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凱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610207)
杜甫既以其詩歌造詣得士人祖述,又以其人品高標為后世敬仰,其詩號“詩史”,其人號“詩圣”。然金無足赤,杜甫天寶五載至天寶十四載(746-755)在長安的干謁之舉為后世求全責備。干謁者,屬托權勢、請謁填門也。至初盛唐時,干謁之風已在士人間盛行,詩文干謁乃士人常事。干謁行為的合理化,又在被歷史定性的干謁對象處留下話頭。杜甫曾在詩中自白:“已悲素質隨時染”(《白絲行》)[1]144、“獨恥事干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1]266,表明了態(tài)度。此言行相異的矛盾態(tài)度隨杜詩地位的上升,在后世引起爭議。王夫之曾嚴厲攻訐道:“若夫貨財之不給,居食之不腆,妻妾之奉不諧,游乞之求未厭,長言之,嗟嘆之,緣飾之為文章,自繪其渴于金帛、沒于醉飽之情,靦然而不知有譏非者,唯杜甫耳?!盵2]龔自珍甚至反用杜詩譏誚:“頗覺少陵詩吻薄,但言朝扣富兒門?!?《己亥雜詩》其一三一)[3]杜甫心曲何如,清代注家多有辯護。仇兆鰲言:“少陵之投詩京兆,鄰于餓死,昌黎之上書宰相,迫于饑寒。當時不得已而姑為權宜之計,后世宜諒其苦心,不可以宋儒出處,深責唐人也”[1]144,可供一說。今人研究多深入描寫干謁對象的人格、品行和與杜甫的關系,試圖重構汩沒于時空、被暴力簡化的歷史場域,達到對杜甫境遇的理解。然而,干謁詩的文本常被割裂為細碎的論據(jù),或被過于籠統(tǒng)、孤立地闡釋,其作為詩歌文本的性質還有待深入考察。
本文所討論的干謁詩之概念,不只涉及以干謁為直接目的的詩作,而是擴大至杜甫與官員酬贈交往的整個場域,將對酬贈對象的賞識、回應表達感念的詩作也納入該范疇。因為此類表達感念之作,往往會成為干謁之緣起或作為干謁失敗的尾聲,具有干謁詩的性質。酬贈對象也與以干謁為直接目的的詩作所贈之人重合或相類。研究者往往將杜甫此類詩歌劃入干謁詩的范疇進行討論,筆者從之(見表1)。
表1 杜甫干謁詩分體統(tǒng)計(各體編年順)
杜詩傳世文本中作于長安時期的干謁詩,共15首。據(jù)其體裁列入表1,具以系年。其中五言排律11首,干謁對象多為高官,正史有傳。律詩雖有3首,然被干謁者位低,均于正史無傳。至于五古孤篇《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干謁對象韋濟,杜甫對其另有兩篇五排干謁在先。仇注引王嗣奭語曰:“此篇本古詩,而頗帶排句,以呈左丞,故體近莊雅耳?!盵1]97此首五古亦可視作五排之變體。顯然,五排為杜甫創(chuàng)作干謁詩時的首選文體。清人楊倫云:“古律長篇固有段落,然亦何必拘拘句數(shù)如今帖括之為。仇本分段處,最多割裂難通。”[4]凡例楊氏對仇注的批評構成了文本研究上的悖論:若不察其文句,何以明其段落。歷來為論者所忽略的是,杜甫極少重復干謁同一對象,而獨有贈韋濟詩三首,這無疑是極為珍貴的追跡杜甫干謁心跡的材料。三首贈韋濟詩構成一個小型且特異的文本系統(tǒng),各詩雖獨立,卻又串聯(lián)出內部線索,讀者可藉此看到杜甫干謁韋濟從緣起到失敗的全過程。管見所及,僅《從〈贈韋左丞丈濟〉看杜甫長安十年的干謁》一文著力討論此三首贈韋濟詩,初步比較了三首詩歌,但于杜甫同時期的干謁詩及其余詩作缺乏參照的視野,且誤判古體《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為排律[7]。本文將從三首贈韋濟詩出發(fā),通過文本細讀,深入探討杜甫長安時期干謁詩的創(chuàng)作特征與創(chuàng)作心理。
唐代京兆韋氏與杜氏之聯(lián)姻情況,猶能于新出墓志中追跡[8]53-54。杜甫與韋濟的交往有其家族背景,此可視為《奉寄河南韋尹丈人》(以下簡稱《河南韋尹》)一詩之前緣。詩題下有注:“甫敝廬在偃師,承韋公頻有訪問,故有下句?!盵1]68韋濟在天寶七載至九載間(748-750)為河南尹,杜甫人尚在長安,是詩當作于此時。胡可先據(jù)《韋濟墓志》和《元和郡縣圖志》的記載,認為“韋濟于偃師縣開驛路,又加上杜甫故廬在偃師故而頻加訪問,這是杜甫作詩寄贈的緣由”[8]57。需要注意的是,韋濟訪問杜甫故廬,非刻意所為,而是因公務順便之事。杜甫與韋濟的關系較其他干謁對象而言,更為親近。但比之李白、高適等友人,韋濟和杜甫仍是高官顯宦和有待引薦的士人之間的關系,三首贈韋濟詩的內容,于顯晦之間,仍輾轉在賞識、舉薦等干謁題材的相關話題上,未出干謁詩的畛域。《河南韋尹》凡十韻,全詩如下:
有客傳河尹,逢人問孔融。青囊仍隱逸,章甫尚西東。鼎石分門戶,詞場繼國風。尊榮瞻地絕,疏放憶途窮。濁酒尋陶令,丹砂訪葛洪。江湖漂短褐,霜雪滿飛蓬。牢落乾坤大,周流道術空。謬慚知薊子,真怯笑揚雄。盤錯神明懼,謳歌德義豐。尸鄉(xiāng)余土室,誰話祝雞翁。[1]68-71
出于上述特殊的酬贈背景,《河南韋尹》一詩在寫法上不同于杜甫其他的干謁詩作。王嗣奭在《杜臆》中言道:“杜凡奉贈詩,前半頌所贈,末后自陳;而此獨參錯轉折,承頂呼應,脈理極細?!盵9]10-11“奉贈詩”即干謁詩,由上表可知杜甫多以“奉贈”名其干謁之作。依《杜臆》之觀點,此詩打破了干謁詩的格套,即前頌美后自陳的模式,而是在頌美與自陳之間輾轉,仇兆鰲稱之為“賓主并敘”[1]68。此詩結構可簡示為:自陳(二韻)—頌美(二韻)—自陳(四韻)—頌美(一韻)—自陳(一韻)。自陳部分有七韻,遠多于頌美部分。
《河南韋尹》一詩,在自我與他者的交替登場中,更多地展現(xiàn)出自我的部分。這與杜甫絕大多數(shù)干謁詩截然相反,而與贈答友人詩作的敘述邏輯和結構存在相似之處。此詩中,杜甫有強烈的為自己發(fā)聲的欲望,且其意不只在博取同情。上引《杜臆》所言“承頂呼應”者,極是。全詩自陳部分完全圍繞“問孔融”展開,《杜詩闡》詳說之:“一孔融也,求郭璞青囊而窮,尋陶令濁酒而窮,訪葛洪丹砂而窮,學薊子神異而窮,法揚雄草《玄》而窮,至為尸鄉(xiāng)祝雞翁而難說,終不免于窮。信乎途窮,信乎道術空也?!盵10]整首詩中所有用典均為述說詩人境遇,詩人借孔融、薊子訓、揚雄之形象不斷豐富自身形象,并希望藉此將個人心曲傳達給韋濟。不多的頌美之句中,“疏放憶途窮”一句在全詩的語境下,句意也向“途窮”二字傾斜。且“途窮”背后有名士阮籍之形象,是詩人豐滿自身形象的一環(huán)?!笆璺艖浲靖F”一句亦是詩意所鐘。此次酬贈因“問孔融”起,而杜甫反復申述自身途窮之境,其目的在以“憶途窮”回應韋濟的訪問,并希望得到韋濟“憶途窮”的共鳴。此種敘述模式亦見于杜甫贈答友人的詩作,如《贈李白》[1]33中杜甫自敘東都之遭際,以“脫身”之愿贈答已“脫身事幽討”的李白,希望得到李白“拾瑤草”之共鳴。
此詩雖以自陳為主體,但詩中頌美之句頗具干謁之風,如“鼎石分門戶”言韋濟家世,“詞場繼國風”言韋濟文才,“尊榮瞻地絕”言韋濟地位,“疏放憶途窮”言韋濟性情,“盤錯神明懼,謳歌德義豐”言韋濟為政與德行。家世、文才者,乃杜詩中最常見的對干謁對象的頌美之辭。如《贈比部蕭郎中十兄》中,“漢朝丞相系,梁日帝王孫”[1]66稱其家世,“詞華傾后輩,風雅靄孤鶱”[1]66記文章才望?!逗幽享f尹》一詩雖只有六句頌美,但已廣及六面,極盡三聯(lián)詩句頌美之可能。詩人以一組對句展開兩個維度的頌美,壓縮了頌美部分的篇幅,整體上與同為十韻的干謁詩《贈比部蕭郎中十兄》(前頌美后自陳,結構將在第二部分具體分析)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結構特點?!逗幽享f尹》詩將自陳與頌美兩個層次錯落排布,自陳之語極為落寞,頌美之辭又極為高亢。全詩在情感的起伏抑揚間,達到了突出詩人干謁目的的表達效果。
杜甫在《河南韋尹》詩中展現(xiàn)出極強的自我意識與干謁意識。自我意識在不平等的干謁關系之下往往被摒棄,而又常顯現(xiàn)于平等關系的贈答親友的詩文中。盡管其陷于途窮之境,且與酬贈對象的地位懸殊,但詩人并不急于頌揚酬贈對象,也未明言期望援引。杜甫用輾轉參錯的詩語,與韋濟對話,并不斷自比古人,以獲得與自身地位懸殊的對手平等對話的權利。干謁意識則在于頌美之句的精心布局以及頌美層次之多樣。
“作為被使用與表達的一方面的語言與體裁,同樣有一種主動性”,有時“寫詩的真正的主體并非詩人,而是語言,是體裁,是某種風格傳統(tǒng)”[11]。杜甫長安時期的五排形成一種特定的模式,這種模式依附于干謁題材的反復書寫而固化。“初唐四杰與陳子昂、杜審言的排律以送別、行旅等主題為多,唯有沈、宋二人多作臺閣體,是他們引領著詩壇風氣。”[12]63杜甫的排律與沈、宋一脈相承,而杜甫排律之題材向干謁偏移,這也與排律一體之性質有關?!拔迮诺匿侁惞?jié)奏決定了其表現(xiàn)功能的單一性,即專用于應酬?!盵13]2以排律大量創(chuàng)作干謁詩始自杜甫。王嗣奭、仇兆鰲等注家多有指出杜甫干謁詩的創(chuàng)作模式,研究者總結為“開頭恭維對方——中間述說自我情況——末尾點出期望援引”[14]45?!顿涰f左丞丈濟》作于天寶九載(750)韋濟由河南尹遷尚書左丞后,其結構與此創(chuàng)作模式完全吻合。全詩凡十韻如下:
左轄頻虛位,今年得舊儒。相門韋氏在,經(jīng)術漢臣須。時議歸前烈,天倫恨莫俱。鸰原荒宿草,鳳沼接亨衢。有客雖安命,衰落豈壯夫。家人憂幾杖,甲子混泥涂。不謂矜余力,還來謁大巫。歲寒仍顧遇,日暮且踟躕。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蕪。[1]71-73
前四聯(lián)為頌美韋濟之辭。頌美之重點在官階、門第、學識,如前所述,此為杜甫頌美之常語。而其中特別之處在于杜甫對韋濟亡兄私人化的慰問,即“天倫恨莫俱”“鸰原荒宿草”兩句,這與韋、杜二家族的交往有關。之后四聯(lián)為杜甫自陳境遇。此自陳與《河南韋尹》中的自陳差異極大?!逗幽享f尹》詩中之“途窮”乃無數(shù)積極嘗試之后的消極結果,詩人通過密集用典將自身書寫成與時俗對抗,卻最終淪落的失意者之形象。而本詩中詩人自陳語,著力于敘寫此次干謁落魄的情境與徘徊的心態(tài)。失意者失去了自我比附于歷史人物的驕傲,更為含蓄地用典,作謙卑之態(tài),希望受到干謁對象的青眼。最后二聯(lián),直言引薦之希望。
類似的結構與書寫方式同樣見于杜甫另八首干謁排律,各層次韻數(shù)標注如下:
《贈特進汝陽王二十二韻》:頌美(特進……壺冰)十八韻、自陳(瓢飲……百層)一韻、頌美(謬持……可凌)二韻、目的(淮王……孫登)一韻。
《贈比部蕭郎中十兄》(十韻):頌美(有美……討論)五韻、自陳(見知……乾坤)五韻。
《贈翰林張四學士》(八韻):頌美(翰林……枝青)五韻、自陳(無復……漂萍)二韻、目的(儻憶……一聽)一韻。
《敬贈鄭諫議十韻》:頌美(諫官……老成)四韻、自陳(野人……禰衡)四韻、目的(將期……步兵)二韻。
《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頌美(王國……逡巡)十韻、自陳(途遠……酸辛)八韻、目的(交合……平津)二韻。
《奉贈太常張卿二十韻》:頌美(方丈……何躋)十二韻、自陳(適越……鵲棲)七韻、目的(幾時……璜溪)一韻。
《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頌美(今代……概中)十五韻、自陳(未為……途窮)三韻、目的(軍事……崆峒)二韻。
《上韋左相二十韻》:頌美(鳳歷……還淳)十四韻、自陳(才杰……容身)四韻、目的(感激……衣巾)二韻。
以上8首排律按寫作時間的先后順序自上而下排列。除《贈韋左丞丈濟》《敬贈鄭諫議十韻》二首頌美之句近于一半外,其余各首中頌美之辭均達到全詩篇幅一半以上,是全詩內容絕對的主體。頌美之句在此類模式化的干謁詩中是至關重要、最富華彩的一部分?!顿浱锞排泄佟贰顿洬I納使起居田舍人》2首七律雖體裁有別、篇制較短,但也完全符合上述干謁排律的結構特點,前三聯(lián)頌美,尾聯(lián)直陳引薦之期望,是此類典型的干謁詩作。只由于酬贈對象官階較低,故杜甫選擇作七律干謁。田九判官乃哥舒翰屬下,仇注以為“或即因田而投贈于翰也”[1]186。杜甫之目的在干謁哥舒翰,酬贈田九只是作為敲門磚。起居舍人田澄知匭事,杜甫投贈田澄,乃希望其助推己所獻之賦。田澄并不把握詩人獻賦成功與否的決定權。五律《贈陳二補闕》則相對特別。仇注言:“上四頌語,下四勉辭。”[1]197兩聯(lián)頌美是同上一致的,而后兩聯(lián)勉辭又是此種結構模式的變奏。勉辭作“皂雕寒始急,天馬老能行。自到青冥里,休看白發(fā)生”[1]197,杜甫的勉人之語隱含著自勉,可以視作自陳的變式。
這類干謁詩雖然隨著干謁對象的轉變,調整頌美與自陳各部分的比例和內容,但仍存在大量同質化的書寫?!顿涰f左丞丈濟》中以“相門韋氏在,經(jīng)術漢臣須”[1]71推崇韋濟之家世,《奉贈太常張卿二十韻》中“相門清議眾,儒術大名齊”[1]220與之寫法相類?!皾h朝丞相系,梁日帝王孫”(《贈比部蕭郎中十兄》)[1]66、“天上張公子,宮中漢客星”(《贈翰林張四學士》)[1]98也均是推崇家世之句。推崇文才之句更為豐富:“辭華哲匠能”“章罷鳳鶱騰”(《贈特進汝陽王二十二韻》)[1]62、“詞華傾后輩,風雅靄孤鶱”(《贈比部蕭郎中十兄》)[1]66、“諫官非不達,詩義早知名。破的由來事,先鋒孰敢爭。思飄云物外,律中鬼神驚。毫發(fā)無遺恨,波瀾獨老成”(《敬贈鄭諫議十韻》)[1]110、“侯伯知何算,文章實致身”(《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1]141、“鯨力破滄溟”(《贈翰林張四學士》)[1]98、“伶官詩必誦”(《奉贈太常張卿二十韻》)[1]221、“獻納開東觀,君王問長卿”(《贈陳二補闕》)[1]197。研究者指出,“因為是頌美,杜甫對酬贈對象詩歌才能的夸贊,亦有言過其實的現(xiàn)象,不能準確代表該對象的詩歌成就”[15]22。除《敬贈鄭諫議十韻》一首外,杜甫對干謁對象文才之恭維均點到即止。言過其實只是詩歌呈現(xiàn)的結果。杜甫不斷地頌美文才,并不都從實際出發(fā),只是頌美文才在反復書寫下已經(jīng)成為頌美寫作模式化的題材,同時也是個人價值取向的折射。此外,皇帝之恩寵、對象之功績也是杜甫在頌美之辭中一再著力書寫的。在寫作較早的幾首之中,自陳部分還保有幾分豁達與自信,如“瓢飲唯三徑,巖棲在百層”(《贈特進汝陽王二十二韻》)[1]64、“寧紆長者轍,歸老任乾坤”(《贈比部蕭郎中十兄》)[1]67,但隨著杜甫居長安日久,自陳中出現(xiàn)的大多是“途窮”“漂萍”“日暮”“白頭”等字眼。這些干謁詩更像是為了達到干謁的目的,而有意書寫、建構這樣的詩人形象。杜甫真實的自我意識是疏離在詩歌文本之外的?;氐健顿涥惗a闕》中勉辭的書寫,其昂揚進取之姿與模式化的自陳全然相異,隱約透露著詩人另一面的心聲。
從《河南韋尹》到《贈韋左丞丈濟》,可見杜甫在選擇干謁的道路上自我的失落,亦可說是杜甫放棄在干謁詩中表現(xiàn)真實的自我與自信??v使杜甫才氣過人、善用典實,但有限的生活空間和閱歷、失意落魄的現(xiàn)實、功利的訴求限制了他干謁詩的空間,造成了干謁詩結構的僵化和大量詩意的重復。杜甫在干謁詩中大肆頌美,削弱自陳之音,在這不多的部分又反復為自己貼上失意者的標簽,想憑借詩作博得干謁對象青眼,使得這些干謁詩中失去了詩人誠摯自信的聲音。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以下簡稱《奉韋左丞》)是杜甫的名篇,也是干謁韋濟的尾聲。黃鶴以為,“此詩只陳情,當在《贈韋左丞丈》詩后”[16]?!抖乓堋芬嘣疲骸扒霸?《贈韋左丞丈》)猶有頌韋丞語,此篇全屬陳情。”[9]11《杜甫全集校注》將之系于天寶十一載(752),以為乃杜甫因獻賦待制集賢院后辭歸之作[5]276。陳情是此詩一大特點,這或是杜甫選擇古體的重要原因。杜甫在此詩中完全拋棄了干謁詩的結構和語言,卸下了固化的文學語言的偽裝,為自我發(fā)聲。全詩如下:
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為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主上頃見征,歘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1]73-80
此詩結構分明,大體可分為六層:開篇(二韻)—陳說才志(七韻)—敘述境遇(五韻)—感念恩情(四韻)—訴說歸處(四韻)。其中最為特異的部分在于陳說才志,這部分在前二首贈韋濟詩以及其他干謁詩作中往往作為期望援引的先聲一筆帶過。但在本詩中詩人不多作自謙語,大肆著墨于此。以之同其他干謁詩對讀,更能深入體味杜甫的真實心聲。
《奉韋左丞》詩“賦料揚雄敵”[1]74句,杜甫用揚雄典自詡文采,揚雄典亦見于另一首贈韋濟詩《河南韋尹》“真怯笑揚雄”[1]69句,兩句詩從不同的角度建立起詩人自身與揚雄之間的聯(lián)系?!百x料揚雄敵”作為杜甫對自我文才的認可,其對“真怯笑揚雄”的解讀有視野的補充。杜甫看似取揚雄草《玄》為世人嘲笑之意,但內在則肯定揚雄之價值。杜甫認同揚雄價值的重要原因在于對其文才的認可,但杜甫的內心認同在“真怯笑揚雄”中以一種自謙、含蓄的方式委婉隱藏,在“賦料揚雄敵”中則直言不諱?!斗钯涻r于京兆二十韻》作于《奉韋左丞》之后,其中亦有對己文才之陳說:“學詩猶孺子,鄉(xiāng)賦忝嘉賓。不得同晁錯,吁嗟后郤詵。計疏疑翰墨,時過憶松筠?!盵1]142出于干謁的目的,詩人陳說著自己的失意,以應舉下第的事實,掩蓋對自我文才之自信。但當詩人無所顧忌、回歸本心時,其對少年時的文才持有“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1]74的高度肯定。《奉韋左丞》詩中杜甫亦陳說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1]74,這一理想在其后創(chuàng)作的干謁詩中有意外的回應:“廟堂知至理,風俗盡還淳”(《上韋左相二十韻》)[1]226。此雖是頌美之句,但以“風俗淳”頌美的行為本身即包含著杜甫對自身理想的高度認同。且《奉韋左丞》對長安干謁生活進行了有節(jié)制的回憶與反思,所謂“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1]75,雖汲汲于干謁生活,但杜甫仍有著清醒自知。
《奉留贈集賢院崔于二學士》(以下簡稱《留贈崔于》)與《奉韋左丞》的創(chuàng)作時間、背景相同,詩語亦極為真誠率直?!皻鉀_星象表,詞感帝王尊”[1]130一聯(lián)言獻賦為帝王賞識。杜甫干謁詩中常以近帝王頌美以示己之敬意,如“氣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奉贈太常張卿垍二十韻》)[1]220、“鳳沼接亨衢”(《贈韋左丞丈濟》)[1]71等。詩人以頌美之語自陳,此稍顯驕傲的越軌詩語反而突顯詩人的價值認同?!叭逍g誠難起,家聲庶已存”[1]132一聯(lián),誠愨肯綮,一反失意者的自怨自艾,保有儒者文人的溫柔敦厚。末韻“謬稱三賦在,難述二公恩”[1]132中“謬稱”蓋士人之自謙,杜甫極其重視自己的詩文。詩文對于杜甫的意義不僅僅是彰顯文才,更重要的是詩文是此時的杜甫實現(xiàn)政治理想唯一的憑借。崔、于二學士對于杜甫賦的稱許,杜甫本人無疑甚為感念。
在兩首詩中,杜甫均為自己構建了理想的歸途?!斗铐f左丞》言:“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盵1]77《留贈崔于》言:“故山多藥物,勝慨憶桃源。欲整還鄉(xiāng)旆,長懷禁掖垣?!盵1]132值得注意的是,詩人的歸途是自主的選擇。從遭際到選擇,詩歌的情感是流動的。而在涉及干謁目的的其余詩作中,更多的是未知的、詩人懷抱期許的被選擇。因為被選擇的不確定性,詩人將自己的期許投射在全詩的字里行間,這份期許也使篇幅偌大的排律因目的過于明確,而顯得華而不實,甚至單調呆板?;氐竭@兩首詩,前一首中詩人所往是極自由之境,他告別了人事的束縛,以昂揚的姿態(tài),把握自己廣闊而自在的生命。其中“萬里誰能馴”一句與《河南韋尹》“誰話祝雞翁”[1]70句形成了遙遠的呼應?!逗幽享f尹》中的詩人期待著“誰”能關注甚至是賞識自己,而在《奉韋左丞》中,“誰”卻成了詩人生命的束縛者,詩人極其率性地推開了“誰”以及“誰”所帶來的煩惱,這無疑是對自我生命價值最理想化的肯定。然而,詩人又在后一首中透露出自己的牽掛。縱使詩人愿意追尋遠離官場名利的恬淡生活,“還鄉(xiāng)”歸“故山”,但“奉儒守官”之責任是時刻牽絆著他的,“禁掖垣”是他長懷于心的。儒士的身份是詩人終其一生的烙印。以此反觀前首詩,則有故作灑脫之嫌疑。《奉韋左丞》所言之歸途更近于多次干謁失意后的語言修辭,杜甫并沒有放棄干謁,天寶十三、十四載均有他的干謁詩流傳。
從三首贈韋濟詩,可以追跡天寶七載至天寶十一載(748-752)杜甫的干謁心史?!逗幽享f尹》詩中杜甫的筆觸游走在自我與他者之間,試圖營造一種平衡。杜甫在詩中還保留著率真的自我肯定。隨著詩人自我意志的削弱,這種平衡感在大多數(shù)的干謁詩中被打破。以《贈韋左丞丈濟》為代表的同質化的干謁詩群是其印證。而當杜甫決心放棄干謁之際,《奉韋左丞》詩中自我意識又再度蘇醒。詩歌中“我”的隱沒與浮現(xiàn)背后,是詩人對自我的重新認知、內心的掙扎與成長以及對理想的堅守。
同時,在十余首干謁詩之中也能看到干謁的機械循環(huán)。干謁張垍的《贈翰林張四學士垍》《奉贈太常張卿垍二十韻》兩首中,杜甫的心境與書寫模式差異不大,變化主要在于張垍的遷官。值得重申的是,三首贈韋濟詩構成了干謁韋濟的全過程,但并不意味著詩人干謁的結束。杜甫的心境依舊徘徊不定,并繼續(xù)著干謁詩的創(chuàng)作,用頌美之辭極力鼓吹,在自陳之語中沉淪失意。杜甫自我的真正釋放與覺醒及干謁的落幕還有待其后他詠懷“獨恥事干謁”為之作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