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一
這是開元三年,715年的深秋。
她正離開郾城,一路向北,前往她全國巡演的最后一站——鄴縣。
她叫公孫初塵,但這個世界上極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還在襁褓中時,就被遺棄在秦川的山洼之中。她的師傅撿到她,以及她貼身的一個紙片,上邊寫著“公孫”二字,顯然這是她的姓氏。師傅把自己的名字——初塵給了她。師傅已經(jīng)很老,但依然英姿勃發(fā),似乎她的余生就是為了撫養(yǎng)她,關(guān)愛她,傳授她劍術(shù)。
師傅在她12歲的時候離她而去,不知所終,她心里始終生長著一個頑強的信念,就是師傅并未離開人世,只是在這世上四處游蕩,終有一天,她會找到她,與她重逢。
在她獨自長大成人的歲月里,陸續(xù)聽到一些關(guān)于師傅的傳說,說她曾是大唐開國的功臣,是一品夫人。她起于草莽,只是陪伴她的丈夫,才居于京都,做她的一品夫人。在丈夫離世之后,她毫無眷戀地離開,又回到天地自然之中。然后,撿到她,并把自己的名字給了她。在這個世界上也極少有人知道她師傅就叫初塵,大家只知她叫紅拂女。她的丈夫,叫李靖。
就像現(xiàn)在,全國的人并不知她真正的名字公孫初塵,但都知道“公孫大娘”。她現(xiàn)在是大唐第一舞者,劍氣動四方,舞姿驚天下,她的容貌之美、劍術(shù)之精、舞姿之妖嬈,在全國被爭相傳揚。她在民間獻藝,觀者如潮。她在全國的巡演,其實還有心底隱含的一個期望,期望能夠找到她的師傅。但現(xiàn)在,鄴縣必定是她的最后一站了。她已經(jīng)得到朝廷的邀請,要求她盡快進京為皇帝表演。
她坐在馬車中,在顛簸的路上。那個孩子稚嫩的臉龐一直在她的心中揮之不去。
那是她在郾城的最后一場演出,盛況空前。就在演出完后,人群逐漸散去,她注意到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一直站在那里定定地看著她,眼光隨著她的身影轉(zhuǎn)動。她轉(zhuǎn)向后臺,那孩子竟著魔了一般跟她過去,還是那樣定定地看著她。她的眼神在與那孩子接觸的一剎那,仿佛一道閃電劃過腦海,在她的內(nèi)心生出一種復(fù)雜的柔情,讓她忽然就忘掉身邊的一切人和事。她蹲下來,拉起那小男孩的手,溫柔地看著他。
那孩子依然那樣定定地看著她。她問:“你幾歲了?”
孩子忽然被問愣了,好像一下子醒過來,感覺到緊張,他緊抿著嘴唇,怯怯地說:“五歲?!?/p>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的臉變得通紅,終于憋出兩個字……
她微笑著看著他:“真好的名字,你會成為一個小男子漢的?!比缓笏龕蹞岬孛滤念^,轉(zhuǎn)身忙去了。
她不知道為什么,幾天來,那小男孩的形象一直縈繞于她的心中。她更不知道,她留給那個孩子的印跡一直銘刻在他的一生之中。
二
鄴縣的演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轟動。必定是她將進京的消息已經(jīng)在民間流傳,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那優(yōu)美的舞姿。鄴縣是她演出次數(shù)最多的城市,她喜歡這里的氛圍,喜歡這里的朋友,她將巡演的最后一站定在這里,仿佛就是為了一個人。
她每次在鄴縣的演出,那個人都站在最前邊,如癡如醉地觀看,每到她壓軸的《西河劍器》舞,他甚至?xí)治枳愕钙饋?,進入一種忘我的境地。
每次演出完,他們會一起喝酒,探討她的每一個姿態(tài),然后他就按捺不住地起身,提筆濡墨,飛快地在墻上勾畫起來,或剛或柔,或快或緩,或直接或婉轉(zhuǎn),那美妙的動作和姿態(tài)在他的筆下幻化成豐富的線條,那些線條終于在白壁上舞蹈起來,每個字中都有公孫的曼妙舞姿。公孫喜歡他忘我的神態(tài)和儒雅的身姿,他已經(jīng)四十歲,人生的閱歷加入那些有生命的線條中,公孫仿佛感覺自己的舞藝也獲得了升華。
他已經(jīng)是名滿天下的書法家,但他毫不諱言,恰恰是公孫的舞蹈給了他靈感,啟發(fā)了他在草書方面的精進。
他叫張旭。
張旭后來曾對他的學(xué)生說,當(dāng)初看到公主與一位挑夫在路上相遇爭道,悟出了筆法上的爭讓之理;后來又見到公孫大娘舞劍,讓他徹底領(lǐng)悟到草書的神韻。也許在天才的頭腦中,每個字都是一個自由的靈魂,靈動而自然,在這些靈魂高貴的自由面前,筆法上的爭讓已經(jīng)無足輕重。自由是和諧而美的,它能夠包容爭讓,統(tǒng)一矛盾。
這一次,他們相顧而坐,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喝酒。在他們心里,也許這是最后一次相見——造化弄人,又有誰知道呢?但他們都不敢說,仿佛不說,這些想法就是無稽。
公孫終于開口,說:“你大概知道鎮(zhèn)守北平的裴旻將軍吧?”
張旭說:“知道。都說是當(dāng)今第一劍術(shù)高手,未曾見過。聽說他在北平一天就射死了三十一頭老虎。”
“那些都是傳聞。不過他的劍術(shù)確是了得,我去年曾經(jīng)在他府上目睹。”
“哦?”
“我從他的劍術(shù)中新創(chuàng)了一段舞蹈……還從未示人……我舞給你看?”公孫說著起身,抽出她的寶劍。
這是一個從未得見的起勢——公孫的劍尖指向他,她的眼神卻仿佛已經(jīng)刺入他的內(nèi)心。
她輕輕移動腳步,無聲中似有雷霆萬鈞,于靜默中突然一個急速而優(yōu)美的回旋,既輕盈又穩(wěn)重,劍尖依然不曾偏離半分……張旭的心被抓住了。
他的眼神無法擺脫劍尖的吸力,隨著它的跳躍、舞動,犀利,奔放,無拘無束,一氣呵成,那劍尖帶動滿堂飛舞的光影,猶如他的筆端……是,是他的筆端。筆?對,筆呢?我的筆呢?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他體中醞釀、涌動……他提起桌下的酒壇,仰天痛飲,一個“好”字都已說不出口。
他扯下衣襟,蘸著滿地的酒水,和著劍影,在墻上揮灑,“裴氏劍術(shù)絕,公孫今舞之。從此世人傳,將軍滿堂勢?!彼路鹨獙⑦@滿堂劍氣化為那些抽象的線條,要將這舞蹈換一種面目呈現(xiàn)。
但這些文字、這些詩句似乎還不足以澆他胸中塊壘。水漬干去,了無痕跡。他需要更大的力量,需要徹底的放縱。
一道光芒閃過他的腦海,他記得公孫跟他說過:“劍術(shù)之要,不在劍,而在身姿?!碑?dāng)此時,他的眼中已不見公孫之劍,只在一團白練中看到一股激蕩的浩然之氣,甚或連她的身姿也將隱去。他的靈魂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突破了桎梏多年的團團迷霧,上升,上升,他突破自我的局限,他超越公孫的境界,終于登上藝術(shù)的巔峰。
目之所及,是宇宙星辰,是萬物之始?!昂脛πg(shù)——”他終于大聲嘶吼出來。他心中涌現(xiàn)的,是“書寫只要在心而不在筆”。毫端太纖,硯臺太小,怎可承他心中力道?
他復(fù)轉(zhuǎn)身,仿佛穿過那片迷幻的劍影,將硯中之墨盡潑于地,與地上的酒混在一起。他已在公孫的劍影中披頭散發(fā),毫無預(yù)兆地,一頭搶地,飽蘸酒墨,抓起一把頭發(fā)在空壁上狂草,“佳人舞劍器,劍氣殺我心。”這最后的“心”字,幾乎是他以頭抵墻而成。那是一個飛升的靈魂的縱歌,是酒神的舞蹈。
那一刻,這斗室之中,那墻上飛揚的線條和地上自由的舞蹈交合在一起,如狂風(fēng)之呼嘯,如暴雨之淋漓……
如有微風(fēng)拂過水面,一切歸于平靜。他們內(nèi)心知道,也許從此一別,就是江湖陌路,天涯永隔。
“佳人舞劍器,劍氣殺我心……你的心被殺死了?后邊兩句呢?”這一刻她躺在他的臂彎里,看著墻上飛揚的詩句,問他。
“我想不出了……”他沉吟著,又說,“你剛才的那段劍術(shù)叫什么名字?”
“你已經(jīng)給了它名字?!?/p>
進京的路仿佛沒有盡頭,他們一點沒有趕路的急迫。公孫初塵坐在車中一語不發(fā)。與她同車的徒弟打破沉默:“師父,今天早上,城里的人都說您練成了新的劍術(shù),是什么?”
“《裴將軍滿堂勢》?!?/p>
“他們還說,昨天晚上那個張……發(fā)瘋了……”
“人這一輩子瘋一次又如何?”公孫初塵淡淡地說。這時那個孩子又頑固地沖進她的心中。
三
又是一度深秋,開元二十三年,735年。
二十年間世人皆傳《裴將軍滿堂勢》。大唐盛世之下,卻再沒有人得見公孫大娘的表演。二十年間,一曲《裴將軍滿堂勢》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張長史的夢中,出現(xiàn)在他的酒后,出現(xiàn)在他的筆端——那漫天的劍氣、曼妙的舞姿、刻畫在他心上的每一段線條,都在他的筆下一一呈現(xiàn),越來越純熟,越來越自然。
酒是必不可少的,只有借助酒,他才能夠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個深秋的夜晚;只有在酒后,他才能夠體會心中噴薄欲出的天才之氣。狂草,成為他生命的吶喊,成為他穿越生命之門的密鑰,成為他不朽的傳奇。
他從未奢想,在他的生命中還會再次欣賞《裴將軍滿堂勢》,仿佛這段舞蹈只該出現(xiàn)在他的回想和體味之中,甚或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這樣一段舞蹈,只是他對某次酩酊大醉的一種想象。
但二十年后的又一個深秋,他再次得睹《裴將軍滿堂勢》。只不過這次的舞者,不是公孫初塵,而是裴旻將軍本人。
此時,裴將軍的劍術(shù)和他的草書一樣,成為大唐子民茶余飯后最熱烈的談資。已有三年的時間,裴將軍都住在洛陽,為亡故的母親守喪。他已經(jīng)老了,對亡母的思念更讓他心灰意懶。從盛夏開始,他一直都在等一個人。
這一天,忽然門下來報,皇帝到了洛陽。他頓覺振奮,連忙問:“吳道子有沒有同行?”
門下答道:“來了,不光吳道子,連張長史也來了?!?/p>
“張旭也來了?好!好!好!”裴將軍連聲叫好。年初,他就聽說今年在洛陽的科舉,皇帝要來,這消息令全國的學(xué)子振奮不已,很多人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就趕到洛陽住下來,等待這次考試。裴將軍猜測,既然皇帝要來,大概也會帶宮廷的首席畫師吳道子來——他一直在等吳道子,希望能夠請他在洛陽的天宮寺內(nèi)做一幅畫,以為亡母超度。優(yōu)秀的畫師很多,但裴將軍認為只有請到吳道子才能夠顯現(xiàn)他的一片孝心。
現(xiàn)在好了,不光吳道子來了,連“草圣”張旭都來了。真是上天垂憐他的一片孝心。
玄宗皇帝抵達洛陽后,裴將軍上書奏請吳道子為其亡母作畫。玄宗皇帝慨然應(yīng)允,“世人都稱將軍為‘劍圣,所以,不僅‘畫圣要去,‘草圣張長史也要去。三圣濟濟,必將是我大唐一段佳話。”
那天,洛陽天宮寺被人擠得水泄不通。前來觀瞻的,既有僧眾,也有朝廷和地方的一眾官員,還有剛剛考完試等待張榜的學(xué)子,更有城內(nèi)的鄉(xiāng)紳市井、販夫走卒,乃至三教九流無不蜂擁而至。
此時的張旭,須發(fā)盡白,一襲青衣,目不斜視,健步如飛,依然矯矯不群,毫無傳說中的醉態(tài)和癲狂。一陣贊嘆聲后,吳道子步隨其后,頻頻向兩旁的人群拱手施禮,收獲陣陣叫好聲。
吳道子向裴將軍施禮道:“道玄此來,是要向老將軍謝恩?!?/p>
裴旻聞言,深感迷惑,拱手道:“此言怎講?”
吳道子說:“若干年前,我初入宮時,曾有幸陪圣上觀看將軍舞劍,將軍劍術(shù)剛?cè)岵?,姿態(tài)飄逸,神出鬼沒,深受啟迪,后來同門評價我的畫工‘揮毫益進,實為將軍之功?!?/p>
裴旻聽罷連說不敢當(dāng)。吳道子又說:“今日到此,有個不情之請。我已久不作畫,能否請將軍舞劍一曲,以將軍的舞藝與劍氣,再啟道玄,或可通靈?!?/p>
裴旻聽罷,胸中豪氣頓生,大喝:“拿劍來!”但見一個一襲白衣的儒雅士子執(zhí)劍挺身而出。
裴旻接過寶劍,抱拳道:“煩勞太白兄親自執(zhí)劍。謝過了。”
“晚生從將軍學(xué)劍,理當(dāng)如此?!比巳褐新勓杂质且魂嚨吐暤捏@呼。但見裴將軍一掃頹狀,如蛟龍猛虎,風(fēng)聲漸起。他走馬如飛,左旋右抽。一曲既罷,擲劍入云,高數(shù)十丈,若電光下射,裴將軍引手執(zhí)鞘,輕盈接劍入鞘。當(dāng)劍透空而下時,觀者數(shù)千人無不驚呼,進而掌聲雷動。
在洶涌的呼呼聲中,只有張旭一個人沉默。他呆若木雞,不發(fā)一聲,只是一碗接一碗地飲酒。
吳道子早已在隨將軍的劍術(shù)舞之蹈之,將軍舞畢,他已迫不及待地登場,揮毫圖壁,若有神助。一幅佛陀講經(jīng)圖俄頃而就,颯然風(fēng)來,如禱聲四起,直抵人心。場下僧眾謹立宣誦佛號,眾人無不垂淚。此時天宮寺明慧住持緩步而出,分別向裴旻、吳道子施禮,說:“施主大德,肖像若神,如我佛親臨,真為天下之壯觀也?!?/p>
忽然跟在住持身后的一個十來歲的小和尚嚷嚷道:“師傅,畫是有了,可還沒寫字呢!”
住持呵斥:“頑徒,不可造次?!边@時,眾人都將目光射向張旭。
張旭恍然若夢中驚醒,趕忙起身,腳步已有些踉蹌,竟是一言不發(fā)地來到壁前。這時一個書童端上來筆墨。張旭提筆,略一沉腕,忽然聲若洪鐘地喊道:“換大筆來!”
這出人意料的一幕令在場的人面面相覷,顯見是沒有預(yù)備大筆,書童預(yù)備的一支更小。當(dāng)此時,忽然一人從人群中挺身而出,快步走到張旭面前,恭敬地站定,手上赫然是一支如摶巨筆,奉到張旭眼前。
張旭抄起大筆,飽蘸墨跡,向壁潑墨,沉重如石牛沉海,輕靈若飛龍在天,轉(zhuǎn)瞬,佛陀圖旁現(xiàn)出這樣的詩句:“一別涅槃后,無日不思君?!币粋€“君”字,竟和裴將軍收劍勢如出一轍,起手如擲劍入云,思緒飛揚,魂飛九天,終筆如接劍入鞘,干脆利落,心門緊閉。在場眾人一一讀出詩句,深為動容。
裴旻急趨向前,深施一躬:“長史草書真出神入化,一語說盡我對家母的思念之情?!毖援呉褱I如雨下。
張旭對裴將軍還禮道:“旭聽聞將軍絕藝幾近半生,竟不及親眼所見之一二,再見《裴將軍滿堂勢》,有所失態(tài),還請海涵。所書亦旭之心聲也。”
張旭說罷又轉(zhuǎn)向侍立一旁的青年:“感謝奉筆厚誼,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青年二十五六歲,身材魁梧、氣宇軒昂,忙恭立答道:“學(xué)生顏真卿,見過大人?!?/p>
“哦,你可是來參加考試的學(xué)子?”顏真卿答道:“正是。”
張旭縱聲大笑著說:“用此筆者當(dāng)非俗輩,今日用了你的筆,就將老朽的筆贈你吧?!闭f罷拿起原先的那支筆遞給顏真卿。
這時明慧住持身后的小和尚又跑過來,喊:“大人能不能也送我一支筆,我也要學(xué)寫字?!?/p>
張旭聞聽哈哈大笑,連聲說好,拿起略小的筆遞給小和尚,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小和尚歡天喜地地接過筆,隨聲答道:“懷素?!?/p>
此時人群漸漸散去,卻還有幾個讀書的年輕人仍在壁前議論紛紛,一看就是剛剛參加完考試的學(xué)子,他們大多不會放過這大家云集的盛會。張旭隨眾人緩步而出,仿佛他是巨大的喧囂中的一個孤島。
他走過那壁畫,眼光掃過議論的人群,一個二十歲出頭的瘦弱學(xué)子正在說出他的感受:“……筆歌墨舞,祝藝相通,吳大人的繪畫、張大人的書法竟皆有裴將軍劍術(shù)之神韻……但張大人的書法又不一樣,他的字中多了一種柔情……像這些線條剛?cè)嵯酀?,有一種無法名狀的婉約……張大人的狂草倒讓我想到公孫大娘的劍術(shù)……”
說到此,年輕人扭頭來看,電光石火之間,與張旭四目相交……他竟臉一紅低下頭去。
張旭已然走過,那個瘦弱的年輕人的話語猶在他心中回響。他如此年輕,怎可見過她的劍術(shù)?信口雌黃罷了……不過他說的……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是這劍術(shù)的第一個觀眾,甚至名字都是他所賦予的。那些動作,劍尖劃出的那些線條,已經(jīng)在他的腦海中演練了二十年,他只是換了一種形式來表達,他的每一筆都仿佛在與初塵共舞。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個深秋的夜晚。
“佳人舞劍器,劍氣殺我心……你的心被殺死了?后邊兩句呢?”她問他。你是否會想到,這個答案會在二十年后到來?他心里想著。
一別涅槃后,無日不思君。真像你所說的,我們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跡,本就不該交集在一起??墒牵銥槭裁床粐L試就給出這樣的答案呢?這是一種對浪子的懲罰嗎?他猶記得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在她離去之后,他衣襟上的淚跡,和墻上的一片酒漬。他對壁而言,最后將酒澆向壁上那兩句沒有下文沒有答案的詩句,直到字跡一片模糊,它從此只鐫刻在他們兩人的心上,這世上再無人知曉。
“劍圣”“畫圣”“草圣”,三大家獻藝洛陽,百姓一日之中獲睹三絕,如此盛事,只宜誕生在這大唐的盛世之下,舞蹈、繪畫、書法,和詩歌一樣,描繪的是一個帝國的優(yōu)美線條、豐腴之姿,揮灑的是一段歷史的萬千氣象。
一段千古佳話,說不盡中華歷史的嫵媚風(fēng)姿。
四
大歷二年,767年,這是大唐的晚秋。
安史之亂的余波猶在,繁華落盡,盛世不再,曾經(jīng)的大唐風(fēng)流,也盡隨落花流水去。詩人和藝術(shù)家的挽歌已然響起,只剩下純熟的藝術(shù)和悲憤的詩歌,以及其中對曾經(jīng)的盛世和遠去的歲月的留戀。
裴將軍謝世已久。公孫大娘成為一個斑駁陸離的傳說。張旭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十六年。吳道子在八年前離去。李白也在五年前逐月而去,留給世人說不盡的謎題。世事?lián)渌罚噪x,他們的故事在世間流傳。
就連另一個名滿天下的詩人杜甫,也已經(jīng)是一個垂垂老者,在他憂傷的吟唱中走向人生的終點。
這一年,他路過奉節(jié),夔州知府元持在家中設(shè)宴款待這位坎坷孤憤的詩人。席間壓軸的演出是一段劍術(shù)之舞。舞者是一個叫李十二娘的臨潁女子,她已不年輕,但舞姿卓絕,令在座的人擊節(jié)叫好。杜甫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忽然涕下,那曼妙的身姿忽然讓他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遙遠的過往。
舞畢,舞者向尊貴的客人施禮。他連忙起身,問:“尊師是哪位?”
答:“我是公孫大娘的弟子?!?/p>
這個回答證實了他的猜測,他緩緩點頭,一晚都不曾再發(fā)一言,沉浸于他人生的記憶之中。
她在自己的暮年竟又奇跡般地,以這樣一種形式回到他的生命中來,杜甫覺得這是生命的一個奇跡,而她也從此無可爭議地成為自己藝術(shù)生命的一個符號。她的神奇當(dāng)然遠不止于此,他忽然感覺,公孫大娘就是大唐之美的化身,她在盛名之下隱遁出世,卻又與那么多偉大的靈魂相交,演繹出這令人蕩氣回腸的盛世氣象。
三十二年前,在洛陽科舉考試的落榜,并未在他的心中留下傷痕,倒是那一年洛陽天宮寺的盛景,成為他人生中一道明亮的風(fēng)景。
那次他與張長史電光石火的四目相交,如有一種神靈的氣息注入他年輕的靈魂,讓他堅信自己的判斷,他相信江湖中關(guān)于張旭和公孫大娘的種種傳聞,他相信那不曾傳之于世的狂草詩篇,他相信張長史二十年來尋找的答案。
那天的人群宛如群星,李白的玉樹臨風(fēng),顏真卿的氣宇軒昂,讓他看到了未來;裴將軍的一段劍術(shù),卻讓他回到了過去,就像這個晚上,李十二娘的舞蹈再次將他推向生命的最初。
在他人生最初的記憶中,只有一襲白衣的颯爽英姿,以及她蹲在他面前,拉著他的小手,溫柔地問他:“你幾歲了?”
他緊抿著嘴唇,怯怯地說:“五歲。”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臉變得通紅,終于憋出兩個字:“杜、甫……”她微笑著看著他,仿佛那目光一生都不曾離去。
大唐晚秋,故人凋零,感時撫事,人生感傷,俱涌上心頭。那晚,他留下了一首不朽的詩篇,傳之后世。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并序
大歷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別駕元持宅,見臨潁李十二娘舞劍器,壯其蔚跂,問其所師,曰:“余公孫大娘弟子也。”
開元三載,余尚童稚,記于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瀏漓頓挫,獨出冠時,自高頭宜春梨園二伎坊內(nèi)人洎外供奉,曉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孫一人而已。玉貌錦衣,況余白首,今茲弟子,亦非盛顏。既辨其由來,知波瀾莫二,撫事慷慨,聊為《劍器行》。
昔者吳人張旭,善草書帖,數(shù)常于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蕩感激,即公孫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fēng)塵澒洞昏王室。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fù)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zhuǎn)愁疾。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