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雪靜 吉文斌
關鍵詞:中華民族 家國情懷 古典文學 詩性書寫
孟子曾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離婁上》)他將國、家與個人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并倡導人們通過修身立德的自我提升,走向家族、國家乃至天下的廣闊空間,即所謂“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孟子·盡心上》)。錢穆先生說:“有家而有國,此亦是人文化成。中國俗語連稱國家,便是化家成國,家國一體,故得連稱?!盿家國情懷是一種對家和國的深深眷戀和關懷,它根植于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長河中,綿密而堅韌地連接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成為中華民族深層次的文化心理密碼和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價值理念。
一、一帶江山如畫:山川風物之愛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作為古老的農耕民族,中華民族對自己世代生存繁衍的中華大地充滿著親近、感激與欣賞之情,遼闊的疆域、多樣的地形和秀美的山川,成為一代代中國人的心靈記憶。
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劉勰:《文心雕龍·原道》)
《原道》是《文心雕龍》的首篇,主旨是表達本于“自然之道”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文中對大自然中山川、云霞、草木、泉石描繪的寥寥數(shù)語盡得河山之精華與神韻?!拔逶缹は刹晦o遠,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廬山謠寄盧氏御虛舟》),像李白一樣,古代許多優(yōu)秀文學家喜歡徜徉于名山大川,漫游在秀山麗水之中,懷著濃郁的感情,謳歌江山如畫、人杰地靈的中華大地,唱出了對大好河山發(fā)自心底的熱愛。
在詩人筆端,雄偉壯闊的河山如一幅幅打開的風景畫卷,我們瞻仰了泰山“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望岳》)的巍峨雄渾,驚嘆于華山“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寇準:《華山》)的奇險峻峭,流連于黃山“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徐霞客:《漫游黃山仙境》)的千姿百態(tài)。在詩人的帶領下,我們感受了長江“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奔涌激越,震撼于“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的大氣磅礴(李白:《公無渡河》),沉醉于“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的絢麗多姿。
我們走進田園,享受鄉(xiāng)村“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孟浩然:《過故人莊》)、“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陶淵明:《歸園田居》)的靜謐祥和,品悟鄉(xiāng)間“日長籬落無人過,唯有蜻蜓蛺蝶飛”(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以及“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王維:《山居秋暝》)的動靜意趣。
我們走向邊塞,慨嘆于“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王昌齡:《從軍行》)、“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李頎《古從軍行》)的曠遠荒寒,欽佩“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jié)M關山”(高適:《塞上聽吹笛》)、“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慷慨豪情。
我們走上樓閣亭臺,領略樓閣高臺“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王勃:《滕王閣詩》)、“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登鸛雀樓》)居高臨遠的宏大氣魄,體味“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李白:《勞勞亭》)、“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王實甫:《西廂記》)的離愁別緒。
“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保▌⒘x慶:《世說新語·言語》),總有一片山川讓我們魂牽夢縈,總有一帶風物讓我們心懷激蕩,面對山河壯麗,經(jīng)年征戰(zhàn)的岳飛也特意策馬尋芳:
經(jīng)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岳飛:《池州翠微亭》)
岳飛一生戎馬倥傯,征戰(zhàn)沙場,年復一年地馳騁疆場,使他的戰(zhàn)袍上沾滿了厚厚的灰塵,詩人很難有閑暇和心思去游覽與欣賞他為之戰(zhàn)斗的美麗山河。在岳飛率兵駐防池州時,難得有機會到池州城東南的齊山觀覽,他特意登臨了齊山頂上的翠微亭欣賞美好的景致。詩人用最樸實、最簡單而又最深沉的“好”字描述了這次出游“尋芳”的內心感受,詩人目力所及之處無不滿懷著喜愛、依戀和贊賞,詩人不禁陶醉其中,樂而忘返,直到夜幕降臨、明月高懸,才戀戀不舍地趁月催馬而歸。“好水好山看不足”,不僅表現(xiàn)了岳飛對山水景色的由衷喜愛、無限留戀,更傳達了他對錦繡山河最真摯、最深邃的熱愛之情。
“一代江山如畫”(張昇:《離亭燕》),在遼闊的神州大地上,青山秀水不僅造化了萬千景象,更成為炎黃子孫繁衍生息的家園和孕育華夏文明的搖籃。
二、生于斯長于斯:鄉(xiāng)土故園之戀
華夏文明形成于農耕時代,作為古老的農耕民族,人們世世代代與耕地相連,聚族而居,也形成了中華民族重土安遷、守家守土的鄉(xiāng)土情結。柯靈說:“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方魂牽夢縈的土地。得意時想到它,失意時想到它。每逢過節(jié),觸景生情,隨時隨地想到它……遼闊的空間,悠邈的時間,都不會使這種感情褪色,這就是鄉(xiāng)土情結。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詩經(jīng)·小雅·采薇》)
《采薇》是一首描寫戍邊征夫回家的詩歌,征夫離家出征時是楊柳輕柔、隨風而舞的春天,如今返回故鄉(xiāng)則是大雪紛紛、漫天飛舞的冬日,不僅道路泥濘難行,而且人也饑渴勞頓,但是再苦再難也擋不住征夫歸家的決心和行動。清人王夫之贊譽這四句詩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眂作品以歸家的辛苦凸顯了對家的思念,更襯托出征夫對故鄉(xiāng)依依不舍的繾綣之情。
悠久的農業(yè)文明養(yǎng)成了中華兒女依鄉(xiāng)戀土的情結,而人們對家鄉(xiāng)的情感體驗,更是通過離鄉(xiāng)被喚醒、被強化,不論走到哪里,故土家園都是內心深處永遠的牽掛。當屈原觸犯了楚國腐朽貴族的特權,“上下求索”而陷入孤立無援的險惡政治環(huán)境時,憑著他的杰出才能,去國遠游、擇明主而事,未必不能成就自己的一番宏偉事業(yè),當他確信自己在楚國毫無出路、準備依從靈氛和巫咸的勸告去國遠游時,他乘著八龍之車周游上下、翱翔天宇,在升騰天際之際,從高空俯視,忽然望見了可愛的故鄉(xiāng),詩人的腳步踟躕起來: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屈原:《離騷》)
當屈原又一次看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不禁悲從中來,面對故鄉(xiāng)的山河,他再也不忍離去,就連作為詩人仆夫、馬匹的鳳凰和飛龍,都蜷曲起身子回頭遙望、不肯向前。屈原眷戀鄉(xiāng)關,駐足不行,他徹底否定了一切離楚遠游的想法,決定以死明志、以身殉國,堅決不離開父母之邦的壯麗山河。在“去”與“留”的極端矛盾中,充分顯現(xiàn)了詩人執(zhí)著現(xiàn)實、眷戀鄉(xiāng)土的赤子之情。
“人生旅途崎嶇修遠,起點站是童年。人第一眼看見的世界——幾乎是世界的全部,就是生我育我的鄉(xiāng)土?!眃離家的游子就像飄飛的風箏,緊系著故鄉(xiāng)跨越時空的細線,無論飄飛到哪里,卻始終飄不出對家的思念。李白飄逸豪邁,仗劍天涯,仍會“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靜夜思》);王灣在游歷時巧遇一群北歸的大雁略過,繼而觸發(fā)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托鴻雁傳書帶去對家人的問候,祈愿“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次北固山下》);王安石面對“春風又綠江南岸”,不由得發(fā)出“明月何時照我還”(《泊船瓜洲》)的慨嘆;范仲淹“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漁家傲·秋思》),一身戰(zhàn)袍,萬里相思,在保家衛(wèi)國的堅定信念里深埋著戍邊將士濃重的思鄉(xiāng)之愁。
依鄉(xiāng)戀土,思鄉(xiāng)懷舊,將生命根植于鄉(xiāng)土的殷殷之情,游子們對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的依戀早已深入骨髓,即便是踏上離鄉(xiāng)遠游的路,不論走到哪里,內心深處始終桑梓情濃?!昂R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古詩十九首》),這是千百年來游子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情,“月是故鄉(xiāng)明”(杜甫:《月夜憶舍弟》)是自古以來人們對家鄉(xiāng)最親切、最誠摯的愛戀。
故鄉(xiāng)是人的情感和精神歸宿,當人在旅途,遭遇人生窘境之時,故鄉(xiāng)更是構成了人們的靈魂棲息之所。中唐時期,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元稹、白居易等人因種種原因,仕途遭遇貶謫,在困頓無依、百無聊賴之際,更生發(fā)出對故鄉(xiāng)濃烈的憶念向往之情:
夢覺燈生暈,宵殘雨送涼。如何連曉語,一半是思鄉(xiāng)。(韓愈:《宿龍宮灘》)
問春從此去,幾日到秦原。憑寄還鄉(xiāng)夢,殷勤入故園。(柳宗元:《零陵早春》)
故鄉(xiāng)是詩人生命的起點,對故鄉(xiāng)山脈河流、田野大地的書寫,是詩人深刻鄉(xiāng)土記憶的再現(xiàn)還原,是游子離鄉(xiāng)后回望故鄉(xiāng)的情感依托,也是對故鄉(xiāng)母性情感依戀的深度重溫。當遭受貶謫、郁郁寡歡的詩人身處異鄉(xiāng),故鄉(xiāng)成為唯一可以得到慰藉的有力懷抱,鄉(xiāng)土情結展現(xiàn)著熟悉、親和、溫暖的情感結構,消釋了詩人們橫亙在心中的塊壘,撫平了傷痛的心靈,喚起情感深處最溫馨的回憶,讓身心創(chuàng)傷得到休養(yǎng)和平復。
“回家并非有明確的目的和價值,而是為了不斷確定自己,確定自我生命的物理空間和時間,把生的半圓重新拉回到家的位置,以擴張自己,再次回到童年的那次離家,重新尋找家、存在的感覺?!眅在對故鄉(xiāng)不斷的強烈思念和深情回望中,詩人們找到了生命棲居的靈魂家園,在這里,故鄉(xiāng)成為他們生命的終極歸宿,在一次次對故鄉(xiāng)的記憶還原與溫情重構中,詩人們以文化懷鄉(xiāng)為載體,進而構建了心靈追尋的精神家園。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鄉(xiāng)土風物、故鄉(xiāng)家園都積淀在個體內心深處,不斷外化為對錦繡河山與家族親人的關切之情。在很多時候,在很多人身上,“故鄉(xiāng)”不只是一個專屬的地名,它常常會超越時間,跨越空間,與生命價值緊緊相連,與天下情懷牢牢相系,成為中華兒女凝聚力的情感源泉和民族精神的堅實內核。
三、哀民生之多艱:黎民同胞之情
民本思想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這一思想源遠流長,《論語》云:“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論語·顏淵》)孟子云:“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保ā睹献印るx婁下》)又云:“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對民眾的“仁愛”思想是儒家文化的重要主張,也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價值觀。然而,歷史進程中百姓的生活卻往往是“涂有餓莩”(《孟子·梁惠王上》),“民離散而相失”(屈原:《哀郢》),為此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離騷》),為百姓的多災多難哀傷,為民生艱難而嘆息流淚。
愛民憂民、關心民生疾苦始終是中國古代文學的主題,也是家國情懷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那些久傳不息的名篇佳作充滿著對人民命運的悲憫、對人民悲歡的關切。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連年無止的徭役征戍就開始沉重地壓在百姓身上,《詩經(jīng)》中的一些詩歌真實地記錄了當時百姓的苦難:
肅肅鴇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詩經(jīng)·唐風·鴇羽》)
“ 王室”在《詩經(jīng)》中常用作兵役、戰(zhàn)爭的代稱,“王室靡盬”是指戰(zhàn)爭不息的常用詩句?!傍d”是屬于雁類的一種鳥類,其爪間有蹼而無后趾,生性善于行走、涉水,不善于飛翔,由于沒有后趾,所以無法像其他鳥類一樣??吭跇渲ι蠗ⅰT娭幸曾d鳥艱難地振翅起飛,停留在栩、棘、桑這些多帶刺的叢生灌木上起興,以此映射貧苦百姓的艱難生活——王室繁重的徭役讓百姓回家遙遙無期,致使家中的田地荒蕪失種,年邁的父母無人贍養(yǎng)。鴇鳥迫飛,不得其所;百姓服役,無以歸耕。面對無自由、無期限、無酬勞的徭役,也只能通過呼天搶地的吶喊,來表達對征役之事的厭倦和無奈。
連年征戰(zhàn),征伐頻仍,人民飽受戰(zhàn)爭的哀痛與苦難,有“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老兵,他們“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樂府詩集·十五從軍征)》,一生征戰(zhàn)疆場,歸來面對的卻是衰草古柏的墳冢家園;有瘦骨嶙峋、饑寒交迫的母親,“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王粲:《七哀詩》),就算嬰兒在草叢中號哭,母親也只是回頭看看,無可奈何地揮淚而去。戰(zhàn)爭導致百姓顛沛流離、骨肉分離,更導致百姓民不聊生、遭受兵燹之害,作為一代梟雄的曹操,面對戰(zhàn)亂不息造成的“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悲慘景象,也禁不住發(fā)出了“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曹操:《蒿里行》)的悲涼哀嘆。
戰(zhàn)亂不僅讓家國哀鴻遍野、滿目瘡痍,更讓很多百姓流離失所、失去性命,就算有幸活下來,同樣也難以擺脫征徭的苦難。有這樣一位農婦,她的丈夫因戰(zhàn)禍的洗劫而死去,為了躲避社會動亂,她進入深山在破茅屋中棲身,然而就算暫時躲避了兵禍,“人禍”之亂仍然使她陷入絕境: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苧衣衫鬢發(fā)焦。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后尚征苗。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杜荀鶴:《山中寡婦》)
孤苦無依的寡婦鬢發(fā)枯黃、面容憔悴,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然而官府卻變本加厲地敲骨吸髓,逼賦催稅,桑林毀壞了不能養(yǎng)蠶,卻要向官府繳納絲稅;田園荒蕪了無法耕種,還要征收青苗捐,為了保持最基本的生存,山中寡婦只能以野菜和菜根充饑。詩人見證了這觸目驚心的現(xiàn)實場景后,沉痛地發(fā)出“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的感慨,展現(xiàn)出頻繁的戰(zhàn)爭和統(tǒng)治者竭澤而漁式的賦稅給百姓帶來的深重災難,更寄托了詩人對廣大民眾的深切同情。
除了無償無休的徭役,各種苛捐雜稅是把百姓壓得透不過氣來的另一座大山。“厚地植桑麻,所要濟生民。生民理布帛,所求活一身。身外充征賦,上以奉君親”(白居易:《秦中吟十首·重賦》),原本種桑植麻、紡織布帛是為了滿足百姓生活之需,然而地方官員各種巧立名目,大肆搜刮聚斂,以賦稅之盈余的名義向皇帝進貢,通過掠奪百姓的“身上暖”,去博取皇帝的“眼前恩”,致使廣大勞動人民在重稅壓迫下困苦不堪,始終掙扎在生死線上。
“可憐身上衣正單”的賣炭翁,“心憂炭賤愿天寒”(白居易:《賣炭翁》),凍得發(fā)抖的時候,一心希望的還是天氣更寒冷些;一位因遭災而無力繳米納租的老農,在典賣衣物仍不能完租的情況下,只好賣女納租,去年嫁了大女兒,今年又已托人為二女兒作媒,送出去換微薄的錢米,“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范成大:《后催租行》);三代以捕蛇為生的蔣氏人家,盡管祖輩、父輩皆因捕蛇的差事中毒而死,但第三代的蔣氏仍然從事著捕蛇的營生,比起那些“非死則徙爾”的鄉(xiāng)親,蔣氏“以捕蛇獨存”(柳宗元:《捕蛇者說》)。
詩人筆下一樁樁如泣如訴的血淚故事,都是“苛政猛于虎”(《禮記·檀弓下》)的真實縮影,詩人同情民眾悲苦、揭露統(tǒng)治者慘無人道的意緒流蕩于字里行間,凝結為“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張養(yǎng)浩:《山坡羊·潼關懷古》)的無比悲憤和對歷史的深刻思索。
偉大的“人民詩人”杜甫,經(jīng)歷了流亡途中的國破家亡之劫難、之苦痛,使他更加愛戀與同情祖國和人民,詩人通過“三吏三別”等作品,深刻寫出了黎民百姓在亂世中饑寒交迫的慘狀和身世飄蕩的孤獨,飽含深情地揭示了人民的巨大不幸和痛苦,更是一針見血地揭露了造成人民苦難的原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門之隔劃開兩個截然不同的生命世界:門內歌舞升平,觥籌交錯,窮奢極欲;門外凍餒相加,餓殍遍野,白骨累累。“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想到百姓的苦難,詩人心里像火燒似的焦急,只要百姓過上“男耕女桑不相失”(《憶昔二首》)、“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安居樂業(yè)的生活,他寧愿“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表達了對人民最赤誠、最無私的摯愛。
“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于謙:《詠煤炭》),千百年來,一代代有識之士不僅關心民瘼、“哀民生之多艱”,更是為民請命、救民于水火,逐漸凝結成一種為國為民甘愿獻身的奮斗精神、奉獻精神,升華為一種與人民休戚與共、水乳交融的大愛。
四、醉里挑燈看劍:報國衛(wèi)國之行
在中華民族的文化認知中,人在家中,家在國里,化家成國,家國一體。家國情懷不僅是一個人對自己的親人、家園、祖國和人民的深情大愛,更表現(xiàn)為一種對國家、民族的高度認同感、歸屬感,以及為國家、民族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在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史上,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始終是民族脊梁愛國愛民的思想情感基礎和奮發(fā)圖強的強大精神動力。
曾子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告誡人們要胸懷大志,要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情懷。北宋大儒張載著名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橫渠語錄》),對擔當情懷的具體內涵作了深刻闡釋。
從司馬遷的“常思奮不顧身,而殉國家之急”(《報任安書》),到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后出師表》);從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岳陽樓記》),到陸游“位卑未敢忘憂國”(《病起書懷》);從林則徐“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到魯迅“我以我血薦軒轅”(《自題小像》)……歷史上一位位愛國愛民的杰出人物,以責無旁貸、自覺擔當?shù)臍飧?,鑄就并傳承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家國情懷和民族精神。
愛之深,痛之切。尤其是民族危亡的時期,國將不國、家園被毀、無可歸依,慘痛的社會現(xiàn)實更強化著個體與家國之間的血脈聯(lián)系,郁結、升騰為報國衛(wèi)國的情緒,充溢在作家整個的生命里。宋代戰(zhàn)亂不息,文人的家國情懷空前高漲,盡管蘇軾一生飽經(jīng)憂患,政治上很不得意,然而始終把國家興衰、人民苦樂放在第一位,極少考慮個人得失,其云:
竊懷憂國愛民之意,自為小官,即好僭議朝政,屢以此獲罪,然受命于天,不能盡改。(蘇軾:《辯賈易彈奏待罪札子》)
為了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富足安康,蘇軾從不改變直言犯上的個性,即便是得罪權貴,也毫不畏懼。蘇軾始終深懷“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情,即便因多年的茫茫奔波“早生華發(fā)”(《念奴嬌·赤壁懷古》),但他從來不忘興國安邦之志,盡管年事已高,卻仍然希望赴邊疆抗敵,“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獵》),擔負起保家衛(wèi)國的重任。
1127 年,靖康之亂不但把國家一分為二,而且也把李清照的人生撕裂為兩段,她先前像春水一樣寧靜安逸的生活被打破了,她不得不倉皇南渡,孤苦伶仃,窮愁潦倒,在離亂中失去了故鄉(xiāng),失去了大量金石收藏,也失去了相依為命的丈夫。南渡后,李清照已年近半百,生活的苦難折磨,讓那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的弱女子,一下子蛻變成巾幗不讓須眉的女漢子。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李清照:《夏日絕句》)
“生”當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死”要氣壯山河,可歌可泣。李清照以鏗鏘有力的話語肯定了項羽寧愿選擇一死,也不愿意茍且偷生、愧對江東父老的英雄行為,贊美他是“人杰”“鬼雄”;同時也有力地諷刺和譴責了在山河破碎、國難當頭的形勢下,偏安江南一隅的統(tǒng)治者不思進取、禍國殃民的可恥行徑,表達了對處在水深火熱中仍堅持抗金的將士及中原人民的懷念與敬仰,愛國之情噴涌而出,直撼人心。
如果說李清照作為女中豪杰,其愛國行為主要通過作品的思想情感表現(xiàn)的話,生活在南宋時期的陸游和辛棄疾則窮其一生,都在為恢復中原而吶喊、奮斗。陸游生于兩宋之交,少年時代不得不隨家人輾轉遷徙,飽嘗流離失所的痛苦。盡管成長于偏安一隅的南宋,但受家庭愛國情懷的熏陶,陸游從小心中就埋下了共御外侮、收復河山的雄心壯志。直到四十多歲時,他才有機會實現(xiàn)了自己多年的愿望,著戎裝,披鐵甲,執(zhí)長矛,跨戰(zhàn)馬,奮戰(zhàn)于報國一線。然而,由于受到投降派的誣陷打擊,他的軍旅生涯短短不滿一年便戛然而止。
盡管請纓無路、報國無門,然而在陸游一生的悠長歲月中,始終滿懷報國壯志,“一身報國有萬死,雙鬢向人無再青”(《夜泊水村》),即便到暮年也癡心不改;他始終以收復中原為己任,“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不忘驅除外侮、統(tǒng)一國家;他始終關心民生疾苦,“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關山月》),惆悵淪陷區(qū)百姓生活的艱辛苦痛。陸游用自己的一生深切關注著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從少年到青年再到老年,依舊“尚思為國戍輪臺”(《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就算到生命的盡頭,唯一惦念的還是“但悲不見九州同”,囑咐兒孫們“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示兒》)。陸游用他的一生詮釋了對國家民族深沉、濃烈、真摯、執(zhí)著的家國大愛。
與陸游同時代而稍晚的辛棄疾,年少時家鄉(xiāng)淪陷,他目睹了硝煙翻滾、山河破碎,從小就苦練劍術,立志救國。辛棄疾“一生大都是在被拋棄的感嘆和無奈中度過,當權者不使為官,卻為他準備了錘煉思想和藝術的反面環(huán)境。他的能量不能化作刀槍之力、施政之策,便只有一股腦地注入詩詞”f,他一生期待重整河山,本該屬于戰(zhàn)馬嘶鳴的沙場,卻無奈困足于江南風景北望山河,只能夢回塞外: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正值壯年的詞人空有一腔報國復國的凌云壯志,面臨的卻是“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陸游:《隴頭水》),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苦悶境遇。詞人只能在不眠之夜醉酒乘興,夢回當年浴血奮戰(zhàn)的戰(zhàn)場,在夢中運籌帷幄,沙場點兵。盡管屢遭挫折和打擊,“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成為詞人無法實現(xiàn)的人生奢望,但辛棄疾始終未泯抗金復國、建功立業(yè)的壯志雄心。即便到了白發(fā)蕭蕭,仍然“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門行·龜雖壽》),他以廉頗自比:“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表達了癡心不改、報效國家的強烈愿望。在辛棄疾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像屈原、諸葛亮這類愛國憂民的杰出代表的人格力量,也帶有像廉頗、李廣這類英雄人物百折不撓的勇武精神。
歷史上,一次次民族危機促使一批批文人成為戰(zhàn)士,以筆代刃,化一張張書紙為一片片沙場,譜寫成一曲曲“舍生取義”的浩蕩長歌?!熬柢|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曹植:《白馬篇》),“愿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戴叔倫:《塞下曲·其二》),“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昌齡:《從軍行·其四》),“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過零丁洋》),“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于謙:《石灰吟》)……詩人將自己身心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不惜以“死”來維系國家和民族的根本利益,這樣氣貫長虹的誓死報國情操,凝聚成一股對國家和民族高度的責任感和強大的精神力量,帶給整個中華民族的愛國感召和精神力量是貫穿百代、歷久彌新的。
五、結語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家國一體的精神實質始終如一,個人是基石,家庭是紐帶,國是最大的“家”,家國大愛飽含著對山川風物的喜愛、對故土家園的熱愛、對天下蒼生的關愛和對國家民族的摯愛。家國大愛,是超越了一己之情而上升為對天下萬家、蕓蕓眾生的彌天大愛,表現(xiàn)出宏闊充沛的生命格局和生生不息的傳承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