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一直到昨天,我才明白阿瑟·H·史密斯和明恩浦是同一個人。此刻,我的書架的不同角落至少已經有了三本同樣的書,它們分別叫《藍色長袍的國度》《第三只眼睛看中國》《中國人的特性》……它們的源頭都是那本Chinese Characteristics,作者的原名是ArthurHenderson Smith。
我已記不清我何時、何地,又為何購買了這同一本書。我猜是它的題目引人注目,它像是一種速溶咖啡或一包即食面,如果你想和別人談談中國人的性格——這是飯桌上的常見話題——它是個上佳之選。沒人會贊嘆一杯速溶咖啡的味道,所以我也從來沒留心過這本書,偶爾心血來潮地翻閱幾頁,很快又把它丟棄了,然后再碰到另一個版本時甚至沒有似曾相識之感。即使在我準備像個旁觀者一樣了解自己的國家時,我也更喜歡《劍橋中國史》,或是史景遷、費正清的著作。誰又聽說過阿瑟·H·史密斯是誰?一名生活在19世紀末的中國山東省的傳教士嗎?
當我在清華大學南門的萬圣書園再度購買到這本書的另一個版本時,它的名字已被譯為《中國人的素質》,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淺薄。我在它的打折區(qū)看著它被冷冷地擺在那里。但是在附錄里,我意外看到了1906年3月6日的那個小插曲,那是阿瑟·H·史密斯與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在白宮見面的場景。在那次會面中,明恩浦勸告羅斯福將庚子賠款用于中國的教育事業(yè),而十天后,羅斯福則回信稱,明恩浦的兩本書使他“對于中國的了解加深了許多”,他將推動這個建議。正是這筆庚子賠款最終促成了清華大學的誕生,這個舉動給予了幾代留美的中國學生以嶄新機會,而現(xiàn)在它依舊是中國最著名的高等教育機構。
1906年時,阿瑟·H·史密斯已61歲了,他已在中國生活了三十四年,在中國北方的山東省與河北省都生活了漫長的年月,他說一口流利的中文,而且?guī)е黠@的山東口音。一位聽過他演講的人回憶說:“他的身材在西洋中算是矮的,精神卻健旺,他那充滿著力量的軀干,再加上天然有趣的面貌,一站在臺上就立刻引起聽眾的注意……講演時,聲調或高或低、或長或短,極變化之能事,且好引用古今格言、民間諺語,全身隨時都是表情,往往雙手同時以指作聲,助其語勢,可謂出口成章,娓娓動人……”
一整天,我都在想象他講演的樣子。我從互聯(lián)網尋找到他的照片,那張滿臉胡子、表情嚴峻、眼神流露著無限憂郁的頭像上,我沒發(fā)現(xiàn)“天然有趣的面貌”。至于他的山東口音,我要依據加拿大人“大山”的北京口音來想象。
我也一直在想象,1872年他從美國來到中國的最初印象。那個時代不比現(xiàn)在,即使蒸汽船已經出現(xiàn),蘇伊士運河已經開通,這段旅途也要花上半年時間,期間還充滿著不確定的危險。那個時刻全球旅行的人物主要由三種人構成,他們是貿易商、傳教士和勞工,前兩者被利潤、信仰所誘惑,而最后一種則只是回避眼前過分可悲的生活。
陪伴著阿瑟·H·史密斯一路除去對陌生之地的好奇心,還有每天的祈禱。那年,他才27歲,1867年,他畢業(yè)于貝利奧特學院,又前往紐約學習神學,準備將自己后半生奉獻到外國的土地上。他是19世紀開始的新一輪傳教熱潮中的一分子,他們正在挑戰(zhàn)15至18世紀歐洲的天主教傳教士在中國的壟斷性地位。
此刻的中國,也正處于她的另一個轉折時刻。她獨自享有的生活方式、自我中心的特性,正遭遇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挑戰(zhàn)——她能夠在一個嶄新的世界環(huán)境中,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嗎?而外部世界對于中國的印象,也在發(fā)生戲劇性的轉變。
自從馬可·波羅在13世紀將他在中國的見聞帶回歐洲后,歐洲就陷入了對古老而繁榮的中國的迷戀。在漫長的幾百年歲月中,中國的政治、商業(yè)、文化、哲學,甚至園林工藝都被尊崇。
但是到了19世紀的德國人黑格爾的筆下,中國開始變成了東方專制主義政權、停滯的帝國……對于此刻的西方世界而言,中國遼闊的疆域、廣大的人口在兩方面尤其富于誘惑——她是四億人的市場,四億顆心靈等待被拯救。貿易商與傳教士,信仰與金錢,就這樣被擰在一起,它們相互幫助,也相互詛咒,在陌生的國度里,誰也離不開誰。
像19世紀中葉之后的所有的外來者一樣,年輕的阿瑟·H·史密斯也是從中國港口的租界開始他的中國之旅的。在香港、上海、天津、廣州、廈門、寧波這些城市,中國政府被迫簽訂的條約,正讓歐洲人、美國人體驗到一種無上的特權,他們將自己渴望的生活方式原封不動地搬到了這里,他們賭馬、在俱樂部打橋牌、喝下午茶,然后煞有介事地談論中國的前途。
阿瑟·H·史密斯沒有選擇這種悠閑的方式,他的信仰迫使他前往那個鄉(xiāng)村中國,認定那里有更多的人等待他傳播福音,也為更了解中國,日后他寫道:“一個外國人在一座中國城市待上十年,他所知道的人們家庭生活內容,還不如在中國鄉(xiāng)村住上一年?!?/p>
在山東的不同地區(qū)從事傳教、救災工作之后,1880年時,他定居在恩縣的龐莊,并與另一位傳教士博恒理建立了教會。我不知道,他的中國話是如何逐漸染上了山東味的,他如何和當地農民交上了朋友?他是否喜歡煎餅與大蔥的味道?他該怎樣對他們描繪上帝的形象與耶穌誕生的故事,又怎么習慣自己用明恩浦的身份取代阿瑟·H·史密斯……在一張老照片上,我看到了龐莊的形象,孤零零的城門與面目不清的中國農民。
想必他是個勤奮的學生。因為不久,他就開始在《字林西報》發(fā)表了《中國的格言與諺語》,1890年則開始連載《中國人的特性》。與20世紀中葉費正清在哈佛開創(chuàng)的中國研究不同,19世紀的漢學是由傳教士和新聞記者推動的。他們主要的依賴是第一手的觀察,而不是文獻閱讀和理論框架。
阿瑟·H·史密斯根據日復一日的觀察與體驗,尋找出他認定的26種典型的中國人的性格,它涵蓋了從日常生活到精神信仰的各個領域。其中一些已變成談論中國人的“鐵律”或是“陳詞濫調”——愛面子、缺乏時間觀念、缺少公共精神、堅韌、勤儉、不精確、泛神論……
這對我來說一點不陌生,和之前的幾代知識青年一樣,我是在“五四”精神的鼓舞下成長的,對國民性格的批判正是“五四”重要的精神遺產之一。翻閱當時最時髦的《新青年》雜志,所有類似的命題都被討論過。而阿瑟·H·史密斯的這系列文章,則像是這種討論的預演。在此之前,很多西方到來的傳教士與外交官都討論過中國人的特點,但在1894年阿瑟·H·史密斯將這系列文章收集成書以《中國人的素質》出版之前,沒人能如此全面地呈現(xiàn)這種觀察。它出版的時機——正是中國在甲午戰(zhàn)爭失敗前夕——則引發(fā)了一場更大范圍的共同討論。
“美國人心目中對中國的印象的幻滅,是由一本讀者甚多的著作加以完成的,即阿瑟·H·史密斯的這本《中國人的特性》。”費正清在1985年的美國歷史協(xié)會成立一百周年紀念大會上說,距離這本書的出版剛過一百年。它在當時旋即被翻譯成法語、德語、日語,當然也有中文,加上中國出人意料地敗給了日本,它所引發(fā)的是普遍性的中國印象的破滅。
對于這本書的攻擊也從未停止,就像阿瑟·H·史密斯自己所提到的:中國是一個廣闊的整體,一個人如果沒有訪問過一半以上的省份,只在兩個省住過,那他當然就沒有權利來總結整個帝國;或者,這些關于中國人的道德特點的描述是充滿誤導性的。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在我一個多世紀后認真閱讀這本書時,發(fā)現(xiàn)它仍是如此富有生命力,我心中暗暗承認,那時的阿瑟·H·史密斯沒有任何社會分析、心理分析工具,或是統(tǒng)計數字可以借助,但他的直覺印象卻大多是正確而富有洞察力的。
從阿瑟·H·史密斯的年代一直到現(xiàn)在,關于中國的描述一直是前后矛盾的,中國太大了,以至于難于用一種印象來概括。生活在華北鄉(xiāng)村的史密斯的感觸與生活在北京幽雅的四合院、文人書畫與優(yōu)雅的談話中的羅伯特·赫德對中國的感受必定不同。就像多年后魯迅所說的:“一個旅行者走進了下野有錢的大官的書齋,看見有許多很貴的硯臺,便說中國是一個文雅的國度;一個觀察者到上海來一下,買幾種猥褻的書和圖畫,再去尋尋奇怪的觀覽物事,便說中國是個‘色情的國度’。連江蘇浙江方面,大吃竹筍的事,他們也作色情心理的表現(xiàn)的一個證據。然而廣東和北京等處,因為竹少,所以并不怎么吃竹筍,倘到窮文人的家里或者寓所里去,不但無所謂書齋,連硯石也不過用著兩角錢一塊的家伙。一看這樣一來的事,先前的結論就通不過了,所以觀察者也就有些窘,不得不另外得出什么其他的結論來?!?/p>
一個農夫和一個鄉(xiāng)紳之間有著顯著的差異。令人心醉的山水畫、書法、詩詞、酒令是中國的精英文化傳統(tǒng),它孕育出灑脫、飄逸和智者。但對于絕大多數中國人來說,他們生活在社會底層,為物質匱乏所困,利益的計算才是他們真正的生活原則。當阿瑟·H·史密斯到來時,中國的人口已到達了4億5千萬,在不到兩百年的時間里,同樣的土地上養(yǎng)育的人口增加了至少三倍,為日常生活而斗爭變成了中國人生活的真正主題。這也是一個社會動蕩的年代,傳統(tǒng)儒家的意識形態(tài)正在失效,像所有王朝的晚期一樣,衰敗取代了生氣,混亂和黑暗在吞噬日常生活的穩(wěn)定,中國人必須尋找他們生存的武器——很多時刻,無休止的勤奮、節(jié)儉,性格堅韌,或是情感麻木,都是應對這種社會環(huán)境的手段。這正是阿瑟·H·史密斯所看到的那個中國,他的描述或許令很多中國人不適,但卻是那個時代真實的中國。
當阿瑟·H·史密斯1932年在家鄉(xiāng)去世時,他已成為了世界性的人物,是傳教士中最著名的一位。他寫了好幾本關于中國的著作,但沒一本能夠超越《中國人的性格》。
“如果適者生存是歷史的教導”,在論述中國人的活力的那一小節(jié)里,阿瑟·H·史密斯這樣寫道,“可以肯定,他們這個有此賜予,他們以非凡的活力為背景,一定會有一個偉大的未來”。在這個預言一百年后,中國人和中國生產的貨物涌向了全世界,全世界既為中國的經濟實力感到震驚,又擔心中國給世界的道德標準、生活方式帶來前所未有的沖擊。無疑,今天穿著西裝、坐著噴氣飛機、講英語的中國人,在很多方面和阿瑟·H·史密斯所描述的中國人仍有很多類似之處。阿瑟·H·史密斯曾經呼喚中國人“需要新的精神生活”,而現(xiàn)在,不同樣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