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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固若關(guān)

      2022-06-07 07:22:41馬文新
      延河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教導員老金志軍

      馬文新

      一輛軍綠色的牧馬人越野車在廣袤的原野上奔馳,一路向北,向北!

      車里三個人,都已七十開外。駕車的是首長,坐在副座的叫永強,后排的稱老金。五十多年了,從部隊到地方,從毛頭小伙到白發(fā)蒼顏,他們之間都這樣稱呼。

      “首長,幾十年了,還能找到嗎?”老金問。

      “墳頭沒了,骨頭在,有我,怎么著也能找到?!庇缽姄屜乳_口。

      “找不到也要找啊,這樁心事不了,死難瞑目啊?!笔组L盯著前方,深踩一腳油門。

      “慢點,首長,安全第一喲,怎么著中午也就到了?!崩辖鹇v騰地說。

      “別總首長首長的,說過多次了,叫老高,高老也行?!笔组L側(cè)目副坐,微微一笑。

      今天,已是他們在路上的第三天了。

      這次老軍營之行,雖然從退休之日起就相互提念,但真正下定決心還是在半年前的那次戰(zhàn)友聚會上。

      信息時代,多少年沒有音信的老戰(zhàn)友小戰(zhàn)友,不知怎么,忽然一夜之間就都聯(lián)系上了。電話里訴不盡,就視頻聊,視頻不盡興,就相約面敘,天南海北往一塊聚。他們的這次聚會是在武漢,這地方南北通衢,江浙湘粵、陜甘豫冀,大家都方便。不知誰的主意,議程的第一個內(nèi)容卻是向已故戰(zhàn)友致哀。首長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他與老金、永強當時就約定,國慶節(jié)后無論如何必須成行——去老軍營,把牛志軍的墓遷進烈士陵園。

      金秋十月的北方大地,到處五彩斑斕,進入太行山區(qū),只見層巒疊嶂,高處紅葉團團,低處松柏黝黝,腳下溪水清清,車移景異,撲入眼簾的,是一幅幅立體的畫卷。正午時候,車駛出高速公路,進入了通往大山深處的省道,路面雖不很平整順直,但是尚算寬闊,往來車輛不多。

      “撒泡尿。該誰開了?”首長說著,在一處臨水路邊緩緩地停住了車。

      “永強開吧,我沒開過越野車?!崩辖鸩缓靡馑嫉卣f。

      “這車好開,方向盤上拴根狗骨頭都行,你試試?!笔组L笑著說。

      “還是我開吧,為了老家伙們的安全?!庇缽姳犻_惺忪的眼睛,坐到了駕駛位上。首長讓老金坐到副駕駛,說他要在后排打個盹。

      這段路,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桃河從遙遠的大山深處蜿蜒而來,繞了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S,沖開峰巒,直撲山外。永強開車本來就快,連續(xù)彎道,方向忽左忽右,坐都坐不穩(wěn),哪里還睡得著。首長抓緊車門把手,說:“你這是折騰我們啊?!庇缽娔坎晦D(zhuǎn)睛盯著前方:“還沒您剛才開得快呢,別睡了,請教一個問題,這種路有個別名,知道是什么嗎?”首長不語,老金斜了永強一眼:“別賣關(guān)子了,你就說吧?!庇缽娨^瓶礦泉水喝了一口:“是個紅段子?!笔组L拍了一把座椅后背:“別啰嗦,講!”永強嘿嘿一笑:“怎么樣,沒瞌睡了吧?請聽。很早以前,某山區(qū)縣只有一條通往市里的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彎道比這還急還多,號稱九十九面坡,九百九十九道彎。這縣的縣委書記是男的,縣長是女的,按說應(yīng)當很和諧,但偏偏兩人硬是尿不到一個壺里,市委準備調(diào)整,卻糾結(jié)調(diào)走哪個更有利于該縣發(fā)展。這天有個重要工作通知兩人一起去談話,誰知縣里僅有的兩輛小車壞了一輛,辦公室主任只好安排他們同車前往,副駕位坐的是為此行服務(wù)的工作人員,書記縣長坐后排。這會是個什么情景?首長這陣兒有體會吧,車子不停地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便一會兒書記倒在縣長懷里,一會兒縣長倒在書記懷里,等到了市委書記那兒,都表示十分感謝領(lǐng)導關(guān)懷,從今天開始,保證兩人永遠團結(jié)如一人,擰成一股勁把縣上工作搞好?!笔组L和老金哈哈大笑,永強沒有笑,他說,從此這種路就有了個好聽的名字,愛情路。老金拍了下永強:“是不是你有過體驗?”首長說:“你瞎編的吧!”說笑間,幾十公里山路已經(jīng)拋在了身后。

      山勢越來越險,河床越來越窄,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后,公路開始在河岸的懸崖上繞來繞去,從車窗望一眼腳下,心驚膽顫。幾十年過去了,由于山那邊修了高速公路,這條路便仍舊是老樣子,好在路邊加了護欄,心理上安全多了。橋隧相連,忽明忽暗,猛然眼前豁然一亮,固若關(guān)到了,這兒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搞后方軍事基地建設(shè),他們在這里整整戰(zhàn)斗了十年。那時候首長是獨立營教導員,老金是三連連長,永強是三連司務(wù)長,同省同年入伍。永強說他沒文化,進步慢。

      “變化不大啊?!崩辖瓠h(huán)顧車外,像是自言自語。

      車子又拐了一個彎,爬上了一段坡道。

      “停車。”首長突然一聲高喊,永強猛地一腳剎車,三人都前后晃了幾晃。

      “什么事?”永強回過頭。

      “下車看看?!边@里是看固若關(guān)全景的最好位置,首長還記著。

      “這事啊,嚇人一跳。”老金也回過頭去。

      首長第一個走下車。

      秋風颯颯,午后的陽光暖融融的。首長站在路邊的一塊巖石邊,銀發(fā)飄散,雙眉緊鎖,一字胡抻得很直,一身迷彩戶外運動裝,一雙高腰戶外防水靴,一副大框淺色太陽鏡,挺胸環(huán)顧四周,半點看不出七十多歲老人的樣子。

      “還是俊小伙啊?!庇缽娮哌^來,拍著首長的肩膀,“那時可不敢這樣,只有敬禮的份兒?!?/p>

      “哈哈,你小子啥時給我正經(jīng)敬過禮?”首長轉(zhuǎn)過身來。

      “現(xiàn)在就敬?!庇缽姟芭尽币粋€立正,來了個標準的軍禮:“報告首長,三連司務(wù)長萬永強請示,中午吃什么飯?”

      “這家伙,老頑童,走哪兒哪兒熱鬧?!崩辖鹨策^來了,他提議找個地方坐坐,先吃點兒車上帶的東西。

      首長說,這陣子不餓,先去找墳,晚飯時尋個地方好好吃一頓。

      固若關(guān),當?shù)匕傩战惺Y峪,桃河自西而來,從北峰腳下轉(zhuǎn)了個大彎,給南山根留下一片不大不小的灘地,灘地后是起伏不平的臺塬,固若關(guān)的城樓就聳立在塬邊。據(jù)記載,城樓始建于唐,修葺于明,秋陽下,雄偉壯麗。城樓后就是那個有名的固若村了,明清式民居完好地保存著,沒什么變化。這里處處涌泉,家家流水,村頭一個兩畝多大的池子,泉水日夜噴涌,冬不結(jié)冰,夏不干枯,水從臨河的崖邊溢出,形成一道幾十米高的瀑布。首長手中的照相機鏡頭早已對準了那里,他要老金、永強站過去合個影。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固若關(guān)城墻還在,也許是近幾年發(fā)展旅游重修了,它沿著臺地后邊一條小山脊向上,時隱時現(xiàn),直抵幾乎垂直的老翁峰。峰西邊有火車隧洞穿出,在那兒設(shè)了個小站,當年的建筑器材、糧食補給都是從這里卸下運往軍營的。車站下邊,是多年形成的小鎮(zhèn),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各色商肆作坊在這里都能找到。隔河相望的石門村,變化很大,小二層小三層水泥貼磚房鱗次櫛比,村東樹木漸次成林,有路通入,一直伸進峽谷,那里就是當年軍營所在的地方。

      “上車吧?!笔组L坐上了駕駛位。桃河上新修了橋,只十幾分鐘,車子從石門村外駛過,消失在樹林里,出現(xiàn)在峽谷口。一塊碩大的“軍事禁區(qū)”牌子立在路邊,另一邊是哨所,門口站著兩個嚴肅的哨兵,路上橫著拒馬,不能通行了。

      永強前去交涉,無論說什么,就是不讓進去,拿出軍官轉(zhuǎn)業(yè)證也不行。老金說,別費口舌了,從石門村旁邊山梁小道上過去,就到三連駐地的后圍欄了,當年他們?nèi)ボ囌救バ℃?zhèn)經(jīng)常這么走,牛志軍就埋在那兒的荒草坡上。

      “嘀——嘀——”兩聲喇叭,首長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

      “永強,走啦!”老金高喊,“你以為你是誰?。俊彼@話同時也是讓哨兵聽的。永強坐上車:“我知道那條路,不是考慮首長腰不好嘛?!?/p>

      車停在石門村外一戶人家的場院邊,院子看來好長時間沒住過人了,雜草一地。首長從后備廂取出登山杖,拿出一大袋各色小食品交給老金,又取出一束干花讓永強抱著,花有白紫兩色,白色在外,紫色裹在中間,花下包著淺綠色的紡綢紙。

      “知道這兩色花的含義嗎?”首長背起保溫壺,“啪”一聲蓋上車后備廂。

      “就是束花嘛,還會說話?”永強隨口說。

      “會說話,花有花語,白色表示純潔、懷念;紫花是‘勿忘我?!笔组L沉重地說:“近年來我常常自責,那時做了個多么愚蠢的決定?!?/p>

      “當時你有你的難處啊?!崩辖饚У氖钱斈甑能娪盟畨?,斜背在肩上。

      “采納你的意見就好了,”首長聲音微顫:“走吧,誰帶路?”

      永強走在前邊,他穿著一身那個年代的綠軍裝,在長滿荒草的山間小路上格外醒目。首長讓老金走第二,說自己腰痛,走得慢,老金堅決不肯,要過首長的水壺背上走在最后。三人中老金的個子最低,頭已全禿,但面色紅潤,腿腳利索。

      七拐八彎,不一會兒,荒草坡到了,這是一塊不到兩個籃球場大的斜坡草地,后邊不遠就是仰著脖子才能看見頂?shù)谋毖路?,東邊是條小溪,溪對面比較開闊,就是當年三連的駐地,溪水淙淙,清澈見底。緊挨溪沿豎立著圍欄,鐵絲網(wǎng)比那時規(guī)整而且加高不少,營房拆除了,哨所是新建的。當年的建筑都在山體里,洞口被層層樹木掩護著,了無痕跡。也許哨兵在房子里邊,這會兒看不見人。

      一座墳丘出現(xiàn)在眼前,但不是想象中的一堆黃土、幾叢茅草。

      墳是用兩層花崗巖料石圈起來的,石墻有半米多高,石頭上苔痕累累,歲月的痕跡清晰如繪。墳前豎著一塊一米五左右長的黑色大理石橫碑,頂行頂格刻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工程兵戰(zhàn)士”,中間是四個金色魏體字“牛圈之墓”,落款寫著“三方敬立”,立碑時間是一九九五年六月二十八日,碑的兩旁長著兩棵粗壯卻不是很高的太行松,枝葉繁茂。

      “牛圈是誰?”首長不解,老金也直搖頭。

      “牛志軍的墓是在這兒嗎?”首長又問。

      “肯定是這兒。連隊撤編時我還來看過,對,是八二年春季,但當時不是這個樣子。”老金一臉茫然。

      “過來!”永強在不遠處溪邊的一棵大柳樹下興奮地喊:“快過來!”

      首長、老金疑惑地走過去,柳樹周圍亂石嶙峋,看不出什么異常。

      “這座墳肯定是牛志軍的?!庇缽娭钢f,語氣斬釘截鐵。

      “你能肯定?”首長盯著永強布滿皺紋的臉。

      “二位首長,我敢保證。”永強多少有點激動,也許是因為看到牛志軍的埋骨處,也許是對二位老領(lǐng)導對自己欠信任的不滿。

      “站在這兒,看對面崖壁縫中的那棵樹?!庇缽娎^首長、老金,直指對面懸崖高處。那兒斜立著一叢粗壯的黃櫨,經(jīng)霜的葉子在陽光的映照下紅得耀眼,像一團火焰在燃燒。

      “肚子早餓了,坐那兒吃東西,我慢慢匯報?!辈蝗莘终f,他拉住老金的胳膊,推著首長,直向墳丘西邊不遠處山梁上的幾棵老橡樹走去,同時將手中的花束恭恭敬敬地放在墳前。

      三人席地而坐。永強一手拿著打開的干吃面,一手端著首長遞過來的半壺蓋涼開水,邊吃喝邊說:“牛志軍是我接的兵,原來的名字叫圈兒,這個名字,除我外,還有炊事班他的老鄉(xiāng)小吳知道。牛志軍自小沒娘,是姑姑帶大的。那年剛十九歲,姑姑把他領(lǐng)到我面前說,這孩子可憐,在我這兒受了不少委屈,長官你帶他去吧。那地方是貴州最偏遠的一個山區(qū),老百姓都稱接兵干部長官。我問叫什么名字,她姑說因為生在牛圈旁,村里人都叫他圈兒,爸媽死得早,沒來得及起大名,爸姓牛,就叫牛圈吧。小伙子說太難聽了,要我給起個名字。后來,政審和體檢都合格了,接兵團決定要他入伍,我說你一心想當兵,就叫志軍吧,他很高興。”

      “哦,那這碑是誰立的呢?三方是人名還是另有蘊意?”首長繼續(xù)發(fā)問。老金說:“是呀,這得搞清楚?!?/p>

      “你們知道,那次事故發(fā)生在五月,十月我就轉(zhuǎn)業(yè)了,臨離隊來墳上告別,我特意先去桃河邊,想找棵樹栽在他的墳前做紀念,誰知沒有找到合適的,就拔了棵小柳樹,到這里后想起老家人常說,墳前不種柳,就把柳樹種在了和那棵黃櫨與墳成一條直線的水邊。當時想,這樣即便墳頭沒了,如有機會來看他,也能找到位置。牛志軍是我接來的,沒能讓他高高興興地回去,我……”說到這里,永強幾度哽咽。

      三人都沉默起來。

      過了一會兒,永強說:“三方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肯定不會是親人,牛志軍沒親人了,也不會是那個小吳。轉(zhuǎn)業(yè)后我在工廠供銷科工作,有一年出差到了貴州,專程去看他,村上的人說,小吳復員后第二年就在一次車禍中死了?!?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太陽已經(jīng)西斜,陽光從樹隙間照下來,滿地斑駁。桃河明滅,靜靜東去,對面的老甕峰似一柄金色的利劍,直插遙天。

      三個人嚼著小食品,慢慢地喝著水,誰也沒說話,腦海中翻騰著當年發(fā)生在這塊土地上的一幕又一幕。

      “會不會是……”許久后,永強忽然脫口而出。

      初冬季節(jié),傍午時候,天空蔚藍,沒有一絲云跡。

      固若關(guān)站前街的豆腐坊里,熱氣騰騰,一大鍋豆?jié){正翻滾著雪一樣的泡沫,濃濃的芬芳混合著松枝特有的煙火氣,裊裊不絕,滿屋飄散。二芳站在鍋臺邊,兩手用力端著長把大鐵勺,一次一次把鍋里的豆?jié){舀起,又高高地傾倒進鍋里。在制作豆腐的程序里,這是很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叫“揚白湯”。一束陽光從天窗里直泄下來,她的臉在蒸汽的搖曳中,艷如桃花;身姿在長把勺的帶動下,窈窕如柳。灶門前,陳姨正在一根一根往灶膛添柴,汗水涔涔。屋子里另一端,是壓豆腐的地方,兩個大案一字排開,旁邊放著幾摞壓豆腐的模具。田師傅是附近十里八村有名的做豆腐把式,這會兒他正鋪設(shè)籠布,準備出漿壓制,這鍋漿熬了近兩個小時,已經(jīng)熟透了。

      “田師傅,田師傅——”

      院子里傳來喊聲,田師傅撩起圍裙擦擦手,迎到門口,只見王鎮(zhèn)長帶著三個軍人來了。

      “這是金連長,對面峽谷部隊的首長,送兩名戰(zhàn)士來學做豆腐?!蓖蹑?zhèn)長話沒說完,金連長上前握住田師傅的手:“麻煩您了!”田師傅臉上洋溢著自豪:“擁軍啊,我正巴不得呢?!?/p>

      王鎮(zhèn)長向屋內(nèi)斜了一眼,“哦,什么時候找來個這么漂亮的姑娘當幫手,陳姨呢?”沒等田師傅開口,陳姨朗聲說:“在呢,鎮(zhèn)長有什么吩咐?”王鎮(zhèn)長哈哈一笑,“把田師傅管住,別講他那些俗段子,把人家小姑娘教壞了。” “咯咯咯……”屋內(nèi)傳出二芳清脆的笑聲。

      田師傅告訴王鎮(zhèn)長,豆腐坊另兩名職工去外地收購黃豆了,人手不夠,找人幫幾天忙,姑娘是石門村東頭的,高中剛畢業(yè),在家閑著。王鎮(zhèn)長說:“開個玩笑,還沒表態(tài)呢,一個星期能帶出徒不?”田師傅學著軍人的樣子,蹩腳地做了個敬禮動作:“保證完成任務(wù)?!币淮樯窖蚝泳锏美细??!澳呛茫液徒疬B長還有別的事?!眱扇宿D(zhuǎn)身走了。

      豆腐坊全體員工站在門口歡送王鎮(zhèn)長、金連長,迎接解放軍來學做豆腐。金連長臨走回頭多看了一眼,這姑娘長得真漂亮。

      “來來來,相互認識一下?!碧飵煾缔D(zhuǎn)身招呼大家:“我姓田,叫田老頭就行,這姑娘呢,叫二芳?!庇种钢愐陶f,“她呢,說老不老,說小不小,二芳叫她陳姨,你們也這么稱呼好了?!?/p>

      田師傅話音剛落,小吳“啪”地立正一個敬禮:“我是小吳,咱這幾個人中,恐怕我是最小的了?!?/p>

      二芳抿嘴一笑:“多大?”

      小吳說:“二十一?!?/p>

      “那怎么也輪不著你?。 ?/p>

      “那你多大?”

      “保密!”“咯咯咯……”二芳面對著小吳,眼睛卻斜睨著旁邊的牛志軍,他比小吳威猛、帥氣。

      小吳臉微微一紅,指著牛志軍說:“這是我們副班長,姓牛,我們平時叫他牛班副?!迸V拒娬f:“行了,就叫小牛吧,別班副了?!标愐膛闹V拒姷募绨?qū)Χ颊f:“看,解放軍一個比一個英俊?!倍疾缓靡馑嫉剞D(zhuǎn)過身去,牛志軍拉過小吳,對田師傅說:“現(xiàn)在我倆就是您的兵了,多教導啊。”田師傅提高嗓門:“小事一樁!開始干活兒吧?!?/p>

      很快,三天過去了。牛志軍和小吳把做豆腐的過程看了幾遍,跟著做了幾遍,揀豆,泡豆,磨豆,濾漿,煮漿,點鹵,壓制。每逢揚白湯,牛志軍總是由二芳手中奪過長把馬勺,從頭干到尾,他說自己一米七八的個兒,有的是力氣。每要添柴弄火,總是小吳把陳姨推到一邊休息,他說自己腿軟,蹲得住,起得來。

      第四天下午,豆腐壓好了,幾個人圍在一起揀豆子。

      “有蟲眼的豆子、發(fā)霉的豆子、破成兩半的豆子都要揀出來,不能用來做豆腐。”田師傅一邊說,一邊在牛志軍剛揀過的笸籃里用手翻著。發(fā)現(xiàn)一粒霉豆,他敏捷地揀在手里,又是一粒蟲豆,又麻利地揀出來。這一切,小吳看得清清楚楚?!懊苟?、蟲豆、破豆,影響豆腐的品質(zhì),一定不能用,用了壞名聲。一個豆腐匠一鍋豆腐壞了名,一輩子都難挽回來?!碧飵煾嫡f著,看了牛志軍一眼,牛志軍好像一直在想著什么。

      “圈兒,把豆子揀干凈?!毙峭O率种械幕睿V拒?。二芳、陳姨先是一愣,也看著牛志軍,牛志軍沒聽見。這時,田師傅又從牛志軍揀過的笸籃里找出一粒霉豆?!叭海毙菗u了牛志軍一把,一字一句地說:“揀——干——凈——點兒!”牛志軍如夢初醒。

      “娟兒?”二芳盯著牛志軍莞爾一笑,“牛班副,沒想到,你還有這么好聽的名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姑娘呢。”

      牛志軍剛抬頭,與二芳目光相遇,她的眼睛似乎會說話,水靈靈的,他不好意思了,剛想解說,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趕緊低下頭繼續(xù)揀豆子。

      小吳自知失口,忙說:“不,不,他在部隊不叫這個,叫……”牛志軍抬頭看了小吳一眼,小吳立馬醒悟過來,剛來那天,牛志軍就叮嚀過他,部隊只說代號,兩人不說實名,尤其不能告訴那個姑娘,免得以后找啊寫信啊什么的,造成不良影響。這樣的事部隊里屢有發(fā)生,周上課、晚點名,首長們多次批評教育過。

      “他叫牛圈?!毙怯檬直葎澲?,“不是女字旁那個娟,是關(guān)牛的那個圈,牛圈?!?/p>

      “嘻嘻嘻!”二芳和陳姨笑得前仰后合。田師傅問:“真的是這個字嗎?”小吳正想回答,牛志軍用眼神制止了他,自己說:“是這個字,山里娃,大人沒文化,隨便叫的?!碧飵煾得φf:“沒啥不好的,她們少見多作怪,牛班副別往心里去,我的小名還叫黑蛋哩,村上人都知道。”

      聽語氣,牛志軍顯然是在做檢討,他說,離開三四天了,班長探親不在連隊,剛才在想,不知道他做的那個燜飯器管不管用,這兩天還煳飯不。對不起,思想拋錨了,重揀。田師傅對著大家說,大小當個領(lǐng)導就操心啊,看牛班副多懂事,我那兒子這么大時還覺得做豆腐是下等人的活,幾次要帶他學,死也不肯呢!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說到這兒,田師傅的話匣子打開了:“豆子是個好東西?!痹捨绰湟簦愐滩遄欤骸拔倚r候常聽爺爺叨叨,黃豆姓張,越嚼越香?!碧飵煾到又f:“是啊,嘴閑時,炒黃豆是最好的零食;黃豆發(fā)芽了就是豆芽菜;黃豆磨成漿就是豆?jié){;點嫩些就是豆花,北京人叫豆腐腦;點老些,就壓豆腐,做豆腐干;豆腐萬一發(fā)霉了,加點鹽再放一陣子,就是臭豆腐,但我們這里人不吃,在江浙一帶很流行?!?/p>

      稍作停頓,田師傅把臉轉(zhuǎn)向牛志軍和小吳:“你們學會這個好啊,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復員后還可以自己辦廠子,掙個零花錢?!迸V拒婞c點頭,小吳說:“開竅了?!标愐陶酒饋砘顒恿藥紫卵骸疤飵煾嫡媸菗碥娔7?,跟著你干兩年了,也沒聽到對我說這些話?!倍家谎圆话l(fā),只埋頭干活。

      轉(zhuǎn)眼到了星期六,田師傅安排大家早早收拾停當,說是下午一塊敘敘,歡送解放軍,特意留了一盆豆?jié){,以漿當酒,又點了一盆豆花、一盆老豆腐,當菜吃。

      各自用完午飯,敘談會就開始了。大家圍著豆腐案坐,牛志軍、小吳一邊,二芳、陳姨對面一邊,田師傅坐案子西頭。田師傅瘦瘦的,個兒不高,眼睛炯炯有神,加上那一把長長的山羊胡,一看就是個很精明的人,這會兒一開口,更非農(nóng)村一般老人可比?!敖夥跑娡具@幾天幫我們干了不少活,真是老百姓的榜樣?。∽龆垢?,其實不難,就是兩句話?!迸V拒娂泵δ贸霰咀右?,二芳早拿了個本本在那邊記了。田師傅連忙搖手:“不用,你們一記我就不會講了。對,是這兩句話:揀凈泡軟磨細,濾好煮透點準。每道工序都做到家了,就能制出好豆腐。最后還有一道活,就是壓干,最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問題常常出在不是會不會,而是愿意不愿意。我們這一帶,好豆腐是用秤鉤鉤著賣,都知道吧?聽說外面是用秤盤稱,人家拿回家還滴著水,你倒是賣豆腐還是賣水呀?”別人沒笑,他自個先笑了,“喝吧,喝吧?!碧飵煾蹬e起一大碗豆?jié){,大家都舉起了面前的碗。

      牛志軍、小吳又各自說了些感謝田師傅、感謝陳姨和二芳的話,時間就差不多了,田師傅說:“散了吧,解放軍回營房還有很多路呢?!?/p>

      二芳問小吳是哪個連的,牛志軍搶先說:“這是秘密。”二芳臉“唰”地就紅了。陳姨看了二芳一眼,望著牛志軍問:“以后還能見到你們嗎?”小吳這回搶先說:“不可以,營門不讓進?!标愐逃悬c難為情,欲言又止。牛志軍見狀打個圓場:“有難處找解放軍,可以的。”陳姨望著二芳微微一笑,二芳扶住陳姨的肩膀向牛志軍和小吳說了聲“再見”,聲音很低。

      星期日,牛志軍其實也沒閑著,他原想著馬上做準備,星期一就讓全連吃上自己做的豆腐,誰知到庫房一看,豆子不多了,一問才知道,連隊已經(jīng)吃了幾頓煮豆炒咸菜。聽萬司務(wù)長講,團農(nóng)場已經(jīng)把黃豆發(fā)出來了,很快就會到固若關(guān)火車站。

      牛志軍想試著生豆芽,解決連隊冬季缺菜問題。

      前一晚躺在床上,他就琢磨這事,如果用小盆,連隊近二百號人,那得用多少個?問過田師傅,也沒說出別的什么好辦法。思來想去,忽然記起在老家當民工時,隊里廚師把豆子埋在伙房前的沙堆里,澆上水,幾天后挖出來就是豆芽,不妨先試試。又一想,那時是夏天,天熱,現(xiàn)在氣溫已經(jīng)很低,到了冬天怎么辦?他想到了連隊廚房的燒火間。這里有三個大灶門,半封閉,本來溫度就高,冬天全封閉,不正好嗎?那里有很大一塊空間堆著煤,騰出來填高些,鋪上沙不就行了嗎?工程部隊,最不缺的就是沙子。想到這里,他興奮了,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中又出現(xiàn)了豆腐坊、田師傅、陳姨,特別是那個二芳,揮之難去。

      牛志軍大半天都在實施他的計劃,因為是實驗,不知成敗,只叫了小吳。太陽偏西的時候,兩人才從燒火間出來,剛要進宿舍,聽見萬永強司務(wù)長叫:“牛志軍?!?/p>

      司務(wù)長說,黃豆到火車站了,營指揮所已經(jīng)派了車,不要排里派公差了,炊事班去幾個人,他也參加,現(xiàn)在就去拉,說著向營門口走去,一輛老嘎斯車已經(jīng)停在那里。牛志軍留下小吳,另外帶了五名戰(zhàn)士迅速上車,萬司務(wù)長也上了車,開車來的戰(zhàn)士叫張雷,大家相互都很熟悉。

      通往站臺的最后一段路,是逆桃河而上,順著岸邊石崖鑿出來的,鋪著砂石,很陡、不寬,只能單車上下。坡道在頂端拐了個直角,形成個停車場。說是停車場,其實就是塊不大的斜坡地,最多也就能停三五輛車。從場邊到河床,垂直高度至少有五六十米。張雷把車開進場,熟練地調(diào)轉(zhuǎn)車頭,將車尾對準站臺,車頭朝向來路,對著河岸。牛志軍他們從車廂兩邊跳下,這時萬司務(wù)長已經(jīng)打開了車的后廂板。

      農(nóng)場電報上講,發(fā)來黃豆三噸。

      牛志軍給大家進行了簡單分工,兩名身體單薄點的戰(zhàn)士在車上接包,碼放,他和另外三名戰(zhàn)士從站臺上扛麻袋往車上送,每麻袋二百斤。當兵幾年來,他總這樣,把重活臟活留給自己。萬司務(wù)長說他算一個,說著便爬上了車。張雷說他也不能少,去站臺幫著抬麻袋。

      從黃豆垛到車位,還有一段距離,必須繞到不遠處下一處小坡才能到車前。朱志軍一聲吼,“干”,大家便忙碌起來,張雷和另一名戰(zhàn)士將第一麻袋黃豆放在了牛志軍的背上。一趟,兩趟,三趟……三名戰(zhàn)士穿梭在垛與車之間,弓腰屈背,低頭小跑,豆大的汗珠從他們的前額和脊背上不斷地滾落下來。

      眼見只剩五六麻袋了,萬司務(wù)長要大家休息一會兒再干,牛志軍說一鼓作氣,干完再歇。張雷他倆趕緊又把一個麻袋抬起來放在牛志軍的背上,牛志軍一路小跑,快到車前時,忽聽有人大喊:“不好!溜車了,溜車了!”又聽到萬司務(wù)長急呼:“快跳車!”抬頭一看,嘎斯車正急速向崖邊溜去,車上人慌作一團。牛志軍肩膀一斜,把麻袋扔在地上,一個箭步?jīng)_向車頭,一把拉開車門,一只手死死地壓下駕駛座中間的剎車踏板,大半個身子拖在車門外。

      車晃了兩晃,停住了。

      張雷聞聲從站臺上直撲過來,抱起場邊的半截枕木塞進后車輪下,不知所措地呆立著。戰(zhàn)士小朱抱來一塊石頭,卡在汽車的另一側(cè)輪下。萬司務(wù)長最后一個跳下車,一句話不說,走到車前一看,臉色頓時慘白,好險啊,左前輪大半已懸在空中了。他轉(zhuǎn)向張雷,冷冷地問:“怎么回事?”張雷顫抖著,只搖頭,不吭聲。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消息是由一名戰(zhàn)士步行報到營指揮所和三連的,汽車排排長路明開著一輛解放卡車來了,同來的還有三連的金連長和連部文書通信員及另外幾名戰(zhàn)士。

      太陽已經(jīng)從西邊山縫中落下,天色漸暗。嘎斯車被向后拖了幾米,支好輪子,臨時停放在這里。黃豆轉(zhuǎn)到解放車上連夜拉回連隊。

      第二天下午,團司政后三部門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從千里之外趕來了,帶隊的是政治處的李副主任,他們檢查車輛,開座談會,找個別干部戰(zhàn)士談話,搞預(yù)防事故教育,十多天后才回團部。

      調(diào)查組走后,全營上下陸續(xù)流傳三個消息:一,溜車是機械故障,張雷沒有責任。二,牛志軍臨危不懼,避免了車毀人亡的重大事故,是英雄行為,要記功。三,石門村一位打扮時髦的年輕姑娘,兩次到三連找牛志軍送東西,什么關(guān)系?說不清,李副主任臨走前找牛志軍談過話。

      固若關(guān)火車站、村鎮(zhèn)、巷巷道道、里里外外,到處都是戰(zhàn)士們忙碌的身影,鎮(zhèn)政府門前“軍民魚水情”的大幅紅色標語格外醒目。部隊開展愛民勞動,掃除大街小巷的積雪,清運房前屋后的垃圾,填鋪坑洼不平的道路。

      三連被就近安排,來到石門村。炊事班實行輪休制,今天該牛志軍休息,他整理完內(nèi)務(wù),打掃干凈宿舍衛(wèi)生,遲后趕來了。愛民勞動這類事兒,牛志軍喜歡參加,不過今天來,他還有另外一個期想:見到二芳。豆腐坊相識相別一個多月了,他心中總有股莫名的沖動,想見到她,況且二芳兩次來送東西,是為了連隊的事,而他卻在縣城采買副食蔬菜沒能見著,欠她一個感謝。這會兒,牛志軍正拉著板車,滿滿地裝著冰雪塊,在巷子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飛跑,司務(wù)長萬永強和連部通信員小廖在兩邊推著,車子上不時顛下一些碎塊,飛起縷縷雪霧。

      臘月的固若關(guān),幾場雪后,另是一番景象,四面崖頂上一片純白,山崖的斷層上,簇簇白皮松碧翠如染;崖下又是一片銀色,托襯著車站和村莊的紅屋檐、青圍墻;固若村外的泉池霧氣蒸騰,瀑布一帶輕煙裊裊,水草柔綠,遠遠望去宛若仙境。在大山深處鑿巖打洞辛苦了一年的干部戰(zhàn)士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干活,再冷再累,他們都覺得是一種幸福、一種享受。

      不出三個小時,村里村外已經(jīng)干干凈凈,收工的軍號聲響過,金連長從村東到村西走了一遍,在村大隊部門前集合隊伍作了簡要講評,命令以排為單位列隊回營。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嘹亮的軍歌此起彼伏,在固若關(guān)的峰巒間久久回蕩。

      牛志軍向萬司務(wù)長請假去鎮(zhèn)郵電局,給正在患病的姑姑寄錢。萬司務(wù)長要牛志軍給他買條煙,順手將搭在胳膊上的軍大衣扔過去:“錢在衣袋里,大衣你拿著,一會兒冷。”萬司務(wù)長最近有點感冒,怕中間休息下來凍著,帶著軍大衣。牛志軍這才注意到,淡淡的太陽已經(jīng)爬在西南面的崖頂上,天空偶爾飄來幾片太陽雪。

      二芳站在村東頭自家院子的門里邊,用一塊紅色的毛絨圍巾嚴嚴地裹著頭臉,從半開著的門縫中往外看。她一眨不眨地盯著一隊隊戰(zhàn)士從眼前經(jīng)過,就是沒看到牛班副。走在最后邊的軍官應(yīng)該是金連長,一個多月前在豆腐坊見過面,有印象。她不死心,走出門外朝村西頭看,不見一個軍人的影子,這才悻悻而歸。走回院子,大門也不關(guān),進屋重重地倒在炕上。

      其實,二芳上午就已經(jīng)等在門口,看過一遍部隊進村了,她早就知道三連要來村里搞愛民勞動。

      那是四天前的一個上午,她送姐姐大芳去火車站,在站前街供銷社門前,遇見姐姐的初中同學許紅,從她那兒得到的消息。

      許紅在鎮(zhèn)政府當打字員,和二芳也很熟悉,當時正抱著一大包紅色標語紙從店里出來。看見大芳,先是一愣,隨著就喊:“大芳,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又要走哇!”大芳把手里的提兜給了二芳,跑過去雙手抓住許紅的兩只胳膊:“幾年不見,你還這么水靈啊,怪不得人都想進單位坐辦公室呢?!睅拙浜堰^后,大芳告訴許紅,娘打電報說身體不好,前天急急忙忙回來看看,那邊孩子沒人管,還得趕快回去。許紅轉(zhuǎn)身問二芳:“嬸娘身體沒大礙吧?”二芳看著許紅懷里沉甸甸的標語紙,點點頭。許紅有點不好意思地對大芳說:“這周六部隊要來鎮(zhèn)里幾個村子搞愛民勞動,打掃衛(wèi)生,文書正在趕寫宣傳標語,等著用紙,對不起,我也得趕快回去,下次見面,我一定陪你好好聊聊!”說著就要離去。二芳一把拉住問:“許姐,有消息嗎,哪個連在我們村?”許紅回過頭來,故作神秘問:“小妹,在哪個連有對象了?說清楚我就告訴你?!倍疾缓靡馑嫉卣f:“隨便問問唄?!痹S紅急著要走,這才正經(jīng)說:“部隊和村上的聯(lián)系人名單我上午剛打印過,到你們村的是三連,就是住在石峽溝那個連?!闭f完,頭也不回,匆匆離去。大芳向著許紅的背影說了聲再見,從二芳手里要過提兜,兩人拾階而上,進了候車廳。

      看車次預(yù)告,離車開還有近一個小時,山中小站,候車的沒幾個人,兩人坐到了靠窗的那排椅子上。

      “記著,兩件行李,換乘下車都別忘了?!倍济鏌o表情,把手里提的大提包擱進兩人中間的空座椅,和姐姐的提兜放在一起。

      “咋啦,昨晚勸說你幾句,這會兒還掉著個臉?!贝蠓伎粗妹美浔臉幼诱f。

      “沒有啊。”二芳淡淡地回答。

      “娘打電報叫我回來,也能理解……”大芳側(cè)身看著二芳。

      “一點感冒,值得叫你回來么?數(shù)九寒天,千里迢迢,年跟前了車上又那么擠,不就是想合伙教訓我嘛!”大芳話沒說完,二芳氣呼呼地插嘴。

      “你不聽話,整天和她鬧別扭,娘在村里人緣又不好,有話沒處說,叫我回來說說話,順順氣,咱姐妹也處兩天,你就不要再計較了,娘一個人把我們拉扯大挺不容易的?!贝蠓疾⒉簧鷼?,輕言輕語。

      二芳斜了姐姐一眼,望著對面墻上的列車運行牌一言不發(fā)。大芳伸手扳過二芳的肩膀:“這些話,我昨天晚上就和你說了,嫌啰嗦是吧?”二芳兩眼盯著姐姐:“你逆來順受慣了,可惜我不是你?!贝蠓家粫r不知該說什么,只是用手撫著二芳的肩頭。二芳雙眼含淚:“你總是叫我聽話聽話,難道什么話都要聽?叫往火坑里跳,我也得去嗎?”兩人久久無語。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廣播里開始預(yù)告旅客進站,大芳站起來拉著二芳的手說:“要不,過完春節(jié)到我那兒去住一陣,你姐夫為人厚道。不會說什么,他天天下井挖煤,也不常在家?!倍疾恢每煞瘢骸皠e操心我了,快進站吧?!蹦克徒憬氵M了檢票口,卻又連忙對檢票員說了聲“送個站”,快步跑進站臺,拿過姐姐手里的大提包,一直送進車廂。

      從那天起,二芳就一遍一遍地捯飭頭發(fā),熨整衣服,今天一早,就站在門前看。過盡千帆皆不是,莫非是自己沒認出來?戰(zhàn)士們一樣的軍裝,又那么短短幾天的接觸。她順著門前小巷往西,一路慢慢地走,東張西望地看。高挑的身材、毛邊喇叭褲、棒針大花米黃色毛線衣、棗紅色的半長披風,使她在這雪的世界里分外惹眼,引來戰(zhàn)士們的無數(shù)目光。她有些不自在,也不愿意讓村里人對她指指點點,還沒走到村中間大隊部門前,就折回了家。她心中有事,近幾天總想對牛班副說,不知怎的,從見到的那天起,她就一根筋地覺得心里的那些話最合適對他說。她不知道,真要從隊伍里認出牛班副,他敢不敢認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將以什么理由,在他的戰(zhàn)友們面前把他留住說幾句話,但聽到部隊的收工號聲,她還是又久久地站在那里,把每一列戰(zhàn)士又仔細地看了一遍。

      牛志軍先到郵局給姑姑匯了五十元錢,每月八元津貼,這已是半年多的積蓄,又轉(zhuǎn)到站前街供銷社買了條紅山茶,這是萬司務(wù)長最喜歡的煙。這時,天已麻麻黑,他抄近道從石門村急匆匆往連隊趕。

      牛志軍很遺憾沒能見著二芳。其實,整整一下午他都在留心。

      “喲,解放軍啊,辛苦啦!”身后傳來脆脆的女人聲。牛志軍回頭一看,是位中年婦女,杏眼細眉,略施脂粉,齊脖短發(fā),微有燙波。筒褲,半跟皮鞋,深紅格子呢外套,全不是農(nóng)村婦女裝束。牛志軍早就聽說石甕峪通火車早,又是太行古關(guān),旅游名地,上海、北京流行什么,不出半月就會在這兒的村鎮(zhèn)上看到,因而并不覺得奇怪。

      “不辛苦,軍民一家嘛,您是……”牛志軍停住了腳。

      “村東頭的,到家喝杯茶吧?!迸藷崆榈卣f。

      “不了,回連隊還有事呢。”牛志軍加快了腳步。

      “不喝茶也罷,做件好事吧,幫我搬個水缸到廚房,我們娘倆搬不動,耽誤不了您一會兒?!迸苏f著狡黠一笑,指著前面巷口靠著崖坡的一個小院:“那兒就是。”

      說話間已到小院門前。牛志軍想,周末節(jié)假日休息時間,戰(zhàn)士們幫村里孤寡老人五保戶做活,挑水、掃院、種地是常事,連隊叫“做好人好事”,是鼓勵和支持的,便答應(yīng)著跟了進來。

      院子不大,門敞開著。迎門三間正房,三階臺基,西邊偏房也是三間,低一些,只是對著院子開了兩個門,那個小點的門應(yīng)當是廚房無疑了。東邊是空地,堆著積雪,看樣子種過菜。

      “二芳,二芳,來解放軍了。”女人對著西偏房連聲高喊,牛志軍心里一緊。

      后院傳來“咩咩”的羊叫聲。

      門開了,慢悠悠地探出個姑娘頭來,隨即是一聲驚叫:“牛班副!”

      是二芳,她眼睛里閃著驚喜的光芒,臉一下子緋紅,兩個酒窩頓時生動起來,跳出門坎,兩步來到牛志軍面前,卻不知道該怎么使喚自己的兩只手。

      牛志軍先驚后喜,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是趨前一步,習慣性并腿立正。

      “喲,原來你們早就認識啊?!迸伺牧伺V拒娂绨蛞话驼?,“好哇!二芳,給牛排長倒水,你們聊著,我去做飯,解放軍忙了一天還沒用晚飯呢?!迸V拒妶詻Q不讓,說部隊有紀律,他得馬上趕回去。女人說:“那……你們說會兒話,我買包煙來?!倍颊f:“人家牛班副不抽煙。”說話間,女人已經(jīng)出了大門,“咣當”一聲將門帶上。

      “快進屋坐,我正要找你呢?!倍颊f著把牛志軍拉進西偏房,拿起暖壺倒了一杯開水遞過去,“在外邊冷了半天,先喝點熱水?!蔽葑庸矁砷g,不大,但很整潔,靠窗口是火炕,炕頭放一個簡單的書架,擺滿了書,順后墻立著一組衣柜,柜門整齊地關(guān)著。

      “我還沒感謝你呢。”牛志軍坐在炕沿邊說,“你拿來的鹵水已經(jīng)用過幾次了,做出來的豆腐就是好吃。”

      “這事你不要感謝我,是田師傅讓送的,他說這東西市場上買不到,外邊人都用石膏點豆腐,不好吃。你和小吳是三連的,也是他從鎮(zhèn)長那兒打聽到的,我可沒有偷竊軍事機密喲!”二芳倚著書架,調(diào)皮地笑。

      “你后來送的那個怎樣做豆腐的小冊子,也蠻實用的,對我們幫助太大了,我代表我們炊事班謝謝你?!迸V拒婋p手掬著水杯,欠身站了起來。

      “謝什么,又不是專門為你的?!倍紨D眼一笑,“從豆腐坊回來,閑著也是閑著,就把田師傅的那些經(jīng)驗整理出來,讓許紅姐給打印了。那天去取,她說要多印,給她爸看。當時我想,何不再多印一份給你,也算是擁軍啊!”二芳有點不好意思。

      “哦,你不是要找我嗎,有什么事?”牛志軍雙手抱在胸前。

      “你不是說有難處找解放軍嗎?”二芳的臉上立刻沒有了笑容。

      “什么難處?看我能幫上不。”二芳還沒說完,牛志軍問。

      “我想離開這個家?!倍家蛔忠活D地說。

      牛志軍一臉疑惑:為什么要離開,這個忙怎么幫?沒等開口,二芳接著說:“我知道你想問原因,不要問,問也不會告訴你。但我感覺,這事只有你能幫忙。”牛志軍問:“是想到外邊去找工作嗎?”二芳直直地看著牛志軍:“不全是,畢業(yè)半年多了,也閑待慣了?!迸V拒娪悬c不自在,看著門外問:“那為什么非要離開?你家還有什么人?”二芳兩眼含凄:“求你別問了,我從小沒爹,大姐遠嫁了?!?/p>

      二芳一直站著,牛志軍不好再說什么,安慰了幾句,表示容自己先想想,想好了就來回話。二芳說:“先謝了?!迸V拒娬f:“八字還沒有一撇,謝什么,我走啦?!币恢荒_剛邁出門坎,忽然想起女人叫自己來搬水缸,便回過頭問:“你娘不是叫我搬水缸嗎?光顧說話,差點忘了,缸在哪兒,往哪兒搬?”二芳淡然一笑:“你都看到了,哪有什么水缸要搬,時候不早了,快走吧。”

      已經(jīng)下了門前石階,牛志軍好像想起什么,又回頭問:“你想去哪里?”“不知道?!倍寄樜⑽⒁患t,依門目送牛志軍出了院子。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以后常來?。 鄙砗髠鱽矶寄锏穆曇?,這女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牛志軍頭也沒回,只搖了搖手,大步流星趕回連隊。

      牛志軍失眠了,接連幾個夜晚。

      二芳娘找理由讓去她家,究竟什么意思?是知道他和二芳認識,還是偶遇?二芳為什么要離開娘?牛志軍有感覺,二芳是在追求他,他心里也喜歡這個姑娘,她不只長得好看,而且聰明。他同時也有另一種感覺,二芳那么堅決地要離開這個家,一定還另有隱情。

      這天輪牛志軍值早班,反正睡不著,他提前一個多小時起來,悄悄地給全班每個人的洗臉盆打上水,到豬圈喂了豬,然后捅開灶火燒水,揀菜洗菜。這時,戰(zhàn)士老謝和小黃到了,一見面,老謝說:“班副起來這么早,怎么好像有點悶悶不樂?”小黃本來就嘴快,立即接茬:“服役期快滿了,功臣也得回家打牛后半截啊,哪比得了你,蘇南到處是企業(yè),等著復員軍人回去拿工資呢?!崩现x詫然:“哪來的小道消息?”小黃說:“那天你在家值班,形勢教育課上首長就是這么說的嘛!”老謝家在江蘇無錫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話一下子打開了牛志軍一夜的心鎖,何不給二芳出個這主意呢,她去那兒肯定能落腳,有事做。牛志軍笑了,他們都哈哈笑了,伙房里很快響起叮叮當當?shù)亩绮寺暋?/p>

      營首長說三連的豆腐好吃,自己生的豆芽也比從城里買來的有豆芽味,萬司務(wù)長讓牛志軍送些過去,牛志軍正好“假公濟私”,從營部文書小佟那兒借回了首長形勢教育講話的稿子。他先揀有關(guān)內(nèi)容摘抄下來,又總覺得把握不住要點,索性利用三天業(yè)余時間,工工整整地把全文清抄了一遍,滿滿六頁紙。他問過佟文書,這不是保密文件。

      次日中午飯后,牛志軍向萬司務(wù)長請了兩小時假,叫上小吳,一路小跑朝二芳家來。二人外出保安全,這是部隊的紀律。路上,牛志軍告訴了小吳去找二芳的緣由。

      “有人嗎?”小吳“咚咚”敲了兩下院門,門是用鐵皮和鋼筋焊成的,一敲半條巷子都響。見無人應(yīng)答,又喊了一聲,仍沒有人應(yīng)?!笆遣皇遣辉诩??”小吳問牛志軍。牛志軍要再試試,便自己敲著門高聲喊:“二芳在家嗎?”還是沒有應(yīng)聲,二人正要轉(zhuǎn)身離去時,里邊傳來二芳不很響亮的聲音:“來啦?!贝箝T拉開,牛志軍剛邁進一只腳,從院子里跑出一位青年男子,右手提著件天藍色羽絨服,奪路而去,大波浪卷發(fā)在腦勺一顛一顛。牛志軍忽然覺得來得不是時候,當下站住:“打擾了?!倍贾豢戳怂谎郏瑢o隨其后的小吳說:“你也來了,歡迎,都屋里坐。”兩人跟著進去,看見炕上有點凌亂,二芳好像眼睛紅紅的。

      給每人倒了一杯開水,二芳讓牛志軍和小吳坐在炕沿上,自己對面站著,小吳叫她坐凳子,二芳說站著好。牛志軍對二芳說:“實在不好意思,剛才那位是你男朋友嗎?”二芳冷冷地說:“二位看像嗎?我媽找來的?!迸V拒姴黹_話題:“我和小吳來給你送這個,你看看有幫助不?!迸V拒娨贿厡⒛菐醉摼某瓕懙男殴{遞到二芳手中,一邊說。二芳漫不經(jīng)心地翻了翻,望著牛志軍。牛志軍懇切地說:“這是首長對我們的形勢教育講話稿,蘇南那兒,就是蘇州無錫一帶,這幾年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發(fā)展特快,啥都不缺,就是缺人……”二芳打斷他的話,同時將那幾頁信箋塞回牛志軍手里:“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啊?”牛志軍一時語塞:“你不是想……”沒等說完。二芳轉(zhuǎn)過身去,抬手抹眼睛。

      屋子里很靜、很靜。

      “圈兒,你看,這石門村的房子和我們那邊的就是不一樣,砌墻用石頭,蓋屋頂也用石板?!毙菬o話找話,牛志軍正要抬頭看,二芳卻“撲哧”一笑轉(zhuǎn)過身來,手指著牛志軍對小吳說:“小吳,你說說,他牛圈不會是圈我的吧?”小吳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來,隨口說:“不會的?!倍技奔闭f:“那為什么他叫牛圈,我卻硬是生在六一年,屬個小牛呢?”牛志軍的臉立刻紅了,小吳這才心有所悟,轉(zhuǎn)身對牛志軍擠了下眼:“你們聊,我看看廚房有水沒,幫大娘挑擔水去?!鞭D(zhuǎn)身出了門。

      看著小吳離去的背影,二芳說:“你就這樣幫我解難?”牛志軍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許久,說:“我沒想出更好的辦法?!倍紜陕暫梗骸笆菦]想吧?”牛志軍喃喃:“不是沒想,是想不出來,真的?!倍疾辉僬f話,牛志軍無話找話:“你娘出去啦?”二芳面無表情:“她出門從不告訴我,我也不想知道?!?/p>

      二人無話。牛志軍想去院子,想小吳早點回來。他剛站起,卻見二芳滿目含淚:“能問你個別的問題嗎?”牛志軍說:“當然可以?!甭牭脚V拒姷幕卮?,二芳好像輕松了下來,說話語調(diào)也變了?!霸趺纯偛灰娔愕芥?zhèn)上、村上走走?”牛志軍說:“部隊有規(guī)定,不經(jīng)首長批準不能隨便出軍營?!倍颊f:“管得那么嚴啊,聽說部隊生活不止艱苦,還單調(diào)得很,你們除了施工還干什么呀?這不是軍事秘密吧?!迸V拒姼嬖V二芳,部隊工作起來十分緊張,但業(yè)余時間也非常活潑,打籃球,打乒乓球,看電影,比賽唱歌,自編自演節(jié)目,春夏還自己搞農(nóng)副業(yè)生產(chǎn),種瓜種豆,打草喂豬……二芳不讓他繼續(xù)說下去,打岔道:“你們連附近有什么豬草?我是這兒人,怎么不知道?”牛志軍說:“不干什么活,不操什么心,你家不養(yǎng)豬,你怎么會知道?荒草坡那邊豬喜歡吃的草多的很,小溪里一年三季有水芹菜,西邊荒蕪了的那幾塊梯田長的都是苜蓿,還有馬齒莧、碗碗花什么的。噢,你家羊今天去哪兒了?沒聽見叫……”

      二芳打斷了他的話:“認識這么長時間了,只知道你和小吳是老鄉(xiāng),還不知道是哪省人呢,聽口音,是四川的吧?對面鐵路上不少人說話也是你們這個調(diào)兒,說是四川人?!迸V拒娪悬c自慚:“不是,我倆是貴州的,那里的山比你們這兒的還大還深。”

      這時,小吳在門外叫:“圈兒,水挑回來啦,回連的時間到了?!痹捯魟偮?,人就進了門。二芳當著小吳的面,從牛志軍手里要過那幾頁信箋,說:“人到無路處,處處都是路,這個我留著,說不定用得著?!?/p>

      送牛志軍和小吳出了大門,二芳心中有股說不出的味道,她手扶門框,癡癡望著牛志軍,幾乎乞求:“我的事,你再想想。”牛志軍點點頭,拉著小吳快走。小吳回頭看了二芳一眼,捂著嘴貼近牛志軍的耳朵:“她看上你了?!迸V拒娡屏诵且话眩翱熳甙??!?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二芳看著兩人在通往峽口的山間小路上消失,關(guān)了院門,剛要轉(zhuǎn)身進西偏屋,聽到上房里傳來娘的聲音:“送誰呢?這么長時間!”她不知道娘是什么時間回來的,但知道她是明知故問。

      牛志軍隱約明白了二芳現(xiàn)在的處境,明白了她為什么與娘一天也不愿多處。

      他理解二芳、同情二芳,領(lǐng)會她“再想想”那句話的隱意。他認定必須幫助,卻也認定不能越雷池一步。部隊有條鐵律,戰(zhàn)士在服役期間不能在駐地談戀愛找對象,更何況他現(xiàn)在已榮立三等功,前不久全營年終施工總結(jié)大會上,才宣布了團首長的命令,眾目睽睽,千萬不能出這樣的事。至于怎樣幫助二芳,牛志軍天天糾結(jié),夜夜苦惱。

      萬般無奈中,牛志軍給二芳寫信訴說過,但僅此一封,并且千叮萬囑:不要回信。

      在荒草坡相見,已是兩個多月后的事,草長鶯飛,萬木蔥蘢。

      對二芳來說,這是必然。自從天氣轉(zhuǎn)暖后,她三天兩頭往這兒來,或牽著羊,或挎?zhèn)€竹籃,但這都只是個由頭。她來的時間,多數(shù)是黃昏,偶爾也有中午,有時遠遠望見籃球場上一個矯健的身影,就猜那一定是牛志軍,她一聲聲打口哨,但沒人注意。也常見有人從鐵絲網(wǎng)圍墻的小門里出來,打豬草,伺弄菜地,但沒有牛志軍。剛才看到三個人走出來,往荒草坡后山梁方向去,提著竹筐麻袋,她一眼就看出來了,走在前邊的是小吳,中間的就是牛志軍,后邊的那個人,她認不出來。

      對于牛志軍來說,純屬偶然。春節(jié)過后,老兵復員,新兵下連,人員調(diào)整,他被調(diào)出炊事班,安排到二排五班當班長。這是個風槍班,洞庫建設(shè)中的尖刀,他們每日的鑿巖爆破深度,就是連隊的工程進度。全班十二個人,任務(wù)緊時每人一臺風槍晝夜干。牛志軍新來乍到,又背著個三等功臣的包袱,凡事格外用心。一到工地,不僅親自操作,更一絲不茍地在作業(yè)面選擇炮眼位置,指導新戰(zhàn)士精準把控炮眼角度。幾臺風槍同時轉(zhuǎn)動,鉆桿與巖石的撞擊聲震耳欲聾,他很快學會了用眼神和手勢與大家交流。打完炮眼不算結(jié)束,填炸藥、點炮爆破都是風槍班的事。朱志軍最擔心炮工安全,這個班一年前有個炮工,因疏忽大意雷管在手中爆炸,失去了一只手。他很注意填炸藥、堵泥土的科學性和點炮的順序,這是打得進、爆得下,推進工程進度和質(zhì)量的關(guān)鍵。因此,他總是早來晚去,每天比別人在工地多干一兩個小時是常態(tài)。下班后,又要找戰(zhàn)士談心,了解各人思想和家庭情況,熟悉班情;找技術(shù)員請教學習,掌握洞庫施工技術(shù)和安全知識,他沒時間也沒精力像過去那樣工余種菜打豬草,做好人好事。今天是因為戰(zhàn)士小徐和未婚妻在通信中鬧了點誤會,近來情緒低落,要和他談?wù)勑模R時動意出來打豬草,邊走邊說。叫上小吳,是聽說荒草坡西邊苜蓿長起來了,他沒去過,小吳熟悉,可以帶路。

      多日尋找等待,這會兒近在眼前,但二芳并不興奮。她是下午和娘吵了嘴跑出來的。

      二芳娘在與二芳的平日交談中,漸漸知道她引來的那個大個子軍人并不是軍官,不是排長,只是個火頭軍,那天穿的是別人的干部大衣,而且家在貴州大山里。她也漸漸看出來,二芳近來的屢屢拼死拒絕,是對那個兵動了真心,她懷疑二芳隔三差五往部隊那個方向跑是去約會,而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二芳是財源,是誘餌,沒有了二芳,就沒有了她的一切。她十分清楚,至今還有人頻頻上她的門,是因為在這里不只有她這碗陳飯,還有二芳這株嫩草。中午飯后,二芳正照鏡子換衣服,娘怒氣沖沖地站在門口:“又野去啊,把魂丟哪兒了?一個窮當兵的,有什么可上心的?”二芳不吭聲,娘一聲比一聲高:“養(yǎng)你這么大容易嗎?我不能白養(yǎng),你想嫁人,也得先把我的養(yǎng)育錢還上。”二芳仍然不說話,娘越說越來氣: “上了幾天學,就尊貴得不得了啦?”二芳知道,娘說的是屢次糾纏都被她罵走的那個老男人的事,聽說那是個鐵路上的人,有錢,二芳撞到過他在娘屋過夜?!霸俨宦犜挘揖汀蹦锢^續(xù)吼著,二芳實在忍不住,說:“怎么,你還吃了我?”娘跳進屋里,指著二芳:“吃了你誰給我掙錢?找個有本事的,讓他收拾你?!倍紗鑶璧乜奁饋恚骸斑€要像姐姐那樣,害我臭在固若關(guān)嫁不出去嗎?”姐比她大八歲。二芳小學沒畢業(yè)那會兒,常聽村里那班小混混叫姐姐“破鞋”,當時不知道什么意思,后來姐姐要遠嫁河北唐南縣,她才明白怎么回事,再后來又從村里女人們的風言風語里知道,這都是她娘一手造成的。二芳越哭越傷心,娘的心似乎又軟了,說:“按說你也該找對象了,但說啥也不能跟那個窮當兵的,你們都遠走高飛了,老娘快五十的人了,今后怎么辦?”二芳繼續(xù)哭,娘停頓了一會兒,說:“女孩兒找對象,就像買鞋,不先試試,怎么會知道哪雙合適呢?過兩年,慢慢挑個好的?!倍紝嵲诼牪幌氯チ耍林蹨I,摔門而出。娘從門縫里看到,是朝荒草坡那個方向去的。

      二芳從她每次來常坐的那棵橡樹下站起來,向著牛志軍他們遠去的背影打了兩聲響亮的口哨,尖利的哨聲在崖前回蕩。牛志軍聞聲回頭一看,二芳牛仔褲、粉紅衫、馬尾辮一顛一顛,正向他們這邊走來。“二芳……”牛志軍一陣驚喜,順著梁脊小路迎了上去,小吳他們也緊隨其后跟了過來。

      “這么晚了,你來這兒干啥?”牛志軍停住腳步問。初夏時候,雖然看著天色還早,其實已經(jīng)快過下午七點。二芳雙眼盯著牛志軍:“想找你,不行嗎?”牛志軍嘿嘿一笑:“沒想到你還會打這么響的口哨。”二芳手里捻著一片樹葉,面部毫無表情:“怎么啦,稀奇嗎?村上的女孩兒都會?!?/p>

      小吳走到跟前,上下打量一眼:“咦!在這兒見到你,稀罕,這身打扮,帥死人了?!倍济銖娨恍φf:“我們生產(chǎn)隊的地方,常來,只是你們不肯見我?!庇种钢赃叺膽?zhàn)士問:“這位是誰?沒見過,失禮了。”牛志軍說:“叫小徐好了,靦腆得很?!毙⌒鞂χ颊f了句“您好”,拘謹?shù)卣驹谝贿?。二芳看著四周青青新草,朵朵雜花,不好意思地對小吳說:“我想和牛班副單獨說幾句話,可以嗎?”小吳狡黠地一笑:“明白。圈兒現(xiàn)在不是班副,升班長了,能不能單獨說,怎么反問起我來了?”說著拉起小徐,“走,我們到那邊揪苜蓿去?!币涣镄∨苤蛭魅チ恕?/p>

      牛志軍回頭看了一眼荒草坡高處的小樹林,對二芳說:“到那兒去,坐下說?!蹦鞘潜毖路逑碌囊黄旖涣郑舍槺叹G,橡樹清新,黃櫨搖曳。二芳一聲不吭,跟著牛志軍來到林邊。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牛志軍脫下軍上衣鋪在地上:“這地方好,視野開闊,坐上吧,別讓草染了你的衣服?!彼约簞t隨便坐在一塊石頭上?!罢f吧,今天咋不高興?”二芳慢慢坐下,斜看了牛志軍一眼,“來這兒等你,少說也不下十次了?!迸V拒娪悬c吃驚:“真的?那怎么不先告訴一聲。”二芳面露委屈,反問道:“怎么告訴?不是你不讓回信嘛?!迸V拒娀腥恍盐?,連忙說:“對不起,我忘記說過的話了?!苯酉聛韰s不知道該再說點什么,或者問點什么,只是默默地看著二芳一根又一根掐下面前的菅草尖,又看也不看地胡亂扔出去。

      沉默良久,二芳慢慢地說:“你信中說的,我全理解,我也不想給你添亂,能告訴個地址嗎?我想去貴州?!迸V拒娦睦镆活潱肋@話的意思,明知故問:“是去我家嗎?”二芳點了點頭,眼中充滿了期待。牛志軍避開二芳投來的目光,眼里閃著淚花:“我是孤兒,很小的時候父母就不在了,我沒有家?!倍己孟癫]聽見,或許不以為真,撫弄著身邊草絮,許久后喃喃地說:“你要是嫌棄,那就全當我沒說?!弊詈髱讉€字,已是哽咽。牛志軍急忙搖搖頭:“不是不是,我說的是真的……等我復員……”語氣很堅決。二芳拔出一根草莖咬在嘴角,目光茫然地盯著面前石縫中一株剛剛綻苞的山丹丹,不再說一句話,只啪嗒啪嗒掉眼淚。牛志軍掏出手絹遞過去,“別哭,別哭,我見不得人哭,受什么委屈了,說出來就好了?!倍纪崎_牛志軍遞手絹的手,競嗚嗚地哭出聲來。牛志軍起身,一邊幫二芳擦眼淚,一邊說:“不要哭了,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話音未落,二芳娘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跳出來,指著牛志軍大叫:“好你個解放軍,在這遭害我閨女!”牛志軍急忙說:“大娘,您別急,聽我解釋?!辈蝗菖V拒娬f話,二芳娘提高嗓門喊:“我知道你叫什么,我要去部隊告你?!?/p>

      小吳、小徐聞聲趕來,二芳娘更加潑野了:“你兩個都看見了,他欺負我閨女,我閨女都哭成了這個樣子!”二芳推著她娘:“你走開,胡說什么呀!”二芳娘拉住二芳,兩眼瞪著牛志軍:“你姓牛的走著瞧!”二芳甩開她娘,回頭看了牛志軍一眼,向石門村方向跑了,她怕娘在這兒吵個沒完,聲音傳到連隊那邊去。

      天色漸漸暗下去,草從里傳來蟲兒嘆息般的鳴叫聲,三個人靜靜地往回走,用不著解釋,小吳心里什么都明白,他和牛志軍是無話不說的老鄉(xiāng)加戰(zhàn)友。

      次日,細雨蒙蒙。中午飯后,高教導員正在去往五連的路上散步,他沒有午睡的習慣。霧從腳下生,嵐沖人面來,心中那個愜意自不必說。工程部隊的各連隊皆隨工地建營而住,營部也不與連隊在一起。他想順便看看五連的營區(qū)衛(wèi)生和工地管理,前幾天評比中,他們受過批評。轉(zhuǎn)過前邊小山包就是五連,他稍微放快了腳步。正在這時,通信員小徐急火火跑過來報告,石門大隊的村支書老耿來找,有急事。高教導員急忙返回,見老耿已坐在他宿辦合一的屋子窗前,喝著茶。見高教導員進來,剛想站起來,被一把按住:“老支書啊,老朋友啦,不起來,什么事,直說?!备呓虒T自己坐在床沿上,小徐給倒了杯水,退出屋外,順便帶上了門。

      老耿說,是這么回事,昨天還風平浪靜,不知怎么今天上午就滿村瘋傳三連有個叫牛班副的,強奸了村東的二芳,也有說強奸未遂的,而且有鼻子有眼,說是在荒草坡什么地方,鋪著軍衣,她娘當場捉的奸。剛說到這兒,電話鈴響了,高教導員拿起聽筒,是三連魏健指導員的聲音:

      “報告一件事?!?/p>

      “你說。”

      “石門村一位婦女在營門口鬧事,說牛志軍強奸了她閨女,要連隊把人交出來送公安局?!?/p>

      “向地方領(lǐng)導報告了嗎?”

      “還沒有,請首長指示。”

      “做工作讓回去,告訴她我們正在調(diào)查?!?/p>

      高教導員放下電話,老耿接著說:“我知道她會到部隊鬧,這女人潑得出奇,年輕時從外地嫁來我們村,鐵路改線那幾年,固若關(guān)人多也雜,經(jīng)常傳她的風流韻事,后來丈夫患病死了,也沒有再嫁。”

      老耿停頓了一下,喝了口水?!笆组L,”當?shù)氐拇甯刹亢筒筷狀I(lǐng)導比較熟,當面都這樣稱呼,“我怕這女人又耍什么鬼心眼,無中生有,誣陷戰(zhàn)士,敗壞部隊聲譽?!备呓虒T手端水杯站起來:“謝謝你??!老耿,我們這邊先調(diào)查,你找那個女人談?wù)?,不要讓再到連隊去鬧,影響部隊工作。”老耿也站了起來,說:“這娘們油鹽不進,大隊干部除我還能叫到跟前,其他誰的也不聽。要不,我們一塊兒找她談,做工作?”高教導員略一思索,說:“也好,我們也需要向她了解情況。”老耿說:“我先走呀,回去準備一下?!?/p>

      石門村大隊部,兩張陳舊的八仙桌拼成會議桌,四面放著條凳,高教導員和三連金連長進來時,老耿已坐在靠里面的凳子上,他的旁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一位年輕姑娘。無須介紹,這就是二芳和她娘了。姑娘低頭捻著發(fā)梢,她娘雙眼含怒,穿戴不俗。

      老耿指著高教導員和金連長對娘倆說:“部隊首長來了,是怎么回事,你們實說,不要瞎編?!倍伎戳私疬B長一眼,剛想打個招呼,女人搶先開口:“我說?!备呓虒T用手勢制止住,問姑娘:“你叫什么名子?”姑娘低下頭回答:“二芳。”高教導員問:“你認識我們部隊的牛志軍?”姑娘有點詫異:“誰叫牛志軍?不知道?!迸嗣偷卣酒饋?,指著二芳額頭,怒氣沖沖:“胡說,怎么不認識?他都欺負你了,我看見一次,沒看見的不知道還有多少次,怎么就不認識?”二芳也不示弱:“不認識,就是不認識,你不要胡說八道?!备呓虒T看了金連長一眼,金連長說:“應(yīng)當認識的,去學做豆腐的,炊事班副班長。”二芳看著金連長:“噢,牛班副,認識?!迸吮埔曋骸澳窃趺凑f不認識?被人欺負了還幫人貼金?!倍己敛皇救酰骸澳阆拐f,你誣陷!”老耿連忙制止:“別吵了,首長問什么說什么,問誰誰說,不要雞鹐架似的?!迸藲夂艉舻刈拢呓虒T看了看她,對二芳說:“姑娘,你先說吧,說說事情的經(jīng)過?!?/p>

      二芳沉默許久,突然望著高教導員,“首長,我想和你單獨說?!备呓虒T與老耿交換了下眼神,“好吧?!彼斫庖粋€女孩當著這么多人的心情,更何況要說清的是這種事,高教導員讓金連長和老耿帶二芳娘到隔壁屋里單獨談。女人狠狠剜了二芳一眼,很不樂意地往外走,二芳指著背影罵道:“真不是東西!”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沒等高教導員再問,二芳根根莖莖地說了近一個小時,說到最后,涕淚俱下,幾度哽咽。待二芳情緒稍安,高教導員說:“姑娘,你沒錯,潔身自好是一個人的美德,婚姻自主是國家憲法給予人民的權(quán)利。你喜歡我們的戰(zhàn)士,好啊,如果我們的戰(zhàn)士沒姑娘喜歡了,還是好兵嗎?那我這個帶兵的還怎么帶??!但是部隊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規(guī)定戰(zhàn)士服役期間不能在駐地談戀愛找對象?!倍继ь^看著高教導員,說:“這個我知道?!备呓虒T喝了口水,他要二芳也喝水,接著說:“如果真喜歡,等牛志軍復員了,你們盡管談,談成了,別忘給我寄喜糖啊。好了,就說到這里,現(xiàn)在不能談,記住啊!”二芳萬萬沒想到,平時看起來那么嚴肅的軍人,原來卻這么溫和,說話還這么近人情,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深深地向高教導員躹了一躬,淚如泉涌。

      與二芳娘的談話也結(jié)束了,金連長告訴她,反映的情況都記下來了,你要對自己說的話負責,如果調(diào)查結(jié)果不實,就是誣告,要承擔后果。女人不語。老耿警告不許到部隊鬧事,如果再發(fā)生,大隊就要按破壞軍民關(guān)系請派出所處理,女人點頭說知道了。

      高教導員和金連長順小路步行回營房,路上兩人交流了情況,共同的判斷是:強奸不存在,戀愛有可能。形成的共識是:牛志軍是立過功的,要教育,要保護。說著走著,不覺得已經(jīng)到了岔路口,金連長請教導員到連隊吃晚飯,高教導員說:“不了,六點半還要參加二連的施工進度分析會?!闭f完,放開腳步向營部那邊去了。

      金連長疾步往連隊趕,因為工地上還有事等他去處理。剛轉(zhuǎn)過一處山灣,看見炊事班小吳在前邊,小吳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見是金連長,等了一會兒,兩人一塊走。快進營門時小吳說:“連長,我的膽囊炎又犯了,剛才去營部衛(wèi)生所,尹醫(yī)生開了介紹信,讓去石市三二七醫(yī)院檢查,班長早先安排這幾天做豆腐,等做完了我想去看病。”金連長說:“有病抓緊看,回去給司務(wù)長請假,就說我知道了?!?h3>五

      剛進五月,天氣熱了起來,大清早,樹上就有蟬不停地煩人地叫著。

      昨晚上夜班,牛志軍最后一個從二號洞里出來,肩扛風槍,一臉油污,防水衣上滴淌著黑乎乎的油水混合物。他身心疲憊,放下風槍,靠在工房門框上,閉了一會眼睛,才提起墻邊的一只鐵桶,到水房打熱水,回宿舍擦澡。上夜班的戰(zhàn)友們在宿舍洗漱完,陸續(xù)進屋,七嘴八舌談?wù)撨@一段作業(yè)面的石質(zhì)、險情、進度,有人拿飯盆去食堂打飯,有人刷筷洗碗,牛志軍拿著毛巾胡亂擦著肩背,一聲不吭,這幾天他實在煩透了。

      二芳娘這么一鬧,無論真假,全連上下無人不知,說什么的都有,多難聽的話都往耳朵里灌,雖然魏指導員那天晚上講課,金連長昨天晚上點名,都專門說了這事純屬誣陷,擾亂軍心,但不少人還是疏遠他,議論個沒完:那女人為啥只找姓牛的不找別人?人家都看到了,鋪著軍衣,賴得了嗎?功臣啊,營里連里還能不保?牛志軍心里不是滋味,思來想去,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什么地方,到底現(xiàn)在該怎么辦,以后又怎么領(lǐng)導這個班?他向指導員匯報過,而且說小吳、小徐都可以作證,指導員開導他別背包袱,別聽閑言碎語,該干啥干啥,但他總是轉(zhuǎn)不過這個彎子。

      一點都沒有胃口,牛志軍草草地吃了幾口飯,就放下筷子。副班長雷洪力看見,端著飯盆過來,要給他舀勺湯,他說:“不了,你幫我把碗洗一下?!北闵碜右煌岬乖阡伾?,拉過被子蒙住了頭。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連部通信員小廖搖醒了他,在耳邊輕輕地說:“牛班長,有你兩封信。”順勢把一個牛皮紙印刷信封和一個白報紙手糊信封塞在他手中,轉(zhuǎn)身走了。家人親友來信,是戰(zhàn)士們的喜事,更何況一次收到兩封信,牛志軍急忙坐起來看。牛皮紙信封的發(fā)信地址和郵戳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急忙打開,一眼看到,信是二芳寫的。環(huán)顧左右,大家正在酣睡,他躡手躡腳地走出宿舍,來到營房后山坡邊的橡樹下,急不可耐地展開信箋,這是一頁從學生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條格紙,未及讀完,早驚出一身冷汗。

      圈兒:

      最后一次稱呼,不再叫你牛班副。

      我娘害我,為了自己我卻害了你。昨晚又有……萬念俱灰,走投無路,我只有去死。臥軌,想了千百遍,臥軌,以慘不忍睹和鮮血淋漓刺激我娘那冷酷的心,而且讓很多人都看到。你說過有難處找解放軍,有一事最后相求:請你在離開部隊的時候到我的墳邊走一回,把我的魂靈帶走,帶著我離開這個傷透了心的地方,到我說過要去的遠方。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也許我已不在人間,八日凌晨是我的出生時辰,正好。也許能到太陽從固若關(guān)升起那會兒,我還在猶豫,要不要二十歲生日后再看一次日出……拜托了。

      二芳 絕筆

      一九八〇年五月五日夜

      牛志軍拿著信的手直打哆嗦,腦子里一團亂麻,他六神無主,不知不覺中打開了另一個信封,這封信的發(fā)信地址是固若關(guān)豆腐坊謝師傅,但也是一頁作業(yè)本紙,一看內(nèi)容,同前邊信一模一樣,都是二芳寫的。牛志軍更加慌神,他清楚,現(xiàn)在已是七日上午,怎么辦?怎么辦?鬼使神差,他跑回宿舍,趴在床沿,拿出信箋。

      二芳:

      千萬不能做傻事,千萬。我能幫助你,我有辦法讓你離開,一定的,一定的。

      牛志軍

      一九八〇年五月七日午

      牛志軍想也沒想,便把這幾句話裝進信封,飛奔下山,直去郵局??葱藕箝W過的第一個念頭,曾是直接去找二芳,但僅僅只是一閃念,便斷然放棄了,這個時候他不能去,去了無異火上澆油。

      這是牛志軍入伍以來第一次不請假私自一人外出,滿頭大汗歸來時,正值午飯時候,他們班的戰(zhàn)士們?nèi)栽谒X。

      牛志軍悄悄地躺到自己靠門口的鋪位上,但是沒有一會兒,又忽地坐起來:“我怎么這么傻啊,郵電局雖然和石門村只有一河之隔,但是按規(guī)程,下午才分揀,這信最早明天上午才能送出,那不就晚了嗎!”他自語著拍著頭跑出宿舍,無頭蒼蠅似的在營區(qū)院子到處亂轉(zhuǎn)。

      中午時分,外邊很熱,各班都把飯打回宿舍去了,營區(qū)里沒有人。幾只黃鸝在營門口的樹叢中追逐鳴叫,一陣涼風吹來,牛志軍的腦子清醒了許多,忽然想到應(yīng)該和小吳商量商量,也許他有辦法。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來到炊事班,小吳正在洗鍋,牛志軍一把奪過刷子放進旁邊正在收拾案板的戰(zhàn)士手里:“你多干點,我找小吳說個事?!辈挥煞终f拉著小吳來到營房后,兩人在樹下石頭上整整坐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午休結(jié)束,上班號響。

      “真疼,我去找我們班長?!毙俏嬷亲印?/p>

      “我去睡會兒,還得上夜班?!迸V拒姶蛑乔贰?/p>

      兩人會面后不久,小吳就趕火車去石市三二七醫(yī)院了。

      這幾天,牛志軍一直心神不定,腦子里盡是二芳的影子,他想找人訴說,又覺得誰都不合適,萬司務(wù)長和他雖然很貼心,但人家是干部,畢竟隔著一層。小吳走了已經(jīng)第四天了,還沒回來。是不是住院了?他猜。

      次日夜班歸來,吃完飯,牛志軍匆忙洗衣服,多日沒洗了,襯衣軍裝攢了一大堆。這時,連部通信員小廖跑過來,低聲對他說:“牛班長,指導員找你到連部去?!边€有一條軍衣沒洗完,放在臉盆里泡著,牛志軍擦干手,跑步來到連部門口,立正喊了聲“報告”,不等里面答應(yīng),推門走進去。會議桌前坐著魏指導員,定睛一看,旁邊還有高教導員。

      “坐吧。”魏指導員指著門旁的椅子說。牛志軍怯怯地坐下,和營教導員這么近距離,除了那次慶功會主席臺上,還從來沒有過。

      “高教導員向你了解件事兒,要如實匯報?!蔽褐笇T從來沒有用這么嚴肅的語氣和他說過話,牛志軍低下了頭。

      “石門村的二芳失蹤了,你知道嗎?”高教導員問。

      “不知道?!迸V拒姄u搖頭,聲音低得對面幾乎聽不到。

      “三天前二芳她娘就向派出所報了案,公安局、村大隊組織二十多人找了幾天,你真的不知道?”高教導員眼睛直盯著牛志軍。

      “這十多天一我直上夜班,白天睡覺,哪兒也沒去?!迸V拒娞痤^,顯得分外平靜。

      “你看看這個,”高教導員說著,從放在桌上的軍用掛包里取出個信封,抽出一張信箋晃了晃,“是你寫的吧?”

      到了這個地步,牛志軍不看就知道是自己發(fā)給二芳的那封信。他低頭不語。

      “昨天下午二芳她娘送到派出所的,”高教導員仍晃著信箋,厲聲問道:“你怎么幫的那姑娘,人去了哪兒?”

      牛志軍依然不說話,魏健說:“志軍啊,證據(jù)明擺著,要對黨忠實啊!”

      “信確實是我寫的,七號那天上午接到二芳兩封信,說不想活了,要去臥軌,我看不像是假話,怕她真的去尋短見,當時就寫了幾句,寄給了她?!迸V拒娍粗呓虒T快速做記錄的筆,膽顫心驚地說。

      “二芳的信呢?拿給我看看?!备呓虒T從坐位上站了起來。

      “原來裝在褲兜的,昨天上夜班前把褲子泡在臉盆里,忘了掏出來,剛才下班洗到一半,看到浮出紙屑,才想起來,翻開褲兜一看全爛了?!迸V拒娡虒T,聲音顫著。

      “你寫給二芳的信,誰送到郵局去的?”魏健問。

      “我自己。”牛志軍站起來,立正說,“上午睡覺的時間去的,沒有請假,我有錯誤?!?/p>

      “你真的不知道?”高教導員要牛志軍坐下,他也坐回原位。

      牛志軍深深地低著頭,不說話。

      “先談到這里吧,回去好好想想,你是我們的功臣,又是共產(chǎn)黨員,要對自己負責,對組織負責?。 备呓虒T說著,合上工作筆記本。

      “好好考慮一下,想好了來找我,快回去睡覺吧,上夜班夠累的。”魏指導員說著站了起來。牛志軍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軍禮走出連部。

      魏健和高教導員進到他宿辦合一的屋子,其實也就是連部會議室旁的一個套間,開始分析情況。根據(jù)牛志軍給二芳的信和剛才的談話,高教導員認為,二芳寫信貌似訣別,實為求救,牛志軍回信勸阻,于情于理都沒錯,但這封信二芳并沒有看到,是她娘在她失蹤后接到的,從這點上看,二芳失蹤好像與牛志軍沒有關(guān)聯(lián)。魏健表示贊同。但高教導員又提出幾點疑問。一,二芳給牛志軍的信究竟說了什么?我們沒有看到。二,從連隊到二芳家比到郵局還近,為什么舍近求遠?三,牛志軍給二芳說有辦法,是不是早有預(yù)謀?四,上次鬧得紛紛揚揚的事,沒有強奸,有沒有通奸?我們只聽了他們雙方的,沒有深究。高教導員交代魏健,這兩天務(wù)必讓牛志軍把這幾個問題說清楚。

      兩人又談了一些連隊作風建設(shè)和干部工作情況,快到吃午飯時候了,高教導員起身背起掛包要回營部,要求三連利用晚課時間集中搞幾天紀律教育,并說其他連隊陸續(xù)也要搞,這一段時間部隊紀律松弛,作風散漫,問題不少。正在這時,金連長從工地回來進屋了,二號洞石質(zhì)風化嚴重,險情大,他放心不下,有空就去看。見高教導員要走,迎面攔住,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一個星期沒見首長了,一起吃午飯,我讓炊事班搟面條,改善一下?!闭f著便回過頭要喊炊事班長,高教導員急忙搖手制止:“我回營部吃,飯后還有事?!蔽航∑鹕硪?,被一把按?。骸澳隳_傷還沒好利索,不許動。”剛出門,又回頭提醒:“牛志軍現(xiàn)在思想負擔重,他的安全,你們也要注意啊?!蔽航『徒疬B長齊聲回答:“請首長放心。”

      牛志軍回到班里,躺在鋪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一會兒是二芳流淚的樣子,一會兒是教導員懇切的話音,一會兒又是洞里作業(yè)面上張牙舞爪的懸石。他索性爬起來,來到工棚,把全班七臺常用風槍一臺一臺拆開,全部保養(yǎng)一遍。下午四點,該起床了,他回到班里洗了把臉,把副班長雷洪力叫到一邊,交代了幾件事,最后說:“洪力啊,排長安排明天改下午班,今晚繼續(xù)休息。我這兩天有點感冒,頭痛,班里工作你就多操點心,特別是洞內(nèi)作業(yè)安全?!崩缀榱φf:“明白?!?/p>

      差不多與此同時,高教導員和魏健通了二十多分鐘電話,放下話筒,魏健讓通信員小廖去工地找金連長,告訴晚上七點高教導員來連隊開干部會,同時通知其他連排干部按時參加。

      會議準時開始,見高教導員在場,也不似過去那樣談笑風生,大家都不說話,心里直嘀咕。魏健只說了一句:“請教導員講話,大家注意聽?!?/p>

      高教導員取出工作筆記,攤開放在桌面上,本來就顯大的眼睛,似乎睜得比平時更大,掃視會場一圈后,一字一句地說:“那天你們營門口鬧事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那個女人的閨女二芳前幾天突然失蹤了,今天第五天,幾十個人找,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公安部門請我們協(xié)查,還是和你們牛志軍有關(guān)。”高教導員喝了口水,看看大家:“據(jù)公安局同志講,這個姑娘,還有他娘,社會關(guān)系復雜,接觸人比較多,但從掌握的情況以及從姑娘住處找到的日記資料看,其他都是朝露夕嵐,只有牛志軍拉扯時間最長。失蹤前,她給牛志軍寫過信,牛志軍也回過信?!睍錾祥_始有人交頭接耳,高教導員輕咳一聲,提高了嗓音:“團首長批評我們對牛志軍長期失察,對上次群眾反映的問題下結(jié)論過于草率,要求這兩件事放在一起細查。經(jīng)營里幾位領(lǐng)導研究,暫停牛志軍班長職務(wù),行政隔離,接受審查?!闭f到這里,高教導員看著金連長:“下午你在工地,沒來得及溝通,我和魏健說過了,你有什么不同意見?”金連長說:“堅決按首長指示辦?!?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那好,你們自己具體再研究一下,連夜執(zhí)行,不能出錯?!备呓虒T站起來說完,便急匆匆趕回營部去,張營長剛才打電話,一連又出了什么事要緊急商量。

      魏健主持,三連干部繼續(xù)開會。

      散會已是晚上九點半,熄燈號正在響起,營房外閃爍著幾盞路燈,天上沒有星星,四周一片漆黑,北崖峰那邊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叫聲。

      旭日東升,燕啼鶯囀,又是新的一天。

      牛志軍躺在隔離室的單人床上,失去了往日的自由。這是一間臨時來隊家屬房,坐落在營區(qū)南邊不遠處一塊不大的臺地上,孤零零的。

      牛志軍昨夜幾乎一眼未合,他千思萬想,怎么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錯,錯在什么地方。沒和二芳談戀愛,沒有強奸,甚至連主動拉一次手都沒有,難道讓我枉背污名嗎?明知道她在求我,生死懸于一線,我能見死不救嗎?眼淚一串串涌出來,流到耳根,流向嘴角。

      “牛班長,需要什么嗎?”門外傳來值守戰(zhàn)士的聲音,有些稚嫩,大約是新兵。

      牛志軍不應(yīng)答,呆呆地望著屋頂,瓦縫間能看到天,但只是一縷白光,墻角處有張很大的蜘蛛網(wǎng),一只碩大的蜘蛛正在費勁地向上爬著,屋子里許久沒住人了。翻過身,面對著墻,雙手抱頭,他幾乎哭出聲來。

      門開了,牛志軍被搖醒,站在面前的是魏健和金連長。他擦擦眼睛坐起來,直直地看著他們,聲音很低卻十分果決地說:“指導員、連長,別再問了,你們提的那幾個問題,昨晚全說了,沒別的。”

      “這次事影響很大,軍區(qū)都知道了,慢慢想想,不著急,腦子要轉(zhuǎn)過這個彎?!蔽航≌Z調(diào)不高,但不失嚴厲。

      金連長拍著牛志軍的肩膀說:“吃點飯吧,午飯?zhí)栐缇晚戇^了。”桌子上放著一小盆米飯,一鋁飯盒韭菜炒雞蛋,還有一大碗綠豆湯,是他們才帶過來的。

      魏健和金連長離開后,牛志軍囫圇吃了幾口飯,一口湯沒喝,又歪在床頭上,也許過了很久,也許才一會兒,朦朧中忽然聽到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傳來幾聲急迫的吶喊:“快,再給衛(wèi)生所打電話,快,二號洞塌方砸著人了!”

      牛志軍心里一驚,二號洞?全班同志正在那兒作業(yè)?。?/p>

      他一轱轆翻身下床,伸手拉門,拉不開;使勁拍打門扇,無人答應(yīng)。牛志軍大吼:“快開門,快開門!”門外傳來值守戰(zhàn)士顫顫的聲音:“指導員交代,不讓放你出來。”

      牛志軍一轉(zhuǎn)身,拔起窗戶插銷,推窗縱身跳入院場,直撲二號洞。

      二號洞是這組U字形地下綜合庫的西半段,已經(jīng)掘進了三百六十多米,到了山的腹地,正在轉(zhuǎn)彎,再有九十多米就與那邊的一號洞接通了。一號洞在山那邊,是一排的工地?!按蛲▋啥础笔侨B最近大干快上的口號,也是獻給“七一”黨的生日禮物。

      常年搞洞庫掘進,人人心里清楚,轉(zhuǎn)彎處穹頂凌空跨度大,險情多。牛志軍是風槍班班長,更熟悉洞里的每一處巖層,每一個裂縫、每一塊懸石,他留意好長時間了,這里是大平層,有兩條很長的裂隙斜向貫穿,春季開工后一直在滴水。這個情況,連營首長也都知道,要求務(wù)必加強觀察,發(fā)現(xiàn)異常及時采取措施。

      一面邊墻上的照明燈亮著,沒有作業(yè)大燈,視線很差。牛志軍高一腳低一腳朝里跑,迎面過來電工余小江,正在查找作業(yè)燈線路故障,一問才知道,塌方已經(jīng)發(fā)生一個多小時了,他們班十一個人全部被堵在里面,金連長檢查工地,發(fā)現(xiàn)洞內(nèi)一片漆黑,沒有風槍作業(yè)聲音,喊話聽到應(yīng)答,才知道人被堵在里面了。

      戰(zhàn)士小董背著個人迎面跑來。魏指導員跛著腳,和另一個戰(zhàn)士兩邊扶著,看見牛志軍,先是一怔,問:“衛(wèi)生所尹醫(yī)生來了嗎?”沒等回答又問:“你怎么……?”牛志軍幾乎在喊:“我是班長……”說著擦肩而過,他看清了,受傷的是戰(zhàn)士謝衛(wèi)。牛志軍想看看傷情安慰幾句,轉(zhuǎn)眼間三人已跑出老遠。

      塌方處有三十多米長,一直延伸到作業(yè)面,地上橫七豎八堆積著塌下來的石塊,最大的像乒乓球臺。順著東側(cè)墻根,勉強一人能過,有一段還得翻過近兩米高的亂石堆。牛志軍聽見了金連長的聲音:“小心,輕點,輕點?!庇致牭接腥说统恋耐纯嗌胍鳌偱肋^石堆,見排長郭文發(fā)正打著手電找撬杠,看到牛志軍,說:“董大林被壓下面了。”

      董大林是五班的老戰(zhàn)士,牛志軍看見,他這會兒臉色慘白,面部痛苦得變了形,一只手伸在外面不停地抖著。兩塊巨大的石板錯落疊壓,擠住了他的一條腿。石板無法抬動,周圍已經(jīng)用幾個大石塊支住,全班人圍著,輪流用手一點一點刨他身下的石渣。

      牛志軍摸著董大林滿是冷汗的頭,泣不成聲。

      安全員小杜正站在臺階上,用手電筒觀察監(jiān)視險情。金連長讓牛志軍再上去仔細察看一下,要小杜千萬操心。

      牛志軍爬上臺階,從小杜手中接過手電筒,向整個穹頂仔細看了一遍,近處沒有險石孤石,沒有斷裂縫。發(fā)生塌方的靠洞口端頂部光線微弱,看不清楚。

      給小杜叮囑了幾句后,牛志軍回到搶救現(xiàn)場報告金連長:“根據(jù)觀察,大家現(xiàn)在所處位置安全。”

      “這就好?!苯疬B長長吁一口氣:“衛(wèi)生所醫(yī)生怎么還不來啊?”急得搓著手原地直打轉(zhuǎn)。

      “我去看看!”牛志軍也很著急。金連長示意再等等。

      副班長雷洪力趴在地上,正從擠著董大林腿的石縫中往外摳石子,他手指滲著血喊:“撬杠,快給我短撬杠!”郭排長一把拉起雷洪力,自己拿著撬杠趴下去。這時的董大林,已經(jīng)氣息微弱,時有昏迷。

      雷洪力這才看到牛志軍班長來了,他驚魂方定,情不自禁“嗚”地一下哭出聲來,一手擦著眼淚,一手拉住牛志軍,泣不成聲:“班長,我有責任……要是你帶班……也許能……躲過……”牛志軍早已淚流不止,一下抱住雷洪力:“好兄弟,千萬別這么想……”雷洪力繼續(xù)哽咽著:“上班路上,大林還跟我說,再過十多天他女兒滿月,想請假回去看看,可現(xiàn)在……”牛志軍拍拍雷洪力肩膀,正想說話,卻聽到有人喊:“大林,大林,堅持……”回頭看時,董大林的小腿和腳被刨出來了,大腿仍被兩塊巨石死死擠著,郭排長斜倚在石邊緊緊地抱著董大林的頭,金連長牢牢攥著他的兩只手,董大林再一次昏迷過去,戰(zhàn)友們圍了一圈,人人淚流滿面。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大家眼睜睜看著董大林痛苦地抽搐,滴血,臉漸漸失色……

      洞口方向傳來衛(wèi)生所尹醫(yī)生的問話聲,似乎還有高教導員的聲音,金連長對牛志軍說:“你去接一下,讓尹醫(yī)生快點。”

      牛志軍轉(zhuǎn)身急去,就在他的身影剛爬過那個石坎,大家聽到“當!”“當!”兩聲石塊落地的聲音,緊接著從上臺階傳來小杜的驚叫:“塌方,塌……”

      “轟,轟,轟……”幾聲巨大的轟鳴,洞內(nèi)一片漆黑……

      魏健送受傷的謝衛(wèi)在營衛(wèi)生所簡單包扎后去了醫(yī)院。

      高教導員、張營長先后來到了事故現(xiàn)場,全連戰(zhàn)士等候在洞外。

      董大林是死后被拽拉出來的,他再也不能睜開眼看固若關(guān)的瀑布、桃河的碧水、身邊的戰(zhàn)友,看才出生沒幾天的女兒。

      二次塌方發(fā)生在頭次塌方的洞口端斷層部位,足足有十多立方米。牛志軍不見了,任憑金連長、郭排長和戰(zhàn)友們拼命呼叫,除了洞壁傳來的陣陣回音,什么聲音也沒有。

      牛志軍是在當天半夜被挖出來的,除了腰以下夾在石縫里還算完整,頭被完全砸碎,只見一具皮囊,胸部壓成了一張餅。尹醫(yī)生帶著衛(wèi)生所三名衛(wèi)生員,用一床軍棉被扎了個身子,拿幾包醫(yī)用藥棉裹了個頭形,覆蓋了一條白色床單,停在擔架上,放在離二號洞口十多米的墻邊。

      董大林因公犧牲,追記三等功。地方民政局派人陪他父親來部隊處理后事,孫團長參加追悼會并講話,葬縣烈士陵園。

      牛志軍姑姑重病在床,不能來部隊,讓民政部門轉(zhuǎn)告,委托部隊全權(quán)處理后事,一百七十元撫恤金和全部遺物捐給國家,只求得到一張八寸放大照片,留作紀念。

      由于二芳事件,又違反行政隔離紀律擅自行動,牛志軍被定性為因工死亡,遺體由三連商石門村擇地埋葬。金連長提出不同意見,高教導員說:“服從命令?!?/p>

      公安部門告知,二芳生死不明,部隊不再協(xié)查。

      晚霞燒紅了大半個天空。三個人老淚縱橫。

      “你那會兒是想說什么來著?”首長撕開濕巾包,取出濕巾擦臉,同時遞給永強、老金每人一塊。

      “我忽然想到,這碑會不會是二芳立的。轉(zhuǎn)業(yè)前有次和小吳聊天說到牛志軍,他說,反正您馬上要離開部隊,牛志軍人也不在了,這事用不著再瞞您,二芳確實是牛志軍讓他借去醫(yī)院看病送走的?!庇缽姴亮税涯樕系臏I。

      “如果是這樣,立碑的就有可能是她。那現(xiàn)在她在哪里?這遷墳的事怎么辦?”首長說著站起來。

      “先找地方住下吧,慢慢商量?!崩辖鹂粗缽姟?/p>

      永強仰面望著首長:“來時留意了,鎮(zhèn)上賓館不少,只是小地方,可能條件差點。”

      “隨便有個地方住就行,那個時候外出住旅舍,被子里虱子多得用笤帚掃,不也住嘛,走!”永強腿有點麻,站不起來,首長一把拉起他。

      三個人又繞著墳走了一圈,站在墳前敬了軍禮,這時才注意到,碑前還放著一束花,枝葉花瓣都已經(jīng)干枯了。

      順原路下坡,遇到一位老人牽著牛往村子里走,牛東一口西一口吃著路邊的草,不緊不慢。首長跟上去與老人拉話:“老人家,放牛去啦?”老人沒有答腔,好像有點耳背。首長提高聲音,“請問,荒草坡那個墳,是你們村里人修的嗎?”這回聽清了,老人說:“村里?沒人修?!笔组L又問:“您知道一個叫三方的人嗎?”老人直搖頭:“沒有,沒聽說過。”這時,老金過來了,大聲問:“村里有人叫二芳嗎?”老人只顧走路:“啥二方三方的,問得恁怪!”首長想再打聽村里當年的耿書記是否還健在時,只聽老人嘴里咕噥著:“孤魂野鬼,孤魂野鬼。”不再理睬,把牛韁繩牽得緊緊的,徑直往村里去了。

      望著老人和牛漸去漸遠,首長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孤魂野鬼了?這里有我們?nèi)珷I官兵的足跡,有上千名鐵血戰(zhàn)士血汗筑就的地下長城啊!

      首長駕車,讓老金和永強留心找住處。

      不一會兒,車過了桃河。河邊臨水修成了一條小吃街,閣軒錯落,燈火輝煌,雖已過了飯口時間,用餐人不少,也還熱鬧。小吃街不準車輛通行,首長繞道把車開向站前街,這里已經(jīng)拓寬,完全沒有了當時一點印跡,街上行人寥寥。一個雜貨鋪前正圍坐著幾個人打麻將,永強下車探問,大家紛紛熱情地說,住宿嗎?豪華的、簡約的什么樣的都有。固若民宿也不錯,想住高檔的,從這兒往瀑布方向去,有四星級酒店,只是名字不太好聽。哈哈哈!幾個人相互推搡:“出牌,出牌?!?/p>

      車子轉(zhuǎn)過山彎,一片燈火迎面而來。依山就勢,幾棟四五層高的建筑錯落有致地矗立在山坡上下,霓虹燈把每座建筑古樸的造型清晰地勾勒在夜幕上,“牛圈酒店”幾個大字閃著紅光,老遠就看得清清楚楚。

      “就住這兒?!笔组L說著將車開進了酒店停車場。

      一切都很滿意。兩個標間,干干凈凈,窗戶朝向桃河,憑窗可望石門村。首長住一間,老金、永強兩人住一間,簡單擦把臉,急匆匆找到餐廳。一整天沒正經(jīng)吃飯了,都很餓。

      餐廳很大,臨桃河一面用竹簾隔出幾個半敞式小包間。大廳里已經(jīng)無人用餐,靠里邊的一個包間客人剛走,服務(wù)員正在收拾衛(wèi)生。“這兒好,能看夜景,就坐這桌。”永強催服務(wù)員麻利點。鄰座包間里,只有一個女人,面前擺著兩盤小菜,一小碗什么湯,慢悠悠地吃。不,是在品味。

      永強開始點菜:“四菜一湯,老規(guī)矩,我點什么大家吃什么,不許有意見”。老金說:“固若關(guān)的河蝦不能少。”首長說:“豆腐得有?!庇缽娬酒饋砹灵_嗓門:“那還讓我點什么呀?”轉(zhuǎn)身喊服務(wù)員,卻沒注意服務(wù)員就在身后?!霸僖槐P回鍋肉,一盤炒青菜,湯隨便上,有什么上什么,越快越好?!狈?wù)員是個年輕的小姑娘,甜甜一笑說:“慢不了,喝酒嗎?”永強說:“帶著呢,唉唉,人老多忘事,再來盤水煮花生米?!鞭D(zhuǎn)身從斜背著的軍用挎包里取出一瓶茅臺酒,朝桌子上一蹾。“喝好的,明天不起早,放開整。”首長望著窗外,感慨地說:“喝點兒可以,不似當年了,星期六整夜喝,拿著瓶子吹?!?/p>

      水煮花生米先端上來了,三個人邊喝邊聊。老金說:“酒店這么好,怎么起這么個名字,怪怪的?!笔组L與二人碰下杯子,說:“不怪啊,貓屎咖啡聽過嗎,豬圈火鍋吃過嗎?不都挺好的?!庇缽娬f:“我也覺得怪怪的,怎么就和牛志軍墳上的墓碑同一個名字。”首長抿下一口酒:“也許是巧合吧,說說,這遷墳的事怎么辦?”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菜陸續(xù)端上桌,最后一盤炒河蝦,送菜的卻是一位看上去五十多歲的女人,體形保持得很好,個兒高挑,面容白皙,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拔夷茉谶@兒坐一會兒,聽聽你們聊天嗎?”女人說著,拉過椅子坐在了上菜口。服務(wù)員正在沏茶,說:“這是我們董事長?!笔组L放下筷子,抬頭高興地說:“歡迎啊,老板陪酒,三生有幸?!痹挿匠隹?,他猛然回過神來,“您不就是剛才在隔壁房間吃飯的……”女人笑了笑:“正是在下,聽到對我的店名有意見,想求高人指點?!崩辖?、永強兩個也看出來了,正是她。永強向服務(wù)員又要了只酒杯,站起來倒了個滿杯遞過去:“有緣啊,喝?!彼约合雀闪耍酥粎萘艘豢?,說:“謝謝啊,不勝酒力噢?!?/p>

      首長和女人碰了一下杯,說:“我喝完,您隨意?!币伙嫸M?!澳芨嬖V我您這酒店名字的來歷嗎?聽口音您好像不是本地人。”女人又呡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微微一笑:“也是外地人,也算本地人。這酒店名嘛,您不是說了嘛,豬圈可以是火鍋,牛圈咋不能是酒店呢?”首長哈哈大笑:“我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見了?真是隔墻有耳啊。”女人沉靜地問:“你們剛才說遷墳,是怎么回事?”老金舉杯和女人碰過,說:“一陪三了,這次喝完。”“失禮啦!”女人一口喝干,將杯子倒扣下來讓看,“一滴沒漏。”

      首長吃了口菜,對女人說:“話到這兒了,我想問你,對面荒草坡那個寫著‘牛圈的墓碑是誰立的,您知道嗎?”

      女人認真地看了首長一會兒,反問道:“怎么?你們說的就是遷它?”

      首長語調(diào)沉重地說:“是的,他是我們的戰(zhàn)士牛志軍,我們想送他到烈士陵園去!”

      女人一愣,迅速看了老金和永強一眼,猛地站起來,伸出雙手:“高教導員,您是高教導員!”首長同時站起來,懵懂地握住對方伸來的手,“你是?”女人激動地回答:“我叫耿潔?!笔组L一愣:“你認識我?”女人肯定地說:“你還應(yīng)當認識我呢?!?/p>

      永強一邊給每個杯子添酒,一邊說:“都坐下,坐下慢慢說。”首長和女人剛落座,老金忽地站起來,指著女人:“你是二芳!”女人回身握住老金的手:“二芳死了,我是耿潔,你是……”“三連金連長,不記得啦?”老金有意把后邊幾個字音拖得很長。女人仔細打量老金一番,連連說:“記起來了,記起來了?!庇缽娮詧蠹议T:“三連老司務(wù)長?!币参樟宋帐?。

      這時候,服務(wù)員走過來,附在女人的耳邊小聲說:“董事長,那邊茶臺準備好了,客人點的湯還沒上呢!”女人看了首長一眼,首長說:“耿潔同志,聽你的。”站起來朝老金和永強一揮手,“走,喝茶去。”服務(wù)員在前邊帶路,耿潔說:“對不起,你們先走一步,我交代點事,馬上就來?!?/p>

      這是一處設(shè)在露臺上的茶室,四面玻璃門可開可合,頂上玻璃天窗明凈無塵,只見繁星滿天,彎月斜掛,輕風徐來,真?zhèn)€好秋夜。對面北崖峰一帶,群山黝黝,樹影依稀,與桃河南岸的燈火輝煌宛若兩個世界。幾人能知,那里當年也曾夜夜無眠,日日喧騰,現(xiàn)在,它那表面沉靜的深處仍積蓄著隨時待發(fā)的能與火。

      三個人在碩大的根藝茶臺邊隨意圍坐,服務(wù)生剛倒過茶,耿潔來了,嫌木墩坐著不舒服,換了小靠椅,然后說:“你去吧,我來沏?!弊詡€兒坐到了服務(wù)生的位置上。

      耿潔喝了口茶,用正經(jīng)八百的口吻說:“首長們,現(xiàn)在我是交代呢,還是匯報?”話沒落音,自個先笑了。首長也笑了:“都不是,他鄉(xiāng)遇故人,聊天!”老金陪著笑,永強探身給耿潔續(xù)茶:“您還挺幽默!”

      “你們一進來,我就看出是老軍人,這個店我也不經(jīng)常來,但只要來,總能遇上懷舊探營的老兵。聽你們議論店名,又說遷墳的事,我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那天上午,我和娘又吵了一架,死心已定,沒什么可留戀的,我穿好自己最喜歡的牛仔喇叭褲,桔紅蝙蝠衫,背上隨身包,摔門而出,我娘在上屋哭著喊,想死快點去,別煩我!小吳說,他是穿著你們空壓機手的工作服去我家的,曾與我娘見過一面,怕認出來,用油污抹了臉。小吳說,他去時我娘還在哭,問是哪兒的,他說是鐵路工段的,找我有事,我娘說,不知死到哪兒去了,你去找吧。小吳急忙跑到火車站,順著鐵路一直找到東邊的隧道口,又折回來沿著鐵路邊的小道往西找,快到山前那個平交道時,忽然看見崖底下桃河對岸的樹蔭里有人徘徊,像我,便飛奔過來??吹秸娴氖俏?,他長長地松了口氣,塞過來一個紙條。我心不在焉地打開,里面夾著五十元錢,字條是圈兒寫的:聽小吳的,錢到那邊交伙食費。我一下子癱倒在地上,一個絕望中的人,忽然看見一絲亮光,那心情,別人是難以體會到的。

      “我一句話也沒說,跟著小吳上了五點十分東去的火車,當時心想一定是去貴州,誰知道坐了一個多小時,在鄰省的一個小車站就下車了,接著又上了公共汽車。這一帶也是山,但是都不很高,而且是土山。汽車在一個叫水溝村的公路邊停下,停車點周圍有好幾個自然村。小吳把我領(lǐng)到緊靠山腳那個村頭,在一個挨著樹林的小院門前停下,喊了聲‘趙大娘,便推開柵欄進到院子里。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奶奶笑著迎出來,看著他們早就很熟。路上小吳已經(jīng)告訴我,趙大娘是他們新兵訓練時的房東,只身一人,當過教師,是個烈屬,知道圈兒沒有父母,不準他叫奶奶,讓叫媽,給她當干兒子。小吳介紹,我是圈兒的女朋友,在家受了委屈,到這兒住幾天,散散心,他去石市看病,順路帶過來。老奶奶很高興,說她又多了個干閨女。小吳門也沒進,就跑步去路邊等公共車了,臨走給我留下了部隊代號和他的名字,讓我有事給他寫信,由他轉(zhuǎn)告圈兒?!?/p>

      “我在這兒住下了,也把老人家叫起了大娘。每天幫著掃掃地,洗洗碗,有時她也帶我去村里轉(zhuǎn),逢人就說,我是她的干閨女。有半個月左右吧,一天忽然接到小吳一封信,說圈兒死了,而且死得很慘。我先是不相信,翻來覆去地看那封信,后來就哭,一連哭了好幾天,趙大娘知道了,也跟著哭。我悔恨,我自責,如果不是因為我,圈兒就不會被你們關(guān)禁閉;如果那天下午是他帶班,也許會避免那場兩死一傷的災(zāi)難……”

      耿潔從面前的紙巾盒里抽出紙擦眼淚,滿座寂然。首長手撫茶杯,眼睛一眨不眨望著黑沉沉的北崖峰,像尊雕塑。沉默良久,耿潔接著說: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原來還有個盼頭,現(xiàn)在怎么辦,總不能在這兒永遠住下去吧?有一天翻隨身包,不經(jīng)意翻出了首長您的那個講話稿。

      首長驚愕,耿潔一番解釋,方明白過來。

      “我想定了,去蘇南,自己掙飯吃。臨走那天,趙大娘拿出她僅有的一百一十元錢,硬裝進我的包里。我跪在她面前哭,趙大娘摸著我的頭哭。不知過了多久,她說,去吧,閨女,自古苦命多女人,天無絕人之路的。我說我會報答您的。趙大娘一直把我送上車,車開出去很遠了,還站在那兒招手。

      “在車上思來想去,還是先回了趟固若關(guān),小吳在信里說,圈兒就埋在荒草坡。趁著暮色,我到圈兒墳上哭了一場,呆呆地一直坐到繁星滿天。半個月前,我托圈兒到我墳前帶走我的魂靈,誰知老天這樣戲弄人,這陣子站在墳前的成了我,躺在墳里的卻成了他。一定要帶圈兒走,無論走到哪兒,都把他的魂靈帶在身邊。趁著月色,我繞著墳走了一圈,用手絹包了把墳上的土裝進背包?;氐交疖囌荆咽前胍故c,乘上去上海方向的火車,來到蘇州??恳粡垖W生證,城郊一家村辦織襪廠收留了我,穩(wěn)定下來后,我給小吳寫了封信,交代了近況,表達了對他的感激。

      “第二年春節(jié)后不久,收到小吳一封來信,說他復員回貴州老家了,最近把家里事安排妥當,想來看看我。一個人孤伶伶在外大半年了,忽然有人要來看,而且是個有恩于我的人,心里當然高興,我很快給他回了信,告訴了我即將要去的另一家制衣廠的地址。這是一家社辦企業(yè),工資高些。一個月后的一天,小吳來了,在城邊的一個小旅館里住了七八天,我每天下班都去和他聊。聊天中才知道,圈兒真是個孤兒,他真的打算復員離隊后帶我走。也知道了圈兒已想過,要和我一起在老家做豆腐賣豆腐,等把姑姑病治好了,就讓表姐照顧,他和我回固若關(guān)陪我媽。多么善良個人??!小吳說,圈兒太可憐了,為國捐軀,卻連個名聲也沒落下,等遲早掙到錢了,他要給圈兒修墳立碑,公家不立他立,做大理石的。”

      耿潔很傷感,許久不說話,低頭換茶葉,煮普洱。

      老金聲音低沉地說:“碑我們是做了的。八一年下半年,各方面消息傳部隊要撤編,連里幾位領(lǐng)導討論給干部戰(zhàn)士搞紀念品,自然記著牛志軍,還研究了碑文。賀副指導員去縣石刻廠訂制,回來說要到第二年五月才能制好。那么大縣,當時只有一個地方能刻碑。沒想到第二年三月,部隊就撤消,干部戰(zhàn)士半個月內(nèi)全遣散了?!笔组L若有所思,“噢,有印象,后來聽你們說起過?!?/p>

      給大家換過茶,耿潔繼續(xù)說:“小吳離開蘇州的前一天,我萌生了跟他去貴州的想法。誰知當我明確表白后,他卻一口拒絕,說他老家太偏遠、太貧窮。第二天送他上火車,臨上車前他久久地望了一會兒我,突然說,回去安排一下,最多一個月,他來蘇州。誰知道這一去就沒了消息,我連發(fā)三封信,兩個多月后收到自稱是小吳叔叔的回信,說從蘇州回去不到半個月,小吳就在一次車禍中死了。又痛苦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的命咋就這么苦哇!

      “在制衣廠,我認識了我現(xiàn)在的丈夫,當時他是廠里的機器檢修員,后來在鎮(zhèn)上用自家門面房開飯店、開旅館,我也不再在工廠上班,和他一塊干?!?/p>

      “我是在離開固若關(guān)多年后,也就是九四年吧,才跟我姐聯(lián)系的,那時我們已經(jīng)有了些積蓄。九五年的春季,忽然接到我姐的信,說我娘已經(jīng)重病在床半年了,想見我一面?;厝ミ€是不回去?我一直矛盾著。丈夫知道了,說無論如何要回去,他陪著一起去,責備我不應(yīng)當和老娘記仇。就這樣,我們回去了,但沒能見上面,娘在前一天夜里走了。處理完后事,我?guī)е煞蛉ゼ赖烊海覀冎g的事全部告訴過他。這時,圈兒的墳已經(jīng)基本塌平,只有一堆荒草比別的地方長得茂盛些。我丈夫說,那么年輕,為國捐軀,不該被遺忘?。“褖炐藓冒?,再立塊碑。沒有什么比這種理解更讓人動心,當時我一下子就哭了,趴在他的肩頭上哭。后來又去看望了趙大娘,那時她已經(jīng)快九十歲了,身體還很硬朗,給她留錢,她不要,說有政府管。其實我自有收入后,每年都給她寄錢。我丈夫趁她不注意,把五千元放在枕頭下,誰知這竟是最后一次見面。

      “圈兒的碑大概是六月在蘇州制好的,我丈夫說用最好的石材。到了該刻字的時候,卻把人難住了。我丈夫說,前邊就寫工程兵戰(zhàn)士,副班長還是班長,不是公家立,哪個都不合適,我同意。中間那兒,他說寫牛志軍,我堅持寫牛圈,因為我開始認識他,知道的就是這個名字,丈夫說行。最作難的是立碑人怎么寫,我丈夫說寫耿潔,我說不行,這是來蘇州后改的名字,圈兒不知道是誰。我丈夫說那就寫二芳,我說更不行,村上人看到,不知又要編什么故事。就這樣,兩人糾結(jié)了一個多星期,一天半夜,他把我從夢中搖醒說,有了,把你二芳名字的草頭去掉,你一方,我一方,我的心意也有了,圈兒也知道。我一翻身抱住他說,真聰明。第二天他就讓人家抓緊刻制,廠方要他簽字,他又打電話,問我還有什么變動沒,我忽然想起小吳曾說過的話,就要他把立碑人改成三方。同時,也給我娘做了一塊碑?!?/p>

      首長連連點頭:“明白了?!崩辖鹫f:“你找了個好丈夫??!”永強給大家續(xù)著茶水:“真的,你不說,誰也難知道啊?!?/p>

      “大約是七月初吧,從市場雇人雇車拉著碑,我丈夫開著小車帶路到了固若關(guān)。因為當時正籌備在蘇州和上海開分店,經(jīng)營上事很多,我沒隨車去。一個星期后,我丈夫打電話,半開玩笑說竣工了,來驗收。我是坐火車趕過去的,兩個人舉行了個揭碑儀式。

      “交代完了,請首長指示?!闭f到這里,耿潔長長地換了口氣,釋然一笑,好像卸下了千斤重負,重新給每個人續(xù)茶。

      首長笑嗔:“你還記著我的仇啊!”耿潔連忙說:“豈敢,感恩還來不及呢,沒有您在派出所對我說的那幾句話,沒有您那個形勢教育稿子,恐怕早都沒有我耿潔了。圈兒那份手抄箋,我現(xiàn)在還保存在保險柜里呢,是您轉(zhuǎn)變了我的人生?!笔组L感慨:“那是你有悟性啊,我這一輩子談過話的人,寫過的稿子,記不清有多少,說改變了人生的,你是唯一?。∵€想問你,下午我們?nèi)ヅV拒妷炆狭?,看到不久前有人獻過花,你知道還會是誰呢?”耿潔微微一笑,說:“這知道。我們有個兒子,在德國留學,娶了個洋媳婦,他想回國,媳婦不愿意,前幾年也每年都回來,但都是匆匆來去。今年八月下旬,兩人又回來了,在西南西北旅游了二十天,最后一站去了固若關(guān),回來后說他們?nèi)ゼ腊堇牙押腿毫?,還獻了花。國慶那幾天剛走,媳婦說,回去安排一下,要來中國定居?!笔组L說:“你現(xiàn)在好幸福?。 ?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耿潔看了一眼表,說:“哎呀,太不好意思,凌晨兩點了?!被仡^喊了聲“服務(wù)生”,一個男青年服務(wù)生緊走過來,遞上一張門卡,說:“董事長,這是您要的大套房,收拾好了?!惫嵒厣韺⒖ǚ旁谑组L手里說:“同一層,最東頭,東西已經(jīng)搬過去了,您去住?!庇謱疬B長和永強說:“你們每人一間,自己安排。吃住費用都是我的?!笔组L急忙說:“不行,不行!”耿潔爽朗地笑著:“這兒我說了算,你有錢沒地方交去。”起身催服務(wù)生快去開門。臨分手又說:“明天幾點醒來幾點吃飯,我在餐廳等?!?/p>

      月亮剛剛下去,夜幕上,飄著幾團云朵,白亮白亮;星星密密麻麻,一閃一閃;四周群峰環(huán)立,很靜很靜。

      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十點,首長三人來到餐廳,耿潔正看著手機,聞聲站起來,大家互相問候,開始用餐。

      早點很豐盛,看得出來,凡酒店有的,甜點包子油條饅頭,豆?jié){咖啡果汁稀飯,應(yīng)有盡有。首長邊吃邊說:“耿潔啊,你這牛圈酒店名不符實啊!”耿潔有點詫異:“看來首長真的對我這店名有意見啊?”

      “你想歪了,我是說牛圈應(yīng)當是簡陋的,你這兒太奢華了。”

      “是這樣,我們在蘇州、上海、北京、深圳的店,包括后來在普陀山黃山的店,規(guī)模大小有差別,標準都是一樣的?!?/p>

      耿潔一邊給每人面前的杯里加牛奶一邊繼續(xù)說:“大約2000年初吧,固若關(guān)一位鎮(zhèn)長在上海住我們酒店,偶然與我相遇,說去浙江考察,發(fā)展當?shù)芈糜?。畢竟是家鄉(xiāng)啊,圈兒在那兒,老娘也在那兒,我就動了心思。給圈兒立碑時我丈夫在固若關(guān)住過幾天,也有所了解,我一說,他沒意見,就決定建。我想搞成民宿式的,丈夫不同意,堅持與已有的幾個酒店同一風格,我說那店名你得聽我的,就叫牛圈酒店。救命之恩,沒齒難忘?。∷逻@個名字影響經(jīng)營,但又理解我的心情,就這么注冊了。沒想到,招牌一打出去,竟然火了,我們索性將酒店的連鎖名都改了過來。首長昨天說豬圈火鍋,其實它才是2000年以后的事,比我們晚了好多年呢?!?/p>

      老金一口喝光杯中牛奶:“就是嘛。我總覺得這名字與牛志軍有聯(lián)系,不是與關(guān)牛的那個圈有關(guān)。”永強打著飽嗝:“感謝耿董事長,吃好了?!笔组L站起身,用手中的半杯咖啡和耿潔碰杯,耿潔跟著站起來,首長說:“耿潔啊,你工作多,先去忙,我們四十年后故地重來,只為牛志軍墓這一件事,原來想得很簡單,現(xiàn)在看來不簡單了,什么時間有空兒,給我們說說你的想法。”耿潔不假思索,快言快語:“那個時候少不更事,給你們添亂,現(xiàn)在不會的。首長,我這兩天還在這兒,今天沒什么事,陪你們上固若關(guān)看看,大不一樣了。”

      首長看看老金和永強:“也好,恭敬不如從命?!?/p>

      大家一起往外走,耿潔走在首長前邊,嘿嘿一笑:“這兩天我成總指揮了,不合適吧?”永強說:“現(xiàn)在到處都是老板當家,你說了算?!笔组L爽朗一笑:“我們省了不少心,多好啊?!?/p>

      固若關(guān)城樓就在東邊的臺塬上,從酒店后的臺階爬上去就到,但耿潔一定要自己開車從公路繞上去,她說都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行車中聊天得知,公司里她主管經(jīng)營管理,丈夫負責資金運作和市場營銷,這次是特意來為牛志軍和她娘送寒衣的,十月寒衣節(jié)前,他們要去新西蘭度假,并在那兒參加一個世界酒店管理高級論壇。

      在這里駐軍十年多,幾個人都沒登上過固若關(guān)城樓,那個時候不知道什么是旅游,進得關(guān)來,才覺得與外面看完全是兩種感受,不是一句簡單的壯觀、雄偉所能描述。待登上城樓,頓覺心胸豁然,遠處峰巒疊嶂,直插云天;山腰抹紅疊翠,層次分明;眼底水明柳翠,桃河蜿蜒,一派獨特的太行秋色。上到城樓最高層,四周環(huán)廊,中間是個大堂,供奉著一尊五六米高的武士站像,武士手握長槍,怒目圓睜。

      文字介紹,這是唐代一位守關(guān)大將。什么地位,什么戰(zhàn)績,首長興趣不濃,匆匆看過,兩側(cè)的一副對聯(lián)引起了他的注意,木板陰刻,黑底金字。大家看時,上聯(lián)寫:“江山萬里白骨撐拄自古幾個知姓名”,下聯(lián)寫:“風水一方將軍坐頭從來眾生拜神?!?。首長駐足,舉目久望:“雖然不是很工,卻還有點意思,你們說說,到底是褒是貶?贊誰嘲誰?”

      耿潔說:“才疏學淺,不懂?!崩辖鹩缽姸颊f:“看不懂,看不懂?!?/p>

      出了大堂,來到回廊西北角,首長佇立遙望,大家也都站住。從這里往遠處看去,刀削斧劈般的北崖峰下,荒草坡歷歷在目,它的周圍是一環(huán)濃濃的綠,里圈點綴著星星點點的橙,上端則是層層疊疊火一樣的紅,像一個巨大的花環(huán)鑲嵌在天地間。再熟悉不過的了,大家都知道,綠色的是松,橙色的是橡,紅色的是崖隙里的黃櫨,正午的陽光下,那片草地黃得耀眼,那座孤墳金光熠熠。

      幾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首長扶欄,欲言又止。

      耿潔一切都看在眼里,回身一把拉住首長的手,對著老金永強一起說:“幾位首長,圈兒是我心中的人,牛志軍是你們手下的兵,這事聽你們的?!?/p>

      首長轉(zhuǎn)過身,看著老金和永強,聲音濁濁:“這兩天,都看到了,也聽到了,你們說說,這墳,遷了怎樣?不遷又怎樣?”兩滴渾渾的淚水涌出眼角。

      眾人不語。

      許久,許久,首長回頭望著石甕峰,“走,傳說山上還有個將軍洗腳盆呢,我們看看去?!?/p>

      耿潔在前邊帶路,三位七十開外的老人相互拉扯,沿著崎嶇的固若關(guān)城墻,向高處走去。

      責任編輯:劉羿群2DEFB934-2478-4C13-A0A5-4531D6C0A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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