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盛 原
周先生走了??傆X得周先生是一個永遠的存在,誰都有可能離開,就是周先生不會。但她還是決定走了,也許天堂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也算是老天有眼,讓她走得安詳,我們的心也在痛苦中有一絲安慰。
我第一次見到周先生是在北京東四附近的一個胡同口。記得當時我11歲左右,媽媽領著我剛從李其芳老師家(東單附近)上課出來,走到東四附近,迎面看到一位戴著頭盔、騎摩托車飛馳的人停下來和我們打招呼。20世紀80年代初,那個時候騎摩托車的人很少,我和媽媽遠遠看見已經覺得有點兒吸引眼球了,沒想到這人還下車跟我們打招呼,媽媽居然還認識她!這位便是早就聽爸爸媽媽經常聊起的周廣仁先生,她跟我媽媽聊了幾句,就又風塵仆仆騎摩托車走了。記得周先生面帶笑容,一身朝氣,完全不像是一位已經有50多歲的人。
又過了一年,我考進了周先生剛剛創(chuàng)辦的星海青少年鋼琴學校,校址就在東四一個小胡同里的北京二中,原來一年前在東四路口與周先生偶遇,是她去北京二中辦完事出來。星海青少年鋼琴學校的意義咱們不說了,大家都知道。現(xiàn)在全國上下鋼琴培訓學校遍地開花,但是像周先生創(chuàng)辦的星海青少年鋼琴學校這樣純粹一心為教育、重視教學質量的實屬少數(shù)。我記得每周去上課的時候,經常看到周先生在一個大教室里,帶著一幫小朋友做游戲、跳房子,用這種方式來教小朋友音樂。我當時看到了感到很驚訝,心想一位赫赫有名的大教授,放著這么多有才能的學生不教,怎么會對一幫白丁小屁孩兒感興趣?多年以后才理解了這就是周先生在做普及教育。她不僅以身作則地教,教學理念還很先進,這種寓教于樂、游戲教學的方式是近些年才在中國被人重視和接受的,多年來中國孩子的音樂啟蒙教育誰不是經歷宗教般的說教和集中營般的管教?別和我說誰誰誰就是被“打出來”的,這讓我想起了最近學到的一個詞,叫“幸存者偏差”。簡單說就是被打死的人是無法被人注意到的,因為已經死了無法發(fā)聲。也不用統(tǒng)計這種陽光教育方法教出什么人了,周先生有“成就”的學生我就不舉例了,免得大家說我不謙虛,她的教育理念給人帶來了幸福和陽光!這難道不是最大的成功嗎?她的教育成果無法量化,是那種無法寫到簡歷里,也不屑于被寫到簡歷里的世界觀。周先生帶孩子們跳房子,不是玩兒,是干革命啊!我感恩周先生,不光是因為她教給我怎樣高水準地彈鋼琴,更因為她還教給我怎樣做一個健康的人、正常的人、高品位的人。
我在星海青少年鋼琴學校上了兩年的課,期間多次參加了學生音樂會,從看別人彈,到自己上臺彈得一塌糊涂,再到可以充滿信心地上臺演奏并享受這個過程,可以說我是周先生教學理念的直接受益者。其中給我印象深刻的是我進學校后一年左右第一次在學生演奏會上演奏的經歷。我那年大概11歲,頭一次上臺,現(xiàn)在看來也不是特別小的年齡了,上臺前三天就緊張,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等到了演奏會那天,我坐在臺下看其他小朋友們依次上臺,我感覺手腳冰涼,腦子里嗡嗡的,估計小人書里看的先烈們英勇就義前的感覺就是如此吧!發(fā)小楊洋(現(xiàn)在已經是著名指揮家了)的媽媽音樂會后說:“你看原原,上臺前臉色蒼白,下臺后滿臉通紅?!痹撐伊?,上臺彈兩首曲子,第二首忘記是什么了,第一首是車爾尼299里的內容(現(xiàn)在如果11歲才彈299,估計會被人勸別學鋼琴了,但是我當時那么“后進”,現(xiàn)在不也發(fā)展得還可以)。一上臺就彈得飛快,只感覺手和腦子都不是自己的,彈了幾小節(jié)就彈不下去了,又從頭開始彈,算是彈下來了,但是不知道是怎么彈下來的,只感覺無地自容。音樂會結束后,我沒等人走就自己跑到旁邊一個樓里躲起來了,不想讓人看到我,想等人都走完了我再走。過一會兒,媽媽出來了,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我出來遠遠向她招手讓她過來,媽媽說:“你出來吧,周先生在找你呢?!蔽倚南胪炅?,世界末日了,校長要追著點名批評我了。誰想周先生真的出來找我了,還是笑瞇瞇的,我心想這得是怎樣的暴風驟雨?。≈芟壬_口了:“原原,雖然你起的速度有點快,但是這么快還能彈下來說明你是有潛力的,繼續(xù)努力啊!”這對當時滿心想藏在洞里的我來說簡直就像看到了一縷陽光!“真的嗎?我難道還有救嗎?”我覺得我是笑出來了,媽媽聽了也跟著附和周先生說的話,說只要繼續(xù)努力練琴,多上臺就會越來越好的。在這里也順便表揚一下我媽媽,沒有像大部分家長那樣在旁人面前數(shù)落自己孩子,好像很重視教育的樣子,其實不是為了孩子的教育,只是為了自己面子。不得不說,我在孩童時期練琴的過程基本上是充滿了幸福感的,我覺得這種學習過程收獲的一大成就就是成為一個陽光健康的人,當然有的人可以在專業(yè)上有很高的成就,有的不行,但這本身就是教育第二重要的事。我覺得也是因為周先生這次關鍵的點撥,使我避免了可能持續(xù)多年的舞臺恐懼癥。周先生肯定忘了這件事,這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兩分鐘的小插曲,但對一個孩子來說卻是受用終生的關愛和鼓勵。
我于1987至1991年間隨周先生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學習了四年,也就是我從初三到高三畢業(yè)的四年。我想對我隨周先生的主課學習做一些回憶。
周先生非常注重的一件事就是放松,我記得到她班上的第一堂課就是講“放松”(這跟后來看到書里講肖邦學生們回憶肖邦的第一堂課一樣)。我在第一次課上彈完貝多芬《第七奏鳴曲》第一樂章后,周先生就笑著對我說:“原原,太緊啦,不用那么緊,來來,再來一遍,放松,放松。”一邊說著,一邊甩自己的雙手。然后就坐到我身邊,一邊拍我的肩膀,一邊撥楞我的手臂,嘴里一邊說:“對,對,好多了?!蔽覍W得也比較快,沒幾堂課整個人的演奏狀態(tài)就不一樣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就是簡單地覺得周先生讓我注重放松使我的演奏受益,多年后自己也成為老師才逐漸領會到,教放松就要創(chuàng)造放松的氛圍,而且教什么都要有一個能夠激發(fā)學生求知欲、表現(xiàn)欲的氛圍。想一想在緊張的氣氛下講放松,令人恐懼的氣氛下要求學生彈得溫柔,學生的主觀意愿就不太可能是放松或溫柔,而可能是怎樣用最快的速度讓老師滿意,免遭恐懼感的煎熬。你說這種課堂氛圍下,學生表現(xiàn)的音樂能是真的嗎?周先生的教學不僅僅是她告訴你的每一個要求,還有背后一些也許你永遠也無法參透的智慧。
周先生在選曲上也是給學生較大空間的。記得在她班上第一次期末考試,我很想彈老柴的《杜姆卡》和《百鳥朝鳳》,就斗膽去敲周先生的家門表達我的愿望,周先生居然都同意了。這件事大大調動了我的學習積極性,期末成績很好。成績好倒是次要的,關鍵是我學曲子的勁頭非常足。周先生倒不是完全不控制我的曲目選擇,而是在曲目風格全面的框架下允許我有興趣的發(fā)揮和個性的發(fā)展。四年學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對舒曼的作品有所偏重,但是其他不同風格的作品也彈了不少。
說到曲目量,這也是周先生有高要求的方面之一。她留的曲目量非常大,遠遠超過期末考試要求,我也因為有興趣學想學的曲子,使得我學曲子很快,學得越快曲子積累得就越多。學曲子快,曲目量大當然對將來在演出市場摸爬滾打有很大幫助。大曲目量還能激發(fā)出一個好的演奏品質,就是演奏狀態(tài)比較自然、流暢,可以更好地體會到用音樂即時訴說心情的演奏狀態(tài)。就好像一個人用一種語言說話,如果他已經非常熟悉一門語言,那么他就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與心情用最真實和真誠的音樂語言即時地表達出來。而曲目量相對較小的人就更需要用類似一種雕刻的態(tài)度和方法,把表演提前設計好,然后在臺上重復臺下練過很多遍的一種詮釋。我不評價孰優(yōu)孰劣,每個人的觀點與道路是不同的,兩種道路都出過很多大師,但是我無疑受到了周先生這方面的影響。聽周先生的演奏錄音,尤其是年輕時代的現(xiàn)場錄音,比如,她27歲時在“舒曼國際鋼琴比賽”后在廣播電臺直播錄制的舒曼《幻想曲》,就如實反映了周先生對表演藝術的理念。不求永遠完美,但求剎那間的真誠感人。
上面說的是周先生的演奏理念,這種理念更多的存在于浪漫主義的演奏者中。但是,周先生對浪漫主義的演奏風格,起碼是我們可以聽到的20世紀的早期錄音,是持有保留態(tài)度的。我記得在高二、高三的時候突然對20世紀早期大師的錄音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具體地說就是拉赫瑪尼諾夫和科爾托的演奏。這兩位大師的磁帶錄音還是周先生借給我聽的。我開始模仿這兩位大師的演奏,曲目也開始偏向肖邦和拉赫瑪尼諾夫。我記得有一次上課的時候彈肖邦,兩只手彈得不齊,周先生聽了并不喜歡,她跟我說:“你不要這樣,這是老式的演奏風格,現(xiàn)在已經過時了,你的兩只手要彈齊?!蔽也]有聽從周先生的意見,還是自作主張不齊地彈著。我記得這件事周先生只說了一次,她后來再也沒有跟我說過。我跟她的演奏風格肯定有很多不同之處,我現(xiàn)在很感激周先生當時沒有強迫我做她認為對的事情,而是允許我在我想走的路上堅持走了下去。我很多年后問她喜歡哪些作曲家,她回答說還是德奧的古典主義作曲家最能聽到心里。我問那鋼琴家是不是肯普夫,她點點頭說是的。我覺得她作為老師的偉大之處在于她容忍學生們不同于她的想法,甚至鼓勵學生們有自己的思想和個性。她一次跟我說:“我覺得演奏詮釋沒有絕對的對與錯,而一個好的演奏就是有說服力的演奏?!?/p>
總體上講,周先生的教學啟發(fā)性強,善于調動學生學習積極性和自主能力,尊重學生的興趣與個性,又對學習的曲目風格有整體把控,不偏食。從演奏技巧與能力上講,周先生注重放松自然的身體狀態(tài),學曲子的能力強,曲目量大。從音樂上講,她當然有自己對音樂的趣味,也會自然地影響學生,但是不強勢,給學生留有自我發(fā)展空間,以至于她教出的每一個學生的演奏風格都很不一樣。她努力把我們培養(yǎng)成各自可以成為的藝術家,而不是把我們雕刻成她想要的藝術品。所有以上這些,都是在和善、愉快、寬松、言簡意賅、通俗易懂的氛圍和方式下進行的。
和周先生上課的那幾年,我比較好學,也不太懂事,寒暑假如果曲子練好了就會給周先生打電話,請求上課,周先生也不介意,真的是有時間就給我安排,那時候還沒有學費那說,或者是我太天真了不知道,課上完了就完了,有時候完了還到周先生家吃飯。周先生經典的一句話是:“來家里吃飯吧!”就好像她家就是所有人的家。
我高二的時候學習了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平時上課的時候周先生就在第二架琴上給我彈樂隊部分,周先生跟我說過幾次她太忙了,沒有時間練,期末考試的時候最好找一個同學彈伴奏,我?guī)状味季芙^,堅持要讓周先生給我彈。其實現(xiàn)在想想簡直是太不懂事了,我當然是覺得周先生彈得好,而且周先生給我彈伴奏很有面子……真是想抽自己。結果周先生真的就給我彈了,而且還練得特別好。我現(xiàn)在也是老師了,才體會到周先生為學生做出了多么大的犧牲。
高三畢業(yè),我的學習成績總體不錯,學校給了我保送大學的機會。但是我同時也在辦理出國留學的過程中,能否順利出國也是個未知數(shù)。在我對未來走向猶豫不決的時候,周先生跟我說:“你把保送名額放棄吧,如果實在不行,咱們明年再考大學也應該考得上,不要占著一個保送名額又出了國,對你的同學不好。”我聽從了周先生的建議,放棄了保送。這就是周先生的榜樣。
留學和旅居紐約十三年后的2005年,我回到祖國,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我工作的地方就是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主課教研室,和自己的恩師成了同事。周先生所做的點點滴滴一直溫柔而堅定地激勵著我們。她經常去聽青年教師的音樂會,有時老師們怕麻煩周先生,有些音樂會都不告訴她,她還會自己買票,然后出現(xiàn)在后臺祝賀。我們的各種考試一坐就是好幾天,老師們到最后都感覺堅持不住,腿腳發(fā)麻,腦袋發(fā)木,而周先生每次考試都是坐在評委席的最前邊,一動不動,像一尊佛,你說我們晚輩好意思伸胳膊伸腿嗎?而且周先生最后幾年來聽考試,從來不打分,她說:“我不是來打分的,我是來學習和欣賞的?!彼灿哪卣f:“我打了也沒用,分數(shù)打太高,都給去掉了?!彼俏覀兊亩êI襻槨?/p>
她說的“學習和欣賞”倒是真的。我不是說周先生水平真的有限,而是指她真心實意的謙遜和熱愛音樂的態(tài)度。她有不知道的東西從來不會隱藏,會問身邊的人。考試有學生彈了斯克里亞賓的協(xié)奏曲,她休息時會問我:“剛才那是什么曲子?真好聽!”學校里的音樂會有外國專家演奏勃拉姆斯的鋼琴四重奏,我坐在她身邊,她就轉過頭來問我:“這是什么曲子?真棒!”其實她手里有節(jié)目單,她估計是看不清,或者就是嫌麻煩,想著問我最方便。你說哪個有點兒小身份的人心里不想著保留一下自己的面子?周先生沒有,她不覺得不懂就問這事沒面子,這才是大智慧,所以她每天都活得快樂,我們天天都是煩惱。
最后跟大家分享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大概是2017年底,我接到了周先生的一個電話,周先生在電話里說:“原原啊,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有一個學生,琴彈得很一般,但是我現(xiàn)在身體不好了不能再教他了,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他???我知道你很忙,你先看看再說吧?!蔽艺f,好吧我看看,心里想這學生面子真夠大的啊,居然周先生給我打電話介紹他來。這個學生過些日子來給我彈琴了,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人很單純,一看就是愛音樂著了魔的那種。彈了一首曲子,我完全驚訝了,對不起,彈得太一般了,說實話我真不想收他。但是周先生居然說這是她的學生,我真是更驚訝了。于是問他:“你彈得真是水平有限,但我真的好奇周先生是怎么收的你啊?”這單純又執(zhí)著的小伙兒給我講了個令人動容的故事:他業(yè)余學習鋼琴,很不得法,有一次在周先生教學法的書里看到但昭義老師的事跡,說但老師當時在北京求學,就是生生地敲周廣仁先生的門自我介紹,成了周先生的學生。小伙兒大為感動,想世上無難事,他就自己跑到川音鋼琴系但昭義老師的教室門口每天等,一等就是好幾天,也沒見但老師的身影,最后旁邊琴房的一位老師看不下去了,問他說:“你天天站在這里干嗎呢?”他回答在等但老師,想拜但老師為師。這位老師告訴他說:“但老師很少來這里上課,你要不進來我給你聽聽?”小伙兒彈完了,老師說:“小伙子,你這水平但老師肯定不會收你的,快別等了,你走吧?!毙』飪汉芫趩?,誰想不知哪里又來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小伙兒想如果拜但老師不成,那就和但老師一樣去北京拜周先生為師吧!他就來北京了。天天在中央音樂學院的校園里溜,頭幾天都在教學區(qū),后來聽人“指點”說應該到家屬區(qū)等,就去家屬區(qū)了,居然看見周先生坐著輪椅,曬完太陽正要回家,他就上前去自我介紹,周先生說:“那你上來給我彈彈琴吧!”他就上樓去給周先生彈琴了。彈完之后周先生說:“你有地方住嗎?沒有的話可以住我家里。”小伙兒就成了周先生的學生!一開始是兩周一次課,來北京的周末就住周先生家,后來干脆就天天住周先生家里了。小伙兒到現(xiàn)在還記得清清楚楚:跟周先生上的第一堂課是2016年9月7日。之后大概有兩年時間,他住在周先生家跟周先生學琴!我聽了這個故事大為驚嘆,驚嘆小伙兒的執(zhí)著,還有周先生的“毫無原則”;也大為感動,我被小伙兒對音樂的熱愛感動,也被周先生沒有任何先決條件的大愛所感動,我為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因為音樂而交集所感動。
你能想象嗎?這只是周先生生命中不會跟人提及的一件瑣事。不是她刻意低調,是事情太平常,并不是什么談資。
這就是廣博、仁愛的周先生。她用她的慈悲與智慧平靜地走完了漫長而坎坷的一生。她走了,還是和我第一次見她時一樣,風塵仆仆,一身朝氣;還是和我每次見她時一樣,心存大愛,青春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