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陽
白話文運動從胡適1916年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起,已經(jīng)一百多年過去了,在這百余年時間里,漢語口語和書面語經(jīng)歷了很大的變化,構成漢語語境的許多要素發(fā)生了轉移,我們對于自身母語的認知也隨之而有很大的改變,這一過程,復雜而難于索解。本人所著《白話文運動的危機》,嘗試通過歷史脈絡和問題線索加以分析,旨在提綱挈領,重在史論,卻不得不將大量生動的細節(jié)省略,而其中很有價值的部分,是活躍于社會生活各領域中的人物。
語言活動的主體永遠是個人,無論口語還是書面語,而人的言語行為是持續(xù)不斷的,未嘗一刻中止,語言是約定俗成,學習語言尤其母語,往往在無意識中完成。學和習,是兩種不同的活動,語言通常是習得,天長日久,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掌握了一門語言,而識字和寫字卻須經(jīng)專門的訓練。閱讀、思考、交談、講授、講演、寫作、發(fā)表、出版,文字活動總會留下蹤跡,最值得關注也令人興味盎然的,永遠是使用語言文字的個體。讀書即為交友,在寫作《白話文運動的危機》過程中,通過閱讀結交了一百位朋友,結稿以后,他們的喜怒哀樂音容笑貌留存記憶,只有把他們一一寫出來,白話文運動的百年變遷才顯得有血有肉,那些逸出歷史脈絡而不能被問題囊括的材料,只能因人而傳,人才是歷史中最活躍最關鍵的要素,弘道的永遠是人——這是我寫作新書《白話文百人百論》的動因。
新作《白話文百人百論》,是70萬字《白話文運動的危機》的姊妹篇,是與史論相并列的人物部分。每篇三五千字,以姓名為題,遴選百年以來對漢語文體存感知有貢獻的一百位人物,將其關于語言文字的見解與認識條分縷析,呈現(xiàn)出來。從百年之中選取一百人作為個例,以人名為題,既非人物論,也非其個人生平述略,而是以本人白話文演變的立場去解讀其人其言,圍繞其語言活動和傳世的文字材料,但不限于此,對其生平中的大事和趣事亦稍有涉筆,透過這些精彩紛呈的個人,探求20世紀初以來不同的個人對于語言文字表述之道的經(jīng)驗。
與白話文運動相互交織的國語運動,新文學運動,新文字運動以及五四時期的思想啟蒙運動,側重點各各不同,共同形成了當時的社會思潮,而從西方引進的現(xiàn)代大學的創(chuàng)立,現(xiàn)代出版機構的創(chuàng)生,報紙雜志等新聞媒體創(chuàng)刊,為新一代知識分子提供了安身立命之地。他們是幾千年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士大夫,他們以前無古人的氣魄和眼界在使用古老而年輕的現(xiàn)代漢語,百年來白話文經(jīng)典在他們手中誕生。
嚴譯名著八種,林譯小說百種,實際上哺育了新文化運動的主要參與者,蔡元培和北大,北大和黃侃、劉師培、梁漱溟、熊十力、馮友蘭等關系密切,陳垣和輔仁大學,陸志偉和燕京大學,清華國學院和四大導師,南京的支那內(nèi)學院和楊仁山以及金陵刻經(jīng)處,《新青年》和陳獨秀,《新潮》與傅斯年、羅家倫,章士釗和《甲寅》,吳宓和《學衡》,周氏兄弟和《語絲》,林語堂與《人間世》《宇宙風》,英斂之和《大公報》,邵飄萍與《京報》,林白水與《社會日報》,史量才和《申報》等等。作為報刊寫手,梁啟超的“新民體”與張恨水的白話章回小說,同樣擁有廣泛的讀者,張元濟的商務印書館和陸費逵的中華書局,不僅出教材辦雜志整理古籍編撰辭典,還深深影響了幾代人的文風。沒有陳獨秀支持,怎么會有汪原放和亞東圖書館?沒有齊如山,就不會有京劇改革和梅蘭芳的《嫦娥奔月》與《霸王別姬》。張愛玲是雙語作家,最早寫作用的是英文,想走林語堂的路子而未能走通,后以中文著小說,亦曾摹仿張恨水不得而終于成了她自己。
語言文字的載體和傳播方式,直接影響到語言文字的接受。晚清的洋務運動,在19世紀晚期就開啟了中國歷史上第二次大翻譯時代,首次大翻譯是始于魏晉南北朝而完成于唐朝的佛經(jīng)翻譯,宋代印刷術的普及為這些漢文佛經(jīng)的流傳提供了便利。中國的第二次翻譯時代與第二次印刷革命在20世紀同時到來,從西方引進的現(xiàn)代鉛字印刷技術,以及現(xiàn)代造紙術,極大地改變了中國傳統(tǒng)書籍的存在形式。橫向排版、分段、標點符號也應運而生,吳稚暉發(fā)明的注音字母通行若干年之后,終被國際通行的拉丁字母取代,王云五發(fā)明的四角號碼檢字法,隨之也被漢語拼音和部首檢字法取代,在20世紀快要結束的時候,電腦的出現(xiàn)又徹底解決了漢字輸入的難題。我們再也不說漢字落后,國家文字改革委員會已經(jīng)更名為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經(jīng)過百年的波折,終于獲得了文字自信。
重提舊事,并非僅僅為了紀念,更是為了廓清時下面臨的問題:思想和語言——表達的問題,白話文運動造成的種種困境,我們的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如何接續(xù)道脈文脈,以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更好地融入現(xiàn)代社會,這些在我看來是相當緊迫的問題。
白話文體的自覺意識,既是思想啟蒙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書面語言成熟的標志。漢語現(xiàn)代書面語的重建,事實上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重建的一部分,也是古老中國融入現(xiàn)代國際社會的必由之路。進退失據(jù)還是從容措置,每一位漢語的使用者,皆有自己的切身體驗,對于語言文字未必有明確的看法和論述,但其聲腔口吻乃至氣質(zhì)個性、思想觀念,在歷史進程中扮演的角色,自有其不容忽略處。我們閱讀歷史,與其說了解過往的事件,不如說結識精彩的個人。
進入21世紀后,大翻譯時代呈現(xiàn)出一些新的樣貌,由于全球化的商業(yè)交往和人員流動,中國人對于世界,特別是西方文明的了解越來越深入,認知也越來越全面準確,翻譯的規(guī)模大速度快,同時國內(nèi)能直接閱讀外文的人也越來越多。事實上精通一門外語,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漢語,以漢語的眼光看待漢語,這是漢語語言文字上的自覺。比如歷史上漢語四聲的自覺開始于魏晉時代,而其直接的機緣正是佛經(jīng)翻譯中與梵文的接觸。四聲的自覺,是格律詩產(chǎn)生的先決條件,可以說,沒有魏晉時代的華梵碰撞,便不可能有唐詩的繁榮。所謂的“文化自信”不能不以“文字自信”為前提。把漢語學好,無論口語還是書面語,都是公民教育的基本內(nèi)容。白話文言之間的對立,已經(jīng)打破,對文言的歧視正在消退。即便在時下微信里,文辭典雅顯示作者修養(yǎng)深厚的作品,越來越受到廣泛的贊譽。書面文字資源上一窮二白的狀況,已經(jīng)有明顯的改善,新一代讀書種子正在成長。
白話文運動過去一百年了,回顧其得失利弊,是我們今天的學術責任。作為對現(xiàn)代中國歷史影響深遠的事件,它留下了浩瀚的文獻資料。還原其語境,鉤沉其事跡,梳理其脈絡,對于那些重大問題重新思考,彰顯被單一敘事壓抑的學術聲音和不凡見解,以求得回歸歷史的復雜多義,這是我在《白話文運動的危機》一書中所嘗試的,其過程中鮮活的人物材料無法納入,遂有了“人物志”這個系列的寫作。這個系列人物評述,篇幅短小,不求全面評價其人其文,只存作者所了解其與白話文相關、或與語言文字相關的論述和見解介紹給讀者,目的在于鋪設全方位思考白話文體的背景參照,省去讀者翻檢文獻辛苦。此亦為以白話文體的角度、以修辭思維的視野,重新看待和分析歷史人物以及言論,希望能有耳目一新之感。
《白話文百人百論》的選擇標準是修辭思維,是從漢語辭章的角度,重新認知和審視歷史上留下來的種種不同文本。以知人論世的方法進行修辭批評,是我的一貫原則,從漢語辭章的角度,重新看待和分析歷史人物及其言論。中華文化的復興,首要在于漢語辭章的復興,風雅久不作,返本開新難!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