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內容摘要】本文認為,作為一個寬泛的概念,非虛構寫作自被引入新聞界后,激發(fā)了新聞文本創(chuàng)新發(fā)展,打破了傳統(tǒng)的體裁界限,由此形成了不同的報道旨趣與敘事風格,并在情感敘事、文化意義生產方面進行了積極的探索。新媒體時代,相比一般的新聞報道,非虛構寫作廣泛報道轉型中的社會和文化問題,在利益分化、價值多元的社會語境中,正視矛盾沖突,努力搭建對話和溝通的平臺,追求審美價值與公共價值的統(tǒng)一,由此實現良好的價值引導。
【關鍵詞】非虛構寫作;情感化傳播;審美價值;公共性
有學者將新中國成立70年來“故事化新聞”寫作模式嬗變歸納為四種敘事模式:宣傳模式中的典型示范“英模故事”、改革大潮中的價值引導“人性故事”、市場轉型中的人文關懷“民生故事”和民族復興中的多維敘述“中國故事”。①這種劃分顯然難以概括近年來新聞文本的創(chuàng)新表達,或者說并未真正進入文體內部,而只是對外部政治宣傳與輿論環(huán)境的變化進行總結,且歸類有不妥之處,當前具有價值引導及人文關懷的“人性故事”與“民生故事”遠遠勝過以往任何一個時期,典型示范的“英模故事”也從未遠去或弱化。至于多維敘述的“中國故事”則表現為多重面相,這一點在非虛構新媒體平臺興起后引發(fā)的全民寫作現象中得到了鮮明的體現。
一、新媒體語境中的非虛構寫作文本創(chuàng)新
非虛構寫作回歸個體最真實的感受,站在個人的角度去看待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在題材選擇、情節(jié)構架、人物塑造、語言風格等方面體現出一定的主觀、感性化風格,并形成鮮明的個性。除了常見的口述體、日記體等文體之外,還有以下三種報道較有代表性。
(一)筆記體式
筆記體式非虛構文本與筆記體小說風格趨近,以簡潔的表達方式,形成自由靈活的語體風格,內含黑色幽默意味,人物、故事相對比較簡單,人物形象及故事情節(jié)不像特稿那樣豐富、復雜。閑談結構、個人筆調、雜糅語言是其主要特點?!懊咳杖宋铩惫娞栍胁簧俅硇宰髌?,如《法院門口,離婚成了王寶強今年最叫座的戲》《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跟你離婚買房》《流浪大師爆紅后的72小時》等。
比如《Costco來中國的第一個周末,我去逛了逛》(每日人物,2019年8月31日):
越來越多的人涌向3樓停車場,人群被分成一支一支長約100米的隊伍,拍視頻的,打電話的,招呼朋友的聲音,像蜂群一樣“嗡嗡”的。排在前面的女孩漸漸站不住了,靠在男友身上:“我要吐血了,我去的不是大賣場,是迪士尼吧?!?/p>
終于,臨近開門,保安拿起了擴音喇叭不停重復:沒有茅臺,沒有茅臺,沒有茅臺,大家不要跑,慢慢走,不要跑,慢慢走。
三個小時過去,人越來越多,大家都又累又餓,結賬柜臺外面的飲食區(qū)擠滿了人,人們圍著垃圾桶吃披薩。我目擊了兩個小型摩擦現場,有人的可頌面包被人偷走了,起了爭執(zhí),被工作人員拉開,還有另一位年輕女士因為購物車推搡起了肢體沖突,被打出了鼻血,一邊捂著鼻子,一邊喊,“別讓他跑了,調監(jiān)控,我要報警?!?/p>
筆記體式非虛構敘事往往集中在一個單一的場景,展示社會生活的切片,與傳統(tǒng)的故事不同,沒有主人公,沒有常見的困境、高潮、結局等敘事弧線,全篇往往有大量對話直錄,現場各色人等活靈活現,在游刃有余的筆調中對社會進行再現、批判、反思,報道主體以旁觀的態(tài)度,超然、客觀的視角審視社會的橫斷面,冷眼看人生,以高超的電影剪輯技巧展現新聞現場的混亂,黑色幽默的運用讓人讀來忍俊不禁。而記者在現場旁觀記錄爆紅后的某明星的日常生活過程中,也發(fā)出如下感慨:“在這里,你不會覺得手機是人的附屬品,只會覺得眼前舉著手機的,是幾百個沒有靈魂的人形手機支架。這是一個普通旁觀者不斷被震撼的72個小時,這也是一場為了獲得關注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丑態(tài)百出的72小時,荒誕無比,卻又真實至極?!?/p>
作者往往行使“啟蒙者”權利,但與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啟蒙不一樣,此類報道重在借人物言行解剖社會現象,以喜劇的面貌致力于提升與引領受眾,指向現代公民意識的建構。而同情、溫婉的批判,則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特點,教化功能凸顯。比如人物公眾號《拉面哥家門口,“全中國流量最高的地方”》(2021-03-09),在眾生相描摹中,記者記錄了北漂后回鄉(xiāng)的孫新赫、還貸款的林青、不被兒子理解的李夢……他們?yōu)樯嫳疾ǎ磺谢恼Q的行為背后好像都有合理性,流量世界中真實而又深刻的現象觸動著人們敏感的神經,這類嚴肅的報道絕不消費情緒,而是鼓勵社會自省。
與之接近的是小品文,美國專欄作家沃爾特·哈林頓曾稱小品文為“新聞報道中的日本三行詩”,具有源于真實生活的內容、有限的篇幅、激發(fā)人們了解更多真相的能力等特征。②這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黑色意味濃厚,后者雋永,致力于提供一個擁有深刻主題的生命片段并嘗試解釋一些普遍的東西。
(二)群像報道
非虛構寫作中既有“我”視角的主觀性文本,也有散點透視全景掃描的群像報道,從報道主旨來看,又可以細分為兩種報道類型:
一是借群像展示城市氣質,善于發(fā)現日常生活中的驚奇。從早期的《深圳停電兩小時的民間細節(jié)》到《北京零點后》《霾困北京時》,再到疫情期間的武漢書寫,這些描寫城市風貌與精神的非虛構作品有著共同的特點。記者以細節(jié)目擊者的姿態(tài)寫作,以準確而又富有美感的方式呈現現實,將自然風貌、場景、對話、人物形象、日常生活中的人性故事等進行巧妙組裝,與城市對話并進行整體觀照與透視,精準描摹城市精神與氣質。既有豐富的細節(jié)又有恢宏的視野,可謂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
冰點周刊《非常時期的武漢日?!罚?020-02-12)以樸素、克制描繪各行各業(yè)普通人群的日常,細碎場景與廣闊的空間交相輝映,環(huán)衛(wèi)工、醫(yī)療廢物運輸員工、理發(fā)師、外賣騎手、超市中層管理人員、急救站擔架工、警務站站長、自來水廠工人等代表的小人物們保證了城市的日常運轉,讀來讓人深感生命的莊嚴與美麗。記者張國的筆力獨樹一幟:
此時此刻,武漢是全球大都市中引人矚目同時異常安靜的一個。天色剛暗,走在馬路上就能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
……
這個季節(jié),穿城而過的長江清晨會籠起薄霧,輪船的汽笛聲比以往更加清晰。入夜,江邊的景觀燈光準時亮起,不同的是,許多摩天大樓墻體廣告都換成了閃光的“武漢加油”。
武漢無疑正在經歷建城以來一段艱辛的日子,但它在竭力維持運轉。
……
武漢這座城市見慣了長江晝夜不息的奔流。
這正是細節(jié)的意義所在,小事往往會被我們的眼睛忽略掉,但卻能在眾人眼里閃耀出光芒。一個恰到好處的細節(jié)可以使讀者對整體——對一個人物、對他的處境、對事件,最后對時代產生一種直覺的、正確的概念。③
與之類似的還有《武漢啟封》(2020-04-08),這是一篇定格歷史時刻的長文,共8050字。與《非常時期的武漢日常》形成呼應,同樣關切的是環(huán)衛(wèi)工、志愿者、普通居民、地鐵站站長、外賣員、服裝店主、早餐店老板、糧油副食店老板、菜販、醫(yī)生、教師、學生、社區(qū)防控工作人員、痊愈患者……日常生活中的煙火氣息彌漫全篇:
(開頭)武漢是一點點開的,不是4月8日零時“轟然”打開。
很難說清開封的第一絲裂縫是什么時候,一名志愿者覺得是時隔2個月再次被查酒駕的時候;一名武漢協和醫(yī)院的醫(yī)生說,是他重新接到因打架斗毆來看病的患者的時候;一名住在商業(yè)街邊的居民發(fā)現,放了兩個月“武漢加油”的大屏幕又開始放廣告了。
武漢正在“一寸寸”地打開。歇業(yè)多日的早餐店門口重新排起長隊,一提面下鍋,蒸騰起霧氣,人們摘下口罩,端著熱干面邊走邊吃。街頭重新有了“漢罵聲”。住宅臨街的居民早上被車喇叭吵醒。
……
(結尾)清明節(jié)那天,一個市民外出散步后,撿回一根樹枝插在陽臺上?!拔乙呀涘e過了大半個春天,現在要抓住春天的尾巴。”
這是記者踐行“四力”完成的有溫度的城市特寫,情景交融,日常生活的陌生化的寫作帶給我們新的感受與意義,多年之后這些超強畫面感足以成為武漢集體記憶的一部分。
南方周末《疫情時期的怕與愛:“封城”20天的江城面孔》(2020-02-12)一文也是群像報道佳作。武漢面孔隨著鏡頭的推移、組接被定格并放大,文本各部分以一組組代表性的物象符號區(qū)分,比如白玫瑰、哨聲等傳遞的是市民的懷念與尊重;N95、黃衣服等揭示的是留守人群的擔憂與害怕;留守貓、新生兒、熱干面展現的是彼此的守護與關愛;紅菜薹、買菜群、麻將聲則意味著人間煙火氣息……恰恰是平凡的市井構成一座城市的堅實骨架。主題詞“怕”與“愛”提煉精準,在底部豐富性敘事基礎上抽繹出普遍意義,具有超越性的價值。
二是對特定時空中的群體生存狀態(tài)予以關照,重在呈現群體命運,并借此切入社會公共議題。如冰點《活在癌癥一條街》(2014-05-28)、《開往春天的大巴》(2019-04-24)將癌癥患者及其家人置于特定空間——長沙的嘉桐街與上海的就醫(yī)直通車。
很難說,在這條短短500米的街上,絕望和希望誰能打得過誰。
距繁華的五一廣場6公里,距寧靜的岳麓書院7公里,距優(yōu)美的橘子洲頭9公里——嘉桐街蝸居于長沙市的西北一角,不繁華,不寧靜,也不優(yōu)美。
它與湖南省腫瘤醫(yī)院僅有一墻之隔,這使得它離“死亡”很近。為了治病,數百名患者和家屬常年在街上租住、流動,有人叫它“癌癥一條街”。
……
有的人最終沒有走出醫(yī)院,街道一頭一尾,哀悼的鞭炮有時會在白天燃放。但更重要的則是嘉桐街的炊煙,它在一日三餐之時升騰,從不間斷。
——《活在癌癥一條街》
好的故事就是幫人打開眼界,看到別人是什么狀態(tài),看到自己是什么狀態(tài),有的人看到人生的反差,有的人看到的是人生的反照。當寫作者深入去了解他人,才有可能去理解他人,在這樣的真實面前,記者根本不需要刻意去感動讀者、引起廉價共鳴。
上海有1500條公交線路,這一條可能裝了最多的口罩、CT片、光頭、焦慮與悲情。這條線路只???個站點:腫瘤醫(yī)院、中山醫(yī)院、瑞金醫(yī)院、復旦大學附屬眼耳喉鼻科醫(yī)院(五官科醫(yī)院)和華山醫(yī)院。
當上海人尚在睡夢中,來自舟山、張家港、紹興、慈溪、江陰等長三角地區(qū)的病人從家鄉(xiāng)出發(fā),乘坐幾個小時的客車,抵達上海交運巴士長途南站,再轉乘這輛“就醫(yī)直通車”。
——《開往春天的大巴》
看起來是某個人或某個家庭的孤立故事,但人與人的連接卻構成群體記憶,絕大部分的人不希望逃避生活,而是希望去發(fā)現生活,在欣賞、學習的過程中增加生活的深度。非虛構故事帶領受眾體驗一個又一個真實的世界,從眾生中照見自己,看見他人,也借此照亮我們的日?,F實。
(三)隨筆或個人散文式
狹義上的散文是與詩歌、小說等并列的文體,是一切文學樣式中最自由、最活潑、最不拘一格的寫作形式,題材廣泛、寓意深刻、形象生動、講究文采。散文追求意境美,新聞追求立意新,都強調主題的開拓,散文將人、事、情、景、趣、議融會貫通,交錯發(fā)揮,新聞也可寫人、敘事、抒情、狀景、言趣、說理。散文式新聞是在20世紀 80年代興起的新新聞體,非虛構寫作實踐再次讓這一寫法大放異彩。在新媒體時代,“個人空間”的自由式新聞寫作模式不時涌向“公共領域”。就這種自由體來看,它是散文,或者說一種“比散文還散”的文體,它不再遵循什么新聞報道模式,但卻同樣擔負著新聞傳播的任務。④
以“每日人物”《香港為什么有那么多“瘋女人”?》(2018-08-19)為例,記者安小慶從藍潔瑛等幾位常被媒體嘲諷為“瘋人”的女藝人的坎坷經歷說起,批判香港媒體以至香港社會對貧困、精神異常人士以及女性的窮追猛打,矛頭直指香港崇尚父權的封建性別觀念、吹捧資本主義的拜金思維、對弱勢者的打壓等等。文章借用娛樂圈的八卦剖析社會階層關系,內容深刻,層層遞進,把多年狗仔的窺視鏡系統(tǒng)化成了幾個社會人類學的案例。從文中來看,香港是一個巨大的矛盾體,封建與前衛(wèi),迷信與科學,霓虹與臟污,圍觀“瘋女人”,正是高度擁擠的城市及市民異化的表現??莾扇旌箝喿x量達到10萬+,不少人將之奉為警世佳作。
安小慶的寫法接近美國雜志界的隨筆,將報道與個人經驗及述評靈活交織,從新聞評論轉向到“評論的新聞”,可以看出,新聞與雜文邊界日益模糊,信息與觀點雜陳,主觀性較強,能充分展現作者個人風格。但國外很重視實地采訪與訪談,比如獲得2012年美國最佳雜志寫作獎之隨筆和評論獎的《紙老虎》,該文由“虎媽”蔡美兒引爆的大討論說起,作者并沒有簡單停留在這一現象,而是認真探討“亞裔美國人是否真的在主導這個國家”的問題,作者為了寫文章對幾十個亞裔美國人做了扎實而廣泛的調研訪談,并結合自身的親身體驗展開敘述,文字驚艷,縱橫捭闔。相較之下,安小慶的文章不足之處正在于缺乏調查采訪。香港作家阿離就曾撰寫《是誰需要“香港的‘瘋女人’”?——回應<每日人物>》一文予以回應,質疑其論據不充分,文中所依賴的幾乎全為二手材料。此外,安小慶以20世紀90年代中至2000年香港娛樂版風氣和運作概括香港媒體,不分時代地總結整個香港社會的普羅心態(tài),目光高遠之余也因此模糊了香港這個“他者”的面容。
除上述“評論的新聞”外,越來越多的故事主人公作為敘事者直接出現,個人散文式的文本從情感表達和閱讀體驗上帶給讀者更真切、更身臨其境的切身感受。近年流行的返鄉(xiāng)筆記、春節(jié)見聞、游記式報道等都可看作是散文式新聞,這類作品在真實記錄的基礎上傳達充滿感情的思想或是思想深刻的感情,有鮮明的作者烙印,個人風格明顯。
除此之外,優(yōu)秀的游記散文在記錄旅程的同時也提供了觀察世界的窗口,反映出生活本身的意義,近年頗受追捧。記者出身的旅行作家劉子超因《烏茲別克斯坦:尋找中亞的失落之心》獲第一屆全球真實故事獎特別關注獎。在劉子超看來,旅行寫作是對經驗的第一道提取,直接、鮮活、直指當下,能把歷史情懷、文化語境、政治情景都寫進去。劉子超曾以《穿越印度的火車之旅》中的片段為例,指出旅行非虛構作品的常規(guī)模式:首先是對歷史和現實的概述,這是必須要有的干貨,交待旅行的地方過去和現在的樣子。接著是對旅程經歷的描述:看到、聽到了什么,和他人的對話等等,當然,寫下來的應該是與你想表達的主題相關的。最后是拔高的過程,所謂“共鳴”的部分,引發(fā)一種情感性的東西。⑤
新媒體的發(fā)達為海外寫作者提供了更多發(fā)表渠道,如長期旅居英國的王梆為在《單讀》開設的長篇專欄“英國觀察”,作者以自身經歷為出發(fā)點,在大量采訪與閱讀基礎上對英國民生、政治和文化進行觀察與記錄,題材包括貧困、養(yǎng)老、鄉(xiāng)村問題、女性及家庭等。《英國鄉(xiāng)村紀實:當田園遇上全球化壟斷資本主義》《貧窮的質感》備受好評,熱心的讀者稱贊其“文字有質感、景象有共情、描述有立場”。
二、非虛構寫作的情感化傳播
意大利漢學家史華羅認為,情感是產生于某一社會的文化現象,也就是說,情感總會受到文化的影響,因此不同的社會有不同的情感表現模式。文學作品和其他書面文本題材不僅體現了作者個人的情感經驗,同時也會體現社會集體的情感經歷,而情感的書面?zhèn)鞑ヒ矔绊懮鐣难葑兒桶l(fā)展。他企圖證明情感意義和社會價值系統(tǒng)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聯系,而這樣的視角也可用于對某一社會價值觀的分析。⑥
傳統(tǒng)媒體的黃金時代,消息、通訊、評論等新聞文體擁有著各自清晰的邊界,而近年隨著“情感轉向”的異軍突起,新媒體語境中新聞話語主觀性地位提升,情感性因素凸顯,情感、觀點及立場等主觀性內容比客觀事實更易在社交媒體上獲得擴散和影響力。非虛構寫作作為一種有情感的敘事,比一些冷漠、乏味的新聞內容更有吸引力和沖擊力。在非虛構作品中,既能看到真實的生存經驗、人性的復雜,還能看到社會群體的影像與現實社會中的利益關系,其情感化傳播實踐滿足了受眾的精神需求和審美需求,重塑了社會關系。
非虛構作品多關注個體的命運,能夠在表達現實觀照的同時引起人的共鳴和同理心,在此類作品中,受眾的關注點并非獲取信息,而主要在于尋求一種情感上、精神上的更深層次的體驗。相比一般的新聞報道,非虛構寫作追求“有情”與“事功”的統(tǒng)一,在情感表達與社會價值兩個層面尋求雙贏。《華盛頓郵報》記者布朗在《第一人稱,有時就是寫你自己》一文中曾指出:“描寫人,描寫他們的生活,描寫他們的人性——不管他們是誰,住在哪里,有多少錢,屬于什么社會階層。這意味著給予人和故事尊嚴,意味著在敘述和寫作中要以以下的主題來觸及人類的主題:失敗、悲傷、愛、孤獨、快樂、痛苦、悔恨、信仰、平靜以及絕望。”“作為記者,我們的工作是重塑一組群體對另一組群體的看法。我們必須比模式化的觀念挖得更深?!雹?/p>
在筆者看來,新聞領域的非虛構寫作突破文體界限后,得以擺脫固化思路,不再執(zhí)著于明晰的答案,更能還原人的真實生活進程,并為讀者提供深層閱讀的情感體驗,使故事與讀者的個人經驗發(fā)生張力。
三、非虛構寫作的價值向度
(一)文化價值
數字時代的新文化癥候批判分析是當前學界關切的社會議題。近幾年,“內卷化”“996”“過勞死”“社會性死亡”“躺平”“社畜”等熱詞的流行意味著公眾對社會大潮與個體命運的關切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表達對未來的困惑和向往,這與十年前“神馬都是浮云”“你媽喊你回家吃飯”等純娛樂性的網絡流行語完全不同。社會轉型引發(fā)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道德風貌等的改變在青年群體身上表現尤為突出,由此,青年如何體驗社會以及他們如何表達這種體驗引起了新聞媒體的關注,非虛構寫作通過對這些現象或變化的觀察反映并標示亞文化的張力。
聚集于深圳市三和人才市場旁邊打日結零工的“三和大神”,是一群年齡較小又熟悉互聯網文化的青年,作為“游民無產者”,他們通過網絡創(chuàng)造出了屬于自己的一整套亞文化符號系統(tǒng)。以《廢物俱樂部》為代表的非虛構文本塑造了“大神”們的各種“象征性細節(jié)”,表現出強烈的存在感。正如英裔加拿大作家、記者格拉德威爾在《人物特寫的局限》一文中所言,“人物特寫應該多些社會學的東西,少些心理學的東西。很多描寫個人的人物特寫應該描寫亞文化,個人是檢驗一個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一種方式。當我們將自己局限于對個人的認知,我們也就失去了對社會和亞文化提出更具有價值問題的機會”。⑧
關于青年亞文化的書寫,寫作者追求的是平等交流與相互尊重的對話空間。谷雨推出的非虛構作品《卷入女兒耽美舉報案的武大教授》就體現了這種努力。報道講述兩位耽美圈的作者相互指責抄襲在二次元世界產生了爭吵,身份也隨之暴露,一個是武大唐教授的女兒,另一個是唐教授的學生。這場從二次元蔓延到現實世界的沖突讓唐教授深陷其中。該文整體的報道意圖指向不同年齡、身份、職業(yè)、文化群體之間的彼此包容、理解、尊重,雖然是小眾話題,但刊發(fā)后閱讀量很快突破10萬+,網友“也良”的評價反映了多數用戶的閱讀感受:不論是對于邊界的探討還是是非的論斷,想過很多,比如為什么這就是違法的,為什么大家對這些標簽會有先入為主的判斷,但是事情發(fā)展到現在,或許真的無關乎“耽美”這類話題的刻板印象標簽,而在于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做到以“人”為基礎去尊重彼此。此留言獲得1萬多人的點贊認可。
(二)審美價值
非虛構寫作審美價值的核心在于人文關懷,以溫和有力的書寫為公眾帶來啟迪與教益,具有超越性的審美向度。過去傳統(tǒng)媒體對小人物的報道,往往會強調其命運處境、道德因素等,新媒體時代則注重人的主體性呈現,寫作者以悲憫之心書寫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哀而不傷,體現出一種凈化心靈、陶冶情操的沉思之美。
一般的新聞報道在敘事上呈現出瑣碎、零散乃至雜亂的特征,那些被反映的事件通常是孤立的現場瞬間,而注重故事的非虛構寫作強調結構、內容的完整自足性,展現豐富、微妙的命運,也正是這種豐富性保證了故事的魅力,以“事件”為契機抵達“人”的顯現,并得以借人物與事件呈現觀念,獲得普遍性意義。比如《冰點》周刊對青年話題、觀念等相關議題的長期關注,其報道內容涉及轉型背景中的青年教育、就業(yè)、價值觀、青年與網絡文化、青年與社會穩(wěn)定等問題,如第984期《跳出盒子的人》就借助人物故事傳遞出青年對上代陳規(guī)生活的反叛、對新生活的追求以及對內心理想的執(zhí)念。不確定性、未完成性是非虛構寫作意趣之一,記者衛(wèi)毅認為,非虛構精神與小說的精神類似,“是一種呈現世界的多樣性和復雜性,讓人們產生觸動和思索,留住流逝時光中應該被重溫的感受”。與調查性報道相比,呈現人、事件及世界的復雜狀態(tài),更應該是非虛構要去做的事情。⑨
非虛構寫作廣泛報道轉型中的社會和文化問題,反映了利益分化、價值多元的轉型時期的文化沖突和企圖尋找文化溝通、重建公共性的努力。此外,基于人的異化、科技異化、人與自身的矛盾沖突延伸出對普遍意義與價值的追尋,非虛構寫作因此而具有濃烈而豐富的生命意味,即使所敘述的內容富含悲劇色彩,但骨子里浸透的仍是對信仰與愛的追尋,這種終極關懷對大眾的啟蒙意義值得肯定。
四、結語
非虛構寫作者擅長打破人與人的隔膜,這種由己及人的同理心,足以彌合人與人之間的情緒裂縫。作為“日常經驗美學”的事物,非虛構寫作洞察人類生活狀況的內幕,從文化角度認識并理解急劇變化的世界,有的隱藏著超越文本的潛在意義,成為社會或文化寓言。非虛構展現時代的社會狀況,追尋原生態(tài)的生活意義,作品因此而具有深度意義和倫理內涵,文本力量因此而生成。
在后情感社會語境中,主觀性新聞文體的盛行既有積極的一面,又有內生局限。比如“文學化”的越界或是濫用,另外非虛構平臺的商業(yè)化運營也會誘導賣點話題的重復生產及對煽情寫作的追捧,關于文體創(chuàng)新表達與寫作倫理的話題也將繼續(xù)引起業(yè)界與學界的關注。
注釋:
①陳偉軍:《新中國成立70年來“故事化新聞”寫作模式嬗變》,《新聞與寫作》2019年第10期。
②﹝美﹞杰克·哈特:《故事技巧:敘事性非虛構文學寫作指南》,葉青、曾軼峰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4頁。
③﹝俄﹞康·帕烏斯托夫斯基:《金玫瑰》,李時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35頁、第137頁。
④周大勇:《“超傳播”背景下的中國新聞文學化問題:新10年新聞“歷史回歸”現象研究》,吉林大學2012年碩士論文。
⑤周逵:《非虛構:時代記錄者與敘事精神》,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10頁。
⑥方維規(guī):《海外漢學與中國文論(歐洲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36頁。
⑦⑧﹝美﹞馬克·克雷默、溫迪·考爾:《怎樣講好一個故事:哈佛非虛構寫作課》,王宇光等譯,中國文史出版社2014年版,第117頁、第119頁、第108頁。
⑨衛(wèi)毅:《我眼中的非虛構精神》,《新聞與寫作》2018年第2期。
(作者系衡陽師范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特約編輯:劉徐州;責任編輯:陳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