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明

隱?者

一間房，木造、石砌、土筑、均可

一個大院子，有竹、菊、梅、蘭、芍藥、牡丹

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子，魚幾頭、荷幾株

夜晚，青蛙呱呱、好風颯颯、星漢燦亮、明月肥壯

一椅、一桌，桌上幾本線裝書，幾本外文書

一條小溪，可取飲、可濯足、可泳

一塊地，可種麥、豆、洋芋、蘿卜、白菜

柴扉常開，門不上鎖，來訪者

未必遇不到我。有時他遠道而來

而我已去了山中。望著茫茫群山

他可能悵然若失。他會看到，房子

像我蛻下的殼，遙遠處蜿蜒的

開花的地平線——我們這個星球

和宇宙的疆界

羊的眼淚

爺爺去世那天

二姑姑和二姑父牽來了

他們家的一只母綿羊

那是一只肥壯的

成年的綿羊

第二天，它將被殺掉

以招待風水先生

遠近吊唁的親戚和鄉(xiāng)人

以犒勞挖墳、抬棺等

打雜的村里人

半夜，我去后院小便

我看見它

它被拴在一棵老杏樹下

它沒睡，它肯定睡不著

它孤零零地站著

借八月的月光

我看到她臉上

兩行亮晶晶的眼淚

我不知它怎樣被

五花大綁，挨刀子

怎樣被剝皮，缷成了塊

我沒有吃肉、啃骨頭、喝湯

院子內(nèi)外，飄蕩著羊肉的味道

我感到羊已經(jīng)逃往了宙宇開敞處

羊皮扔在地上

像一間坍塌的房子

人們所吃所喝

不過都是一只羊

已經(jīng)無用的部分

我感到爺爺領(lǐng)著一只為他

犧牲的母羊

坐在山崗，望著人世，眼淚汪汪

園子一角

櫻花、蒲公英、三葉草、冬青

玉蘭、連翹、蜜蜂、螞蟻、蝴蝶

落花覆蓋落花，影子疊著影子

寂靜也是一層壓著另一層

來到這里，帶著書，筆記本

我在這里悄悄度過一個兩個時辰

我不是這里的主人

當然其他人也不是

我是這里每一物的朋友

如果不是想到時間正在催促花落

枝葉間的一束金光不再擱在我的肩上

如果不是看到一只蝴蝶剛剛飛走

才又來了另一只

——我感到了它的孤獨

那么，真的有那么一會兒

我感覺我的幸福比一位隱逸哲人的還要多

觀察一棵樹

我驚訝于一棵樹的構(gòu)造之完美

樹根之完美

樹枝之完美

花葉之完美

風吹來——枝條的彎曲之美

風過后——花朵恢復安靜之美

它們像剛剛經(jīng)歷了什么

但卻什么也不會告訴你

我同樣驚訝于人類對于大自然之美的

視若無睹

我最驚訝的——

這么巨大的星球

這么多植物

要在同一個春天啟動

這需要怎樣的大智大能

奇?跡

一根莖稈

擎一顆白色圓球

春風會讓它爆炸

每一枚種子

都可能在某塊泥土上

建造一個斑斕的微型國家

每一顆圓球

都精致如一個星系

追根溯源

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

是否是同一個

那個下午，我在園子里

看成百上千個白色星系爆炸

觸目驚心

勞作歸來的馬更理解泉水的甘美

從狼窩溝麥地到雷家溝

我家的打谷場

少說也有五里路

用一根幾丈長的粗麻繩

將幾十捆剛剛成熟的麥子

結(jié)結(jié)實實捆綁好

側(cè)立起來，母親拉過紅馬

我與父親約定一起

喊——一、二、三

喊一、二的時候

擺姿勢，全身蓄足力氣

數(shù)到“三”，腿部猛蹬地面

（我們的腳，有時會陷進地里）

抬起麥捆，搭在馬鞍上

那一剎那，馬兒的四只蹄子

必定會猛烈地釘進麥地

這樣的重量

由馬兒一個負擔

下山，走石子路，下陡坡

有一段平路，右邊是懸崖

一路上，不會緩一緩

我們給它戴上了鐵絲護嘴罩

不僅僅為了保護整齊的麥捆

主要為了馬兒的安全

到了打谷場，找到兩個繩頭

右腳踩到麥捆上

雙手抓緊繩子，腳狠踏麥子

“嗬”一聲，麥捆就嘩啦啦散開

掉到場子上

馬的汗味兒和塵土

撲進鼻子

我記得

每次快要到村子北邊的那眼泉邊

它就加快步伐

泉水的甘美和清涼

它聞得見

它低首飲水的樣子

它腹下亮晶晶的汗水

真讓人動心

我知道一匹勞作歸來的馬

比我更理解泉水的甘美

修理一把斧子

必須把斧柄換成新的

柄頭磨細了，有點松動

斧柄最好是榆木、梨木，或者杏木

斧柄上的結(jié)疤，必須削平

至少要把握手處打磨光滑

斧柄上不能留任何木刺

要把斧刃磨利

春來剪枝，冬來劈柴

斧子是你的好幫手

斧子是家中之一寶

斧子要放在干燥隱秘處

干凈，圣潔，高貴——

決不能讓古老的斧頭成為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