(fā)展。

其實自古以來就是如此，人類最初在工具制造的過程中就有了科學與技術的相互作用。試想早期人類打造一件用于砍伐樹木的鋒利石斧的過程，為了使得石斧鋒利，人類頭腦中產(chǎn)生的想法是將石料向著變薄的方向進行加工，而不能相反，使其變得粗鈍。這種理性而符合邏輯的想法就是原始的科學思想，原始人類就是在這一原始的科學思想指導下進行原始工具的打造。同時，在石斧加工時為了使得石斧變得鋒利，人類采取在平整的石頭上進行打磨的技術，這一原始的技術手段以及不斷更新的技術手段也是在工具的制造過程中逐步發(fā)展的。于是可以得出結論：由于工具的制造和使用，隨著人類的出現(xiàn)，科學思想已經(jīng)在人的頭腦中產(chǎn)生，而技術手段也已經(jīng)在人類活動中體現(xiàn)。工具不僅是技術的產(chǎn)物，也是科學的產(chǎn)品。

3.3? 研究技術存在價值的意義

各個領域的發(fā)展都離不開技術的進步，研究技術存在價值的意義就在于使得各個領域的技術進步更加理性化，定位更加精準化，其作用發(fā)揮更加顯著。本文此處的重點則是探討教育領域的技術存在價值的意義問題。正如本文開始部分提到的，無論是教育技術，還是教育技術裝備，或者是教育裝備，教育領域的技術問題都是必須要加以重視且必須要清楚地了解這些技術在教育領域的存在價值的。教育裝備作為教育領域的工具/裝備，使得技術在教育裝備上的體現(xiàn)是教育功能和物理性能的再現(xiàn)，教育裝備關于技術存在價值的意義就在于此。

3.3.1? 確定教育中技術作為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 技術具有物質形態(tài)，教育技術也必然具有物質形態(tài)，但是一些對教育技術的解釋確實存在本體論意義上的問題。例如：美國教育傳播與技術協(xié)會（AECT）將教育技術定義為教育的“視聽傳播理論”[33]、“促進人類學習的領域”[34]，“問題的解決方法”[35]、“理論與實踐”[36]、“研究與實踐”[37]、“最佳實踐”[38]等。這些定義發(fā)布時都沒有注意它們與技術、教育技術在存在形態(tài)上是否真的契合，或者將定義所描述的內(nèi)容與兩個名詞Educational Technology（教育技術）和Instructional Tech-nology（教學技術）對應起來是否真的合適。所以，研究技術存在價值的意義之一就是能夠使人們更加確切地對教育技術的概念進行界定。

3.3.2? 正確發(fā)揮教育中技術的存在價值作用教育技術領域是主要研究教育中的技術問題的，它所涉及的內(nèi)容以教育信息化、教育智能化（或智慧教育）、教育數(shù)字化轉型為主。以下逐一進行解釋。

首先，教育信息化的本質是教育裝備的信息技術化。教育系統(tǒng)主體建立信息科學思想和培養(yǎng)信息素養(yǎng)固然重要，但它們都不是教育信息化的本質，信息化的構成是信息的技術化與信息的科學化，教育系統(tǒng)主體（教師與學生）可以信息科學化（思維形態(tài)），教育裝備作為教育系統(tǒng)的中間體只能信息技術化（物質形態(tài)）。這樣理解教育信息化的概念使人們能夠在教育信息化發(fā)展進程中看清方向，在今后教育智能化發(fā)展的進程中把握目標[39]。

其次，教育智能化如同教育信息化一樣，其本質是教育裝備的智能化，因為教育系統(tǒng)主體人不存在智能化。智能化的教育裝備應表現(xiàn)為性能上的渺無痕跡與功能上的智能涌現(xiàn)。人類大腦是一個復雜系統(tǒng)，復雜系統(tǒng)具有非線性、自組織、功能涌現(xiàn)（Emergence）等特點。人的每一個行為（語言和行動）都是受到大腦支配所產(chǎn)生的，但是人們無法溯源那個支配行為的指令，不知道它是從哪個腦細胞或神經(jīng)元發(fā)出的，這一智能效果是整個大腦系統(tǒng)的整體作用，該現(xiàn)象被稱為大腦的功能涌現(xiàn)。教育裝備的智能化就是要實現(xiàn)人類大腦的功能涌現(xiàn)[40]。

最后，教育數(shù)字化轉型是目前教育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中的一項重要任務，可理解為從信息化型轉為數(shù)字化型。從數(shù)字化這一詞語的本意就可以看出，作為教育系統(tǒng)主體的人不存在數(shù)字化，能夠數(shù)字化的只有作為中間體的教育裝備，至于作為客體的知識或信息的數(shù)字化其實也不存在，能夠數(shù)字化的是知識或信息的載體，而知識或信息的載體仍屬于教育裝備的范疇[41]。認識到這一點十分重要，教育的技術發(fā)展必然要體現(xiàn)到教育裝備的技術水平發(fā)展上，這是毋庸置疑的。

4? 結束語

關于技術定義的討論經(jīng)歷了近3 000年，至今仍然爭論不休。本文從哲學本體論出發(fā)，對技術的存在形態(tài)與本質進行探討，在此并沒有對技術給出一個確切定義的意圖，只是希望通過對技術一詞的詞源分析，通過對哲學本體論發(fā)展中關注問題的討論，再將兩者結合起來確定技術的本體論意義，指出技術作為存在者的存在形態(tài)為物質形態(tài)，同時得出技術（和藝術）的本質為一種智思表象的分析結論。這一分析使得技術的概念更加清晰，教育技術、信息技術、教育技術裝備等相關概念也得到澄清，希望為教育技術、教育信息化、教育技術裝備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基礎，為教育裝備哲學理論體系建立提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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