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有個清朝人嗜鱽魚如命,可又嫌棄多刺,于是寫詩向鱽魚興師問罪,不料鱽魚聽完他的牢騷,微微一笑,竟說出一段道理,大意是:世上珍貴的東西哪有一樣是唾手可得的?想吃真正的好東西,刺再多也得忍著!最后,鱽魚還不忘給老饕指條明路:“知君原是一腐儒,只合終朝吃豆腐!”
這首妙趣橫生的《問鱽魚》,出自清代著名詩人、史學家趙翼。提起趙翼,我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往往是他那“周密詳慎,卓然可傳”的《廿二史札記》,即便想到他的詩作,脫口而出的也是那首磅礴大氣的《論詩五首·其二》:
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shù)百年。
讀趙翼的詩作,超然的格局與胸襟撲面而來。但誰能想到,這位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的歷史學家,不僅有著詼諧調皮的一面,更是一名極其講究的資深老饕。
出于一名老饕對美食的極致追求,趙翼當然不會接受一輩子吃豆腐的建議。他找到了一種既有魚肉之鮮美醇厚、又如豆腐般滑嫩無刺的完美食物:鰱魚頭。
一盤剁椒魚頭,一盆白米飯,腮幫子一甩風卷殘云,圓肚皮一拍抹嘴走人,那是咱們普通人吃魚頭。作為乾嘉詩壇“江右三大家”之一,趙翼吃魚頭,恨不得每次舉筷,都能夾出一串哲思和感悟來——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職業(yè)病”吧。
趙翼的《甌北集》收有一首《孫介眉太守招同霖巖丈暨立庵樸齋食鰱魚頭羹戲為作歌》,不但把吃魚頭這件事寫得搖曳多姿、饒有滋味,還一本正經(jīng)地從魚頭里拈出不少道理,既見飲食煙火氣,又能窺書生才子氣,真可謂“奇文”。
詩一起筆,趙翼先略敘孫太守家有百畝魚塘,鮮魚頗為易得。
剛寫到魚被網(wǎng)出水面,詩人便迫不及待地發(fā)起一通關于食材選擇的議論,“從來一物有一味,一味中又各分地”,每種食材都有其獨特的風味,每種風味又各有講究。在闡明“是知一物身,肉又別粗細”的道理后,詩人終于轉入正題:
鰱魚之美乃在頭,頭大于身如兜鍪。
雖不能戴蓬山觸不周,卻有雋味凝入活骷髏。
本非冬烘狀,詎有風眩愁。
負此殊尤秘,不得張鰓鼓頰突兩眸。
鰱分白鰱、花鰱,其中,“頭大于身”的花鰱正式名字應該叫“鳙(音同擁)”,在美食界享有盛譽,有“鰱之美在腹,鳙之美在頭”一說。受富含膠質、風味絕佳的大頭所累,民間很少稱鳙魚大名,一般直呼為“大頭魚”“胖頭魚”或“胖頭鰱子”。
詩人既然打算詠鳙魚,按說只管贊美魚頭滋味之美即可,可他卻偏偏要說許多題外話:一會兒說魚的腦袋大得像戰(zhàn)士的頭盔;一會兒說這么好的頭不去撞山可惜了;一會兒說這么精神的腦袋應該不怕得癲癇頭風了吧……
調侃完鳙魚令人嘆為觀止的大頭,趙翼給出了料理魚頭的具體菜譜,從調料、流程到燃料、火候,事無巨細,想必頗經(jīng)過一番“考據(jù)”功夫:
火攻炭選鵓鴿青,武煆文煎百沸到湯老。
客來薄暮始設食,割烹乃自天未曉。
一碗如缸擎出堂,果然香味先向鼻觀繞。
豈無水陸諸珍并羅列,都作元白被壓倒。
初步處理完后,加入各種調料配菜,猛火煮開,再以文火慢燉數(shù)小時,待魚頭爛熟,巨碗盛出,異香撲鼻,一時間,滿桌海陸珍饈色隕香消,再無滋味。
鰱也好,鳙也罷,都是最尋常不過的食材,即便在水族中,亦排不上太高的座次,但經(jīng)過一番料理功夫,竟也能味壓群鮮、勾人饞涎。究其原因,“從來一物有一味”七字,便是奧妙所在。火候足時,綻放本味,普通的食材也會迎來剎那驚艷。古人在《偶書》有云,“書有一卷傳,亦抵公卿貴”,魚猶如此,人又何必妄自菲???
這個道理,趙翼吃魚頭時講,談作詩時也講。很多人寫詩一味好古,一會兒學漢魏,一會兒摹盛唐,逐漸失去了自己的面目。對此舍本求末之徒,趙翼說:“自身已有初中晚,安得千秋尚漢唐!”熊掌有熊掌之味,魚亦有魚之味;漢唐有漢唐景象,當世亦有當世氣魄。滋味雖各有短長,景象氣魄更有千差萬別,但都獨一無二、無可取代。
趙翼號甌北,但起初他常寫作“鷗北”。他筆下亦有“何處飛來此野鷗”之句。野鷗吃魚,天經(jīng)地義。至于趙翼在吃魚頭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想過做人作詩的大道理,誰也不確定。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吃魚頭的時候真的很開心:
老夫不覺攘臂舉饞扠,太岳今朝オ一飽。
朵頤且快我咀,碎首那顧他苦惱。
此魚昨夜游濠梁,定已夢人伏而盬其腦。
趙翼的《甌北集》
甩著胳膊猛夾,甩開腮幫子猛嚼,哪有一點大學者大詩人的樣子?情到深處君莫笑,是真名士自風流。最后兩句的意思是,此魚昨日游于濠梁之上,一定夢到有人伏而吸食其腦汁了吧?前一句用《莊子》里莊周與惠施的濠梁之辯,后一句用《左傳》里晉文公戰(zhàn)前夢見楚成王吸食其腦的故事,信手拈來,秀了一波歷史學家的基本素養(yǎng),又順便幽了魚頭一默。
趙翼從鰱魚頭中悟出的“一物有一味”固然有理,就是他愛吃鱽魚又怕刺多的心態(tài),其實也并非不可理解。就如他在《論詩五首·其五》中所說:
詩解窮人我未空,想因詩尚不曾工。
熊魚自笑貪心甚,既要工詩又怕窮。
所謂“熊魚自笑貪心甚,既要工詩又怕窮”,就是明知道自己貪心可笑、要求無理,可還是忍不住貪心。人類這個物種,比起魚來,事兒還真是多啊。