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俗”與“免俗”

陳魯民

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記載：七月七日，按習(xí)俗家家戶戶曬衣服。富人們曬的都是綾羅綢緞，“竹林七賢”之一的阮仲容，也用竿子曬條粗布褲子充數(shù)。有人覺得很奇怪，他回答說：未能免俗，不過從俗而已。

免俗，即言行不拘于世俗常情。未能免俗，意思是說，沒能夠擺脫開自己不以為然的風(fēng)俗習(xí)慣。陸游的《自詒》詩寫道：“無可奈何猶食粟，未能免俗學(xué)澆蔬?！彼麨榱嘶钕聛?，不得不去干素?？床黄鸬臐补嗍卟说乃讋?wù)。趙秉文的《送宋飛卿》詩中寫道：“未能免俗聊從宦，遙望孤云憶舊廬?！彼m打心里瞧不起做官這個事，覺得俗不可耐，也想學(xué)陶淵明與嚴子陵，但總得有個飯碗糊口，只好先干著吧。

雖說世人有時心里也想文雅、清高、脫俗一點，對許多落后愚昧的習(xí)俗和做法都不贊同，但是，還不得不從眾從俗，入鄉(xiāng)隨俗。否則，就會被人議論批評，視非同類，就有被孤立、被邊緣化之虞。

酒桌上，大家都在轉(zhuǎn)圈敬酒，說些由衷或違心的勸酒詞，鬧哄哄的，確實很可笑。若覺得俗氣，不愿從眾去敬酒，也說些半真半假的“酒話”，就會被認為自大傲慢，人家即便嘴里不說，心里也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看法。估計下一回聚餐，就不再相約了。

家里遇到婚喪嫁娶，按照習(xí)俗風(fēng)氣，總要擺上幾桌，熱鬧熱鬧，造點氣氛。如果不肯從俗，自己覺得是特立獨行，清高處世;人家會說你不通人情世故，久而久之，自己可能就會成了孤家寡人，被打入另冊。

當(dāng)然，如果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和厚重的心理基礎(chǔ)，不怕孤立，甘愿寂寞，不怕人說閑話，就是不從俗，別人其實也沒有辦法。錢鍾書夫妻就是這樣的一對高人，從來不參加任何應(yīng)酬，因為覺得無聊，俗氣，又耽誤時間。即便是過春節(jié)，也從不出去給誰拜年，不接受別人來拜年，因為他們忙于讀書鉆研，著書立說，覺得這樣更有意義。最后，這兩個不肯從俗的人，一個成了“文化昆侖”、國學(xué)泰斗，一個成了翻譯家、文學(xué)家，他倆比翼雙飛，令人艷羨。

反之，戲劇大師曹禺先生卻在中年以后，因為未能免俗，浪費了許多大好光陰，幾十年里，沒有創(chuàng)作出一部像樣的作品。晚年時，他非常懊悔，一提到這個事就痛苦不堪。

人們不大可能會像錢鍾書夫婦那樣決絕，但也不能沒有底線，沒有原則，以未能免俗為借口，違心地參與那些無聊且耗時花錢的活動。時不時拒絕一回，免一次俗，既是對自己意志定力的考驗，也讓人家覺得你不是一個揮來揮去、隨波逐流的人。

未能免俗，有時也可能成為走向墮落的開始。辦事收紅包，出力拿好處費，幫忙收辛苦錢，如果官員從了這個俗，收了這個錢，積少成多，早晚會觸犯法律，受到制裁。唐玄宗上任伊始，目睹官場風(fēng)氣庸俗且糜爛，就專門用盧懷慎為“副相”，給他的任務(wù)是“以卿坐鎮(zhèn)雅俗耳”，意即用你的高尚道德和出眾操守，來抵制低俗的官場風(fēng)氣，為天下官員做榜樣。這種舉動，還真是效果不錯。

世俗常情，有科學(xué)合理的，也有荒誕愚昧的，對于前者自然無妨入鄉(xiāng)隨俗，一起參與，共同熱鬧;對于后者，則要自覺抵制，不能因為其是風(fēng)俗習(xí)慣就盲目屈從，還用一句“未能免俗”來辯護，那無異于自欺欺人。

善于從俗，是一個人的本能;敢于免俗，方見一個人的風(fēng)骨。（摘自《河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