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欣 沈晨薇
摘要:馮驥才的《俗世奇人》具有重要的小說史、小說理論價值;其價值的要義,就在賡續(xù)中國古典小說寫人學的命理,而有推陳出新的創(chuàng)造?!端资榔嫒恕肪哂小鞍薰僖笆贰钡摹邦惙街尽睂懽魈攸c,其寫人學的方法,即在以人類學的“深度描述”方法,在“時間-地理-人物”的統(tǒng)一性中,深刻描寫作家所意識到的時間與地理,以強化人物的“時-地”特點,再有就是以雜學寫人,以“辨志”作為寫人的綱領。由此引發(fā)我們重新思考何謂“小說”、何為“中國小說”等諸多觀念問題。
關鍵詞:《俗世奇人》;類方志;寫人學;“小說”觀念
一 “深描”與“時-地”寫人學
馮驥才小說最可論者,便是“稗官野史”類的《俗世奇人》。小說分三集先后出版,每集各取18個人物,分敘其行跡與性狀,其中的人物,有官宦、醫(yī)家、商賈、手藝人,亦有形形色色市井人物和江湖人物。“稗官”一詞,出自《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①至于何謂“稗官”,則說法不一。顏師古注《漢書》:“《九章》‘細米為稗’。街談巷說,其細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薄鞍薰佟笔恰靶」佟敝猗?。余嘉錫《小說家出于稗官說》以為:“小說家所出之稗官,為指天子之士”,“稗官”為“采傳言于市而問謗譽于路”的“天子之士”。③袁行霈認為“稗官”指散居鄉(xiāng)野、沒有正式爵秩的官職,職責是采集民間的街談巷語,以助天子了解里巷風俗。④各家說法不一,但小說出于“街談巷語”,其功能在于供治國理政者觀“閭巷風俗”則意思相當。說《俗世奇人》是“稗官野史”類小說,便是基于它“街談巷語”,可觀“閭巷風俗”的一面。
《俗世奇人》的“閭巷風俗”,多是通過人物描畫折射出來?!端资榔嫒恕返淖畲罂袋c是寫人,作家以列傳為法,搜羅奇人異事,以奇人異事去呈現一地人的性情與道德?!端资榔嫒恕放c地方志以記敘一地風俗、物產、人物,以供“存史”“資政”“教化”有共通之處。章學誠論方志時說:“邑志尤重人物”,把人物志看成“志中之志”。舊志人物志涉及到人物的,有帝王、名宦、賢人、烈士、忠臣、名將、仕宦、文苑、耆壽、孝子、賢孫、義夫、節(jié)婦、隱逸、儒士、方技、仙釋、烈女、流寓,等等。
馮驥才《俗世奇人》在寫人的類型上自然不及地方志豐富,但在寫人以見地方風俗的目的上,卻與方志高度一致??傆[《俗世奇人》,馮驥才寫人的首要特點,就是在“時-地-人”的統(tǒng)一性中,寫出人的性情與精神。方法上,作家則是以人類學和民族志式的“深描”——深刻描寫作家所意識到的時間與地理,以強化人物的“時-地”特點。《俗世奇人》有兩個關鍵詞:一個是“清末民初”,一個是“天津衛(wèi)”?!拔仪昂笏鶎懙倪@三十六個人物,都在清末民初同一時代”⑤。馮驥才寫“俗世奇人”,為什么取清末民初?這個問題,馮驥才沒有明確的說法。大概是因為清末民初是中國的激變之世,特別是天津,通商口岸和租界建立,給它帶來深刻的現代化和國際化。這樣的激變當中,新與舊的互為觀照,是“奇”產生的重要條件,因為,就像傳統(tǒng)(tradition)的出現是現代的產物,是現代對史上“世代相傳的東西,即任何從過去延傳至今或相傳至今的東西”的再發(fā)現、再命名一樣⑥,清末民初的新舊雜處,也給了新與舊、中與西、傳統(tǒng)與現代之間提供互為觀照的可能?!堆笙唷返拈_頭,馮驥才寫道:
自打洋人開埠,立了租界,來了洋人,新鮮事就入了天津衛(wèi)。租界這兩個字過去沒聽說過,黃毛綠眼的洋人沒見過,于是老城這邊對租界那邊就好奇上了。⑦
老城“這邊”對租界“那邊”的好奇,便是舊對新的一種觀照。因為新的是超出舊的基本經驗的,所以,才會有老城“這邊”對租界“那邊”的好奇。馮驥才堪稱是小說家中的“年鑒學派”,他所截取的清末民初,是年鑒學派所說的“中時段”,是“社會時間”;這個“社會時間”,它代表著某種“普遍局面、周期的或確切地說跨周期的‘敘述’”⑧,蘊藏著豐富的變革、新異的經驗,以及各種復雜的微觀社會學現象。這些變革、新異的經驗和微觀社會學現象,是通過奇人、奇事呈現出來的。
如果說“清末民初”是時間上的特殊性,那么,“天津衛(wèi)”則是空間的、地理上的特殊性?!端资榔嫒恕沸蜓灾?,馮驥才說:“天津衛(wèi)本是水陸碼頭,居民五方雜處,性格迥然相異。然燕趙故地,血氣剛烈;水咸土堿,風習強悍。百余年來,舉凡中華大災大難,無不首當其沖,因生出各種怪異人物,既在顯耀上層,更在市井民間?!雹?/p>
馮驥才寫天津衛(wèi),抓住的是它的兩個特點:一個是交通,在人地關系中把握天津。天津衛(wèi)是水陸碼頭?!短旖蛑韭浴份d:“天津郡城位于北平東南,相距二百四十里,當白河諸水之匯,為海外輪舶入舊京門戶?!雹庵T水交會,人口流動性大,商貿往來通達,因此,奇人奇事自然就多?!端资榔嫒恕分械牟簧倨?,都有對天津“諸水之匯”,商賈云集之地,奇人、奇性、異事的敘述,如:
他心氣高,可天津衛(wèi)是商埠,毛筆是用來記賬的,沒人看書,自然也沒人瞧得起念書的——《馮五爺》
天津衛(wèi)九河下梢,人性練達,生意場上,心靈嘴巧——《好嘴揚巴》
天津衛(wèi)是碼頭。碼頭的地面疙疙瘩瘩可不好站,站上去,還得立得住,靠嘛呢——能耐?——《神醫(yī)王十二》
三岔河口那塊地,各種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應有盡有,無奇不有——《一陣風》
天津是北方頭號的水陸碼頭,什么好吃的都打這兒過,什么好玩的都扎到這兒來。——《大關丁》
天津衛(wèi)地理上的特點,被作家以“深描”之法,映射在人的心性氣質上。馮驥才寫天津衛(wèi)的另一個特點,就是抓住其“燕趙故地,血氣剛烈;水咸土堿,風習強悍”中的血氣和強悍?!缎钤聵橇x結李金鏊》中李金鏊與小楊月樓互為救困是血氣;《酒婆》中酒鬼們明知老板耍奸,往酒里摻水,卻不揭破,喝美了也就算了,是另一種血氣;《黑頭》中的狗被商大爺趕出去,以死作為了結,死也要死在家里,也是一種血氣……作為燕趙故地的天津衛(wèi),其歷史性格就是血氣和強悍?!短旖蛐l(wèi)志》記載,天津“民性純良,俗皆敦樸。以農桑為先務,以詩書為要領。貴德恥爭,民純訟簡,邇來五方雜處,逐末者眾,訟獄繁興,習尚奢靡”11。而馮驥才所寫的天津衛(wèi),畢竟是處在清末民初,所以,新舊天津衛(wèi)疊加。馮驥才一手寫“貴德恥爭,民純訟簡”,一手寫“邇來五方雜處,逐末者眾,訟獄繁興,習尚奢靡”(所謂“逐末者眾”,就是經商者眾,古人以農為本,以商為末)?!端资榔嫒恕分?,馮驥才寫盜、寫騙、寫奸巧、寫偽詐,這是寫出時間與空間交集中的天津衛(wèi)的另一面。馮驥才就是在這種時間和空間的疊合交集、“時-地-人”的統(tǒng)一性中,寫出各色市井里的奇人怪事。
二 “雜學”與小說寫人學
在“時-地”關系中寫人物,是馮驥才寫人方法之一種,《俗世奇人》的另外一種寫人方法,就是以雜學寫人。所謂“雜學”,不是雜亂、蕪雜,而是博學多聞,是指作家調動各種知識、才學、藝術積累,包括掌故、見聞、閱歷等,糅合進創(chuàng)作中以寫人、寫環(huán)境、敘事的方法。馮驥才談起馮夢龍對自己的影響時,就提到雜學。在馮驥才看來,“沒有雜學的小說,只有骨頭沒有肉。故而我心里沒根的事情決不寫”12。也就是說,雜學是小說的骨肉,是小說飽滿繁復、意蘊豐贍的基礎,但雜學卻并非現用現學的知識,而是化為作家識見、視野的更本真的東西,是作家寫作的根底。
《俗世奇人》的雜,首在人物。54個人物,有官員、醫(yī)生、手藝人、武夫、訟師、讀書人、商販、落魄公子、盜賊、釣者、酒徒、民間藝人等。雜有雜的好處,54個人物,54個故事,讀來不單調;但對寫作者來說,卻是極大挑戰(zhàn),因為需要寫一行,便有一行的道行和見識。馮驥才的道行和見識,如影隨形,寫古玩界,《張果老》中,一套嘉靖官窯出的五彩八仙人,“色氣正,包漿好,人物有姿有態(tài),神情有異,個頭又大,個個近一尺高,難得的是沒一點殘缺……那股子富麗勁兒、沉靜勁兒、滋潤勁兒、講究勁兒,就甭提了,大開門的嘉靖官窯!”13這段文字,絕非紙上功夫,作家倘沒有數年對古玩的沉潛含玩,是絕然寫不出來的?!端{眼》寫古玩界的造假和看假,造假與看假行當中,可見的和不可見的,似乎全在馮驥才的掌握之中?!饵S金指》寫錢二爺作畫,必有一條丈二的長線,“線隨筆走,筆隨人走,人一步步從左到右,線條乘風而起,既畫了風上的線,也畫了線上的風”14;唐四爺以舌作畫,在紙上畫出縱橫穿插、錯落有致、繁花滿樹的老梅。這些細節(jié)、人物的敘述,處處可見馮驥才的根底和道行。
書畫、古玩界如此,馮驥才寫市井,更是信手拈來,游刃有余?!端氖藰印穼懬迥┟癯跆旖蛄餍械乃幪牵T驥才對藥糖的數十種藥材和果蔬成分一一道來,不單有各種藥材如茶膏、丹桂、鮮姜、紅花、玫瑰、豆蔻、橘皮、砂仁、蓮子、辣杏仁、薄荷,還有各種好吃的水果,比方鴨梨、桃子、李子、柿子、枇杷、香蕉、櫻桃、酸梅、酸棗、西瓜等。小說更寫俞六賣糖的“賣法”——“四十八樣”“走八字”等?!逗米鞐畎汀穼憲罴也铚膬山^;《狗不理》寫狗不理包子制作的秘訣,肚湯排骨湯拌餡,包餡時放一小塊豬油,包子模樣一圈十八褶,看上去像朵花。馮驥才寫這些,是知識,是雜學。在《酒婆》《張大力》《死鳥》《絕盜》《小達子》《馬二》《冷臉》《釣雞》《龍袍鄭》等作品中,馮驥才或憑掌故,或憑見聞,或憑對行當的精熟,或憑個人識見,一一敘寫而來。
紀昀批評《聊齋志異》乃“才子之筆”而非“著書者之筆”。所謂“才子之筆”,意思是以“作文之法”作小說,追求隨意妝點、增飾虛構,而有異于“著書者之筆”以“著書之理”作小說,講究言出有據、據事實錄。15馮驥才的《俗世奇人》,兼具“才子之筆”和“著書者之筆”雙重筆法,寫人、寫事多有出處,又不拘泥于原始事跡,而有隨性發(fā)揮。如《小楊月樓義結李金鏊》中的李金鏊,津門近代史上實有其人,此人本屬津門近代史上“混星子”一類,這是馮驥才的“言出有據、據事實錄”。張燾《津門雜記》載:“天津土棍之多,甲于各省。有等市井無賴游民,同居夥食,稱為鍋夥。自謂混混兒,又名混星子,皆愍不畏死之徒,把持行市,擾害商民,結黨成群,借端肇釁?!?6李金鏊其人其事多在亦正亦邪之間,而在馮驥才筆下,李金鏊的“混星子 ”“土棍”色彩淡化了許多,突出的是他的大義。李金鏊助小楊月樓贖回戲服,渡過難關,這是他的仗義,也是小義;轉年冬天,黃浦江冰凍三尺,江上上千個扛活的小工失去生計,李金鏊出面請小楊月樓組織滬上名角義演,籌錢幫上千小工渡過難關,這卻是大義。在李金鏊這個人物的創(chuàng)造性改寫上,作家去其地痞、混混、蠻橫的江湖氣息,傳其大道公義的一面,這便是“才子之筆”的“隨意點染,增飾虛構”。
馮驥才博學多才、博聞廣記,青年時研習宋元畫學,對民間藝術和津門地方習俗浸染極深,所以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總是滲透著知識、學識、學養(yǎng)、學問。馮驥才小說人物寫得雜,其塑造人物的方法,亦多運用雜學方法,繪畫、相聲、戲曲等,應有盡有。特別是畫的技法,很多都滲透在馮驥才的小說中。比如說,寫人物的形狀、貌態(tài),就有充分運用色彩的,如《跟會》,寫踩蹺的女子,“白衣青花,彩帶飄垂,頭上一圈粉白月季花,把一張俏皮的小臉兒鮮紅嬌嫩地烘托出來,清眉秀眼,櫻桃小嘴,極是俊美”17,極盡色彩渲染之能事。再如《青云樓主》,寫青云樓主——一個時運不濟的小文人,“此君臉窄身薄,皮黃肉干,胳膊大腿又細又長,遠瞧賽幾根竹竿子上晾著的一張豆皮”18,運用的則是中國畫所講究的夸張和裁剪的功夫。馮驥才以中國畫的筆意、技法為小說,小說便有了幾分畫的意趣。《藍眼》寫藍眼和黃三爺斗法,便有中國畫中遠山的況味,遠近虛實之間,前層濃而后層淡。小說先寫藍眼看假畫的高明,凡畫只看半尺,真假立判,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一道藍光。藍眼看清代人石濤的“湖天春色圖”,便是眼睛刷過一道藍光。這是近,是實,是濃,把藍眼的本事寫到窮盡處。接下來再寫黃三爺,則是遠,是虛,是淡。黃三爺自始至終沒出面。黃三爺如遠山,云遮半露,初是讓藍眼識得真畫是真畫,再是讓藍眼錯把假畫當真畫,最終真畫還是真畫。寫藍眼,馮驥才用實勁,處處飽滿;寫黃三爺,則用虛勁,有無相生之間,寫出黃三爺的無窮盡之力。
除畫學方法外,馮驥才小說的人物設置和塑造,似乎有相聲的趣味。除《冷臉》中寫到相聲外,《好嘴楊巴》寫兩位賣茶湯高手——楊七和楊八,一位胖黑敦厚,一位細白精朗,外形上就有相聲場上捧哏和逗哏的味道。心性和技能上,楊七手藝高,只管悶頭制作;楊八口才好,只管場外照應,亦是一張一弛。最后,楊八憑一張好嘴,成就津門的“楊巴茶湯”,好手藝的楊七則無人知曉,命運的反差亦成鮮明對照。另一篇《張大力》,馮驥才以相聲里“抖包袱”手段,營造人物、情節(jié)、故事。張大力身強力蠻,故稱大力,遐邇聞名。侯家后一家賣石材的店鋪,為了證明自家石料都是堅實耐用的好材料,制一青石大鎖置于門口,鎖上刻著一行字:“凡舉起此鎖者賞銀百兩”。自打石鎖撂在門口,便沒有人能舉起,直到有一天張大力路過石材店,輕松舉起石鎖,當張大力向店主討要賞銀時,店主卻告訴張大力,石鎖下面還有一行字,張大力舉起石鎖一看,竟是“唯張大力舉起來不算!”看到后半句,張大力扔了石鎖,哈哈大笑,揚長而去,讀者自是也為之一樂。
《俗世奇人》寫人之雜,實為罕見,特別是各色人物身處市井,一行有一行的技藝,兼及津門碼頭南來北往,身懷絕技的奇人異士眾多,所以,馮驥才寫市井,寫奇人,寫怪事,必然是要人在筆先,事在筆先,意在筆先。倘若不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tài),便沒有寫人學的成功。馮驥才的成功,便是以雜學寫人,醫(yī)界、文界、官場、江湖、手藝人、曲藝界、古玩、字畫、美食、民俗等,馮驥才無所不通,無所不曉。寫一行人物,就以一行的知識、技藝、法門、道理,敘其事寫其人,這使得《俗世奇人》充盈著博雜的知識趣味和生活氣息。
三? “辨志”與寫人學的“綱領”
金圣嘆評《水滸》,說施耐庵“寫一百八個人物,真是一百八樣”,且“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19此等贊語,用來描述馮驥才的《俗世奇人》,同樣合適。馮驥才筆下的54個人物,各有各的面目,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行狀。馮驥才藝高人膽大,寫人物,構建情節(jié),常有金圣嘆所謂的“正犯法”或“略犯法”,即從不同層面和角度,寫同一類人物。寫醫(yī)生,《神醫(yī)王十二》中的王十二,以萬理為一理,以萬法為一法,以磁鐵吸出鐵匠眼里鐵渣子,以熱毛巾捂住大漢口鼻,讓他胸膛鼓起來,拔出插在墻縫中的肋骨,用的是外勁和內勁?!墩J牙》中牙醫(yī)華大夫不認人,只認牙,人看過即忘,認牙卻極準,凡是看過的牙,過目不忘?!短K七塊》中蘇大夫,醫(yī)術高明,卻有個古怪規(guī)矩,凡來瞧病的人,無論貧富親疏,必得先拿七塊銀元碼在臺子上,才肯瞧病。同是醫(yī)者,《神醫(yī)王十二》是寫王十二的“神”,他的“神”是因為破“法”,不拘泥;《認牙》寫華大夫的“執(zhí)”,認牙不認人,蘇大夫的執(zhí)是執(zhí)于“一”,一心、一念所系,全在一個“牙”上;《蘇七塊》中寫蘇大夫同樣是寫“執(zhí)”,但此“執(zhí)”卻是執(zhí)于規(guī)矩。三個醫(yī)生,寫出三種不同的元神。這種寫人或構建情節(jié)上所謂的“正犯”“略犯”,在《俗世奇人》中隨處可見。如寫混星子,既寫文混混,也寫武混混。武混混中,有的義,有的橫,有的狠,有的詐,有的陰,有的毒。如寫“盜”?!督^盜》中的盜,寫的是他們的陰、損、辣、絕、邪。《小達子》中的盜,寫的是盜的技藝?!堆嘧永钊罚m說寫的是盜,但此盜已非彼盜,而是盜富濟貧的俠義之盜。
馮驥才自陳自家寫人物的心得,“文化學者好述說一地的特征,寫小說的只想把這一方水土獨有的人物寫出來,由此實實在在捧出此地的性情與精神,所以自從我寫小說,此地的人物就會自個兒鉆出我的筆管,然后一個個活脫脫站出來,獨立成篇”20。表明馮驥才小說寫人學的核心,就是寫人的性情和精神,而如何寫出人的性情和精神?馮驥才另有說辭,“若說地域文化,最深刻的還是地域性格。一般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只是一種表象,只有進入一個地方人的集體性格的文化才是不可逆的。它是一種真正的精靈”21。馮驥才寫人學的方法體系,就是在地域文化的把握中,見人物的性情與精神。在寫人方面,馮驥才繼承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tǒng),極擅長寫人的外貌。如《蘇七塊》寫蘇大夫蘇金散,“他人高袍長,手瘦有勁……張口說話,聲音打胸腔出來,帶著丹田氣,遠近一樣響”22,清癯的外形對應的是其清冽的內心精神;《大褲襠》,寫專會使壞、讓人出丑的“猴子”,其外貌是“還真像個猴子,尖臉鼓眼,癟嘴嘬腮,人瘦人精,又鬼又靈”23,尖薄的形象,對應的則是刻毒的內心。在寫人的外貌上,馮驥才擅用雕刻的功夫,寫人的高矮胖瘦、線條形狀、膚色服飾、言談舉止、神情語態(tài)等,莫不如刀削斧鑿,脈絡清晰。而有些時候,馮驥才還以古典小說以物寫人之法寫人,如《黑頭》中的以狗寫人,《死鳥》中的以鳥寫人等,但馮驥才最終的落腳點,卻是通過人物的外貌描寫,盡顯人的內在心性和精神。
這種以外寫內的方法和路徑,是馮驥才寫人的“綱領”;這個“綱領”,如金圣嘆所說的,是“觀物者審名,論人者辨志”24,馮驥才寫人的核心要義,即在“辨志”。通讀《俗世奇人》,馮驥才自然是在奇、絕、異、怪四字上下足功夫,但作家的寫作目的,卻并不在搜奇志怪,而在寫出一地之文化精神、生活哲學,寫出一地之風土、禮俗、人倫等。如《刷子李》,寫天津衛(wèi)碼頭上手藝人的活法,“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fā)蔫,靠邊待著。這一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一種活法”25。絕活和能耐,便是作家寫刷子李的“綱領”。這些絕活和能耐,是刷子李、泥人張、神醫(yī)王十二、燕子李三、彈弓楊、大褲襠,也是馬二、陳四、白四爺等人在“五方雜處”的天津衛(wèi)的立身之本。
《俗世奇人》寫人敘事,表面看寫的是奇、絕、異、怪,但根子卻在一個“理”字?!端资榔嫒恕?4篇所涉人物眾多,或因人而生事,或事由人而生,小說中的人事雖奇,但卻篇篇不是無理之作,只求奇、絕、異、怪,水落石出之后,終究還是一個“理”字。如《蘇七塊》中的“規(guī)矩”;《大回》中的大回,垂釣的高手,有“魚絕后”的綽號,最后死在魚上,印證一個道理:有能耐的人,終究是死在自己的能耐上;《一陣風》,寫一物降一物,天底下沒有絕對的強者,強者和弱者,不外是相生相克的道理;《馬二》寫的是假的真不了,假的再怎么亂真,但終究有它的本相和自性,就像馬二學管四爺,學得再像,終究還是毀在了一個屁上。諸如此類的“道理”,在《酒婆》《鼓一張》《膩歪》《告縣官》《大褲襠》等作品中,無處不在。馮驥才寫的是俗世和市井,其間的道理,亦多為日常人生的道理,通古鑒今,無不細悉。馮驥才的《俗世奇人》,便是作家以好玩之心,寫好玩之人,敘好玩之事,然在人事的背后,卻立著天地古今的道理。
余論:寫人學與“小說”觀念
馮驥才的《俗世奇人》雖則都是短篇,但卻包含一個重要的小說史命題,即:小說究竟以寫人為主,還是以言事為主?如何處理好小說中寫人和言事的關系?其實,寫人和言事并不是對立的范疇,寫人必然言事(表面上看,有些小說,寫人未必非有言事,因為小說家可以寫人的意識、潛意識和心理,但人的意識和心理的運動,何嘗不是“事”,另或是由事而生發(fā)出來的),事由人為,人隨事而見其心性和品格,這是沒有問題的。
寫人和言事之所以成為當代中國小說的“問題”,當與兩個因素有關:一個是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一個是當代中國小說的境遇與處境。中國小說,脫胎于歷史,亦多從歷史中汲取敘事的智慧。司馬遷開啟的史學傳統(tǒng),便是以人為綱要,《史記》以本紀、世家、列傳為人立傳,《漢書》以紀、傳而統(tǒng)理人事,都是以人作為核心。
在論中西史學和敘事傳統(tǒng)差別時,錢穆說:“歷史講人事,人事該以人為主,事為副。非有人生何來人事? 中國人一向看清楚這一點,西方人看法便和我們不同,似乎把事為主,倒過來了。”26錢穆所論確切與否存而不論,就中西小說寫人傳統(tǒng)來看,西方文學因為有基督教的傳統(tǒng),兼及心理學形成較早,所以,西方文學在寫人學上,關注的多是人性問題。而中國文學則不同,一者,中國人看待人,有自己的方法論,是把人放在天地、自然和宇宙的統(tǒng)一性中去看的,人性,與天地宇宙的大道,與萬物的物性,是處在一個整體的統(tǒng)一性當中的,正是如此,中國文學很少單獨去談論人性問題,更多的是把人性問題放在“道”的實踐層面去分析,論“心”而少論“性”,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范疇,也是截然不同的小說美學范疇。另外,中國小說,因為有“講話”的傳統(tǒng),在從“說”到“聽”的過程中,講書人特別重視人物的外在形貌描寫,以增加聽書者的形象沖擊力;“說”-“聽”的小說接受模式,先天地決定著中國敘事小說不擅長人物的心理描寫,而補救的方法,就是借助于物,借助于環(huán)境,借助于人物的外貌描寫,通過以外寫內,進而達到人物內心描寫的目的,這是中國小說有別于西方小說最重要的一個方面?,F代以來,中國小說接入西方小說的傳統(tǒng),特別突出“敘事”,寫人的傳統(tǒng)漸漸有所淡化。尤其是寫人的過程中,作家們更為注重人物的情緒、心理、情感的描寫,而漸漸輕忽了人物的外貌描寫。
馮驥才的《俗世奇人》,從小說形態(tài)上看,寫人與敘事并重,54個人物,個個有自己的形象和貌態(tài),亦各有其性格、心性,寫人和言事,都達到極致。就馮驥才個人的小說觀念來看,寫人和言事,在他那里可以說也各有借重,“小說之所求,不就是創(chuàng)造人物嗎?小說成功與否,往往要看掩卷之后,書中的人物能不能跑出來,立在書上”27,這是馮驥才對自己小說觀念的夫子自道,強調的是寫人。在另一個地方,馮驥才談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對馮夢龍的繼承,則說道:“傳奇主要靠一個絕妙的故事。把故事寫絕了是古人的第一能耐。故而我始終盯住故事。”28雖然兩種言說,一個強調人物,一個強調故事,但其實是不矛盾的,因為如前所述,事由人生,人由事而見其心性,兩者不可偏廢。雖然錢穆以為,歷史講人事,當以人為主,事為輔,然而,于歷史而言,通古今之變,窮盡人事變遷的道理,方是方正大道,而唯有從“事”中,方可見得到“理”,人事的背后,立著一個“理”字,這是事的統(tǒng)紀,也是小說寫人的綱領。章學誠有“六經皆史”的說法,理由就在于“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29古人是通過事來闡述理的。章學誠的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古人以治天下為最高使命和理想,六經或為刑,或為教,或為禮,或為政,或為令,無不出于服從“治”的目的,由此而貫穿一個“理”字。
縱觀馮驥才的《俗世奇人》,融敘事與寫人為一體,既賡續(xù)了中國古典小說以外寫內的法則,注重寫人的外貌、形態(tài)、神態(tài),也關注人的內在的心性、品性、精神,內外兼修,由內見外,由外見內,確實達到寫人學上的爐火純青的地步。《俗世奇人》的小說的意義,便是在理論和實踐雙重層面,給我們提出小說如何處理好寫人和敘事的關系問題。
注釋:
①②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三十《藝文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546頁,第1546頁。
③余嘉錫:《小說家出于稗官說》,《輔仁學志》6卷1、2期,1937年6月。
④轉引自趙巖、張世超:《論秦漢簡牘中的“稗官”》,《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0年第3期。
⑤馮驥才:《俗世奇人》(貳),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3頁。
⑥E·希爾斯著,傅鏗、呂樂譯:《論傳統(tǒng)》,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頁。
⑦1314202127馮驥才:《俗世奇人》(貳),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146頁,第88頁,第44頁,第1頁,第2頁,第2頁。
⑧何兆武:《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805頁。
⑨1218222528馮驥才:《俗世奇人》(壹),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第136頁,第86頁,第4頁,第10頁,第136頁。
⑩民國《天津志略》,《中國方志叢書》華北地方第212號,中國臺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版,第12頁。
11民國《新校天津衛(wèi)志》卷二,《中國方志叢書》華北地方第141號,中國臺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版,第69頁。
15參閱劉曉軍:《小說文體之爭的一段公案——“才子之筆”于“著書者之筆”綜論》,《文學遺產》2018年第1期。
16〔清〕張燾:《津門雜記》卷(中),見《筆記小說大觀二編》,中國臺灣新興書局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2489頁。
1723馮驥才:《俗世奇人》(叁 ),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19頁,第40頁。
1924施耐庵著、金圣嘆批評本:《水滸傳》,岳麓書社2006年版,第2頁,第2頁。
26錢穆:《國史新論·中國歷史人物》,九州出版社2001年版,第283頁。
29〔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上),卷一易教上,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頁。
(作者單位:浙江財經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現代文學地方路徑起源的文史考證與學科建構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1&ZD266)
責任編輯:伍立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