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華 竇書棋
【摘要】當前,社交媒體已成為洞察國際話語空間中公眾觀點、態(tài)度和情緒的窗口。通過對2018年3月至2019年12月公眾就中美貿易爭端在《華盛頓郵報》Twitter賬號下發(fā)表的10125條評論進行社交網絡文本分析和情感分析,發(fā)現(xiàn)公眾情緒整體偏向負面,呈現(xiàn)出21類負面情緒和5類正面情緒。以社會建構論為視角,從情緒產生的社會根源來看,隨著公眾逐漸成為社交媒體中信息傳播的重要參與者,公眾在情緒氛圍的影響下容易出現(xiàn)情緒的“固化”和“極化”,極易受到極端言論的影響。此外,美國國內的民粹化趨向以及由此導致的信任異化、社會失衡、政治失序,使得網絡公眾情緒整體呈現(xiàn)出反精英、反建制、非理性的“極化”和“對抗”特征。
【關鍵詞】中美貿易爭端;社交媒體;公眾情緒;計算傳播分析;推特
當前,虛擬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均在發(fā)生新一輪變革。在虛擬世界,社交媒體為公眾的話語表達提供了全新的語境,以社交平臺作為中介的傳播渠道為公眾抒發(fā)、表達情緒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我們進入了情緒置于事實之前的后真相時代。同時,社交媒體也逐漸滲透到國際事件之中,它以便捷的接入方式、遍在的交往互聯(lián)將過往分離、獨立的不同身份、背景、信仰的公眾聚合起來,為公眾討論國際事件提供了平臺。社交媒體已然成為洞察國際話語空間中公眾觀點、態(tài)度和情緒的窗口。
美國在《2018年美國國會報告》中將中國定位為戰(zhàn)略競爭對手,并開始對中國展開全方位的強勢壓制。2021年拜登政府上臺,也并未從本質上改變美國的對華政策。在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的背景下,兩國的貿易摩擦仍在繼續(xù),并對國際格局持續(xù)產生重要影響。本文試圖將研究置于中美貿易爭端這一國際語境之下,采用計算傳播方法,探究海外社交媒體上公眾的情緒呈現(xiàn)與演化,并從社會建構論視角出發(fā),結合網絡傳播規(guī)律,探求社交媒體上圍繞國際議題公眾情緒產生的社會根源和傳播特征。
一、研究設計
(一)研究問題
美國《時代》雜志在Twitter誕生時曾預言,新媒體尤其是社交媒體的崛起,不僅會改變世界,還會改變世界改變的方式。[1]皮尤研究中心自2005年開始追蹤社交媒體的普及程度。數據顯示,2005年時,僅5%的美國成年人至少使用一種社交媒體平臺,到2011年這一比例上升至所有美國人的一半,到2019年已有72%的美國成年人使用特定類型的社交媒體。新媒體時代,海量信息撞碎了事實,事實碎片化且難以考據,自媒體的傳播特性使得事實的版本更多,證實的難度更大,從事實到價值的過程也更加復雜。[2]在英國脫歐和2016年美國大選兩個“導火索”的影響下,我們已然進入后真相時代,情緒置于事實之前首先到達受眾,再經由受眾對社會產生影響。這一過程中,情緒不再是過往認知中事實的伴生物和附屬品,而是能夠經由受眾在社交媒體中廣泛傳播和蔓延,逐漸具有了和事實同等重要的屬性,甚至能反作用于事實的發(fā)展與走勢,情緒在傳播過程中的重要性被凸顯出來。
社交媒體也呈現(xiàn)出政治滲透日益強化的趨向,并且深深改變了各國公眾參與政治討論、表達政治訴求的方式,成為人們發(fā)表政治見解的公共場域。以Twitter為例,它已成為塑造鮮明政治形象、主導美國輿論走向、傳播美國領導人執(zhí)政理念,甚至影響美國外交政策的平臺。有研究發(fā)現(xiàn),Twitter用戶發(fā)表推文的高峰期與電視辯論、政治集會等線下事件有關[3],推文的情感維度數量(包括與某些政黨或政客有關的積極與消極情緒)與其轉推率之間存在正相關關系[4]。
歐洲研究院的報告《社交媒體——影響政治生活的新力量》曾指出,在Twitter上,有關政治的信息和討論比在其他社交媒體平臺上更廣泛、更具有批判性。正如互聯(lián)網本身的發(fā)展一樣,微型博客日益被視為一種潛在的吸引公民參與政治活動的工具。[5]因此,在探討公眾關于國際政治/國際關系議題的情緒表達這一話題時,選擇Twitter加以研究是必要的。
基于此,本文主要研究以下問題:
問題1.就中美貿易爭端議題,公眾在Twitter上呈現(xiàn)出何種情緒、有何特征?
從2018年3月至2019年12月,中美貿易爭端持續(xù)時間長、影響范圍廣,在這一過程中,公眾的情緒呈現(xiàn)出哪些整體特征?此外,隨著貿易爭端進入不同階段,以及中美兩國在貿易爭端中扮演角色的轉換,公眾的情緒產生了哪些動態(tài)變化?
問題2.從社會建構論視角切入,哪些社會結構因素影響了公眾在Twitter上的情緒呈現(xiàn)?
情緒并非僅僅受到個體生理“本能”和“沖動”的驅使,社會因素在更大程度上影響著情緒的引出和表達。[6]就網絡公眾情緒的社會根源這一問題,本文將視線聚焦于美國公眾,結合社交媒體環(huán)境、中美關系、美國社會環(huán)境進行分析,著重探究美國公眾情緒呈現(xiàn)背后的社會結構因素。
(二)研究數據
本文之所以選擇中美貿易爭端作為案例,一是從國際關系角度考慮其重要性以及與中國的相關性。近幾年中美關系復雜多變,美國從自身利益角度出發(fā)對華發(fā)動貿易戰(zhàn),中美貿易爭端對國際經濟秩序產生了深遠影響。雖然新冠肺炎疫情的出現(xiàn)使全球公眾對中美經貿關系的關注減弱,但貿易爭端的本質并未因疫情而改變,并持續(xù)影響中美關系。中美兩國產業(yè)經過四十余年的發(fā)展已深度融合,短期內難以完全割裂,美國采取了既競爭又合作的務實策略。二是從社交媒體的情緒角度考慮。美國從政界到媒體都對中美貿易爭端進行了一系列分析與報道,煽動公眾情緒,涉華推文高度聚焦中美貿易爭端、中美關系走向等重大議題,“為發(fā)動對華經貿摩擦尋求合理性,推動塑造民眾認同,推文的情感色彩非常強”[7]。因此,選擇這一案例探究海外社交媒體在國際議題上的公眾情緒呈現(xiàn)與演化具有代表性。
在社交媒體的選擇方面,本文以Twitter作為研究對象,但由于爬取Twitter上有關中美貿易爭端的所有推文并不現(xiàn)實,因此選取《華盛頓郵報》Twitter賬號下網民發(fā)表的評論進行研究?!度A盛頓郵報》在美國甚至世界都有較大的影響力,尤其擅長政治類報道。該報于2007年入駐推特,截至2019年12月已有1490萬關注者。642065A5-C7F5-4AC5-9A5F-73E1FB44E208
數據檢索方面,根據中美貿易爭端的進展,本文選取2018年3月3日(《華盛頓郵報》發(fā)出關于中美貿易爭端的第一條報道)至2019年12月14日(中美兩國達成第一階段貿易協(xié)議)作為數據檢索的時間段。時間范圍的選擇基于兩個原因:一是能夠保證從較長時間段看待海外社交媒體中公眾對這一事件的情緒呈現(xiàn)和表達;二是避免研究結論受到新冠肺炎疫情所帶來的非正常生活狀態(tài)以及由此帶來的非常規(guī)情緒的影響,能夠更為真實地探究公眾情緒。
筆者采用Twitter內置的“高級檢索”方法,以“China”(中國)和“trade”(貿易)作為關鍵詞進行報道檢索,共檢索到《華盛頓郵報》與中美貿易爭端相關推文285條,清洗重復的以及與中美貿易爭端無關的推文13條,得到272條推文,推文下方用戶評論共約12000條。根據中美貿易爭端中兩國的摩擦程度和《華盛頓郵報》對中美貿易爭端的報道頻次,本文把2018年3月至2019年12月期間與中美貿易爭端相關的272條推文分為五個階段(見表1)。數據爬取方面,本文使用Python3依次爬取272條推文下方的用戶評論,清洗非英語評論后共得到有效評論10125條作為研究數據。
(三)研究方法
1.社交網絡文本分析法
社交網絡文本數量規(guī)模龐大,采用人工分析的方法較為困難,因而當前學者偏向基于自然語言處理(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NLP)方法進行分析,又稱為“文本分析”或“計算機輔助文本分析”。這種文本分析以詞為單位,在分析過程中,分析詞語出現(xiàn)的頻率或共現(xiàn)的頻率,以此構建出大量文本中的議題模型。該方法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以詞為單位進行分析,比起傳統(tǒng)的分析方法更加細致。然而,為使分析的結果更加客觀和全面,還需要將具體的詞語置入語境中討論。本文主要使用Python3進行詞頻分析與共現(xiàn)分析。
2.情感分析
情感分析是指利用自然語言處理、機器學習以及統(tǒng)計等技術挖掘文本中的主觀態(tài)度、情緒或觀點,并且進行語義定向或極性分析,也被稱為觀點的挖掘或情感傾向性的分析。情感分析可視為一種特定的文本分析。情緒分析通常必須先斷詞,然后根據事先建構的情緒詞典,或者使用機器學習方法,以人工監(jiān)督或全自動方式,辨識詞匯的正、負情緒類別,經過統(tǒng)計和整合,借以判斷文本的情緒傾向。
本文采用情緒詞典的方法進行分析,使用TextBlob工具包進行公眾評論的情感極性分析。TextBlob是可以處理文本內容的Python類庫,該工具包自帶一些訓練較好的詞典,可以進行情感極性分析。這種分析方法可以判斷語句的情感傾向,結果取值范圍為-1到1,情感值越接近于-1則說明該情緒越偏向負面,情感值越接近于1則說明該情感值越偏向正面,0則代表情感傾向為中性。此外,該工具包還可以進行文本主觀性的判斷,結果取值范圍為0到1,主觀性值越接近于1說明該文本表述越主觀,主觀性值越接近于0說明該文本表述越客觀。
二、數據分析與研究發(fā)現(xiàn)
(一)情緒氛圍影響下的情緒固化
研究發(fā)現(xiàn),公眾就中美貿易爭端發(fā)表的評論中一共出現(xiàn)5類正面情緒、21類負面情緒。在正面情緒中,公眾對貿易爭端持比較樂觀的態(tài)度,認為“貿易戰(zhàn)是一件好事”“能使美國更富有”“美國能輕松獲勝”,但正面情緒整體出現(xiàn)頻率并不高。負面情緒的種類更為繁多和復雜,主要分為三類:一是對特朗普個人的謾罵和指責,如認為“他是一個白癡”等;二是對貿易爭端給美國帶來負面影響的擔憂,如認為“美國工人將變得更為貧窮”等;三是對媒體的不信任,如評價“媒體在報道假新聞”等。可見,公眾的負面情緒表現(xiàn)為生氣、憤怒與擔心、憂慮并存。
從歷時性角度看,大多數情緒會在首輪交鋒期形成并蔓延,隨著貿易爭端進入不同的階段,大部分情緒仍會持續(xù)出現(xiàn)在公眾評論中,這意味著這些情緒在社交媒體中持續(xù)蔓延和傳染,繼而形成一定的情緒氛圍。公眾對于中美貿易爭端討論的激烈程度的確與貿易爭端的激烈程度呈正相關關系,情緒詞在平穩(wěn)休戰(zhàn)期出現(xiàn)的頻次相對較低,在貿易爭端非常激烈的再次升級期出現(xiàn)頻次較高,可以認為,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貿易爭端越激烈,社交媒體中情緒的蔓延與傳染更迅速。但無論是貿易爭端較為平穩(wěn)還是較為激烈的時期,5類正面情緒詞中有3類情緒在各個時期均有出現(xiàn),21類負面情緒詞中有12類情緒在各個時期均有出現(xiàn)(未在5個時期均出現(xiàn)的情緒詞多為整體出現(xiàn)頻次偏低的詞語),因此,可以認為在情緒氛圍的影響下,公眾情緒出現(xiàn)了固化的現(xiàn)象,即貿易爭端伊始出現(xiàn)的情緒會成為情緒氛圍中占主導地位的情緒,并在以后的各個時期延續(xù)下去。
(二)情緒氛圍蔓延下的情緒極化
法國哲學家凱斯·桑斯坦曾提出“群體極化”的概念,他認為團體成員一開始存有的某種傾向,在歷經商議后會朝著多數人偏向的方向繼續(xù)移動,最后形成極端的觀點。研究發(fā)現(xiàn),公眾對于中美貿易爭端的討論中同樣存在情緒極化的現(xiàn)象。社交媒體環(huán)境“后真相”的特性和信息的裂變式傳播,使得情緒在公眾中蔓延、擴散,形成特定的情緒氛圍,在造成情緒固化的同時也會出現(xiàn)情緒的極化。
研究發(fā)現(xiàn),公眾對中美貿易爭端的負面情緒始終居于主導地位,10125條評論的情感極性值為-0.11,在不同時間段內,情感極性整體仍圍繞-0.11上下波動,其中持續(xù)升級期情感極性在-0.4至0.6之間波動,波動幅度較大,其余階段公眾情感極性也存在比較明顯的波動,但是幅度相對于持續(xù)升級期較小。具體來看,再次升級期情感極性值為-0.14,為五個階段中最低(見表2),表明這一時期公眾整體情緒為五個階段最低、負面屬性最為明顯。在情感的主觀性方面,10125條評論的主觀性值為0.49,整體值居中。其中持續(xù)升級期情感主觀性為0.52,為五個時期中情感主觀傾向最強的階段。從波動情況來看,首輪交鋒期、持續(xù)升級期、平穩(wěn)休戰(zhàn)期評論的主觀性波動較大,再次升級期和勢態(tài)緩和期波動較小,也即隨著貿易爭端時間戰(zhàn)線拉長,公眾情感主觀性的波動情況趨于緩和。642065A5-C7F5-4AC5-9A5F-73E1FB44E208
從微觀層面來看,自2018年3月3日《華盛頓郵報》第一次報道有關中美貿易爭端的議題開始,推文下方的評論中便開始彌漫著負面情緒,有公眾稱這是“壞消息”,有公眾評論“走著瞧”,甚至有公眾預言“最終遭罪的將會是美國人”,這些較早發(fā)布的評論從一開始便形成了反對、懷疑中美貿易爭端的情緒氛圍。特別是在這類復雜的國際議題中,公眾很難掌握事件發(fā)展的來龍去脈,更難以結合兩國外交關系、發(fā)展歷史全面考察,因而呈現(xiàn)在社交媒體的評論往往較為淺表、情緒化,形成的情緒氛圍通常也較為極端。可以認為,在情緒氛圍的感召下,后進入者極易受到社交媒體中情緒氛圍的影響,被一些強化、極化后的特定情緒所影響,而與此前情緒氛圍相反的情緒,則在這種情緒氛圍的壓力之下逐漸被淡化,最終造成情緒的極化。
(三)民粹化映射下的情緒對抗
就中美貿易爭端這一議題,公眾情緒呈現(xiàn)出對抗的特征,這種對抗主要表現(xiàn)在三方面:一是公眾與美國政府(主要是特朗普)的對抗,通過詞頻分析與情感分析發(fā)現(xiàn),“Trump/trump”(特朗普)在所有評論中出現(xiàn)1912次,頻率僅次于“the”“to”“is”等沒有實際意義的虛詞,提及“Trump/trump”的評論的情感極性值為-0.213,偏向負面,這些評論中批評、質疑、調侃是主要情緒,如認為“特朗普不是一個好的決策者”“貿易戰(zhàn)將傷害美國人民”“特朗普太蠢了”“我討厭特朗普”等。可見,在評論中公眾常常是批評、指責政府,甚至是非理性的情緒宣泄。這種批評與指責往往不是經深思熟慮后的表達,而是一種即時的、無意識的對抗。
二是公眾與媒體的對抗,對媒體報道真實性的懷疑是主要情緒,在“fake”出現(xiàn)的48次中,有37次以“fake news”(假新聞)的形式出現(xiàn),甚至很多公眾使用“#fake news#”的標簽進行評論。比如,很多公眾稱《華盛頓郵報》為“假新聞媒體”“具有極強的偏見”,稱“主流媒體常常報道假新聞”“沒人會相信媒體”。事實上,自2016年以來,美國新聞業(yè)長期存在的自由主義傾向、精英化思維已遭到廣泛批評。本研究結果顯示,假新聞在后真相時代的泛濫,極大程度上加深了公眾對主流媒體的不信任程度。
三是公眾與公眾的對抗,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公眾內部難以達成共識。研究發(fā)現(xiàn),雖然公眾情緒的形成歷經了固化、極化的過程,整體偏向負面,但在微觀層面,就具體議題,公眾情緒卻包含兩個甚至多個不同面向。公眾普遍關注貿易爭端帶來的影響,且多數認為負面影響大于正面影響,但對于關稅情況、經濟發(fā)展、農民生存、失業(yè)率、賦稅變化、股票走勢等具體問題,公眾分別有不同的認知和判斷,存在不同屬性的情緒。如就關稅(tax)議題,有公眾認為“中產階級會從關稅改革中獲益”,有公眾卻從另一個角度看待問題,認為“關稅政策會摧毀經濟發(fā)展”。再如,就農民(farmer)問題,大多數公眾對農民持同情與憐憫的態(tài)度,認為“貿易爭端會在很大程度上傷及無辜的農民”,但少部分公眾卻認為“很多農民支持特朗普,他們應該為貿易爭端帶來的負面影響埋單”??傊谥T多具體議題的討論中,公眾常常就同一議題同時存在正面與負面情緒,內部撕裂嚴重。
這種情緒的對抗及其非理性的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社交媒體中情緒民粹化的特征。互聯(lián)網為任何人、任何組織和任何社團在一個虛擬的公共空間盡情地表達自己的觀點與態(tài)度、宣泄情緒等創(chuàng)造了條件,它也成為民粹主義的主要信息來源和集散地,并引發(fā)民粹主義的流變與異常。網絡民粹主義本質上充斥著群體極化的色彩,盡管網絡民粹主義體現(xiàn)了在意見市場中觀點的自由表達,并推動了民主決策,然而,當網絡民粹主義裹挾了大量偏激、極端的情緒出現(xiàn)在公共輿論中,會對公眾的日常生活和社會與國家的穩(wěn)定造成巨大的破壞。[8]而就中美貿易爭端這一議題,情緒的民粹化無疑會加重兩國之間的誤解,甚至可能引發(fā)更為激烈的貿易爭端。
三、公眾情緒產生的社會根源
從社會建構論視角來看,社會脈絡決定了誰在何時、何地、以何為基礎、為何種原因、以何種方式體驗、表達了哪些情緒。[9]本研究發(fā)現(xiàn),圍繞中美貿易爭端這一議題,海外社交媒體中的公眾情緒呈現(xiàn)出固化、極化與對抗的特征。在研究Twitter公眾情緒特點的基礎上,本文嘗試從情緒產生的場地和方式(社交媒體)、情緒產生的基礎和原因(事件本身、社會文化環(huán)境)角度出發(fā),并將視線聚焦于美國公眾與社會,闡釋網絡公眾情緒產生的社會根源。
(一)作為場地的社交媒體:網絡環(huán)境造就公眾情緒固化、極化與對抗
社交媒體時代傳受界限模糊,公眾既是媒體發(fā)布信息的接收者,又通過評論、轉發(fā)、點贊等社交方式成為新的信息傳播者,對于較晚關注到《華盛頓郵報》關于中美貿易爭端報道的公眾,則會同時接收來自媒體和先前關注到此類報道的公眾發(fā)出的信息,并受到情緒氛圍的浸染,在“羊群效應”的影響下表達相似的看法,出現(xiàn)情緒固化。
當多數公眾被他人的極端言論影響,則可能使輿論集體倒向極端的一邊,出現(xiàn)情緒的極化。在國際事件中,由于立場、觀點的不同,輿論可能向多點發(fā)散,即情緒從不同的方面、角度發(fā)生極化,甚至催發(fā)“輿論海嘯”。在這一過程中,平民話語與精英話語的對抗屬性凸顯,公眾情緒中的對抗成分由此可能變得尤為顯著,形成一種“大眾式”對抗與“民粹式”對抗,并可能逐步蔓延到現(xiàn)實社會,甚至反作用于事件本身。在社交媒體這一場地之中,技術賦權帶來話語賦權,??略赋龅脑捳Z的建構性力量及其背后權力與知識的共謀凸顯。
(二)作為基礎的事件:中美關系影響公眾的認知框架與情緒波動
中美關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對雙邊關系,并且具有超越雙邊關系的全球性意義,合作不僅對兩國有利,而且對世界有利;對抗則是兩國乃至整個世界的災難。[10]當前中美關系的尷尬境地主要是由于美國對華戰(zhàn)略思維發(fā)生了變化,把中國視為最大的競爭對手。長久以來,西方對中國具體國情缺乏了解與把握,“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根深蒂固。[11]特朗普的離任并不代表中美關系將會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中美經貿關系的結構性、機制性和全局性問題仍然客觀存在,同時,中美兩國也都在維護本國利益的基礎上尋求新的互動模式來處理這些問題,從日益接近的經濟實力出發(fā),兩國只能相互協(xié)調,相向而行。[12]中美關系將在一段時間內保持戰(zhàn)略博弈的狀態(tài),合作與沖突并存將是主要框架。642065A5-C7F5-4AC5-9A5F-73E1FB44E208
這種復雜而尷尬的中美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美國公眾的認知,進而影響其在社交媒體中的情緒表達。華中科技大學國家傳播戰(zhàn)略研究院發(fā)布的《中美兩國公眾的世界觀念與國家印象研究報告》將國家關系劃分為伙伴關系、競爭關系、競爭與伙伴關系三種維度,調查結果顯示,22.6%的受訪者認為中美處于競爭關系,25.3%的受訪者認為中美之間是競爭與伙伴關系,僅18.6%的受訪者認為中美兩國是伙伴關系。[13]還有研究認為,國際受眾對中國源遠流長、豐富多彩的歷史文化持積極肯定的態(tài)度,而對中國的當代文化、社會發(fā)展比較陌生,甚至誤讀誤解。[14]
美國公眾對中國的既有認知和刻板印象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他們對中美關系的認知框架。由于政治制度、歷史脈絡等結構性因素的影響,部分美國公眾對中國持有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tài)偏見,認為中國是落后的,中國所倡導的價值觀是異質的。民調數據表明,近年來對中國持負面看法的美國民眾激增,甚至逆轉了2008年金融危機結束以來美國民眾對華持負面態(tài)度比例顯著下降的趨勢。[15]本文研究結果顯示,中國(China)是美國公眾討論的焦點之一,部分美國公眾認為“中國將成為世界的新領袖”“中國不應該相信特朗普”,但也有公眾無端指責“中國不會給整個人類社會帶來任何積極影響”。而對于貿易爭端,有公眾表示“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都不會贏得這場‘游戲”“中國將會出臺一系列關稅政策”,然而也有公眾表示“相比于美國對中國的需要,中國顯然更需要美國”。總之,對中美關系與中國的認知影響到了公眾在社交媒體中的情緒呈現(xiàn),公眾整體情緒偏向負面,并且波動較大,表現(xiàn)出樂觀與悲觀情緒交織的特點。
(三)作為原因的現(xiàn)實:美國社會民粹化在社交媒體中的映射與放大
公眾的情緒呈現(xiàn)還反映了美國國內的社會特征——民粹化趨向。美國是民粹主義的重要滋生地,保羅·塔格特(Paul Taggart)認為,“民粹主義就像裝飾的圖案一樣貫穿于美國的政治生活之中”[16]。2020年拜登勝選使美國看似迎來了“后特朗普時代”,拜登政府也致力于對多個關鍵性議題做“去特朗普化”處理,但是,鑒于特朗普任內不遺余力地開展民粹主義動員,觸發(fā)了人民質疑政府、抨擊精英的慣性,白宮易主并不等于本輪民粹主義回潮戛然而止。相反,該思潮持續(xù)受到美國尖銳的社會矛盾裹挾而發(fā)生嬗變,未來或將脫離民粹主義領袖,而以“無序民粹主義”的震蕩形式和與種族、階層、環(huán)保等議題交叉的方式爆發(fā)出來。[17]
隨著美國國內社會的轉變,美國與世界的關系發(fā)生了極為明顯的“范式轉換”,美國已從全球化的倡導者轉變成全球化的逆反者,全球格局也呈現(xiàn)出越來越顯著的混亂跡象。[18]在對中美貿易爭端的討論中,公眾呈現(xiàn)出的極化態(tài)勢是民粹主義下“失衡的極化”的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的對抗特點又是民粹主義下“大眾抵抗情緒”的表現(xiàn)。社會失衡、政治失序與網絡情緒的極化、對抗相勾連,公眾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不滿、忿恨呈現(xiàn)在社交媒體中,并借由網絡的虛擬、匿名進一步強化,話語中充滿了政治抗爭的意涵,體現(xiàn)著民粹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
早在1998年,布魯斯·賓伯(Bruce Bimber)就曾討論過互聯(lián)網在線溝通的方式讓民粹主義直接接觸民眾的可能性;2004年,拉爾夫·凱斯(Ralph Keys)提出“后真相政治”(post-truth politics)概念,用以闡述政治中的欺騙。[19]而當社交媒體廣泛而全面地“入侵”公眾生活后,此番“后真相政治”在社交媒體上更加凸顯。在回聲室(echo chamber)和過濾氣泡(filter bubble)的作用下,社交媒體中的民粹主義更加顯化,出現(xiàn)情緒的民粹化現(xiàn)象,社交媒體中的情緒具有了反精英、反建制、非理性的特征。情緒民粹化的表征之一為信任異化,表現(xiàn)為“信任正逐漸以一種反傳統(tǒng)、極端化、民粹化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社交媒體中”[20]。信任異化是由政治不信任演化而來的一種社會逆反情緒,正是這種心理,導致了網民對公共機構所提供的信息產生質疑,[21]同時,公眾內部的撕裂與對抗也越發(fā)嚴重??梢哉J為,美國公眾基于中美貿易爭端產生的情緒對抗現(xiàn)象是美國社會民粹化在社交媒體中的映射,社交媒體又放大了民粹化的情緒對抗。
四、結語
德國社會學家費南迪·滕尼斯(Ferdinand T nnies)在他的《公共輿論批判》中分析,在現(xiàn)代社會和政治生活中,公共活動和公共輿論是塑造政治秩序的重要力量。在社交媒體與社會環(huán)境勾連日益緊密的今天,社交媒體不再是一個“虛擬世界”,而是影響政治生活的一股新力量。社交媒體中的公眾情緒、觀點、態(tài)度正是反映了現(xiàn)實中的公共輿論,為認識真實的社會環(huán)境、復雜的國際關系提供了全新的依據。在當前復雜多變的國際局勢下,本文對海外公眾就中美貿易爭端產生的情緒及其社會根源進行分析,在一定程度上為認識中美關系和對美傳播提供了借鑒。同時,研究結果或將為了解后真相時代海外社交媒體的公眾情緒特征、情緒演化提供參考。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俄媒體交流、戰(zhàn)略傳播與全球治理中制度性話語權的構建研究”(16ZDA217)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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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永華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竇書棋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
編校:王志昭642065A5-C7F5-4AC5-9A5F-73E1FB44E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