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并蒂

      2022-07-19 09:43:50梅驛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春光

      千珍離婚后,我和楊冬陽陪她吃了幾次飯,我們?nèi)齻€都在石家莊,住得也不算太遠,可之前聚得不多,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那次飯后,千珍給我們?nèi)齻€建了個群,取名“大臉三妞”。我想起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們?nèi)齻€一個宿舍,好得穿一條褲子,錢也混著花,有一段時間,我們?nèi)齻€都沒有錢了,我和楊冬陽回宿舍,看到門上貼了張紙條:貧民窟的大臉女人。沒把我和楊冬陽笑死。

      千珍這是在回憶過去了。

      哪知,第二天上班,我找那個“大臉三妞”群,找了半天,才找到。原來換了名字,是楊冬陽換的,換成了“三人行”。我在群里打字,老楊,你這個老學(xué)究,還能不能有點情趣?

      楊冬陽用語音秒回,上大學(xué)的時候,一掐一股水,說自己臉大,純粹是賣萌,說自己是女人,也算未卜先知,現(xiàn)在呢,人到中年,一個個都這么大的臉,不知道藏著點?還“妞”,都補著大豆異黃酮呢,好意思嗎?

      千珍也回了一段語音,估計是在和楊冬陽耍嘴皮子,辦公室有人進來,我就沒有聽。過了一個多小時,再看那個群,仍然停留在千珍的語音上,楊冬陽也沒有回,楊冬陽是心理咨詢師,忙得很。我聽了下千珍的語音,大致意思是說,她現(xiàn)在恢復(fù)成了自由身,又成了妞了,你們愛女人女人吧,她就是個妞。

      然而,千珍并沒有把群名改回“大臉三妞”。

      這個群建起來后,三個人一起聊的時候并不多,多數(shù)還是恢復(fù)成“妞”身的千珍閑得咯吱咯吱叫,發(fā)一些圖片、視頻。我看到了,會回一兩句,楊冬陽很少回??礂疃柕呐笥讶Γは腓べご蚩?,極光單詞打卡,keep跑步打卡,這個女人,越活越來勁了。

      千珍和我語音,說,楊冬陽哪是越活越來勁,人家的勁就一直沒下去,不像你和我,一個個疲沓沓的。我說,我哪是疲沓沓,我是軟綿綿,提都提不起來。

      放下語音,我裹緊被子。我的夜晚很奇怪,十一點之前,我一個人躺在這張大床上,和千珍語音,和編劇圈里的兩個朋友聊天,有時候也鼓搗一段朗誦,發(fā)在喜馬拉雅上,我像漫坡的水,想流淌到哪里就流淌到哪里。玩夠了,就睡,若能在十二點之前安然入睡,那將是這一天的雜亂無章給我的最高獎賞,但有一多半的時候,我在這張大床上翻來覆去,到最后不得不吃一粒艾司唑侖。楊冬陽說我是焦慮癥,我告訴她我并不焦慮,我也沒什么可焦慮的。楊冬陽說你焦不焦慮,不是你說了算的,還說我應(yīng)該想辦法去解決這個問題,比如,我應(yīng)該去次臥看一看老仝。我說,我從來不去次臥看老仝,但老仝每晚都會來主臥看我,我們禮貌地聊上幾句,就各回各屋了。楊冬陽說我這么多年都沒有學(xué)會經(jīng)營婚姻,就這么放任自流,果然要承擔(dān)后果。我嚷了起來,老學(xué)究又開始教訓(xùn)人了。

      這天晚上,我聽楊冬陽的話,真的去次臥看老仝,屋里黑著燈,我先貼著門聽了下,并不是沒有一點聲音,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來,等我輕輕推開門,我發(fā)現(xiàn)老仝面朝墻躺著,呼吸聲很均勻。我想,我應(yīng)該找個機會提醒下老仝,讓他睡覺時把屋門鎖上,我的屋門也該鎖上了。

      恢復(fù)成“妞”身的千珍和二十多年前一樣開始找對象了,卻也和二十多年前不完全一樣,如今,她找對象的渠道竟是以網(wǎng)絡(luò)為主了。我們都很奇怪,千珍條件不差,資深記者,一女,已讀大學(xué),市內(nèi)二環(huán)內(nèi)有九十多平方米一套房子,有車。在現(xiàn)實中,卻沒有什么人給她介紹對象,除了我們幾個閨蜜,但我們身邊也沒有幾個合適她的人,她只能靠交友軟件。

      在各種各樣的交友軟件和直播間中混了一段時間,千珍跟我說,現(xiàn)在的人,完全分不清線上線下了,以前還覺得現(xiàn)實和網(wǎng)絡(luò)之間有一種距離,如今沒有了,早晨起來直播吃飯,上班直播帶貨,下班直播遛狗,晚上直播征婚,自己在自己直播間征,也躥到別的直播間征……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就生活在一條網(wǎng)線中,不,連這條網(wǎng)線都沒有了,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密碼中?我說,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密碼中,這個密碼還不用輸入,輸一次,就被記住了。

      千珍跟從交友軟件上認識的那些男人見面,有時候會叫上我一起。那天,我陪千珍見了一個比她小五歲的男人,男人是個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作家,南方人,插根細管喝著個椰子汁跟我們講了一個如夢如幻的穿越故事,我看出來千珍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就點了兩份冰激凌,我們倆邊吃冰激凌邊聽,以保持鎮(zhèn)定。好不容易,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作家講完,我們逃也般地出了餐廳。車里,千珍怏怏不樂,說,我們?nèi)フ覘疃柍燥埌伞?/p>

      楊冬陽并不好找,這回,竟然是有空的,只是現(xiàn)在還在忙,在“花果樹”參加一個臨終關(guān)懷活動。千珍在下一個路口調(diào)頭,往“花果樹”走?!盎ü麡洹笔鞘仪f一家兒童臨終關(guān)懷機構(gòu),當(dāng)年,楊冬陽出名全靠它,主意還是千珍出的。千珍做了十多年媒體,有些包裝人的經(jīng)驗。大約是五六年前吧,自學(xué)成才的楊冬陽拿到了二級心理咨詢師證,卻沒有地方施展抱負。有一回吃飯,她喋喋不休地抱怨,那個時候,千珍剛給“花果樹”做了一期節(jié)目,忽然就靈光乍現(xiàn),說,老楊,你可以給“花果樹”當(dāng)心理輔導(dǎo)師啊,我敢保證,這“花果樹”的宣傳還得跟進,這么一來,你也就跟著出名了。

      因為是第一家,又是專門做兒童臨終關(guān)懷的,那兩年,“花果樹”果然被媒體追著,捧著,楊冬陽像是一個剛?cè)氤堑霓r(nóng)村姑娘,傍上了個大款。楊冬陽也聰明,把“花果樹”的一面白墻利用起來了,每去世一個孩子,就由一個活著的孩子畫一朵花或者剪一朵花,花芯里寫上去世孩子的名字,貼在墻上。現(xiàn)在,那面白墻上已經(jīng)有二三十朵歪歪扭扭的花了,都朝天長著,紅的,黃的,藍的,什么顏色的都有,不明真相的人會覺得這面墻充滿童趣。

      我見過那面墻。

      我跟千珍講,那面墻上的花朵都是謊話,還沒有開,就凋零了。千珍心腸軟,沒去看那面墻,說,早夭的孩子都是天使。楊冬陽見多識廣,在我們談起這些話題時,總是沉默。

      等了多半個小時,才看見楊冬陽出來。上了車,楊冬陽喝了幾口水,忍不住跟我們說,就是再忙,這里的公益也得做。沒錯,楊冬陽在“花果樹”完全是做公益,她正式的工作單位是啟睿教育,她是石家莊這家最大的私人教育機構(gòu)的首席心理咨詢師。來她這里咨詢的多是初三學(xué)生、高三學(xué)生。我們曾經(jīng)問楊冬陽,沒有來咨詢兩性關(guān)系的嗎?楊冬陽說,有啊,也很多。我們幾個人的孩子都上大學(xué)了,對大考前的心理狀態(tài)不太關(guān)心了,一聽兩性關(guān)系,都忍不住往細處問。每到這個時候,楊冬陽卻不說了,她說他們做心理咨詢的,不能暴露別人的隱私。這倒也對,我們都能理解。

      我們?nèi)齻€人吃晚飯,一般吃粗糧粥,三四個青菜。那天,千珍情緒不太好,點了玉米排骨、牛肉羹,自己搛了一塊排骨,又沖楊冬陽說,老楊,看你那蔫巴巴的樣子,吃點肉,高興高興。楊冬陽往前探了探身體,說,我覺得自己都要虛脫了,是要補一補。她也搛了一塊排骨,吃了兩口,就撂下了,說,你們不知道,那個孩子太可憐了,才十歲,母細胞瘤。

      那個孩子的名字又被寫到墻上的一朵花里了吧。我心里想,嘴里如同嚼蠟。那頓飯吃得索然無味。

      又要到十一點了,讓我害怕的時刻又要來臨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害怕進入睡眠的那一段時間,也許那是我這一天中最為清醒的時候。我閉上眼,老仝的面龐出現(xiàn)在臉前,電視臺進行改革,他面臨被解聘的命運。他當(dāng)然不甘心,正上躥下跳地活動。我是這么跟千珍說的。實際上,老仝并沒有上躥下跳,而是又提高了和一個攝影團去山上拍照的頻率,這個月已經(jīng)開車載副臺長隨攝影團去了兩次溝仙寨。我甩甩頭,語音聊天的請求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是千珍。也只有千珍十一點了還敢跟我語音。千珍說她有兩張北京國家大劇院音樂會的門票,明天下午的,問我要不要去??赡芘挛揖芙^,千珍又說就當(dāng)散心了,明天正好是周六。我答應(yīng)了,她要了我的身份證號碼,一會兒就把高鐵票的時間和車次發(fā)到了我手機上,我一看是早晨七點多的,有些疑惑,又語音問千珍,千珍支支吾吾地說,上午還有點別的事,我得陪她去。

      凌晨五點半,我在樓下等千珍的車來接我。臨出門前,我打算給老仝的微信留個言,想了想,也沒有留。早晨起來,老仝看不到我,一定以為我出去遛彎了,也不會問什么。

      在高鐵上,千珍說了實話。她昨天晚上跟一個男人開房,意亂情迷中,沒能堅持讓那個男人戴安全套,事后,她很后怕,查了很多資料,還是去打一個七十二小時內(nèi)的阻斷針穩(wěn)妥。這針石家莊沒有,只能去北京。我瞪大眼睛,看著一臉懊悔的千珍。而千珍懊悔的并不是跟一個剛認識半個月的男人開房,竟然是沒有堅持住讓那個男人采取安全措施。

      千珍很不好意思,說,你別這么看著我,這在八零后九零后那里都不算事……我想了想,我好像并沒有什么資格指責(zé)千珍,千珍知道我有一個維系了五年的情人,這也許就是千珍非讓我陪著去打那個阻斷針的原因吧。中年以后,讓昔日的朋友形成緊密小團體的原因只有一個,境遇。我們那些留在石家莊的大學(xué)同學(xué)們,混成中產(chǎn)階級的,商量的都是周六日去誰家在山里的別墅度假。而千珍和我,屬于混得一塌糊涂的,商量的都是怎么求取心理平衡,好在人堆兒中不顯山不露水地活下去。

      哪天,我們?nèi)ヂ犅牀疃柕恼n吧,她現(xiàn)在也算愛情婚姻專家,在傳媒大學(xué)開著課呢。千珍忽然說。

      又發(fā)神經(jīng),聽什么課呀,你什么不懂?我把頭靠向車窗,今天起得太早了,困乏勁兒上來了,但我的腦子很清醒,千珍是覺得我們倆都該理順一下自己的感情生活了。千珍屬于饑一頓飽一頓,我屬于吊在一棵歪脖數(shù)上。不,是兩棵,無論哪棵,都夠我吊死自己。我那個維系了五年的情人,到現(xiàn)在也還在維系著,他很小很小的一小部分的白天屬于我,他的晚上一丁點都不會屬于我,他對于我每晚十一點的分水嶺有害無益,也許,他正是形成那個讓我害怕的11點的罪魁禍首。

      而我們這個“三人行”里的楊冬陽呢,作為心理咨詢師的楊冬陽,作為人生贏家的楊冬陽,這個時候,應(yīng)該正坐在明亮的餐廳里,和陶春光共進早餐吧。

      陶春光也是我們的大學(xué)同學(xué)。陶春光長得帥,又會唱歌跳舞,口才也好。最早,我們系舉辦舞會,陶春光都是和我們導(dǎo)員一起跳舞的,我們導(dǎo)員也是我們學(xué)姐,剛畢業(yè)一年。兩個人舞姿翩翩,我們在一旁拍巴掌,都覺得是一對璧人。后來傳出一個驚天新聞,楊冬陽開始追求陶春光了。我和千珍是最后知道的,我們?nèi)枟疃?,楊冬陽很坦然,她說她愛陶春光。一個人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告訴人們他(她)愛一個人,也許只有十八九歲的時候,才會這么流暢自然。許多年后,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我們是愛一個人,還是不愛一個人了,我們時時刻刻都在辨別這里頭的區(qū)別。

      類似“貧民窟里的大臉女人”這樣的紙條再也沒有出現(xiàn),楊冬陽和陶春光一起吃飯了,錢也混著花了。我和千珍回宿舍時,不止一次看到兩個人坐在楊冬陽的床上卿卿我我,他們也不避諱我們。我們從來不懷疑他們有一天會分手,然而,分手的時候還是來了。畢業(yè)那天,陶春光去車站送我們,楊冬陽哭得上不來氣,我們這才知道,陶春光的父母已經(jīng)把他安排到老家的鄉(xiāng)政府上班了,而楊冬陽簽了石家莊的一家出版社。沒辦法,也許正因為少年時期的愛情清澈,沒有那么多盤根錯節(jié),才更不堪一擊。

      大約多半年后的一天,我們幾個留在石家莊的朋友吃飯,楊冬陽來得晚,跟在楊冬陽身后進來的,竟然是一臉笑容的陶春光。楊冬陽羞澀地告訴我們,陶春光辭掉了老家鄉(xiāng)政府的工作,到石家莊和她一起發(fā)展來了。我們都很驚訝,起先,楊冬陽沒給我們漏過一點口風(fēng),我們只是后來聽說了一點,是陶春光找的楊冬陽。我感嘆,到底是在象牙塔里談的戀愛,和在社會上談的不一樣,純度高一些。千珍說我墻頭草,一會兒說學(xué)生時代談的戀愛靠不住,一會兒又說純度高,她說,真正的原因不在這里,你沒去過陶春光的老家吧,顯坪,我去過,我老舅家就是顯坪的,顯坪窮啊。我看陶春光是不愿意待在那么窮的地方,才來找楊冬陽的。我沒有反駁千珍,不管怎么說吧,他們倆能在一起,我們都是滿心祝福的。

      之后,陶春光跑過保險,做過銷售,稍有積蓄之后,開了家廣告公司。他們兩個人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班好多同學(xué)都去了。我那時候在廣播電臺寫文案,還沒結(jié)婚,單位宿舍離他們租住的房子不算太遠,經(jīng)常去他們家蹭飯。陶春光有一道拿手菜,叫怪味豆,是把各種泡發(fā)的豆子放在一起翻炒,加上事先調(diào)好的湯料,味道是真怪,我到現(xiàn)在都能記起來,但那種味道很難形容。

      我和老仝的婚姻規(guī)規(guī)矩矩。相了很多次親之后,和老仝步調(diào)比較一致,就結(jié)婚了。那時候老仝還是小仝,白白凈凈的一張臉,穿白色T恤,牛仔褲,很陽光,在電視臺工作,是一名攝像師。等晚上脫掉T恤、牛仔褲,老仝原形畢露,跟我講,電視臺房頂上,有個拳頭大的洞,他們這幾個攝像師經(jīng)常趴在房頂上,透過那個洞,看明星換裝。那真叫一個刺激,明星哎。老仝兩眼放光,看我不說話,他趕緊閉緊嘴巴,以后不看了,真不看了。原形畢露的還有別的,比如,老仝在單位沒有編制,是合同工。我知道這一點后差點打翻一個盤子,老仝無所謂,在餐桌前吱溜吱溜喝湯,說,還有臨時工呢。老仝就是這樣一個人,滿足于所有現(xiàn)狀。我后來問過千珍,老仝這算不算騙婚?千珍說,你也沒問呀,介紹人說是正式的,你就自然而然地以為是有編制的了。我想了想,倒也是。千珍又說,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你自己對自己不負責(zé)任。我說,我沒有對自己不負責(zé)任,到該結(jié)婚的年齡結(jié)了婚,就是對自己的負責(zé)任。

      最開始那幾年,楊冬陽和陶春光的日子過得并不平靜。也許還是因為住得不算太遠,我成了他們的義務(wù)“救火員”。他們倆一吵架,就叫我。有時候是楊冬陽叫,有時候是陶春光叫。楊冬陽叫我的時候,常常是我一進門,楊冬陽就沖著我聲淚俱下,我嘰里呱啦教訓(xùn)一頓陶春光,就完事了。陶春光叫我的時候,常常是陶春光虎著臉不說話,楊冬陽冷著臉不說話,有兩個不說話的了,我再不能不說了,就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你們看看你們倆的名字,一個春光,一個冬陽,一個放飛春天,一個溫暖冬天,絕配呀,怎么就老吵架?兩個人還是不吭氣,我就讓陶春光教我做怪味豆,他們家永遠儲存有各種豆子,是陶春光的父親自己種的,等一盤怪味豆做好了,我們仨坐在餐桌上開吃,他們倆也就開始互相攻擊了,只要開口就好辦,多數(shù)還是因為孩子,他們生了個女兒,由陶春光的父母在顯坪老家?guī)е?,他們每兩周回去看一次。我兩邊勸勸,他們也就順坡下驢了。臨走,陶春光讓我把剩下的怪味豆打包拿回去,我沒拿,其實,我真的不喜歡什么怪味豆。

      是不是因為在楊冬陽家經(jīng)歷了很多次吵架,我和老仝在婚后的前好幾年顯得很是風(fēng)平浪靜?這也算一種免疫吧,每每從楊冬陽家回來,我看著老仝,就想,幸虧這種雞飛狗跳沒有發(fā)生在我們家,不然,我一定會瘋掉的。我和老仝生了一個兒子,我媽媽住在我們家?guī)臀覀儙А:髞?,我才知道,我和老仝婚后前期的安寧,是我們的兒子和我媽媽給我們帶來的,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不是如何在一群人中獨善其身,而是兩個人的相處。

      算一算,楊冬陽第一次去上“家庭系統(tǒng)排列”課,應(yīng)該是在十五年前。那時候,她和陶春光已經(jīng)把女兒接到身邊上學(xué)了。我第一次聽楊冬陽滔滔不絕地講這個課時,還覺得挺新鮮的,楊冬陽說這個課是德國心理治療大師海靈格研究了三十年的成果,非常先進。等楊冬陽說出價格來,我吃了一驚,那個年代的幾千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楊冬陽二話不眨,掏了錢去上了。那時候,我并不知道楊冬陽為什么去上那個課。大約過了半年,楊冬陽到我們廣播電臺找我,我辦公室三個人,我把她拉到后院。

      楊冬陽說那個課真好。佐證這個“好”的是,她和陶春光的關(guān)系改善得太多了。想一想,這段時間我確實沒有去他們家義務(wù)滅過火。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楊冬陽去上那個課,是為了改善和陶春光的關(guān)系。楊冬陽說,我本以為女兒回來,我們一家人守在一起,陶春光的公司也正常起來了,我們家就會和和美美,充滿溫馨,但實際上并不是,我能怎么辦?我不能當(dāng)著我女兒的面跟他吵,我只能從內(nèi)部入手,正好這個課,解決了我的需求。

      我記得那是個秋天,廣播電臺后院里那棵古老的松樹下滴落了松油,我和楊冬陽從樹下走過,楊冬陽的鞋子被粘住了,楊冬陽不明所以地抬起腳看,我告訴她這是松油,她像一個孩子一樣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楊冬陽永遠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根本就不知道松樹會長出松油來。不過,她的心思很快就從松油上出來了,她興致勃勃地問我,你去上那個課嗎?

      原來是來游說我去上那個課的。我雙耳薄而柔軟,卦書上說長這樣耳朵的人對誘惑缺乏抵抗力,但那一刻我沒有答應(yīng)她,因為錢。我和老仝剛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我把話題扯向房子,告訴楊冬陽,我、栗子、千珍還有幾個同學(xué),都在石家莊買了房子。楊冬陽絲毫不為所動,說,面包和房子都會有的??墒?,感情要是損毀嚴重,就修復(fù)不回來了呀。我覺得她危言聳聽,往松樹下走了走,讓松油粘住我的鞋子。

      后來,我聽說楊冬陽游說了我們好幾個同學(xué),有那么一點發(fā)展下線的傳銷勁頭。但都沒有成功。如我所言,我那些已經(jīng)步入婚姻的同學(xué)們,都不覺得兩個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比賺取一塊地板磚更重要。有一段時間,千珍還和楊冬陽疏遠了,跟我抱怨過幾回,說楊冬陽是不是跟陶春光學(xué)的,怎么也一幅搞銷售的嘴臉?我說,楊冬陽被迷了心,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最后跟著楊冬陽去上那個課的是我,我到底還是長了一雙薄而柔軟的耳朵。楊冬陽打動我的一句話是,這個課會讓你了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段時間,我和老仝正分居,又續(xù)簽了一次合同的老仝自以為飯碗萬無一失了,在工作中能拖沓就拖沓,每個周末跟著一個攝影團去山里采風(fēng)卻一回都不落下,我問過他,他說他是這個團的核心人物,不去不行。我后來才知道,這個團里就有他們電視臺的副臺長。我跟他們?nèi)ミ^一次,副臺長新燙了羊毛卷,紅光滿面,笑聲嘎嘎的,我在她的笑聲中,不小心把腳崴了,老仝一聲不吭地把我背到車上,轉(zhuǎn)身就去追趕大部隊了。那一整天,我就對著一塊面包,一個鹵蛋,一瓶礦泉水,看著自己又紅又腫的腳脖子,直到老仝他們回來。老仝上了車,像是恍然才發(fā)現(xiàn)我也在車上,他的眼睛里瞬間有一絲羞愧,正是這絲羞愧,讓我自己羞愧交加。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事實上,一個天真的楊冬陽領(lǐng)著一個同樣天真的我坐著公交車從石家莊西花了將近兩個小時趕到石家莊東時,就注定這將是一趟徒勞無功的旅程了。除了和楊冬陽一樣天真,我還悲觀。不過,我已經(jīng)沒辦法反悔了。楊冬陽領(lǐng)著我交了五千塊錢,領(lǐng)了一件黃色T恤,我們倆到宿舍換上這件寬大的黃色T恤,上了三天課。課云山霧罩,課后的集體活動無非是為了增進學(xué)員之間的感情,那時候,還沒有“團建”這個詞,現(xiàn)在想想,那些被哄著趕著進行的游戲啊唱歌啊也算一種低級的“團建”了。

      印象最深刻的是哭。那是第三天晚上,我們?nèi)鄠€學(xué)員分了組,每個組一個房間,把房間的門關(guān)好,窗簾拉緊,燈關(guān)掉,每個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吐露心聲。是的,心聲。什么樣的心聲呢?就是不敢或者不能跟自己的親人朋友吐露的聲音。我和楊冬陽沒在一組,主辦方特意這么安排的,熟人不能在一組。開始了。我坐在角落里,很緊張,趕緊把水杯攥在手里。我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個環(huán)節(jié),也沒想到我竟然像一個神父一樣,要聽別人的“心聲”,不,所有的人都是“神父”,所有的人又都是“懺悔”的人。真的開始了。辨析一下方向,是從我對面的一個角落里發(fā)出來的聲音,說自己小時候曾被父母拋棄,現(xiàn)在雖然在父母面前強顏歡笑,但內(nèi)心原諒不了他們……那人說完,哭了。接著,一個來自我斜后方的聲音說,小時候曾被同村一個男人性侵,那時候不懂,現(xiàn)在心理障礙越來越大,以至于對男人提不起任何興趣……說完,也號啕大哭。

      我覺得我握水杯的手越來越抖,就大著膽子,摸著黑,從后門悄悄出來了。猛一站在星光璀璨的天空下,我有些發(fā)暈,雙腿也有些發(fā)軟,只想快些回家去。我定定神,給楊冬陽發(fā)了條短信,說家里有急事,先走了,楊冬陽沒有回。我去宿舍收拾完東西,一個人打車回去了。我是那期培訓(xùn)班唯一一個沒有拿到結(jié)業(yè)證的學(xué)員。而據(jù)楊冬陽說,他們這些拿到結(jié)業(yè)證的同學(xué)后來都成了助教,開始走南闖北輔助講師上課了。楊冬陽連連替我抱屈,我看著她的表情,很想問問,她在那個小組會上,吐露出的是什么“心聲”,可我沒有問。

      自然,我沒有通過這三天課了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更沒能解決我和老仝的問題,對這些,我寧愿裝作無視,也不想吐露什么“心聲”。那次下山后,我拐著一條腿,借口要熬夜寫文案,搬到了書房住。過了兩天,老仝看我在書房住得不舒服,自己和我換了,我們是租的房子,書房也就八平方米大。我很感激老仝。半年后,我們的新房子下來,經(jīng)歷了艱辛的裝修階段,等真正住進去的時候,我和老仝像做夢一樣,我們互相望望,不由自主地在主臥那張席夢思上躺下來,做了愛。

      隔幾天,我請石家莊的同學(xué)們來暖房,楊冬陽和陶春光都來了。陶春光對我們家的新房子嘖嘖贊嘆,楊冬陽也在一旁幫腔,不過,有些心不在焉。吃飯時,我那幾個馬上要拿到新房鑰匙的同學(xué)問起我們這套房子的裝修費用,我放下筷子,去拿賬本,我們就在餐桌上一項一項合計,我懊悔地告訴他們哪一項其實是能省錢的,又欣慰地告訴他們哪一項是我獨具慧眼省了的。我們說得正熱鬧,只聽楊冬陽冷不丁來了一句,你們怎么都變得這樣了呢?!我們停下,愣愣地看著她面前空了的那盤西芹百合炒肉。陶春光見狀,趕緊把自己跟前那盤辣子雞丁推到楊冬陽跟前,說,你吃你的。楊冬陽瞥了陶春光一眼,說,你們覺得生活只有房子?

      又招惹上這個祖宗了。上大學(xué)時,我就經(jīng)常自不量力招惹這個祖宗,招惹她沒什么好處。我趕緊放下賬本,其余同學(xué)也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全神貫注對付面前的菜。

      可是,已經(jīng)晚了。楊冬陽不吃了,拿著一雙筷子,跟我們講了一個簡單的故事,那個故事是我和楊冬陽上“家庭系統(tǒng)排列”課時老師講過的,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它源自美國一個著名作家,特雷弗,也不知道那個故事有個名字,叫《孩子的游戲》。說有一對重組家庭,各帶了上次婚姻誕生的一個孩子,這兩個孩子住在閣樓上,每天做游戲,模仿自己的媽媽和現(xiàn)在的繼父偷情的情景,或者模仿自己的爸爸和現(xiàn)在的繼母約會的情景。楊冬陽看著我們說,孩子的游戲以后也會變成大人的游戲。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在我們大家吃得熱火朝天的時候說這些,也許我們剛才不該當(dāng)著她和陶春光的面討論新房子裝修吧。我們有些不知所措,栗子按捺不住,陰陽怪氣地說,楊冬陽,房子和愛情是可以兼得的,你和春光已經(jīng)夫唱婦隨了,就讓我們這些情場失意的人憧憬憧憬我們的房子吧。

      楊冬陽愣了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看過一個數(shù)據(jù),現(xiàn)在的離婚率越來越高,就是還在婚內(nèi)的夫妻,也有百分之二十過得非常不幸福,不能大家都住著高樓大廈,都開著奔馳寶馬,自己的內(nèi)心卻像篩子眼兒……

      栗子說,誰像篩子眼兒了?我們都好模好樣的,好不好?

      栗子滿臉無辜的表情定是刺痛了楊冬陽,楊冬陽才在大庭廣眾下說出那句話來,你和你們家老徐分居多半年了,就別掩飾了。我覺得你們還得好好想想辦法,這可不是小事……

      栗子啪一下撂了筷子,站起來時太快,帶了一下桌子,一盤魚肉的汁順著餐桌淌下來,淌到我新買的白底藍花的桌布上。

      這時候,陶春光已越過兩個人,站在楊冬陽跟前,楊冬陽一臉后悔,然而,已然晚了。栗子甩給楊冬陽一句話,我就是和我們家老徐離婚,也輪不到你來插嘴!你還是先把你自己管好吧,整天人五人六的,也不拿鏡子照照,這個屋里,誰不比你混得好?

      栗子摔門而去。

      好好一頓飯,就這么攪和散了。大家離去時,臉上都訕訕地。

      晚上,收拾好廚房,我憂心忡忡地對老仝說,栗子的話不僅僅是沖楊冬陽說的,也是沖陶春光說的。陶春光那個廣告公司死不死,活不活的,掙不了幾個錢。他們兩口子回去后,肯定會大吵一架的。老仝說,吵也對,吵能吵出來個明白人也行。我說,什么明白人?老仝說,你能說栗子是錯的嗎?我說,栗子沒錯。感情是最難抓住的,這時候抓點別的,當(dāng)然沒錯。我眼神空茫,心里冷笑了下。老仝說,就怕陶春光明白了,楊冬陽也不會明白。我想說,怕是楊冬陽明白了,你也不會明白。說出來的卻是,是啊,楊冬陽這輩子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是不會明白的。

      果然,讓我和老仝猜對了。從我們家回去后,楊冬陽和陶春光大吵了一架,結(jié)果是陶春光關(guān)閉了小打小鬧的廣告公司,到我們另一位財大氣粗開水泥廠的同學(xué)那里跑銷售,賣水泥去了。那些年,干過銷售的人總覺得他們一夜暴富的機會在買進賣出上,殊不知,生手虧三年,而三年后,誰又能保證市場一如既往呢?

      不知道是不是陶春光這種忽上忽下的動蕩生活導(dǎo)致了他們這個家庭的風(fēng)雨飄搖,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們家又開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了。而這個時候,他們已經(jīng)不讓我這個老同學(xué)去給他們當(dāng)調(diào)解員了,也許是因為我住進了新家,離他們遠了;也許是因為我住進了新家,已經(jīng)不太適合去給他們調(diào)解了。

      我只知道,一年多以后,楊冬陽突然放棄了出版社的工作。這是一個令我們都很震驚的消息,那幾年,出版社雖然也開始走下坡路,但架子還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怎么說放棄就放棄呢?楊冬陽跟我們解釋,出版社劃歸企業(yè),每個員工都要繳納一筆資金,才能繼續(xù)上班,她不是拿不出那點錢,她只是覺得這種方式她接受不了,她只有辭職。什么叫“方式接受不了”?那時候,我們好幾個同學(xué)在藥廠上班,都集了資——集資上班,雖然聽起來不符合常規(guī),但每個想要有份穩(wěn)定工作的人都無奈地從自己錢包里拿出了錢。而許多年后,大學(xué)畢業(yè)生進個國企要花費十幾萬的公關(guān)費,或者,許多大專院校本身就設(shè)了“訂單培養(yǎng)”,每個學(xué)生的學(xué)費分兩部分,一部分上繳給學(xué)校,一部分上繳給企業(yè),三年后,企業(yè)會給你安排一份工作。楊冬陽怎么就認不清形勢,“方式接受不了”呢,她想要的是什么?她是給自己找好退路了嗎?

      后來,我們從陶春光那里聽到了消息,楊冬陽是選擇了一條路,可那是退路,還是險峻的前行之路,我們說不清,因為楊冬陽的決定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她要考心理咨詢師。

      陶春光說,剛聽到楊冬陽說要考心理咨詢師的時候,他還覺得是件好事,心理咨詢師正規(guī),國家給發(fā)證,總比社會上那些七七八八的課程好得多吧,說實在的,他并不喜歡楊冬陽走南闖北地去學(xué)什么“家庭系統(tǒng)排列”課,“傳統(tǒng)文化”課,他也不喜歡她去當(dāng)助教,更不喜歡她去做什么公益。他曾經(jīng)跟我們說過一句話,有那心思,多去看幾次自己的娘多好。楊冬陽不服氣,跟他吵,說,自己的娘有人照顧,我就不能去看看別人的娘?陶春光撇撇嘴,不再搭理她。而現(xiàn)在,楊冬陽要去正兒八經(jīng)地學(xué)習(xí)心理咨詢師的課程了,在陶春光的想象中,楊冬陽無非是利用業(yè)余時間去學(xué),藝多不壓身,學(xué)好了更好,學(xué)不好,過兩年,她也就收了心,也耽誤不了什么。哪知道,等下回他出差回來,才發(fā)現(xiàn)楊冬陽已經(jīng)辭了職,開始在家小學(xué)生一樣,一門心思考心理咨詢師了。

      我記得那是陶春光組織的一個飯局,在座的有我、千珍,沒叫栗子,我和千珍嘀咕,若是楊冬陽組織的飯局,一定會叫栗子的,在我家那一架,雖然是楊冬陽和栗子吵的,但楊冬陽并沒放在心上,放在心上的是陶春光。在同學(xué)聚會等一些場合,陶春光看栗子的眼神讓我們對這點確信無疑。那個飯局,陶春光的目的大約是想讓我們看看楊冬陽是多么地不靠譜,多么地任性和天真。楊冬陽卻不承認自己不靠譜,任性和天真,她指著陶春光說,他天天回家給我擺一張臭臉,如果我不想辦法改善我們的關(guān)系,難道要我們離婚?那是楊冬陽第一回對著我們幾個同學(xué)正面說起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我記起五六年前楊冬陽去上“家庭系統(tǒng)排列”課時,也說是為了改善和陶春光的關(guān)系,但那個時候,她還只是遮遮掩掩點了那么一下。陶春光噌一下從桌前站了起來,說,你要好好上班,我怎么會給你一張臭臉?

      我們趕緊把陶春光摁下去。那頓飯吃得艱難無比。后來,陶春光提前走了。陶春光一走,楊冬陽嘆了口氣,我們都沉默下來了。有一陣,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后來,還是楊冬陽先開了口,她跟我們講起了她正在學(xué)習(xí)的心理咨詢,弗洛伊德、榮格等等,她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我們并不知道的世界。那個我們并不知道的世界有自己的一套法則,她喜歡在這些法則下生活。陶春光不懂,她也不指望他懂,但她能用這些法則讓陶春光和她一起過幸福的生活。我們覺得聽懂了楊冬陽的話,又覺得沒有聽懂。楊冬陽見我們對她的話沒有反應(yīng),退了一步,說,最基本的,不說什么世界了,法則了,一個家庭中,要有愛吧。

      我們啞然失笑,我們都已經(jīng)進入婚姻多年,可我們都不再提起什么愛不愛的,我們知道愛情和歲月是天敵,我們才不要拿愛情這只卵去擊歲月這塊石頭,生活中比這重要的事情多了。我和老仝,住到新家之后,更有條件分居了,我們這個居分得順理成章,誰也沒有異議,誰也沒有不舒服。文案越寫越?jīng)]勁,我轉(zhuǎn)了行,開始寫劇本,他最熱衷的還是周末和攝影團去山上拍照,載不載副臺長,我沒有興趣知道。我的網(wǎng)戀發(fā)生在一個漂流瓶上。多年以后,我讀到一個作家寫的小說,說每個人都要在漂流瓶里裝點什么,才能讓漂流瓶漂走,他不知道裝什么,就裝上了自己的靈魂,然后他還要裝作靈魂還在的樣子回家,他不知道自己能假裝多久。看完那個小說,我很想鉆進書里告訴主人公,其實,想裝多久就能裝多久,沒有人能看出你有沒有靈魂,如果你自己不在意的話。我那個漂流瓶里裝的是什么,我早忘了,可能并不是那個主人公所說的靈魂,因為我不確定自己的靈魂在哪里,是什么模樣,如果我能找到它,我自己會萬分珍惜,也不會把它放入漂流瓶中,但仍然有個人撿起了我的漂流瓶,一來二去,我們竟然網(wǎng)戀了。我們也奔了現(xiàn),像所有網(wǎng)戀的人一樣,我雖然對現(xiàn)實中的那個男人有些隔膜,但還是堅持做完了奔現(xiàn)應(yīng)該做的事情。不過,在做那個事情的時候,我腦子里閃現(xiàn)的是網(wǎng)戀時他跟我在網(wǎng)上說的話,唱給我的歌。我們網(wǎng)戀了三年。人家說,這種事有癮。果然,奔現(xiàn)一次后,那個男人過段時間就約我,我卻再也不想應(yīng)約了,就百般搪塞,但我竟然不想拉黑他。千珍說我葉公好龍,我辯解說不喜歡在賓館的那種感覺。然后,我腦子里突然靈光乍現(xiàn),說,我要是有自己的一套小公寓就好了,可以讓那個男人隔段時間來一次。千珍支持我的想法,說女人就是應(yīng)該有一套自己的獨立住房。我們越說越高興,第二天就興興頭頭去看公寓,那時候,千珍還沒有離婚,我并不知道她這種勁頭其實也與她要脫離她的婚姻有關(guān),她和她丈夫的婚姻沒什么大起大落,在我們看來還是很不錯的,可千珍經(jīng)常說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腳知道,對我從漂流瓶上找了個情人這件事,她不反感,竟然還有些羨慕,說自己就沒這個好運氣。

      只有楊冬陽敢以卵擊石。

      事實是,楊冬陽完全陷入了一個悖論中。她和陶春光,誰都說服不了誰。有多半年,陶春光任楊冬陽自生自滅,他瘋狂地出差,瘋狂地賺錢,而每次回到家里,楊冬陽都用一幅沉靜溫柔的笑臉相迎,不管陶春光怎么咆哮,楊冬陽都不為所動,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她把孩子教育得知書達理,她用這些來和陶春光的急火攻心做無聲的對抗。直到很久之后,我才聽說,那個階段的陶春光不止一次想過和楊冬陽離婚,還提過,他甚至都寫好了離婚協(xié)議,但楊冬陽用自己的“好”阻止了這一切。

      陶春光讓步了。這一讓,便是海闊天空。

      不過,楊冬陽和陶春光都沒有想到,這個心理咨詢,一學(xué)就是六年。六年里,非但楊冬陽一分錢都沒掙,還需要家里源源不斷地往外拿錢。是的,源源不斷,他們從沒見過學(xué)點東西需要拿這么多錢的,培訓(xùn)費,實習(xí)費,教材費,考試費,沒完沒了,好像這個心理咨詢師是被錢堆出來的。這六年中,我們已經(jīng)有同學(xué)買上了第二套房子,楊冬陽和陶春光還住在租來的房子里。也是運氣不好,到陶春光做銷售的第三年,因為環(huán)保的原因,水泥行業(yè)每況愈下,石家莊周邊的水泥廠都關(guān)閉了,陶春光不得不進軍電纜行業(yè),又一次當(dāng)了三年的“新手”。我們后來分析,我們這兩個沒在石家莊買上房子的同學(xué)夫妻,楊冬陽和陶春光,一個太過于毛躁了,頻繁跳槽,一個太過于執(zhí)著了,死守不放。千珍有不同看法,說他們倆一個太過于精神了,一個太過于物質(zhì)了。

      楊冬陽守的是什么呢?直到后來楊冬陽出了名,有一回,我們應(yīng)邀去聽楊冬陽的課,才聽到楊冬陽講述她自己一個人在家自學(xué)的艱辛經(jīng)歷,她說,她以三十七歲的高齡去學(xué)一門全新的科學(xué),是因為她自己一直是個守望者,她守望的是什么呢,是愛,她堅信只有愛才能讓生活變得更美好。像在現(xiàn)場被灌了一口油膩膩的雞湯,我們都被呴得齜牙咧嘴,旁邊的聽眾卻很激動,把巴掌拍得山響。

      也算守得云開見月明,楊冬陽出名后,來找她咨詢的訪客越來越多,啟睿教育專門分出個人在她辦公室外,坐著把椅子,發(fā)排號碼,她還去外頭走穴,鈔票就像是箭鏃,往她懷里蹦。這個時候的陶春光呢?當(dāng)是該后悔自己這些年對楊冬陽的輕視的吧,不過,也許楊冬陽從來不把這些當(dāng)輕視。石家莊著名心理咨詢師楊冬陽女士一個有關(guān)“鮮花和白菜”的段子就是這時候開始流傳的,其實,這個段子并不新鮮,但從楊冬陽嘴里說出來就那么別有況味。她說,那一年的情人節(jié),她看著沒有任何動靜的丈夫,不得不暗示他今天是情人節(jié),丈夫恍悟,說,我出去給你買鮮花去,女人嘛,不就是喜歡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嘛。他興興頭頭地去了,她在家里充滿了期待,還清洗了一個細口大肚子瓶,她估計到他不會買一大捧鮮花,但幾支還是會買回來的,插在細口瓶里正合適。哪知,門鈴響,她打開門,丈夫肩上扛著一顆巨大的白菜,笑容可掬地看著她。她問,你買什么去了?丈夫這才緩過味來,說,看見白菜,就忘了出來買什么了。他喜歡吃大鍋菜,那天中午,他們熬了一大鍋白菜豆腐。下面的聽眾哄堂大笑。楊冬陽臉上是一種不計前嫌的溫和,說,這是真事,真不是什么段子。我都懷疑網(wǎng)上那些段子是根據(jù)我家的這件真事改編的。聽眾還在笑。楊冬陽說,你說面對這樣的丈夫,我能怎么辦?我只能在他身上做實驗啊,他就是我的小白鼠。而且,我告訴你們,實驗成功了。首先,他會買鮮花給我了,是個節(jié)日都買;第二,他……我和千珍沒有聽完楊冬陽的鴻篇大論,就從后門悄悄出來了。

      楊冬陽說的是陶春光嗎?

      成為著名心理咨詢師的楊冬陽,自己的前塵過往也跟著變得這么充滿喜感了嗎?不過,有一樣是真的,從開始到現(xiàn)在,楊冬陽從來沒有停止過愛陶春光,那么,有了這種愛,再回頭望,多少前塵過往也都是充滿喜感的吧?

      理所當(dāng)然的,楊冬陽和陶春光要改善他們家的生活條件了??戳艘欢螘r間房子后,他們買了一套一百五十多平的,四室兩廳,廳很大,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客廳,而是被改造成了一個工作室,叫“陽光小筑”。楊冬陽的官方公眾號也隨之更成了“陽光情事”,這個名字讓我恍惚了半天,把“情事”拿到“陽光”下說,也只有楊冬陽能做得到。暖房那天,我們幾個同學(xué)吃了飯,在楊冬陽名為“陽光小筑”的工作室內(nèi)坐了會兒,一個原木的工作臺,臺上有電腦、書籍,一側(cè)還放著個花瓶,里頭插著一束黑美人,一個原木的書柜,十幾張凳子,陽臺上還擺著一個大沙盤。楊冬陽指著沙盤,讓我們擺一擺,她說能根據(jù)我們擺出的形狀看出我們的人格缺失。人格缺失?楊冬陽這話讓我一下子想起很多年前,我和她一起去上“家庭系統(tǒng)排列”課的最后那個環(huán)節(jié),那是一個讓人崩潰的環(huán)節(jié),我后來常常想起那兩位學(xué)員在暗夜中號啕大哭的情景。我悄悄從沙盤跟前退出,找陶春光聊天去了。

      回來的路上,我加入了同學(xué)們的聊天,那些擺了沙盤的同學(xué),都對楊冬陽頂禮膜拜,說,看不出來啊,人的無意識其實時時刻刻在凸顯著自己的有意識,楊冬陽厲害。千珍有不同見解,說,我最佩服楊冬陽的還是“相信”,她就勝在一個“相信”,她相信還有一個用不同法則運行的世界,相信愛情,看看,正是這個“相信”,讓她擁有了我們現(xiàn)在人人都羨慕的生活。

      我說,相信?我之前也是相信的,相信眼睛看到的,相信心里感受到的。后來,我就不相信了。

      千珍說,我也不相信了。沒辦法相信??墒?,楊冬陽就相信。所以,楊冬陽才是一個稀缺物種。

      大家開始附和,然后嘖嘖稱奇,這么多年,楊冬陽一直把精力放在學(xué)習(xí)上,放在我們看來完全無用的事情上,放在修復(fù)夫妻裂痕上,她真是把愛當(dāng)信仰的。是的,愛。這個詞一旦說出來,就顯得假惺惺,可跟楊冬陽聯(lián)系起來,無端就有了神圣的光澤。

      回到家,看到老仝專心致志幫女群友修圖,我的心不期然地抽搐了一下。他把她們往外溢的腮幫子一點點收回,給她們點上朱砂橘或梅子紅的唇色。他比我還懂口紅的色號區(qū)別。我看到他跟女群友聊天,說像副臺長那樣的臉色,更適合開運紅。開運?真是一個好名詞,聽說副臺長馬上要升為正臺長了。放到以前,我會立刻轉(zhuǎn)身回我的臥室去,可那天,我很想跟老仝講一講楊冬陽的信仰——“愛”,我坐在沙發(fā)上,內(nèi)心鼓蕩著,眼睛莫名地酸澀。可老仝修圖的時間太長了,半個鐘頭后,我已經(jīng)沒了興趣,我回到自己臥室,和編劇圈里的人聊天去了,一聊天,我就什么都不想了。后來想,也許還是我太悲觀了吧,而楊冬陽,在維護愛情這條路上,像個斗士。

      千珍大約也和我一樣。結(jié)束掉這一段糊里糊涂的婚姻是她自己的主意,沒跟我們?nèi)魏稳松塘?。離完后,她跟我們說,如果提前跟我們說,她也許就離不了了。她說就讓她任性一回吧。離婚后的她,自認為恢復(fù)成了“妞”身,三天兩頭換男朋友,把男人當(dāng)消費品,不然,我又怎么和她面對面坐在高鐵上,趕去北京,打一個什么鬼玩意兒的阻斷針?

      還是認認真真談個戀愛,再結(jié)回婚吧。我說。

      不結(jié)了。千珍說。

      今天周六,我們看看楊冬陽忙不忙,不忙的話,下午從北京回來,我們一起吃飯,你說呢?我岔開話題。

      千珍點頭。

      我在“三人行”群里聯(lián)系楊冬陽,問她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飯,楊冬陽很快回復(fù)了,說有空,隔一會兒,又把飯店房間號發(fā)到了“三人行”群里。楊冬陽出名后,很忙,不怎么好約飯,就算約上了,餐館也由我們來訂,這回這么順利就約上了,她還自己訂了餐館,我和千珍都有些不習(xí)慣,內(nèi)心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兒。

      陪千珍打完那個阻斷針,我們?nèi)ヂ犚魳窌?。彈奏門德爾松鋼琴曲的,很不錯。進場的時候,我們看到一個總有八十歲的老婦人從一輛車上下來,戴著寬檐帽,化著精致的妝容,穿著淡雅的真絲裙子,腳上是一雙高跟軟牛皮鑲鉆皮鞋,就坐在我們一側(cè)。聽演奏的時候,我時不時扭過頭,看那個老婦人,老婦人聽得很專注,嘴角抿著,脖子上的肌肉被抻起,像一幅油畫。出場的時候,我和千珍站在門口,專門等著看她,她姿態(tài)優(yōu)雅地從人群中走出來,走到臺階下,挺拔地站著,等車,一輛車開過來,把她接走了。千珍待了半天,才挽起我胳膊。我們也曾想過活成一個優(yōu)雅的老婦人。

      從回程高鐵上下來,我和千珍直接去了楊冬陽定的小放牛餐館。時間還早,我們喝了一杯檸檬水,等著楊冬陽,我不時瞥瞥門外的電梯,盼望楊冬陽的身影早點出現(xiàn)。

      楊冬陽很晚才來,臉色不是很好,很疲憊的樣子。

      我們都以為楊冬陽上課太累了,或者是來咨詢的客戶太多了,聊了幾句,才知道,楊冬陽并不是從啟睿教育過來的,而且,她已經(jīng)有半個月沒怎么去啟睿上班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和千珍都很焦急。

      陶春光病了。楊冬陽凄然一笑。

      什么???

      肝。

      一個單個的“肝”字讓我和千珍膽戰(zhàn)心驚。我們已經(jīng)有個同學(xué)患肺癌去世了,如果是肝炎,哪怕是肝硬化,都能說兩個字或者三個字,不會只說一個字。

      肝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問。

      癌。

      沒法形容這另一個單字被吐出后,我們周圍空氣的變化,兩個單個的字像是播撒下無窮無盡的皮屑,在我們頭頂紛飛,我們都驚呆了,誰也說不出話。

      晚期。已經(jīng)擴散了。醫(yī)生說也就多半年的時間了。楊冬陽眼淚涌了出來。

      我在心里算了下,這是楊冬陽被啟睿聘為首席心理咨詢師的第五年,是楊冬陽和陶春光住上新房子的第三年,去他們家暖房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時候,陶春光還一臉明亮的笑。真是命運弄人,不過眨眼的工夫,已是變了時空。

      婭婭知道嗎?千珍問。婭婭是他們的女兒,半年前由他們送到了英國留學(xué)。

      還不知道,不過,早晚也得知道。楊冬陽說。

      哪里都去了,三〇一,協(xié)和,都說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真希望這一切只是個噩夢。楊冬陽的聲音又陡又飄,我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真的,不跟你們說說,我就撐不住了??纱汗獠蛔屛腋嬖V咱們同學(xué),誰都不許告訴。

      我坐到楊冬陽那邊去,攬住她的肩頭,她小小的肩頭抽搐得很厲害。

      春光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來和你們吃飯了。我告訴他出來買點東西,他姐姐現(xiàn)在在我們家照顧他。楊冬陽擦了擦眼淚,從我懷里掙脫,說,我沒事,這幾天我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現(xiàn)在,我是一大家子的主心骨,我不能倒下。春光不愿意面對,可早晚也得面對,我們每個人早晚都得面對,你們說,是不是?

      我們還在愣著,并不知道楊冬陽口里說的“面對”指的是什么,但我們都忙不迭地點頭。

      我以后不能經(jīng)常和你們吃飯了。楊冬陽說,除了之前早就預(yù)約好的大課沒辦法推之外,我把啟睿的課都推掉了。我要把時間都用來陪伴他。我要他最后的時光過得好一些。頓了一下,她又說,幸虧我是一個心理咨詢師,我有這個能力讓我最親最愛的人最后的這段時光過得好一些。

      “花果樹”那邊呢?頭腦昏亂之中,我傻乎乎地脫口而出。

      那邊是公益,該做還得做。楊冬陽說,只是沒想到,我做了這么多的臨終關(guān)懷,現(xiàn)在輪到給我最親最愛的丈夫做了。楊冬陽抬起淚水斑駁的臉。

      我忽然想起“花果樹”那面貼滿花朵的白墻來,陶春光不是兒童了,他的名字不會被寫到墻上去,但“陶春光”這個名字也將是經(jīng)過楊冬陽撫慰的一個名字。不知為什么,在后來的一段時間里,每每想到這一點,我都會異常難過,就會想起“家庭系統(tǒng)排列”課那個讓人崩潰的吐露“心聲”的環(huán)節(jié),如果當(dāng)時我沒有逃走,如果我當(dāng)時未卜先知了這件事,我一定會跟他們講這件事。

      我覺得這件事比他們所有人講的事都讓人悲傷。

      恩愛夫妻不到頭。千珍晚上跟我語音聊天,吁嘆連連。我們商量著去探望一下陶春光。陶春光不想同學(xué)們?nèi)タ此瑮疃柺窍氲?,也許這就是楊冬陽和我們一起吃飯時,提到的“面對”,她希望借助一些外界力量,讓陶春光能夠“面對”自己,“面對”自己將要逝去的生命。而且,陶春光畢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xué),我們是真想看看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的。

      我們買了一大束水仙和康乃馨,一個水果籃,兩件營養(yǎng)粉。一路上,我們都在惴惴,怕我們兩個人站在陶春光的病床前不知道說什么。兩方都會窘,陶春光不想見同學(xué)和朋友也是對的,這種窘也許比病痛還會讓他不舒服,可我們還是去了。還好,陶春光的病房里還有一個病人,其他人也多,我和千珍站在那些人中,好像還有那么一點點立錐之地。陶春光很瘦,據(jù)楊冬陽說就是從“瘦”上發(fā)現(xiàn)陶春光不對勁的,陶春光細腰窄背,卻有一個和他的身材不太相符的窄小的屁股,這是楊冬陽一直不太滿意的地方,忽而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他的屁股更窄更小了,肩背也薄了,就督促他去做了一個加強ct,結(jié)果出來了,惡性腫瘤?,F(xiàn)在,陶春光的臉也又窄又尖,眼窩也陷下去了,不過,他的精神還算好,精神好的一個證明是他的眼神很犀利,甚至可以說是冷硬,他抬起眼睛看了我們一眼,很快地笑了一下,說,楊冬陽從來不聽我的,你們還是知道了。

      我們很尷尬,千珍囁嚅道,不怪冬陽,春光,你還是得放平心態(tài),好好治療。

      陶春光重又抬起眼睛,不過不是看我們,而是四處看了看,說,楊冬陽呢?

      我說,去護士站找瓶子了。我舉舉手里的鮮花。

      陶春光說,謝謝。不過,病房里不讓放花,怕有細菌。你還是放護士站吧。

      我是第一次聽說這種說法,我不知所措地看看用紅色塑料紙包著的水仙和康乃馨,它們開得很燦爛,但那是一種安靜的燦爛,跟在枝頭上不一樣。只聽陶春光又說,讓楊冬陽陪你們吧,我躺一會兒。說完,扭過身躺下來了,一個尖起骨頭的背對著我們。

      我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出來了。我想起楊冬陽講過的發(fā)生在她和陶春光之間的那件著名的“鮮花和白菜”的故事,陶春光是不喜歡我們帶去的這束鮮花嗎?可是探望病人不都是要帶一大束鮮花的嗎?千珍回答不出我的問題,也是一臉疑惑,我們一前一后往護士站走。

      結(jié)果,那束水仙和康乃馨被插在了一只瓶子里,放在了護士站那張超長的工作臺上,護士們都很喜歡,來來去去的,都要湊過去聞一聞。

      我們并沒有再回病房,直覺陶春光并不想再看見我們。和楊冬陽站在病區(qū)外的走廊里,楊冬陽開口就說,看看,就這個樣子。你們走了,還得跟我撒頓火。

      我說,他不想見同學(xué)們,就別見了唄,聽他的吧。

      楊冬陽說,那等他想見的時候就見不到了。我得替他不留遺憾地走完最后這段時間。再說了,人一旦自閉,身體也會受影響,對病情不利。

      千珍看看我,想說什么,沒有說。

      楊冬陽拿出手機,給我們看備忘錄,說,你們看,我?guī)退辛诉z愿清單。他說的,我記的。其中就有和同學(xué)朋友告別。千珍低下頭看,我也看,一條是想去云南,找那個治好了好多癌癥的老中醫(yī);一條是到江西一個叫明月山的小鎮(zhèn)上住上半年,聽說那里的富硒水對人身體特別好;一條是加入當(dāng)?shù)氐陌┌Y組織……我看得心里酸澀難忍,這哪里是遺愿清單,這是保命清單啊。直到后頭,我才看到一條是陪女兒去趟法國;一條是給父母上墳;一條是喝一瓶八五年的茅臺;一條是和同學(xué)朋友道別……

      我囁嚅道,尊重陶春光的意見吧,慢慢來。

      楊冬陽幫我們摁了電梯,說,知道的。這些清單,也許我們一項一項完成后,春光的病就好了呢。話到最后,已帶了哽咽。

      電梯來了,我和千珍步履蹣跚地步入電梯,電梯空間狹小,楊冬陽的話持續(xù)在我耳邊響。不得不說,作為心理咨詢師的楊冬陽,內(nèi)心還是很強大的,她是在已經(jīng)接受自己的愛人會死的基礎(chǔ)上再做的掙扎,這讓她看起來有一種職業(yè)性的冷酷,可這有什么錯嗎?當(dāng)然沒有什么錯,但我還是感到一陣刺骨的荒涼。電梯倏一下停住了。

      出了電梯,看到漫天漫地的陽光,我在心里笑了笑自己,有什么要緊的?

      飯桌上,微信語音響起來,是我買那套公寓的中介。兩個月前,我終于還是買了一套公寓,用我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錢,當(dāng)然,只付了首付。公寓簡單布置好后,我請千珍去吃過飯。千珍戲謔我,有個和情人約會的地方了。我苦笑一下,我并沒有告訴我那個情人我買了一套公寓,而且我也不會讓他來這里。這套公寓到手后,我一個人站在窗前往外看,內(nèi)心平靜如水。從此,每過兩個星期,我都跟老仝說要出差,然后一個人跑到公寓里住兩天。那真是美好的時光,我彈琴,做飯,看劇,久久地透過窗戶看外面的那片花海。然后,在一個自由自在的晚上,我把我從漂流瓶上揀來的那個情人的電話和微信都拉黑了。

      不過,那套公寓我還沒有辦理過戶。中介很奇怪,說從來沒見過我這樣的,買家拖著不辦理過戶。他哪里知道,這套公寓我是瞞著老仝的。我看了一眼老仝,去臥室接語音,中介告訴我,最好這個星期把過戶辦理好,賣家下星期就出國了。再回到飯桌上吃飯,老仝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一句都沒有多問我什么,沉默著吃完自己的飯,就上班去了。

      我在微信上跟千珍商量,千珍問我老仝要是知道我瞞著他買了一套公寓,會怎么想,我說我哪里知道他會怎么想。千珍說,他會不會查到你和那個人的事情?我說,我倒是希望他查到呢,可惜,我已經(jīng)跟他分手了。千珍詫異,而后又說,分就分吧,你又從他身上得不到什么。我說,得到過呀。我想起千珍說的,楊冬陽幸福的生活是源自“相信”來,便有些感觸,說,也許我還是想“相信”些什么的,可兩性之間就是場迷霧,一旦霧散云開,就沒什么意思了。

      我問千珍還和導(dǎo)致她去北京打阻斷針的那個人聯(lián)系沒有,千珍說沒有,那個人長得不差,也很會調(diào)情,但情這個東西,一旦濃了,就容易控制不住,太危險。我說你少抬高自己,你那哪是情,你是欲。千珍說,好吧,我是欲。不過,你覺得人可憐不可憐,有情無欲,可憐,有欲無情,可憐。還是你剛才說得對,兩性之間根本就沒什么可執(zhí)著的,這是一種天性,只有楊冬陽……

      千珍沉吟了下,沒有說下去。

      少頃,千珍又說,對了,今天下班,楊冬陽說要把她家的家具拉到我家車庫來,你要是有空,就一起過來,我們一起吃個飯。我問,楊冬陽這是做什么?干嗎要把家具拉到你家車庫里來?我也不知道,晚上見面再說吧。千珍說。

      那天,我下班晚了點,等趕到千珍家,天已經(jīng)黑了,千珍讓我直接去車庫。到了車庫,我看到楊冬陽穿著件T恤,指揮著工人往下卸家具,一個原木的工作臺,一個老板椅,一個原木的大書柜,幾組學(xué)生桌椅。是楊冬陽工作室內(nèi)的全部家當(dāng),把千珍家的地下車庫幾乎占滿了。

      我們?nèi)齻€人去吃飯,就在千珍家對面的一家小餐館。

      楊冬陽坐在我們對面,臉黑了,眼神倦怠了,她要了排骨玉米和牛肉羹。

      不吃點有營養(yǎng)的不行啊。楊冬陽說。楊冬陽心里一有事,就大吃特吃,這是她從上學(xué)開始就有的習(xí)慣??蛇@回她吃了幾口,就拿出了手機,說,陶春光修改了遺愿清單,我在備忘錄上都記著呢。她把手機舉向我們這邊,我和千珍誰都沒看,只聽她接著說,其中一條就是把我的工作室從家里挪出去。

      我們這才知道,那個名為“陽光小筑”的工作室,那個綜合了楊冬陽的“陽”和陶春光的“光”的工作室,是被陶春光生生給取締了。我們都瞪大了眼睛。陶春光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楊冬陽悵悵地跟我們說。她說這回出了院,陶春光精神狀態(tài)還算不錯,天天在家里邁著小步轉(zhuǎn)悠,可以看出來,他很喜歡這個家,他不想離開這個家,他把自己的躺椅挪到這里,挪到那里,從各個角度看外頭??赐忸^?我問??赐忸^。楊冬陽說,你不知道一個病人眼睜睜地看著外頭的時候,多么讓人心碎。我每天都在這種情緒中煎熬。你們不會明白我的心情。頓了一會兒,楊冬陽才接著說下去,有一天,陶春光看著看著外頭,突然跟我說,他想把這個家的客廳重新布置布置。我很吃驚,說,這個廳是我的工作室啊。他說,你現(xiàn)在也不在這里工作了,等我走了,你愿意布置回來再布置回來。我沒什么好說的,只能聽他的。

      聽他的吧。千珍哽咽了。

      其實,自從他患了病,我一次也沒在工作室開過課,不知道他這是怎么了。楊冬陽說。

      聽他的吧。我說。

      這幾天,陶春光興致勃勃從網(wǎng)上定了沙發(fā)、茶幾、電視柜,都是他喜歡的中式老榆木家具,價格都不便宜,他能用多長時間?不過,這些,我都滿足他。

      去云南,去明月山,你都滿足他了嗎?我想起上回楊冬陽給我們看的陶春光的遺愿清單來。

      云南去了,老中醫(yī)的藥方也拿回來了,他現(xiàn)在吃的中藥,就是按老中醫(yī)的藥方開的。明月山也去了,卻不能在那里長住,半個月后,還得化療呢。

      是呢,必須得正規(guī)治療。千珍說。

      心愿也得滿足,只要是他的心愿我都滿足。楊冬陽說,他是我這輩子最親最愛的人,如果現(xiàn)在讓我和他換換,我連眼都不會眨一下,別說其他的了。

      這樣的愛情誓言如果只是個假設(shè),就沒什么意思,可處在真實的情境下,就讓人既心酸又感動??山酉聛?,楊冬陽說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楊冬陽吃了幾口菜,再抬起眼睛時,目光變得很散亂,說,可我總覺得這里頭有什么不對,真的,肯定有地方不對。

      什么不對?我昏頭漲腦,一時不知道楊冬陽在說什么。

      陶春光把我的工作室挪出去啊。這里頭一定有什么不對,他是在跟我過不去嗎?楊冬陽放下筷子,目光直直地盯著我說,陶春光變了。她眼睛下方的肌肉輕輕抖動了一下,他是在針對我的工作,還是在針對我?

      什么都沒有針對,他就是個病人。這回是千珍忙不迭地坐到楊冬陽這邊來,攬住了她的肩膀。

      剛才我收拾廳里的家具,看到陽臺上的一個水龍頭漏水了,當(dāng)時裝這個水龍頭的時候,想著可以偶爾用一下,可裝上了就沒有用過,只在水池里堆積雜物。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水池里已經(jīng)積了一層黃垢。也許很久之前就開始漏了,只是漏得不快,半天才嘀嗒一下,要是快一些,說不定我們早就發(fā)覺了。楊冬陽說。

      什么水龍頭漏水?我和千珍一頭霧水。

      我問陶春光知道這個水龍頭漏水嗎,陶春光也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不知道它從什么時候就開始漏水了。也許從剛裝上那一天就開始了。楊冬陽像是魔怔了。

      你說,陶春光愛過我嗎?楊冬陽抬起淚水迷離的臉。

      當(dāng)然,你們是愛情典范。千珍說。

      我無端有些心酸,沉默了一會兒,我也坐了過去,我們?nèi)齻€人坐在一張卡座上,面前是幾乎沒怎么動的飯菜,我和千珍幫著楊冬陽一起回憶我們上大學(xué)時,她和陶春光相戀的情景,包括他們在之后二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不離不棄,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們了解到的他們倆的一部分,也許還有一部分是我們不知道的,但楊冬陽臉上終于閃現(xiàn)出的明媚笑容,讓我們覺得即使有一部分是我們不知道的,那部分也一定無關(guān)緊要,甚或可以忽略不計。

      很晚,我才拎著一份打包的玉米排骨回到家,老仝已經(jīng)睡了,我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去陽臺上看了看洗手池,水龍頭沒有漏水,廚房的洗手池、衛(wèi)生間的洗手池也都沒有漏水,可躺在床上,很長一段時間,我耳邊總幻覺般響起嘀嗒嘀嗒的聲音,很慢,很輕。

      幾天后,“三人行”的群里,楊冬陽貼出了張照片,是張自拍照,她家的客廳布置成了尋常人家的樣子,一面電視墻,墻上掛著一個液晶電視,一組沙發(fā),一個茶幾,果然都是老榆木的,泛著木頭的氣息,她和陶春光坐在沙發(fā)上,兩人的腦袋靠在一起,肩膀和肩膀之間卻有一個拳頭的距離,楊冬陽臉色光潔,笑著,陶春光的臉大了一圈,也閃著光澤,那光卻隱隱泛著黃。

      陳佩斯和楊立新的話劇《戲臺》在石家莊大劇院演出時,千珍約我一起去看,臨散場,她告訴我說,她現(xiàn)任男朋友在劇場外等她,問我要不要和他們一起吃飯,還說這個劇的票就是她這個男朋友買的。我奇怪這個男朋友怎么不進來看,千珍說,他不喜歡這些,他在商場喝茶呢。我想了想,說,不喜歡看,還給你買好票,讓你和朋友一起來看,也算拿你當(dāng)回事。千珍說,什么當(dāng)回事不當(dāng)回事的,過一天算一天吧。

      我自然沒有跟他們一起吃飯。不過,那男人像是真心和千珍處朋友的,拿我也有那么點當(dāng)回事,一定要先送我回家??晌乙幌肫鹜砩弦屠腺谝黄鸪燥垼陀行╊^疼。時間已過了三天,我要是再不跟老仝說那套公寓的事情,就辦理不了過戶了,但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跟老仝說,如果我還和那個從漂流瓶上揀來的情人聯(lián)系著,我倒可以破罐子破摔,反正老仝也有那么多女群友兼副臺長,可現(xiàn)在,我怎么說?我說,過一段時間,我就想一個人在那套公寓里住兩天?

      路上,我接到了楊冬陽的電話,楊冬陽的聲音有些不對勁兒,她說陶春光的姐姐開車帶著陶春光回家給父母上墳了,她一個人在家。我說,你想吃什么?要么我買兩份餛飩?楊冬陽說,行。我讓千珍的男朋友在下一個路口調(diào)頭,去楊冬陽家。

      千珍只在楊冬陽家待了十分鐘,就走了,她那個男朋友還在門口等著。我送走千珍,進門時,看到鞋柜上散放著一大捧鮮花。怎么回事?怎么不插起來?我問。

      楊冬陽告訴我,陶春光的姐姐是今天上午趕到的,下午就開車拉著陶春光去上墳,晚些時間才能回來。他們姐倆去上墳從來都不帶她,不過,現(xiàn)在陶春光身體都成這樣了,她覺得她應(yīng)該跟著去,可是陶春光不讓她去,說他姐姐會照顧好他。那也好,她就從網(wǎng)上給他們訂了一束花,以前,他們姐倆去上墳,也都是她來訂花。等他們要走時,花也到了,她給他們送到車跟前,陶春光看了看那花,忽然就從車窗扔了出來。

      你不是喜歡花嗎?你留著吧。我爹我娘不喜歡。陶春光說,并不看她。

      她就從地上撿起了那束花,不知道放哪兒,就放在了鞋柜上,和一堆鞋子在一起。

      真累啊。楊冬陽說。

      是累。我由衷地說,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累。

      孩子什么時候回來?我問。

      下個月。孩子學(xué)習(xí)不能耽誤啊。楊冬陽說。

      我煮了兩份餛飩,端到餐桌上,楊冬陽的家,廚房、餐廳和客廳在一條線上,我坐在餐桌前,看到陶春光布置的新客廳,的確是古樸典雅的感覺。那么,是不是從一開始,楊冬陽就不該把客廳布置成工作室?

      你是編劇,你幫我分析分析,陶春光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楊冬陽沒什么心情吃飯,她還陷在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中出不來,說起話來,順序顛倒,邏輯混亂。他白細胞低,這回化療完,狀況很不好,得養(yǎng)著,養(yǎng)到什么時候白細胞上來了,才能再化療。可是,這也不是他變成這樣的理由啊,你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一下子就變成這樣了?

      一個人,生命快要結(jié)束了,都會變的吧。再說了,他不就是扔了一束花嗎?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忽然想起楊冬陽在千人大課上講的發(fā)生在他們家的那個著名的“鮮花和白菜”的故事,這讓我倏然感到一陣心驚,我下意識用目光去鞋柜上找那一束花,花還在那兒,散著,有一種被冷落的氣息。陶春光也是知道那個“鮮花和白菜”的故事的吧?楊冬陽不僅在課堂上把這個當(dāng)例子講,在同學(xué)聚會上,也拿這個當(dāng)例子講,她想傳遞的無非是,陶春光以前并不懂得愛,經(jīng)過了她這個心理咨詢師的訓(xùn)練,現(xiàn)在懂了。

      也許,并不是懂了。理想主義者的失敗,無處不在。

      楊冬陽跟我說,并不是病痛讓陶春光變了,她覺得不是。她說這段時間,陶春光對她表現(xiàn)得非常不耐煩。她說,他不喜歡吃我做的飯,他說他想吃他母親炒的怪味豆,他還嫌棄我手上沒勁兒,說我給他按摩腰部的時候像撓癢癢,他說他這輩子最失敗的就是沒掙上錢,要是多掙了錢,他就雇個保姆伺候他,反正我從來都不會照顧人……我是不會做飯、照顧人,但精神上的撫慰不算照顧嗎?我忽然覺得我這么多年很不值得。楊冬陽眼淚涌出。

      一碗餛飩沒有吃完,楊冬陽拉著我到廚房,掀開一塊布,里面有泡發(fā)的花生豆、蠶豆、腰果。楊冬陽說,我也在學(xué)著做,可我做不好。我說,我現(xiàn)在也忘了春光當(dāng)年教我的那些步驟了,我們只能從網(wǎng)上查。我打開“下廚房”,一點點查看那些步驟,再從記憶中搜尋,沒有相似的,我搖搖頭,我們只能試著做了,也許我們根本就做不出他習(xí)慣的那種味道。也有可能,就算他母親再世,也再也做不出他習(xí)慣的那種味道,他的味覺已經(jīng)停留在小時候那一刻,而外界所有的因素都變了。

      做完一盤怪味豆,用箅子扣在飯桌上,又喝了一杯茶,陶春光的姐姐打來了電話,說他們已在回來的路上?;貋?,正好吃。我說。出門時,我又看到了鞋柜上的那束花,是百合和黃桔梗,我想了想,說,我?guī)ё甙伞?/p>

      楊冬陽說,不,陶春光讓我留著,我倒要看看他是什么意思……我說,你傻不傻呀?他是個病人。我不由分說,去拿那束花,被楊冬陽拽住了手。我沒辦法,出門,摁了電梯。

      楊冬陽站在電梯口,說,我明天還有課,真不知道這課該怎么上。

      這與你上課有什么關(guān)系?我問。

      你覺得沒關(guān)系,但實際上有關(guān)系。楊冬陽說。

      楊冬陽的話模棱兩可,我也不再多問,說實在的,我有些害怕在電梯間或者在小區(qū)門口遇上陶春光,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我快速進了電梯,長出了一口氣,心里一時很茫然。

      坐在出租車上,我給千珍打電話,讓她明天陪我去聽楊冬陽的課,千珍說不去,我說你在北京的時候還說以后聽聽楊冬陽的課呢。千珍說,此一時彼一時。沒有辦法,我只好說,今天我都陪你去看話劇了,明天你必須陪我去。千珍沒奈何,答應(yīng)了。我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說,要珍惜,一定要珍惜。千珍在那頭笑,說,你越來越像楊冬陽了,神神道道的。放下電話,我也疑惑,我自己也不知道讓千珍珍惜什么,是珍惜大好春光,還是珍惜一段感情,甚或是珍惜身邊那個連話劇都看不懂的男人?

      第二天是周六,我一早就趕到了傳媒大學(xué)的報告廳,楊冬陽上課的有關(guān)信息,網(wǎng)上都有。千珍是踩著點來的,我們倆坐在后頭,不怎么惹人注目。不過,我們聽楊冬陽說過,坐在臺上,底下的人一覽無遺,我們坐在哪里,她都看得到。事先,我沒有告訴楊冬陽我和千珍要來聽她講課,我想,楊冬陽不期然地看到我們坐在下面,心里會暖融融的吧。

      千珍鬢發(fā)整齊,妝也化得不濃不淡,很得體,不過,穿的還是昨天的連衣裙,看來昨天沒有回家,和男朋友開房去了。但估計是情沒有那么濃了,或者,是欲沒那么濃了,不用去北京打七十二小時的阻斷針了。

      楊冬陽開始講了,我聽得還算認真,可又覺得沒多少意思,講的是“理想化移情”,就是依靠強大的理想化客體滿足自己的情緒要求,我覺得自己聽懂了一些,又覺得沒有真正懂。這世界上哪有真正理想化的移情?千珍沒怎么聽,一直在看手機。到提問環(huán)節(jié),仍然有學(xué)生提問楊冬陽是怎么走上心理咨詢師這條路的,楊冬陽照例說,剛開始,只是想把自己的家庭經(jīng)營好,她是個相信愛情的人,后來就喜歡上這一行了。相較她之前風(fēng)趣地講她和陶春光“鮮花和白菜”的段子,她今天的回答干巴巴的,毫無特色,下面聽眾的激情也沒被帶起來??赡苁且猹q未盡吧,有人接著問,那楊老師和您的先生感情一直很好吧?楊冬陽微微一笑,那當(dāng)然。她這個笑,篤定、自然、親切,跟她在電視臺上出現(xiàn)的笑容一模一樣。

      課程結(jié)束了,許多同學(xué)上臺跟楊冬陽合影,還有一個小姑娘跑上來給她送鮮花,應(yīng)該是主辦法安排的吧。我和千珍在停車場等她,看見她抱著兩束鮮花走過來。

      你們怎么來了?楊冬陽問。

      你說你不知道今天的課怎么上,我們就想看看你在課上能出什么亂子。我跟她開玩笑。

      陶春光有他姐姐陪著,我們和你吃頓飯,昨天太匆忙了。千珍說。

      不吃了,沒什么心情,你們送我回去吧。楊冬陽說。

      我和千珍互相望望,只能一個人往駕駛艙走,一個人去開左側(cè)的車門。

      車上,楊冬陽一副疲累的樣子,話也不多,我問起昨天陶春光回來后的情景,楊冬陽說他還好,有他姐姐陪著,他情緒還算穩(wěn)定,看到怪味豆,他還表示了感謝,不過,沒有吃幾粒,他姐姐在一旁說這種食品不適合他吃,他也就不吃了。聽他姐姐的。楊冬陽苦笑了下,好像也更喜歡和他姐姐在一起,兩個人都說小時候的事情,我也插不進去嘴。

      血緣這種東西很奇怪,好像是人生的最后一道屏障,二十年的夫妻感情也抵不過血緣。楊冬陽說她實實在在感覺到了陶春光對女兒的眷戀,他給女兒整理了一個大相冊,沒事的時候,就看看女兒的照片,但他不想女兒過早回來見到他這個樣子,還說他這輩子算是一事無成,對不起女兒。

      車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停下來了,車窗上有雨水彎彎曲曲淌下來,下雨了。

      可他一次也沒有提起過,他對不起我。楊冬陽聲音高了一度,嚇了我一跳,其實,我知道,要不是我上學(xué)的時候經(jīng)??记皫酌?,陶春光也不一定會接受我的追求,我還知道,如果我畢業(yè)后沒有分在還算有個正式編制的出版社,他也不會放棄老家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來石家莊和我破鏡重圓,我還知道如果這么多年他能賺取到更多的錢,也許我們這個家庭還得解體……

      不是,你怎么能這么想呢?我握住楊冬陽的手,感覺楊冬陽在顫抖。

      事情反過來想,就是這樣的。但我不愿意相信是這樣。楊冬陽說,真快,我到了。她掙脫我的手,屁股欠起,說,這花都是你們的,你們拿回去。

      千珍不明所以,從后視鏡里看了下楊冬陽,說,我家里從來不插花,就你喜歡插花,快拿上。

      楊冬陽說,我家現(xiàn)在不插花了,一支都不插了。你不知道,昨天陶春光回來后,看見我把百合和桔梗插在花瓶里,直接連瓶帶花扔到了樓下,也不怕砸了人。

      我一條腿出了車門,這話讓我吃了一驚,另一條腿出車門的時候急了些,碰了腦袋。我愣愣地看著楊冬陽,不知道說什么,然后,突然口不擇言地說,冬陽,你經(jīng)歷過那么多生離死別,要看開些啊。說完,我就后悔了,趕快加上一句,“花果樹”的那些孩子們在關(guān)鍵時刻,都是你陪在他們身邊的呀。說出“花果樹”這三個字,我更是后悔了,緊張地看著楊冬陽。

      楊冬陽凄然一笑,這回,我可是理解“花果樹”里那些孩子的爸爸媽媽了。

      我腦海里忽然冒出“花果樹”的那面白墻來,我現(xiàn)在想,了無痕跡也挺好的,為什么要把那些孩子們像花一樣一朵一朵地畫到墻上去呢?這些永遠不會生長也永遠不會凋謝的假花,讓人們的悲傷永遠都沒有盡頭。

      最后,是我拿著那兩大捧鮮花,在細雨中回了家。其實,和千珍家一樣,我們家的花瓶里也從來沒插過什么鮮花,都是富貴竹、綠蘿之類的。

      到秋天的一天,楊冬陽在“三人行”的群里發(fā)了張照片,是她躺在病床上的自拍照,白色的枕頭,白色的被子,她穿著病號服,頭發(fā)從枕頭邊緣鋪散開來,接著,她把群名改成了“大臉三妞”。確實,躺在床上的她的臉,扁扁的,下巴上贅肉叢生,臉真的是大了一圈。然后,楊冬陽在群里說,你們誰來陪陪我,我整容了,把臉整大了一圈。我們仨,現(xiàn)在真正是“大臉三妞”了。

      楊冬陽很少有這么幽默的時候。她這么一幽默,我知道,肯定出事了。

      當(dāng)時,老仝正要和一個鄰居去釣魚,他喜歡上釣魚是這個月的事情,也許并不是喜歡——不喜歡待在家里,又不能去山上拍照的周末,還是和鄰居去釣魚保險。如今,他做什么倒會跟我說一聲。放棄去山上拍照,他跟我說的理由是,攝影團里那些人看李子柒火,都嚷嚷著要拍小視頻,他還是覺得攝影更有美感,就不跟他們?nèi)チ?。我知道他在說謊,他以前也是喜歡李子柒的。

      沒錯,那天我捧著兩大束鮮花回到家后,老仝問了我一句,我跟他模棱兩可地解釋了一句,他也就不再多問了。對這種結(jié)果,我一點都不意外,可那天晚飯我沒怎么吃,爬到床上,我試著找朋友聊天,讓內(nèi)心平靜下來。

      可是,平靜了一會兒,我還是爬起來,去敲老仝的臥室門,上了鎖的臥室門打開時那“嘣”的一聲,差點讓我再次返回自己的臥室,好在老仝及時出現(xiàn)在門口。我定定神,告訴他,我買了套公寓,明天他必須陪我去辦理過戶手續(xù),夫妻兩個都要簽字的,除非能提供離婚證明。老仝一下子就愣了,然后我們家爆發(fā)了有史以來第一次聲振屋瓦的爭吵。離婚證明沒問題的,我已經(jīng)咨詢了,一天就能辦好。我說。沒辦法,我只能實話實說,我說我已經(jīng)受夠了和他待在一起的日子,過段時間,我就想自己出去住兩天,我還告訴他,我之前是想跟情人一起去那里住的,可是很奇怪,等買上那套公寓,我發(fā)現(xiàn)我并不需要任何一個情人。老仝說,是的,你不需要任何一個情人,你誰都不需要,你就是個冷血動物。這話讓我想笑,可回到我自己的房間,我還是哭了。

      第二天,我是被老仝叫醒的,老仝黑著眼圈,和我一起去辦理了過戶手續(xù)。

      我和老仝是同時出門的,家里只有一臺車,他聽說我要去醫(yī)院看朋友,頓了下,把車鑰匙給了我,我禮貌地表示了感謝。從車庫上來,我發(fā)現(xiàn)老仝在小區(qū)門口站著,咧著嘴,沖我招手,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停下車。老仝腦袋鉆進來,說,我送你吧。我說,你們不是要去釣魚嗎?老仝說,魚什么時候都能釣,我看你今天情緒不好,還是我送你吧。我換到副駕上,看老仝熟練地開著車,這樣的場景很久都沒有了。十幾分鐘后,老仝告訴我,他換了工作崗位,再也不扛攝像機了。這才是他周末不和那個攝影團去山上拍照的真正原因吧?那你換了什么崗位?我問。修理工。老仝說,你不會覺得修理工丟人吧?我現(xiàn)在不是合同制了。

      不丟人。我說。我朝車窗外看,眼前一陣模糊,什么都沒有看清楚。

      瞬間的沉默后,老仝打開音箱,撲面而來的是那首《沙漠駱駝》,我以前很討厭這首歌,覺得歌詞文理不通,那天,竟然聽出了它的好聽。

      漫長人生旅途,花開花落無數(shù)

      沸騰的時光,怎能被荒蕪

      清晨又到日暮,天邊飛鳥群逐

      ……

      楊冬陽是做了個微創(chuàng),把一個子宮肌瘤給切除了。她虛弱地躺在床上,臉看起來,并不像在照片中那么大。

      為什么現(xiàn)在要切除它?我知道楊冬陽有子宮肌瘤,我們這個年齡的女人,沒事時討論的都是雌激素、更年期、子宮肌瘤之類的問題,誰身上有什么毛病,彼此都知道。

      楊冬陽說她這段時間老覺得肚臍眼嗖嗖冒冷氣,就天天貼暖宮包,昨天忽然感覺肚子疼得厲害,下身也出了血,趕緊來到醫(yī)院,醫(yī)生檢查了,說子宮肌瘤已經(jīng)破了,只能做手術(shù)。

      你貼暖宮包?什么暖宮包?我問。

      楊冬陽不回答,說,你問這么多干嗎,讓你來陪我,又不是讓你來審問我的。

      我無奈地坐下來,問,陶春光呢?

      陶春光有他姐姐照顧呢。楊冬陽臉上閃過一絲漠然。這漠然讓我心驚肉跳。

      陪楊冬陽坐了一會兒,正好老仝打電話過來,我借故出了病房門,接了老仝的電話。然后,我定定神,去護士站問詢楊冬陽的病情,一位護士告訴我這是她經(jīng)歷的第五起養(yǎng)森暖宮包引發(fā)的大出血了,幸虧,楊冬陽到得及時,不然,人命都可能不保。從護士站出來,我給千珍打電話,問上回她送給楊冬陽的暖宮包是不是養(yǎng)森牌的,千珍說是,不過知道養(yǎng)森暖宮包出事之后,她差點嚇?biāo)溃罈疃栍凶訉m肌瘤,而用養(yǎng)森暖宮包出事的人,都有子宮肌瘤,她第一時間就給楊冬陽打了電話,楊冬陽告訴她自己還沒有用,她才放下心來。接著,她又千叮嚀萬囑咐,讓楊冬陽把那些暖宮包扔掉。我聽得渾身一陣陣發(fā)冷。

      在走廊站了一會兒,我決定去三樓找陶春光。夫妻兩個,一個住在三樓,一個住在十一樓,是要同生共死嗎?

      電梯停在三樓,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三樓的走廊是那么長,我腳步沉重,一步一步走到護士站,問到陶春光的名字,又返回去,仍然是一步一步地,直到從一間病房門上的窗口看見陶春光側(cè)著的半張臉,那臉瘦得只剩了骨頭,都有些認不出來了。我不知道該不該推門進去,難道要我進去跟這個重病的人吵一架?

      我就那么站著流了一會兒淚,然后又返回來,走過那條長長的走廊,上了電梯,我想不明白,是什么樣的遭遇讓楊冬陽選擇了拿自己的命證明自己?

      楊冬陽倒顯得神色如常了,最起碼在我面前是這樣。我問她想吃點什么,她說已經(jīng)叫了外賣,讓我一會兒幫她取一下。是兩份紅棗糯米粥,一份素炒鐵棍山藥,一份西芹炒香菇,我陪她慢慢吃著,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拿出手機來看,說,今天都二十八號了呀,還有不到一個月了,下個月二十號在清涼寺有個禪修課,我報了名,后來想著退,退不了,我怎么也去不了了,你去吧。不能浪費了??次覜]明白,她又接著說,你不知道清涼寺的禪修課多火爆,名額有限,得提前多半年報名。我緩過神來,點了點頭。

      陶春光病逝于那一年的深秋。

      當(dāng)時,我正在清涼寺禪修。多半個月前,楊冬陽說把名額讓給我時,我答應(yīng)了,等工作人員跟我聯(lián)系的時候,我忽然又有些猶豫,我想起許多年前楊冬陽勸說我去參加“家庭系統(tǒng)排列”課的那個下午,我們在一棵古老的松樹下,用鞋子粘松油,還想起那個課吐露“心聲”的環(huán)節(jié),大家崩潰似的哭。不過,工作人員沒有給我時間猶豫,她只是例行提醒一下學(xué)員報到時間。放下電話,我開始慢吞吞地收拾東西,心里竟然有些隱約的期待,時間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我想我已經(jīng)不害怕近距離了解每個人內(nèi)心的秘密,我也有秘密,這些秘密在心里嘔久了,其實,就變成了每個人活下去的養(yǎng)分。

      禪修課卻并不像我想的那樣,有吐露私密的環(huán)節(jié),我們只是把除了吃飯、睡覺外的時間分成了兩個部分,每個部分一個鐘頭,一部分打禪靜坐,一部分走山路,依次循環(huán),讓身體在一動一靜中達到喜悅與和諧。

      第五天晚上,回宿舍后,我打開手機,看到千珍給我留言,說陶春光走了。第二天一早,和負責(zé)人請假的時候,我有些不舍,一動一靜如此簡單的方式,竟讓人獲得久違的安寧,很是打動我,可我不能不回去,我給老仝打電話,讓老仝來接我。

      說是陶春光走得并不痛苦,病著的一天,艷陽高照,他突然說下雨了,然后就叫起一個人的名字,守在病床前的楊冬陽、婭婭他們一時不知道他叫的是誰,還是陶春光的姐姐反應(yīng)過來,他叫的是他小時候的一個玩伴,很多年前出車禍走了。把陶春光送進急救室,不到一天,就走了。

      遵照陶春光的意思,葬禮在陶春光的老家顯坪舉行,沒有通知在石家莊的同學(xué)們。下葬那天,楊冬陽幾次要沖出我和千珍的懷抱,隨著陶春光去,她的力氣忽然大得驚人,我們差點拽不住她,所有的人都為之落淚。倒是婭婭,表現(xiàn)出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冷靜來,從我們手里接過楊冬陽后,她還彬彬有禮地對我們表示了感謝。

      葬禮過后,千珍開車,把楊冬陽和婭婭送回石家莊。

      楊冬陽好像更多的是累,或者她的悲傷已經(jīng)盡了。她堅決不讓我和千珍待在她家里,婭婭也跟我們說,她會照顧好媽媽。我和千珍在回來的路上互相寬慰,楊冬陽是心理咨詢師,一定沒事的,她會處理自己的情緒。我們都記得楊冬陽給我們講她學(xué)心理咨詢后患過的幾次抑郁癥,她跑步、唱歌、蹦迪、喝酒、旅行,用各種方式讓自己緩過來,可有一次,用盡了各種辦法,仍然緩不過來,最后她找了自己的督導(dǎo),督導(dǎo)告訴她,“相信”,只有“相信”,才能讓你自己救自己。從此,她再也沒有患過抑郁癥。

      我和千珍每天堅持在“大臉三妞”群里跟楊冬陽語音,楊冬陽每次都接,聽起來,她情緒還算穩(wěn)定。大約是第四天,楊冬陽一大早在群里給我們留言,說昨晚她夢見陶春光了,陶春光在半空中飛來飛去,眼睛是看著她的,卻一句話都沒有說,穿的衣服也不是他臨走時,他們給他穿的那身。

      臨走前,陶春光給你留什么話了嗎?千珍問。

      沒有,陶春光什么話都沒有給我留。楊冬陽說,就像他在我夢里一樣,一句話都沒有說。

      陶春光“頭七”那天,千珍沒有空,我開車帶楊冬陽和婭婭回陶春光的老家,我事先買了一大束鮮花,楊冬陽看見后,讓我把鮮花留在車上。她說,你忘了?陶春光不喜歡鮮花。上回,他給自己的父母上墳,就把我買的鮮花給扔了。

      我并沒有忘,買花的時候,我還猶豫了一下,不過,我不知道去看一個故去的人,除了香紙和鮮花,還能帶什么。我想,今天去參加陶春光“頭七”祭奠的親戚們,大多也會帶鮮花的,這是通用的。鮮花這種東西,真是奇怪,既能獻給愛情,又能送給病人,還能獻給死亡。

      我從后視鏡里看了看,楊冬陽應(yīng)該是給陶春光準備了幾樣精致的水果和點心。

      等我和楊冬陽、婭婭從車上下來時,發(fā)現(xiàn)陶春光老家的宅子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

      在陶春光的老家,一個故去的人的“頭七”是件大事,以陶春光的姐姐為首的一干親戚都來了,陶春光的姑媽、舅舅、表弟、堂兄圍坐在院子里,顯然是在等楊冬陽和婭婭。

      楊冬陽和婭婭剛坐到小板凳上,陶春光的姑媽就先哭了,老婦人得有八十歲了,哭得顫顫巍巍,說春光是個好孩子,沒有忘記姑媽小時候抱他的恩情,臨走,給她留了話,讓她少吃油膩的,少操點心,還說兒女自有兒女福。陶春光的姐姐也哭了,說春光這輩子不易啊,凈在外頭吃苦受累了,臨走給她留話,讓她少生氣,多鍛煉,和姐夫好好過日子。然后是陶春光的堂兄,那堂兄倒沒掉下淚來,只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聽了個大概意思,大約是他曾經(jīng)借過楊冬陽和陶春光的錢,不多,也就幾千塊,臨走的時候說,錢不要了,讓他好好培養(yǎng)孩子。

      楊冬陽的臉色一點點黯下來,她眼睛下方的肌肉微微抖著,壓抑著迸涌而出的哭聲,后來,她支持不住了,從小板凳上站起來,蹲在了院子里。

      到墓地,楊冬陽也沒有哭出聲來,她眼睛下方的肌肉只是抖得更厲害了,連帶著,她的嘴巴也抖動起來。陶春光的墓地不算小,親戚們一擁而上,圍了墓地,把婭婭圍在了最中間,周圍都是剛剛出土的麥苗,竟然沒有楊冬陽下跪的地方,她站在最外環(huán),兩手提著陶春光愛吃的水果和點心,就像一個不相干的人。還有我,更是不相干,我手里的鮮花在那一堆兒香紙、元寶、雞鴨魚肉、膨化食品中間,孤零零的,死氣沉沉的。

      回來的車上,楊冬陽和婭婭一言不發(fā),我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車從山路上開下來,拐彎的時候,我心里一慌,差點把車開到溝里去。我想起千珍,千珍開車技術(shù)比我好,心理素質(zhì)也比我好,可今天早晨,她說她忘了陶春光“頭七”了,約好了和她現(xiàn)在的男朋友一起去香山看楓葉,我讓她換個時間,她支支吾吾地說她男朋友就今天有空,我想起來,她又換了一個,這個是有家庭的,抽出個整天的時間確實不容易。

      這回從顯坪回來,楊冬陽仍然不怎么出門,也不見我們,不一樣的是,在“大臉三妞”的群里,她也不怎么回答我們的留言了,我們極力勸說楊冬陽回啟睿教育去上班,她也沒有理會我們。私下里,我和千珍討論過陶春光為什么給所有人都留了言,唯獨不給和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妻子留,可我們討論來談?wù)撊ヒ灿懻摬怀鰝€結(jié)果來。過了大約十來天,我和千珍到底有些擔(dān)心,就約好,從不同方向,開車去了楊冬陽的家,發(fā)現(xiàn)楊冬陽的家里,一個密碼鎖的大門緊緊閉著。我們吃了一驚,這個時候,再聯(lián)系楊冬陽,發(fā)現(xiàn)我們電話、微信都聯(lián)系不上她了。我讓老仝給楊冬陽打電話,也打不通。

      我們給啟睿教育打電話,那邊說楊冬陽早在幾天前就已經(jīng)辦了辭職。辭職?兩個字把我和千珍定在了地上。你們沒問她為什么要辭職嗎?千珍問。問了,她說她要離開石家莊。那邊回答。問她要去哪里了嗎?問了,可她沒有說。

      還有一個“花果樹”。千珍趕緊翻找“花果樹”負責(zé)人的電話,可時過境遷,當(dāng)年,千珍采訪過的“花果樹”機構(gòu)早已易主,千珍輾轉(zhuǎn)找了幾個人,都聯(lián)系不上對方,我們只好驅(qū)車去一趟。我們停下一輛車,開了一輛車,半路上,我接到老仝的電話,不知道為什么,一聽到他的聲音,我就先哭了。

      “花果樹”現(xiàn)在的負責(zé)人告訴我們,楊冬陽前段時間來過一次,和孩子們呆了多半天,臨走,在那面墻上畫了幾筆,就離開了。

      我又一次看到了那面白墻,墻上的花朵又多了幾支,花芯里都有一個名字,都朝上長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孩子們的筆觸。在那面白墻的一個角落,我看到了兩朵并蒂的倒掛金鐘,白色的外瓣裹著鮮紅的內(nèi)瓣,粉紅的蕊從花芯里垂下來,畫得很規(guī)整。我沒去看那兩朵花花芯里的名字,千珍不曉內(nèi)情,湊近看了一眼,再看向我時,淚水淌了一臉。

      從那之后,我和千珍再也沒有聽到過楊冬陽的消息。

      (責(zé)任編輯:宋小詞)

      梅驛原名王梅芳,一九七六年出生,河北人。中短篇小說見《花城》《十月》《江南》《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臉紅是種病》。獲第二屆十月青年作家獎第六屆中國作家劍門關(guān)文學(xué)獎等,小說入選年度中國小說學(xué)會優(yōu)秀作品排行榜。

      猜你喜歡
      春光
      春光
      春光美
      小讀者(2021年4期)2021-06-11 05:42:08
      春光無限
      搖春光
      民族音樂(2018年5期)2018-11-17 08:20:00
      春光無限
      一卷春光怠釋手
      中國自行車(2018年4期)2018-05-26 09:01:29
      春光美
      老友(2017年2期)2017-06-01 12:21:03
      親近自然,莫負大好春光
      春光無限好
      打油詩春光
      黃河之聲(2016年24期)2016-04-22 02:39:46
      开阳县| 洪泽县| 大同县| 龙口市| 金堂县| 突泉县| 石阡县| 富民县| 滁州市| 桐梓县| 福安市| 延安市| 兰州市| 新乡县| 罗田县| 河北区| 镇康县| 巴楚县| 定结县| 轮台县| 南宫市| 新巴尔虎左旗| 密山市| 泰兴市| 称多县| 许昌市| 呼玛县| 灵武市| 卢氏县| 开阳县| 辽源市| 许昌市| 双城市| 中卫市| 桑植县| 晋中市| 法库县| 张家川| 绿春县| 富川| 张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