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去世以后,我家的老房子就沒人住了。開始幾年,我一直在忙于整理自己的生活,沒有心思也沒有時間去整理老屋。我在外面漂泊了許多年后,終于回到家鄉(xiāng),心才稍稍安定下來,也才想起了老房子,雖然暫時還沒想清楚要把它怎么樣,但至少可以找中介先把它租出去,就趕緊聯(lián)系了一家中介。
中介就開在我家老房子所在的那條小街上,門面小,是我需要的,我家那舊屋,找這樣的中介恰好?;ゲ幌訔?。
老房子是一處平房,只有一統(tǒng)間。不過好在這種老房子的統(tǒng)間,不僅開間大,層高足有三四米,我好像聽我媽說過,從前房梁和椽都是明的,沒有天花板,后來有了天花板,房屋上方就不會顯得那么空蕩陰森了。不過我并沒有問我媽天花板是什么時候加上去的。這不關(guān)我事。
我從小跟父母不親,是因為我和我爸不是一個姓,大家都說我是廁所里撿來的,我問過我爸我媽,問了好幾次,他們都叫我不要聽別人瞎說。但我心里一直是有懷疑的。
我家的門原先是朝南的,從大院里進出,和大院的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后來大院里的居民各自為政,搭建了花式多樣的違建房,害得我家的房門一開出來,就正對著隔壁鄰居家的一間放馬桶的小屋,他們連門都不裝,只用一塊布簾子擋一下,風(fēng)一吹,簾子掀起,坐在馬桶上的是誰,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出門見屎。
他們也知道我家會有意見,夫妻倆輪番到我家來訴苦說,這也是沒有辦法,家里三個孩子,都長大成人了,馬桶卻一直放在爸爸媽媽的床前,這叫十七八歲的姑娘小伙怎么辦。
氣得我爸直接就把自家的門封了,把朝東的窗戶改成了大門,從此我們的家門就沿著街巷,我們的家就背對著大院和鄰居了。好像我們這一戶,被這個大院踢出來了。
我媽老是嘀咕說,其實不合算的,其實不合算的。埋怨我爸做的都是吃虧的事。
那時候我在外地上大學(xué),那一年放假回家,差一點沒找到自己的家。我正想扭身而去,可是一個多事的鄰居叫住了我,把我從院子里領(lǐng)出來,領(lǐng)到家門口。
我媽生病了,我爸寫信讓我回來看看我媽,我才勉強回來,我上大學(xué)的那座城市離我的家鄉(xiāng)很遠。是的,我是故意的。
準確地說,我家的那間房,確實不太好找:大宅東二路第二進五開間中最東邊的一個統(tǒng)間。
從這樣的文字里,你能把它想象出來嗎?
至少,你可以想象出這個院子是一座大宅吧。
關(guān)于這座已經(jīng)和我家背靠背的老宅,現(xiàn)在大家習(xí)慣稱它吳宅,我們家已經(jīng)放棄進出的那個大門門口,有一個控保建筑的牌子,上面寫的也是吳宅,但是后來有一次,我無意中看到我小時候的鄰居,也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小曹,在微信朋友圈發(fā)了一組圖片,就是這個宅子的,文字說明卻是:丁宅。天下狀元第一家。
吳州丁氏是狀元大戶,吳州明明有他們家的老宅,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名人故居,受到保護重視,修繕以后,重現(xiàn)輝煌。怎么又冒出來一個丁宅呢,是小曹搞錯了嗎?
當然不是。關(guān)于平江后街8號的這個宅子,到底是吳宅,是沈宅,是潘宅,還是丁宅,歷來都是有爭議的,也有不同的記載。
假如原來確實是丁宅,后來轉(zhuǎn)賣給他姓人家,那么算誰的呢?當然算后來的買主的。但是如果后來的買主不如原先的戶主名氣大,那么也可以原來的戶主命名。反正無論原來還是后來,都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
我特意問了問小曹,小曹說,我瞎說的。
我說你為什么要瞎說呢,小曹卻又認真起來,說,其實我不是瞎說的,事實就是這樣的,但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沒有實證。
那等于還是瞎說。
我也瞎鼓勵她說,如果你是金口,瞎說說,說不定也會說中了的。
我們一起笑了起來,笑聲中含著一點對老宅的輕薄和蔑視。
因為它和我們一樣,都老了,我們嘲笑老宅,也就是在嘲笑自己。
其實我們的目光不應(yīng)該如此短淺,如果有一天,證實了如小曹所說,那么我們這個平江后街8號的命運就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至于是什么樣的變化,現(xiàn)在它還沒來呢,也不知道它會不會來,還是等它來了再說吧。
我也不著急。幾百年都過去了,再過幾十年、幾百年,也都是一眨眼的工夫。
我就繼續(xù)保持對老宅不即不離不痛不癢的態(tài)度吧。
這種老式的晚清時期的磚木結(jié)構(gòu)房屋,經(jīng)過了百十年的風(fēng)吹雨打,已經(jīng)老朽破敗得很了,好在近些年政府統(tǒng)一把老房子改造修繕加固,又搞了獨立的廁所和廚房,出租就方便多了。
只不過這種處于古城小巷深處的老房子,實在也租不出個什么好價錢,所以我沒太放在心上,只管請中介小劉代理就行。
現(xiàn)在的人都沒有長心,租房子也一樣。不長的時間里,就換過幾個房客,不過都還說得過去,有一個女生走的時候丟棄了無數(shù)的網(wǎng)購垃圾以及許多還沒有拆開的快遞,還有一個租客把一臺小型電扇帶走了,這都是小事,也不用怪你怪他了。
好在房子雖舊,總有適合的人要住,上一個房客走后,中介小劉很快就聯(lián)系我,說新的房客又來了,一切程序照舊,押一付三,中介小劉根據(jù)行情,主動替我加了一百元房租。
每次有新房客到,我都要抽空去一趟,倒不是我多么想要見見房客的面,我和他們沒有別的關(guān)系,只有金錢的關(guān)系。但是出租房屋有規(guī)定,戶主要自己來簽租房合同,要簽名的,有幾次我想請中介小劉代簽,但是小劉很規(guī)矩,說不行,你好歹自己來一趟。
就這樣,幾年里我見過了好幾個租客,大致記得,一個是銀行柜員,一個是公司文員,一個是幫人畫動畫的,還有一個,起先在企業(yè)打工,后來開了直播間,想做網(wǎng)紅,沒做成,撤了。
現(xiàn)在,最新一個租客也到位了,是個女生,姓馮,名荃。這個名字好像有點熟。不過也管不了那么多。稱她小馮即可。
手續(xù)辦好后,我們就拜拜了,現(xiàn)在到處都要速度,真好。片刻,手機信息告知租金已到賬。52794DC2-B091-4EC3-B595-1FEC31ACB34B
我沒有加小馮的微信,不需要。我們都是講誠信的人,不會撇開中介私下直接聯(lián)系的,所以戶主和租客平時沒有什么交集,租金是中介小劉代收代轉(zhuǎn)的,中間出現(xiàn)一些問題比如水管漏了,老式空調(diào)要加氟利昂之類,都是中介兩邊協(xié)調(diào)的。
所以,除了第一次非見不可的面簽,之后就如同陌路,相忘于江湖。
前面的幾位租客,基本上都是這個路子。
但是正如你們所猜想,到了小馮這里,發(fā)生了狀況,否則哪來的故事往下寫呢?
先是中介小劉發(fā)微信給我,說是租客反映說房子里有聲音,這話說得不明不白,也不合理,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到處有聲音,所謂的萬籟俱寂,可能是遠古時代的事。
我想回信,又覺得寫不清楚,干脆語音小劉。我說,那是老房子,有聲音很正常,木板壁,隔音差,我們小時候,隔壁人家放個屁都能聽見,何況現(xiàn)在又過了幾十年,這些板壁已經(jīng)毀得差不多就是一張硬紙板那樣了。
小劉語音回復(fù)說,她說不是隔壁人家的聲音,就是你家房子本身,有聲音。
我說,那也正常呀,老房子有點聲音,太正常了,沒有聲音才怪呢,木結(jié)構(gòu)的,熱脹冷縮,有點吱吱嘎嘎的聲音,那才叫老房子。
小劉停頓了一下,好像是相信了我說的,他說,好吧,我跟她說。
安靜了兩天,小劉又來微信了,說,她說不對,她晚上仔細聽了,不是木頭結(jié)構(gòu)發(fā)出的聲音,也不是房子本身的聲音。
那是什么聲音?
不是要拍恐怖片吧。
不是木頭的聲音,不是房子的聲音,難道會是人的聲音?這間房子,據(jù)我所知,是我爺爺買下來的,那時候這個姓吳的大戶人家敗落了,后輩子孫賣祖產(chǎn),可是他們要賣也不好好商量著賣,你賣一間,我賣一間,東賣一間,西賣一間,搞到最后,吳宅里的幾十間大小屋子,竟然有了好幾種身份。
這是另外的話題了,暫且按下不表,如故事需要,再拿出來說事。
我家的這一間,成為我家以后,就只住過我爺爺奶奶和我的父親母親,還有我。
難道是老人家們在說話?
不要嚇人。
我也曾看到過類似的說法,說如果老房子地底下有空間,會吸收地面上的聲音,等到具備了一定的外部條件,就會反饋出來。
也就是說,你會聽到地下有人在說話。
難道我家老房子下面,有個空間?不知道大不大?是古墓?是防空洞?是另一個世界?
我想多了。
還有別的解釋,說是有什么磁場,會將過去的聲音或者形象吸走,到時候再放出來,這個有點像拍電影了。
而如故宮的那個電閃雷鳴之時宮女行走的傳說,它的依據(jù)居然也蠻像個知識的,叫“四氧化三鐵”,聽起來很科學(xué)哦,所以許多人相信。辟謠也沒有用。就是一直有人相信。
那么我也且照著“科學(xué)”的精神推測一下,如果小馮聽到的是人在說話,那我先得了解一下他們是什么口音,這樣也許我可以判斷出說話的是我爺爺奶奶,還是我的父親母親。
我爺爺奶奶是從蘇北鄉(xiāng)下逃荒逃來的,爺爺有點文化,就在巷子口擺個代寫書信的攤子,也算半個文化人,做得還不錯,至少后來能買下吳宅的一間房,很了不起了。只是他們的口音一直沒有改變。
我的父親母親就不一樣了,他們出生在這座城市,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這里,受蘇北口音的影響不大,講得一口地道的本地話,尤其我的母親,娘家就是本地人,在她的熏陶下,我父親的那一點點蘇北尾音,也消失殆盡了。
我耐心地跟小劉解釋口音的問題,扯到一半,好脾氣的小劉卻打斷了我,說,阿姨,可是她明確說了,不是人說話,她說她聽出來,像是彈珠在地上彈跳的聲音。
我“啊哈”了一聲后,忽然就呆若木雞了。
在我內(nèi)心深處,或者是在我大腦的某個角落,有一團被遮蔽的陰影,它一直守在那里,許多年來,我能夠感覺它的存在,卻始終無法將它拉出擺到陽光下看清楚。
奇怪的是,當小劉轉(zhuǎn)述出小馮說的“彈珠”兩個字的時候,如同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那團陰影。
就是彈珠。
我脫口而出說,彈珠?什么彈珠,玻璃彈珠嗎?她一個——九五后?〇〇后?她知道玻璃彈珠?
小劉的態(tài)度一直很好,他年紀輕輕就知道和氣生財,很好。但是現(xiàn)在碰到這樣的事情,他終于有點忍耐不住了,他小心試探我說,阿姨,要不,你直接和她聯(lián)系?因為我在中間傳話,傳不清楚,這不是我能解決的問題,我做了好幾年中介,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情。
那是,這種事情,嚇人倒怪,要是天天碰上,會懷疑人生的。
我只能同意小劉的建議,其實中介原本是最擔(dān)心戶主和租客私下聯(lián)絡(luò)的,現(xiàn)在他主動甚至帶點生硬地把我和小馮拉在了一起。微信剛一加上,小馮就聯(lián)絡(luò)我了。
我說,我聽中介轉(zhuǎn)告了,說你聽到疑似彈珠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
小馮說,不是疑似聽到聲音,是真的有彈珠,玻璃彈珠,非常分明,開始是從高處掉落,嗒——嗒——嗒——那種一彈一彈的聲音,然后慢慢地降低,減慢,最后滾落地板,然后在地板上滾動一陣。
我說,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沒了。
我又想了想,我問她,你小時候,玩過玻璃彈珠?
小馮說,沒有。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玻璃彈珠?
小馮對答如流,我從網(wǎng)上查的。
我心里嘀咕一聲,那你怎么不查鋼珠鐵珠珍珠,還偏偏知道個玻璃彈珠?我覺得這個小馮有點奇怪,就提出跟她視頻通話,我想看看她的臉。
視頻一連接,我看到小馮的臉色,不是我所想象或預(yù)料的害怕或者驚慌,反而感覺有一點詭異。她似笑非笑,而且我的心理活動她似乎能夠察覺,她笑瞇瞇地跟我說,阿姨,我尋思,可能是你小時候玩過的,藏在家里什么地方,現(xiàn)在房子老了,松動了,它們就滾出來了——從彈珠落地第一聲的音量和重量感來分析,它應(yīng)該是從比較高的地方掉下來的。52794DC2-B091-4EC3-B595-1FEC31ACB34B
還好,她沒有分析出有人在半夜里扔彈珠。
她不僅有邏輯,還有推理。
她的推理,把我推回到小時候了。我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曾經(jīng)非常癡迷玻璃彈珠,雖然女孩子不玩打彈珠游戲,但是五彩繽紛的玻璃彈珠在那個色彩單調(diào)的年代,簡直就是我們的花花世界呀。
女孩子不玩打彈珠游戲,彈珠就到不了女孩手里,那怎么辦呢?撿。
現(xiàn)在回想當年的那一段時光,那就是今日歸來如昨夢,云里霧里,走路都踩在棉花上。陰溝洞里,水井旁邊,弄堂旮旯,天井角落,但凡有人腳印的地方,都是我的目光所涉及之處。我媽看我眼睛發(fā)直,眼神發(fā)定,以為我得病了,還帶我去了一趟醫(yī)院,結(jié)果還是醫(yī)生眼睛兇,說,回去回去,這孩子沒病,心術(shù)不正,心里有鬼。
鬼比病更可怕,我媽逼著我把心里的鬼說出來,我才不。
可是我已經(jīng)知道,要想撿到彈珠,還要想撿到很多彈珠,那是騙鬼。所以后來也就只剩下唯一的一個辦法——對的,你們猜到了:偷。
我們大院里有個男孩,打玻璃彈珠兇得很,贏了很多彈珠,得了個綽號“彈珠大王”,每天走到東走到西,都有跟屁蟲馬屁精追在后面討好,據(jù)說他有一百多顆玻璃彈珠,裝了半書包,每天挎在身上,也不嫌重。
不求擁有,但求看上一眼吧。
有一天終于輪到我了,“彈珠大王”的爸爸從部隊回來探親,這可是家里、院子里、巷子里的大事,那一天“大王”也疏忽了,高興使人麻痹,他竟然把書包擱在天井的水泥臺上,就奔進屋去喊那個解放軍了。
正好我經(jīng)過嗎?
才不是。
我已經(jīng)久候著這一天了。醞釀了許久的我,抓住了時機,十分鎮(zhèn)定地走到水泥臺邊,背起大王的書包,真的很沉哎,我肩一垮,腿一軟,打了個趔趄,但最后還是挺住了。
是五彩繽紛給了我力量。
我跑回家慌慌張張地把大王的書包塞到床底下,再反身出去觀察“敵情”。
我沒有想到大王失誤的時間那么短,很快他就醒悟了,當我再次回到事發(fā)的天井時,大王已經(jīng)躺在地上游動著身子大哭大鬧了。
我嚇得又趕緊跑回家,往床底下張望一下,頓時魂飛魄散,床底下的書包已經(jīng)不見了。
那天晚上“大王”家大動干戈,組成了居委會、派出所、解放軍三結(jié)合搜查小組,在大院和巷子里,挨家挨戶詢問——說是詢問,實質(zhì)就是搜查啦,他們東翻翻西瞅瞅,一群人到我家的時候,嚇得我差點尿褲子。
當然,他們沒有搜到玻璃彈珠,那個書包已經(jīng)無影無蹤,但是他們不甘心就這么撤退,派出所的公安警惕性高,朝我家的天花板看了又看,然后他“咦”了一聲說,這種老房子,一般都沒有天花板的,你們家怎么會有天花板?
我媽直接回答說,天花板是密封的。答非所問。
難道我媽做賊心虛,不打自招了?
不過幸好他們沒有梯子,沒有上天花板的辦法,就留下一句話,明天借個梯子來,挖地三尺,上梁揭瓦,也要找出來。
一夜無話。
當然,是因為我睡著了,不知道別人有沒有話。
一直到早晨起來,我才知道,一夜是有話的,有很多話,我爸我媽把我出賣了,他們把“大王”的書包交了出去,承認是我偷的。
反正我又不是他們親生的。
因為爸媽主動替我坦白交代并且退還了贓物,派出所和學(xué)校都沒有把我怎么樣,畢竟,能把一個七八歲的偷玻璃彈珠的孩子怎么樣呢?
我走出院子去上學(xué),看到大王走在前面,背著那個沉甸甸的書包,身后跟著一大串崇拜者。
這個情形,已經(jīng)離我遠去半個多世紀了,可是小馮的一句話,又把我打回了原形,因為彈珠回來了。
可是事情還是有蹊蹺的,當年爸媽把我出賣了,大王的玻璃彈珠也物歸原主了,幾十年后,小馮聽到的彈珠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呢?
我努力把自己的思路調(diào)整到正常的頻道,一調(diào)整了,我就覺得自己想明白了,我說,那這樣吧,你再試試,如果你覺得不適合住、不想住……
小馮立刻就說,阿姨,別誤會,我不是對房子不滿意,我喜歡這樣的老房子,我只是想知道聲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可說不出是怎么回事。我又沒有聽到。
小馮再住、再聽。只過了一天,中介小劉又聯(lián)系我了,希望我能夠到他店里去一下,他口氣有點急切,說小馮也馬上就到,我估計小馮有了什么真憑實據(jù),不想去也得去一下了。
果然我們在那個狹小的門面里一見面,小馮就朝我一伸手,攤開手掌,手心里真有一顆彩色玻璃彈珠,就是我們小時候玩的那種,細看,上面還有些小的坑坑洼洼,打彈珠的時候,彈珠互相撞擊撞出來的。
小劉也湊上來看看,他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生活,沒人玩這個,他有點疑惑,疑惑中還有一絲擔(dān)心。
可我才不會上小馮的當,我說,這個,你可以去買呀。
小馮說,哪里有賣?
我一時間還真想不起來哪里有賣,畢竟這都是大半個世紀前的東西了,我想了想,靈感來了,我說,你可以到小商品市場去買。
小馮居然坦然地點了點頭,好像她早就知道,是故意試探我的。
難道她真是在小商品市場買的嗎?那她到底想干啥?不想住了,要提前退租,又不想損失押金和提前交了的房租,所以搞個玻璃彈珠來挑事情?這都算不上什么創(chuàng)意,而且根本用不著的。
我直接就說,你不想住就不住吧,押金退你,你預(yù)付的租金,也好商量的——
小馮立刻說,阿姨,我不是要退租,我要住的,我很喜歡這個房子,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彈珠到底是從哪里滾出來的。
我不作聲,我也不知道彈珠是從哪里滾出來的。
小馮見我裝聾作啞,就直接推動說,阿姨,要不你一起回去看看?
我不想回去。可是除此,我還能怎么樣呢?
我們又朝小劉看看,看得出小劉并不想去,但也許是良好的職業(yè)的習(xí)慣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讓他覺得他應(yīng)該一起去一下。52794DC2-B091-4EC3-B595-1FEC31ACB34B
我們?nèi)司鸵黄鹜浇蠼治壹疫^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走進老屋了,當時衛(wèi)生是請清潔工做的,我在門外等著,清潔工以為我怕灰,朝我看了兩眼,門鎖也是鎖匠來換的,我一直遠遠地站著,等到鎖匠把新鑰匙交到我手上,我都沒有想到要去開一下門試試。
是的,我不敢進去。
為什么我上大學(xué)要走得那么遠?大學(xué)畢業(yè)我就跟著男友遠走天涯,母親病逝時,我們正在北方的冬天里玩滑雪,滑得真快,一下子就沖到了山那邊。我沒有能夠見到母親最后一面。后來父親去世時,我忙著晉級考試,接到父親病危的通知,我沒能立刻放下前途趕回家,也一樣沒能見上最后一面。
所以多年來我一直不怎么敢回去,好像他們還等在那里。
現(xiàn)在我不得不去和他們見面了,他們要責(zé)怪我,就責(zé)怪吧。
現(xiàn)在我們?nèi)齻€站在老屋中間,東張西望。毫無疑問,這時候彈珠是不會出來的。
這是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盡管時光讓它有了些陌生感,但畢竟我還是認識它的,我四處打量,上下張望,除了家里的一個大櫥的櫥頂,再沒有別的“高處”了。
這個大衣櫥是個老物件,它和房子一樣,很高,櫥頂上有東西,站在屋里的人是看不見的,作為戶主的我,許多年都不曾踏進來,小馮是個租客,也不會爬上去看看櫥頂,小劉端了凳子,在凳子上再踮起腳,看到了。
什么也沒有,除了灰塵。
高處沒有,只得往低處找,可根據(jù)小馮的判斷,是從高處掉落下來,然后彈跳,然后滾動。
所以,低處就更不會有了。
我不知道我的心情是怎么樣的,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希望找到彈珠呢還是不希望找到彈珠,我只知道,現(xiàn)在這屋子里沒有彈珠,高處沒有,低處也沒有,它們無處可藏。
我想走了,可是小馮喊住了我,她指著天花板說,阿姨,天花板。
我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重復(fù)了一遍幾十年前我媽說過的話,我說,天花板是密封的。
其實我不相信。
可是天花板太高,站在下面看不清楚,假如它不是密封的,那里也許有一塊活動木板,要不然,彈珠是怎么跑進天花板的呢?我有較嚴重的頸椎病,無法長時間地仰起腦袋細細地往上看,我請小馮和小劉朝上面看,他們仰著頭看了一會兒,雖然天花板做工精細,嚴絲合縫,但是年輕人眼神好,仔細看了,是能夠發(fā)現(xiàn)縫隙的。
小劉繞到后面的院子里,想去借一架梯子,結(jié)果梯子沒借著,倒是跟過來兩個鄰居,好在他們不是老鄰居,是新住戶,我不認得他們,他們也不認得我。但是他們有點多嘴多舌,爭相告訴我們說,這個房子很長時間沒有人住了。
其中的一個,朝天花板看了看,轉(zhuǎn)身出去,一會兒進來時,人沒進屋,先頂進來一根又長又粗的竹竿。
接著他們就用這根竹竿頂我家的天花板,東戳戳西戳戳,不一會兒果然戳到一塊松動的木板,聽到“噗”的一聲,大家都“呀呀”起來。
我媽說謊了,天花板不是密封的。
頭頂上有個大大的儲物空間。
從那個空間,沒有滾出一書包的玻璃彈珠,卻扒出來一個長方形的油布包,拆開來一看,包裹著一塊金光閃閃的匾牌,上書“富貴”兩字。
恰好小曹的電話來了,她問我在干什么,想約我喝茶,我說我在老屋,在天花板上看到了“富貴”兩個字的匾。
小曹在電話那頭尖叫起來,要死了,要死了,她大喊大叫,激動得語無倫次,她說,真的要死了。
事情就是這么簡單。
這是一塊嘉慶皇帝賜給丁家的匾牌,始終不知下落,想證明吳宅就是丁宅的一方,一直在尋找這塊匾,反對吳宅就是丁宅的人,總是潑冷水,說不可能在吳宅找到丁家的東西。
他們一直找不到它,是因為這些年來,我家一直背對著大院,他們把我家忘記了。
現(xiàn)在好了,它跟著玻璃彈珠一起出來了,
我告訴小曹,除了這塊匾,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受某人委托,現(xiàn)將“富貴”藏于天花板內(nèi),并不知何時何日能夠重見天日。如若后人發(fā)現(xiàn),望能物歸原主。
落款是我爺爺。
小曹卻不愛聽,她胡亂地說,不管不管,只要有匾就行。
確實如此,有了匾,吳宅就恢復(fù)成了丁宅,迅速從控保建筑升級為市級文物,省級文物的批文也正在來的路上。
小曹終于約到我喝茶,還叫了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小金,我們聊了很多話題,后來也聊了我把老宅出租的過程。
小曹是個馬大哈,沒有聽出什么意思,小金比較細心,說,哦,租你房子的人也姓馮?。?/p>
我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小曹朝她看了看,說,是呀,姓馮怎么啦?
小金問,那她叫馮什么呢?
我說,她叫馮荃。荃,就是草字頭下面一個全部的全。
我的兩個兒時伙伴,臉色古怪起來,她們先是愣了,蒙了,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好像不認得我,又好像懷疑我,過了片刻,她們共同發(fā)出奇怪的大笑。
可我更奇怪呀,就一個租客,名叫馮荃,有那么好笑嗎?我說,你們笑什么呢?
小曹說,馮荃,你別逗了,你不就是馮荃嗎?
小金說,怎么會這么巧,你難道碰到了一個同名同姓的人?
這下子輪到我張口結(jié)舌了。
小曹和小金就輪番地進攻我了,她們說,你是以為我們老糊涂了,捉弄我們吧?
我們老是老了,但還沒有糊涂呢。
其實是我被她們搞糊涂了,我說,什么什么什么,我不是叫于梅嗎?
小曹說,馮荃,你得了吧,還想搞我們,于梅是你的微信名,不過,我們早就把你改成原名了。
她們兩個把手機給我看,果然,在她們的手機里,我的名字就是馮荃。
小曹說,裝,你繼續(xù)裝——別以為那時候我們小,就不懂,你媽姓馮,你是跟你媽姓的,這個我們都知道。
我懷疑說,你們都是跟爸爸姓的,我為什么要跟我媽姓?
小金說,那還用說,你爸犯錯誤了,怕影響你吧。
雖然她們說得言之鑿鑿,但我不能相信她們,這倆貨,小的時候,就喜歡聯(lián)手作弄我,我不會輕易上她們的當。
我們散場的時候,經(jīng)過茶室門口的柜臺,當天的晚報到了,擱在那兒,我一眼瞄到一個通欄的大標題:馮荃女士子承父愿,找到并捐獻金匾,為狀元府正名。
小曹和小金也看到了,她們兩個一臉詭異地朝著我笑,好像在說,看你再跟我們玩花招。
所以,我也不得不承認我就是馮荃女士了。
原刊責(zé)編??? 譚廣超
【作者簡介】范小青,江蘇蘇州人,江蘇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滅籍記》等。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城市表情》獲第十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曾獲第三屆中國小說學(xué)會短篇小說成就獎、第二屆林斤瀾杰出短篇小說獎、汪曾祺短篇小說獎、第二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首屆東吳文學(xué)獎大獎、第四屆施耐庵文學(xué)獎等獎項。有多部作品被翻譯到國外出版。52794DC2-B091-4EC3-B595-1FEC31ACB34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