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江淹是南朝著名文學家,錢鐘書稱其文“俯視一代”?!逗拶x》和《別賦》是江淹最負盛名的抒情賦代表作,一寫赍志而歿之恨,一抒離愁別苦之情,體現(xiàn)出鮮明的悲怨基調。究其原因,既與江淹當時被貶吳興縣令的壓抑環(huán)境有關,也有自身多愁善感的性格因素,同時離不開佛教苦樂觀的影響?!逗拶x》《別賦》,情景交融,并通過運用典故和概括典型的方式,將恨、別之情泛化為人類普遍的情感體驗,從而引起讀者共鳴,歷經千載而傳誦不衰。
【關鍵詞】《恨賦》;《別賦》;悲怨基調;用典;典型;情景交融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21-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1.008
江淹一生歷經宋、齊、梁三朝,身處江山易代之際,特別在宋末齊初飽受政治打擊,將悲怨之情發(fā)言為聲,從而釀就六朝悲怨文學的驚世之作—— 《恨賦》《別賦》。
本文將結合江淹生平、創(chuàng)作背景、性格因素和佛教影響來研究《恨賦》《別賦》悲怨基調產生的緣由,并具體分析悲怨基調在兩篇賦作中的文學體現(xiàn),探討如何辯證看待其悲怨基調的文學價值。
一、江淹生平與創(chuàng)作背景
江淹,字文通,宋州濟陽考城(今河南省商丘市民權縣)人,歷仕宋、齊、梁三朝,是頗負盛名的文學家。《梁書》記載江淹“少孤貧好學,沉靜少交游”,在魏晉南北朝注重家族門第出身的社會環(huán)境中易受歧視,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江淹出身寒族的辛酸經歷,也為以后他憂郁敏感的性格埋下了伏筆。年輕時,他在宋建平王劉景素手下任幕僚,因廣陵令郭彥文一案受牽連而下獄。江淹以飽蘸悲憤與真摯之情的筆墨寫就《詣建平王書》,感人肺腑,終于得到劉景素的寬慰而被釋放。然而好景不長,后來劉景素密謀起兵造反,江淹屢次勸諫無果,在元徽二年被貶為建安吳興縣令。身處荒僻偏遠的“江南瘴癘地”,與外界溝通較少更是“逐客無消息”,遷客騷人被貶到偏僻荒涼的南方濕熱之地,自然有一腔憂郁亟待抒發(fā)。再加上被貶期間喪子別妻的經歷,又使得江淹遭遇了生離死別的痛楚,政治失意與親故零落的雙重打擊,讓他的內心飽受折磨,從而將悲怨之情傾瀉于筆端。
從外部客觀環(huán)境來看,江淹早年的政治生涯屢遭坎坷,甚至經歷牢獄之災,再加上被貶謫到蠻荒之地,又與親人陰陽兩隔,更容易激發(fā)他內心的愁苦抑郁?!逗拶x》《別賦》寫于江淹被貶期間,他將內心的愁苦抑郁訴諸文筆,以此消解愁悶?!逗拶x》抒發(fā)赍志而歿、心愿難以實現(xiàn)便與世長辭的遺憾以及對死亡無法回避的悲恨,《別賦》更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人世間不同情景下分離的哀怨無奈,所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梢娒径噔?、仕途不順的現(xiàn)實刺激是誘發(fā)他悲怨之情的直接原因。
從內部主觀因素落筆,江淹多愁善感的性格、憂國憂民的氣質,也是他文章多悲憤哀怨的重要原因?!蹲詳鳌酚涊d:“長遂博覽群書,不事章句之學,頗留精于文章,所誦詠者,蓋二十萬言。而愛奇尚異,深沉有遠識,常慕司馬長卿、梁伯鸞之徒,然未能悉行也?!?/p>
由此可知,江淹年少學識廣博,才華橫溢,文采斐然,他渴望像司馬相如一樣憑借賦作得到君王賞識乃至名垂青史,欽佩東漢名士梁鴻憂心國事而揮筆寫就名作《五噫歌》。這反映出江淹志向遠大,深受儒家忠君愛國、匡世濟民思想的影響,骨子中沉淀著憂國憂民的文人氣質。然而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縱有鴻鵠之志卻在坎坷仕途中被束縛了羽翼,懷才不遇,壯志難酬,自然更加深了他內心深處的憂郁敏感。
除此之外,《恨賦》《別賦》的悲怨色彩也與佛教苦樂觀的影響有關。江淹在《自敘傳》中說自己“深信天竺緣果之文”,可見他思想深處篤信佛教,從江淹的詩文也可以窺見他受佛教思想影響的痕跡。如《傷愛子賦》的結尾寫道:“信釋氏之靈果,歸三世之遠致。愿同升于凈剎,與塵習兮永棄”,江淹從喪子之痛中超拔出來,明白今生的果報牽連于前世的因緣,祈求死后與兒子在佛國凈土相見,超脫于紅塵俗世之外。江淹借佛家的因果輪回觀念來自我開導,從而對人生有了較為通透清醒的認知,而往生凈土的心愿則反映出他對于生命終極歸宿的思考。
佛教認為人生無常,充滿著各種各樣的苦難,比如四集諦中的苦諦包含著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逗拶x》《別賦》便寫盡了其中的死苦和愛別離苦,并對于苦的不同類型進行分類加以鋪排,可能也是受到佛教經文中多有歸類、鋪陳的影響。《恨賦》《別賦》對人生面臨死別與生離的各種情景進行了鋪張渲染,不僅僅是個別人的恨與別,而是站在超拔于人世間的高度俯瞰古往今來的一切恨與別,具有普遍性,更滲透著人世無常的玄思意味。
然而江淹在中年以后平步青云、仕途順暢之際,“晚節(jié)才思微退”?!对娖贰酚涊d:“初,淹罷宣城郡,遂宿冶亭,夢一美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矣,可以見還。’淹探懷中,得五色筆以授之。而后為詩,不復成語,故世傳江淹才盡?!?/p>
在某種程度上,由于生活環(huán)境的改善和人生遭際的轉折,江淹晚年安于享樂,常云:“人生當適性為樂,安能精意苦力,求身后之名哉?”缺乏憂患意識,江淹便很難寫出《恨賦》《別賦》這樣極盡悲怨之情的驚世駭俗之作,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江郎才盡的結局實在令人扼腕嘆息,也側面反映出《恨賦》《別賦》之所以富有藝術感染力恰恰是“文窮而后工”的體現(xiàn)。
二、悲怨基調在《恨賦》《別賦》的體現(xiàn)
曹道衡先生認為《恨賦》所寫的主要是人生短促,有志難伸的痛苦;《別賦》所寫的主要是離情別緒和背井離鄉(xiāng)的悲傷。當然,兩篇賦作都飽含悲憤哀怨之情,極盡悲怨之致。《恨賦》《別賦》的悲怨基調,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江淹長于運用典故,既有歷史人物的事典,也有借鑒前輩詩賦而援引、化用的語典。一方面是由于江淹飽讀詩書,學識淵博,對古籍中的典故十分熟悉;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長于模仿又能融會貫通,化用典故如自己出。
在《恨賦》中,他引用秦始皇、趙王、李陵、王昭君、馮衍、嵇康等人的事典,一連串的歷史人物層出不窮。秦始皇壯志未酬之恨,趙王國破家亡之恨,李陵含冤受辱之恨,昭君客死他鄉(xiāng)之恨,馮衍有志難伸之恨,嵇康世道難容之恨,這些人雖然身份不同,所恨之事各異,但是遺恨之情的本質何其相似!字里行間充滿著歷史興亡、人世代謝的滄桑之感,作者更吊古傷今,借古人之事抒發(fā)自己心中綿綿無盡的悲怨,深化悲情,哀感久絕?!秳e賦》寫“暫游萬里,少別千年”運用語典,化用鮑照《代升天行》的名句“暫游越萬里,少別數(shù)千齡”如自己出,筆墨中一抹依依不舍的離別之情縈繞其間。
江淹不僅在賦中多用典故,他的詩歌中也不乏典故,比如《雜體三十首》。他的三十首雜體詩,每首詩追憶一位歷史人物,既有不得君心的邊將,又有憂悶抑郁的士子,還有怡情灑脫的文人,人物各不相同。比如《李都尉從軍》一詩結尾寫道:“袖中有短書,愿從雙飛燕”,與《恨賦》“情往上郡,心留雁門。裂帛系書,誓還漢恩”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抒發(fā)了不被君王理解的苦悶之情,可見江淹詩、賦中的典故相互關聯(lián)。
第二,江淹還善于列舉典型以概括出不同類別的恨、別之情,并通過典型來表現(xiàn)一般,從而將個人的感情泛化至人類普遍、共同的情感,引起讀者共鳴,加深了藝術感染力。
《恨賦》中秦帝、趙王代表了一般帝王諸侯或成功或失敗都終歸一死的悲嘆,其余四者代表了知識分子有志難伸、壯志難酬的滿腹愁怨。
至如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劍擊柱,吊影慚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門。裂帛系書,誓還漢恩。朝露溘至,握手何言?
若夫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山無極。搖風忽起,白日西匿。隴雁少飛,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
至乃敬通見抵,罷歸田里。閉關卻掃,塞門不仕。左對孺人,顧弄稚子。脫略公卿,跌宕文史。赍志沒地,長懷無已。
及夫中散下獄,神氣激揚。濁醪夕引,素琴晨張。秋日蕭索,浮云無光。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
李陵假裝投降實際上伺機報國,投降只是無奈之下的權宜之計,卻被漢武帝誤解而滿腹冤屈;王昭君不得君王眷顧只能遠嫁邊塞,從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而言,以男女來比附君臣,影射君臣隔閡而造成知識分子的失意苦悶;馮衍“英雄無用武之地”而埋沒鄉(xiāng)野,郁郁而終;嵇康清高孤傲卻為黑暗的世道所不容,在《廣陵散》的凄涼琴聲中走向死亡。清代許梿說:“至分段敘事,慷慨激昂,讀之英雄雪涕?!边@些歷史人物的悲劇,見證了古往今來無人能逃脫死亡而終究飲恨而逝的殘酷事實,正如《恨賦》的結尾所言:“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p>
《恨賦》的姊妹篇《別賦》則從顯官達貴、豪俠壯士、從軍征夫、去國羈臣、宦游夫婦、方外之士、男女情人等七個典型,極力鋪陳描摹離別的各種情景,寫盡離別之悲,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雖然離別之人、事、景各不相同,但是離別的主題卻有共通性,所謂“別雖一緒,事乃萬族”。離別是人世間的普遍現(xiàn)象,而由分離所生的愁怨苦痛也是離情的本質所在,“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
第三,江淹善于移情于景,情景交融,他筆下的景物浸染著悲怨凄涼的冷色調,客觀景物其實也是他內心幽怨悲涼之情的投射。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痹娫~如此,文章亦然。
比如《恨賦》開篇寫景:“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墳墓上荒草枯木的凄涼之景如在目前,渲染了一種蕭瑟幽冷、陰森可怖的氛圍,使人不覺聯(lián)想到死亡,從而為后文“仆本漢人,心驚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埋下情感基調。又如“搖風忽起,白日西匿。隴雁少飛,代云寡色”極寫邊塞異域狂風大作的昏暗景象,連大雁都蹤跡難尋,更何況人跡罕至!以“隴雁少飛”暗示邊塞與中原相距遙遠,以雁象征思鄉(xiāng)之愁,以哀景寫哀情,情景交融,襯托出王昭君久居塞外的孤寂憂傷之情。
再如《別賦》寫戀人分別:
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春天的景色本是明媚而生機盎然的,然而在即將分離的情人眼中,即使是清澈的湖水也染上一層悲情,即使是青蔥的草色也如“記得綠蘿裙,處處憐芳草”一般,隱含著少女迢迢不斷的思念。此處移情入景,情景交融,刻意勾勒出一幅送別的春色圖來渲染情人內心的傷感之情。明月皎潔,露珠瑩潤,如此良辰美景卻不能長相廝守,只能在時光匆逝、歲月流轉中坐愁紅顏衰老,怎不令人泣下沾襟!此處以樂景襯哀情,倍增其哀,更顯出悲怨之深,思念之切。
從春日離別到秋夜思念,春秋輪回間不覺辜負了韶華,憔悴了朱顏,更惹人感傷憂郁。這段文字運用了一連串的顏色和比喻來細致具體地描摹景致,引起豐富的視覺聯(lián)動,容易觸發(fā)讀者內心的真切感受。王林的《六朝辭賦史》引用明人張文光的“布景淋漓,寫情透徹”八字概括江淹辭賦的藝術特色,頗為精妙。
江淹《恨賦》《別賦》將抽象的情感作為描寫對象,通過運用典故與概括典型將個體的情感泛化為人類的普遍情感,又以華麗辭藻精細雕鏤出盡顯悲情的景色,情景交融,從而深刻表現(xiàn)了悲怨基調。
三、辯證看待悲怨基調的文學價值
江淹的《恨賦》《別賦》充滿著濃厚的感傷情調,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面臨無法避免的死亡與分別時的悲怨之情,容易激起讀者心中劇烈的情感起伏,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原則,令人凄神寒骨,久難平復。過度渲染悲觀消極的情緒,也不利于讀者積極樂觀、健康向上思想的培養(yǎng),這似乎是其白璧微瑕之處。
然而,把這兩篇賦作放于六朝時期朝代更迭的戰(zhàn)亂背景中,同時聯(lián)系作者下獄遭貶、親故凋零的坎坷經歷,再加上作者本人敏感多愁的性格,乃至受到佛教苦樂觀的影響,也就不難理解其悲怨程度緣何如此之深了。
誠然,《恨賦》《別賦》的悲怨基調,是那個時代文人失意的集中體現(xiàn),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南朝時期文人的部分精神風貌。
雖然這兩篇賦作不是將離愁別恨題材納入辭賦的首創(chuàng),早在屈原《九歌·少司命》中已有“悲莫悲兮生別離”的感嘆,但確實是將悲怨之情發(fā)揮到極致的離情賦名作。
以往的漢大賦多以具體事物為描寫對象而很少專門刻畫情感,《恨賦》以抽象的遺恨之情為描寫對象貫穿全文,《別賦》則側重渲染離別帶給人的哀愁之情,二者都體現(xiàn)了對于情感描寫的高度重視,是對辭賦題材的拓展。二者都將抽象情感鋪展到不同的情景、人物類型之中,將漢大賦的鋪敘手法融入抒情小賦的情感渲染之中,并借鑒了《七發(fā)》的分類鋪寫,從而促進辭賦的發(fā)展。
《恨賦》《別賦》一掃齊梁綺靡浮艷的文風,注重抒發(fā)真情實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齊梁文學在浮辭艷藻之下,尚蘊含著“新變”的因素,也對隋唐文學的發(fā)展有所影響?!逗拶x》《別賦》所表現(xiàn)的死之遺恨與生之傷別,并不是單獨個體的情感體驗,而是人類共有的普遍情感和永恒主題。這兩篇辭賦通過一個個典型的人物與情境,揭示其背后所代表的不同類型的遺恨與傷別,從而折射出恨與別在人世間的普遍性與共通性,深化了情感意蘊,又滲透著哲理思維。二賦風格華而不靡,以情動人,在南朝辭賦史上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
對于《恨賦》《別賦》的悲怨基調,應以辯證的眼光、理性的思考來面對,既要看到其情感過于悲觀消沉的不足之處,但也不能拘泥于偏狹一隅,更應重視其在文學史上的繼承與發(fā)展關系,看到其所傳達的恨、別情感之普遍性,將多方面結合而不失偏頗,才為明智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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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賀瀟瑩,女,漢族,山東日照人,山東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