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那是一堵傾斜的暗黃色土墻,風(fēng)日夜吹拂著它,雨長年浸淫著它,太陽四季照曬著它,可它就是不倒,堅韌地承受著它該承受的一切——時間的重量、年輪的滄桑、大地的苦難和一條小街的憂傷……
每天上午,只要不下雨,都有三個老人蹣跚著步履來到墻根下靜坐,或談?wù)撘恍┍舜硕几信d趣的話題。他們?nèi)俗梢慌?,位置幾乎是固定的。左邊的那個臉色發(fā)黑,總是喜歡低著頭,盯住地上爬過的幾只螞蟻或蝸??础淳昧?,還會笑或哭;右邊的那個臉色紅潤,性格也要稍微開朗一點。他一坐下來,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若是沒有人應(yīng)和,他也不生氣,仍靠在墻上自言自語,宛如僧人念經(jīng)一般篤定;只有中間坐著的那個,好似左右兩個人的綜合體,時而愁容滿面,時而怡然自得。他沉默的時候,跟一尊雕塑沒有本質(zhì)差別;他開口的時候,又跟一個布道的牧師無異。這三個老人形影不離,只要其中一個老人出現(xiàn),另外兩個必定緊相跟隨,有時還會手拉著手,像小孩子一樣憨態(tài)可掬地坐著,望望天空和天空上的云朵,望望樹和停留在樹枝上的鳥雀。每個老人的衣兜里都裝著三顆糖果,用五色斑斕的玻璃紙包裹著。他們在墻根下坐的時間長了,就會輪流掏出糖果來分發(fā),含在嘴里慢慢地嗍。
那些事情都涉及什么內(nèi)容呢?沒有人確切知道,人們只能從他們談話的口型上推測,他們談?wù)摰亩加羞@樣一些——天亮之后,星星和月亮都去了哪里?天黑之后,太陽和白天又去了哪里?在他們還沒有來到土墻之前,土墻到底在等待誰?當(dāng)他們來到土墻之后,土墻等的到底又是不是他們?在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他們的老年在哪里?現(xiàn)在他們都老了,他們的青春又去了哪里?這些問題反復(fù)困擾和折磨著三個老人。他們每日上午都在交流同樣的問題,那面墻也阻擋不住他們的追問和爭執(zhí)。倘若爭執(zhí)收不了場的時候,他們就集體問墻。墻也沉默的時候,他們就集體靠在墻上痛哭流涕??捱^之后,一個上午也就過去了。他們互相握握手,笑一笑,相約下午再來墻根下繼續(xù)討論。
但不知何故,下午卻總有一個老人失約,只有兩個老人會準時來到墻根下。這兩個老人也不會去等那個沒有來的老人——他倆心里清楚,無論怎么等,他也不會來。他好像一滴露水,只會在上午出現(xiàn)。過了午時,便從天地間蒸發(fā)了。
這注定將是寂寞和蒼涼的下午。
少了一個伴侶,另外兩個老人談?wù)摰募で闇p弱許多。他們各自辯駁一番后,都要側(cè)頭去看看旁邊空出來的那個位置——他們都想聽聽那個缺席老人的看法。在這兩個老人眼中,那個消失的老人無處不在——在他們或急促、或緩慢地談?wù)摰恼Z速里,在土墻或明亮、或陰暗的不規(guī)則影子里,在小街或活著、或死去的萬物輪回里……談了一兩個小時后,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于是干脆都坐著不動,對視著、凝望著、緘默著。他們都想安靜一下,等到黃昏時再出來分個伯仲——他們是鐵了心要在進入墳?zāi)骨?,將這些人生的重大問題搞清楚。
兩個老人回屋沒多久,黃昏就降臨了。平時坐在中間的那個老人踱步到墻根下,他對駁倒另一個老人的觀點胸有成竹,穩(wěn)操勝券??闪钏趺匆矝]想到的是,下午跟他辯駁的那個老人也隱身不見了。他想不通那兩個老人為何都要躲避他——是都對他失望了,還是對他們談?wù)摰膯栴}本身失望了?難道他們料到這樣的追問終將是無解之問嗎?他孤單地靠在傾斜的暗黃色土墻上,已然喪失追問的勇氣。黑夜就要來了,落日已將它最后一抹光線從墻面上撤離。有風(fēng)從墻體裂開的縫隙里吹過,他彎曲的脊背正好對著那道縫隙,故他感覺風(fēng)在吹裂墻體的同時,也在吹裂他——他已聽見自己的骨骼碎裂的嚓嚓聲。他想從墻根下站起來,可試過幾次,都沒能成功。他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以往他站不起身的時候,都是左右兩邊的老人攙扶他。可眼下那兩個位置都空了,他瞬間失去依靠。他吃力地扶住墻體,耗費很長時間才勉強站起身子。他用顫抖的嘴唇親吻一下墻面,忽然忍不住老淚縱橫。
他不能再欺騙自己。
這三個老人,其實是一個人。那分別從上午和下午逃跑的兩個,一個是他的幻覺,一個是他的靈魂。
黃昏安息著,天就要黑了。
這是冬季的最末一個月份——最末一個月份里最寒冷的一天。那個小姑娘在天快要黑的時候,坐在灶門前點燃第一束火。伴隨火光而起的,是一團一團濃白的煙霧。大概是柴草不夠干燥的緣故,那煙霧特別嗆人。小姑娘一邊咳嗽,一邊揉眼睛。有淚珠從她的眼眶里滾落出來——她每次燒火煮飯,都有淚珠從眼眶里滾落出來?;蛟S,她生來就有一雙被淚水洗滌過的眼睛。只有被淚水洗滌過的眼睛,才能看見灶間的火光,也才能看見生活中的光亮。
她安靜而專注地朝灶間添加柴塊。越燃越旺的火舌舔著鍋底。不多一會兒,那口蓋著鍋蓋的大鐵鍋里就發(fā)出畢畢剝剝的響聲。添加幾塊干柴之后,小姑娘站起身,揭開鍋蓋看一眼,又拿起鍋鏟朝鍋里攪拌幾下,就轉(zhuǎn)身快步走進那扇油漆斑駁的暗紅色木門。她剛才坐在灶前燒火的時候,就一直聽見躺在屋內(nèi)木床上病重的奶奶在咳嗽。她擔(dān)心奶奶從床上摔下來,或翻身時將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想進屋去瞧瞧,給奶奶倒杯水,或安撫一下奶奶的疼痛。她知道奶奶跟她一樣,也需要溫暖,需要一團火或一束光。
她照顧好奶奶后從屋子里出來,灶間的火苗早已變?nèi)酰惹疤砑拥娜龎K木柴有兩塊都已化成灰燼,而鍋里煮著的東西又還差點火候。于是,她重又安靜地在灶門前坐下來,繼續(xù)朝灶間添加柴塊。這時,一個年齡比她略小的姑娘,牽著一個年齡更小的男孩出現(xiàn)了。兩個孩子,是那個燒火煮飯的小姑娘的妹妹和弟弟。這三個孩子有個秘密的約定,只要一到煮飯時間,老大就負責(zé)留在家中照顧奶奶和煮飯,老二則負責(zé)陪著老三玩耍。在三個孩子當(dāng)中,老二跟老大的感情最為篤厚。老二很心疼姐姐,她心里明白姐姐的苦,老想著能幫助姐姐干點活兒。但她三弟實在太小,剛滿三歲。故每當(dāng)她領(lǐng)著弟弟在小街上游玩時,眼睛總會望向從家門口升騰而起的柴煙遐想——她的遐想既是姐姐的遐想,也是弟弟的遐想。在他們共同的遐想中,那濃白的柴煙隨著他們那潮濕、幽暗和傷痛的記憶在打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他們的記憶也便如柴煙一般漫漶了。他們那小小的心忽然感到一陣難受和刺痛。他們真想變成三只相親相愛、形影不離的蝴蝶,尾隨盤旋上升的柴煙而去——去往一個天堂般的世界。在那里,他們將不會看到分離,不會看到孤單,不會看到勞累,不會看到病苦。一切該生長的都在悄然生長,一切該怒放的都在爭相怒放,一切該流淌的都在肆意流淌。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將會享受到父愛和母愛,像別的孩子那樣可以撒嬌、可以任性、可以偷懶、可以朗笑,而不必再去夢中呼喚他們正在消逝的童年,不必再去望著柴煙期盼朝霞,不必再去冬天里尋覓春天。
天徹底黑下來,吞噬掉繚繞不去的柴煙。該隱去的也都隱去了。整條小街上,唯剩下暖紅色的灶火前,那三雙游離不定又清澈如水的小眼睛在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